劉玉行
人一上了年紀(jì)大都容易懷舊,剃頭師傅陳三皮懷舊的情緒尤甚。
最最讓陳三皮難以釋懷的是他的剃頭挑子。遙想當(dāng)年,操著“喚頭”,挑著擔(dān)兒,在人們的贊嘆聲中“先上山、后下山、再上山”,把一個個零亂的蓬頭打理成青光瓦亮的葫蘆瓢,那種感覺是何等愜意呀!
清明那天,陳三皮趴在師傅田一刀的墳前大哭了一場。陳三皮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牽來了周圍上墳人的目光:“嘖嘖,看人家這兒子養(yǎng)的,值!”
其實,明眼人都知道,陳三皮哭的不是師傅,而是他自己。
陳三皮的命比黃連還苦。五歲爹死了,六歲娘嫁了人,陳三皮過早地成了孤兒。十歲那年,陳三皮討飯討到了師傅田一刀的家門口。已經(jīng)三天了沒有討到一口吃的,陳三皮餓昏了。瞧這個小叫花子口齒伶俐眉清目秀,田一刀救活了陳三皮之后,就收他做了徒弟。
三年出師,三年歷練,陳三皮學(xué)到了師傅剃頭的全部絕技。待到陳三皮十六歲時,不僅玉樹臨風(fēng)偉岸魁梧一表人才,而且也是陶城很有名氣的剃頭師傅了。
民國三十六年二月初二這天,陳三皮在城東江記雜貨店門前支起了攤子。“二月二,龍?zhí)ь^?!眮硖觐^的人真多呀,接踵而至,一個挨一個不斷頭,從日上三桿一直剃到日落西山才有停歇。就在陳三皮收拾行頭時,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從亂發(fā)中探出半張臉來,直晃陳三皮的眼睛。陳三皮撿起來一瞧,是女人用的金簪子。于是陳三皮就扯開喉嚨喊:“這是誰的金簪子?誰丟了金簪子?”
這時,從江記雜貨店里踅出一位婀娜多姿的妙齡女子,朱唇輕啟,如鶯聲燕語:“是奴家的?!蹦桥幼テ鸾痿⒆樱h然而去。進(jìn)入院門前又嫣然回首,沖陳三皮莞爾一笑。
足足楞怔了半個時辰,陳三皮才悻悻地挑起擔(dān)子,魂不守舍地往回返。
以后,陳三皮每天都要到江記雜貨店門前逗留片刻,每次都有所收獲。挑子一頭的方凳抽屜里,不是有幾粒糖塊就是有幾個棗果。最后的一次是一塊香帕,香帕上還有幾行字:剃頭下九流,人前難抬頭。撇下剃頭刀,奴愿隨郎走。
不讓陳三皮耍剃頭刀,等于是抽陳三皮的筋啊。
三天后,一頂花轎被義無反顧地抬到城南的濟(jì)春堂,江小姐嫁給了堂主柳如春的三公子。
再次見到江小姐是一年以后。江小姐找上門來,要陳三皮給她的兒子剃“滿月頭”。
“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還不抵你手中的剃頭刀子?”已是人婦人母的江小姐悲悲戚戚,哀哀怨怨,眼睛紅紅的。
陳三皮落荒而逃。為了剃頭刀,也為了他心中的那個女子,他選擇了獨身。
三十年前師傅田一刀也棄他而去。臨終前,師傅攥著陳三皮的手說:“師傅我就收了你和二瓢兩個弟子。你師哥何二瓢靠不住,早晚會遭報應(yīng)的。往后剃頭這手藝就指望你傳承了,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不能丟??!”師傅什么東西也沒有給陳三皮留下,只留下了一把握了五十多年的剃頭刀。
望著滿街五顏六色的腦袋瓜子,瞅著街道兩旁霓虹閃爍的美發(fā)店,瞧著十天半月也派不上一次用場的剃頭刀,陳三皮不時地嘆氣:“江河日下呀!”
手頭實在癢了,陳三皮就拉過街邊的一個乞丐,聊以發(fā)泄一下胸中的悶氣。
在一年清明節(jié),陳三皮挑著擔(dān)子一步三晃晃到師傅的墳前。放下方凳,打開火爐,圍上圍裙,陳三皮給自己剃起頭來。剃一刀,陳三皮說一句:“師傅,這是您教的‘關(guān)公拖刀。”再剃一刀,陳三皮再說一句:“師傅,這是您傳授的‘張飛打鼓。”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陳三皮早已在師傅的墳前氣絕身亡。在春日融融的陽光映照下,陳三皮的頭皮青錚泛亮熠熠發(fā)光。
選自《當(dāng)代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