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光
前情提要
前丐幫幫主冼紅陽被人誣陷為殺害太子的兇手,幸得莫尋歡所救,并在越贏和杜春的幫助下踏上逃亡之旅。三人步入江北地界,正巧碰上黑道集會。薛明王欲使計奪取黑道首領之位,越贏和杜春也被卷入混戰(zhàn)。關鍵時刻冼紅陽果斷出手化解了危機,卻和薛明王一起被炸入了洞中。
章十二 洞穴之中
冼紅陽“啊”的一聲,轉(zhuǎn)頭看向薛明王:“原來竟是你得了云陽衛(wèi)地字頭領!”他曾聽越贏提到地字部頭領空缺一事,未想竟是被面前這個人奪得。
薛明王哼了一聲,以為他定要說些諷刺言語,卻聽冼紅陽真心誠意地贊道:“真是了不起??!”
薛明王奇道:“什么?”
他從小生在宮中,最擅察言觀色,眼見冼紅陽說這一句并非玩笑譏諷,不免大為詫異。
其實冼紅陽是由這一塊令牌想到了自己。薛明王一生起伏頗大,猶能在殘廢之后奪得云陽衛(wèi)地字頭領之位。試想換成他自己,兩年前不當丐幫幫主后,再去做個門主盟主?這簡直是做不到的事情。
這一邊,薛明王倒也無意追究那句話,只平淡道:“將令牌還我?!?/p>
冼紅陽便依言遞給他,薛明王又是一怔,他原本以為冼紅陽會以此要挾,接令牌時也做了若干防備,誰想冼紅陽單就是把令牌遞了過去,并無他話。
他卻不知冼紅陽最怕麻煩,又覺得自己拿塊令牌沒什么用處,巴不得趕快還回去。
交接過令牌,冼紅陽又想到一事,于是問道:“薛明王,剛才我和越大哥都點了你穴道,你為何還能活動?”
薛明王心想:現(xiàn)在不該是問我們究竟身處何地么?為何關心這些無用之事?但他表面自然不會露出來,只淡然道:“這是我武功獨到之秘,自不可輕易示人?!?/p>
冼紅陽“哦”了一聲,他不過隨口一問,也并非多么在意。這時他方想起自己身處何地之事,于是再度展開火折子,細細查看。
二人此刻所處之地是一個占地不大的洞穴,如果洞中再多幾人,只怕轉(zhuǎn)身都已不易,一條斜長地道通向上方,方才兩人就是從這條地道中滑落下來。遙見地道出口處似乎有一線光亮,但距離太遠,看不清晰。
這條地道十分狹窄,大約只容一人上下,角度又陡。冼紅陽站在那里張望,薛明王依舊坐在地上,只道:“你可以壁虎游墻功上去一探。”說著遞過一枚龍眼大小的夜明珠。
冼紅陽覺得有理,于是熄滅火折,將夜明珠銜在口中,展開輕功,向上攀緣而去。那枚珠子綠光熒熒,映得他眼眉皆碧。
攀緣片刻,他畢竟有一條腿瘸了,施展全身都須借力的壁虎游墻功十分費力。上到一半,終于支撐不住,“砰”的一聲又摔下來。
他坐在地上,十分懊惱,腿初瘸的時候還沒多大體會,現(xiàn)在才逐漸明白,原來自己當真是殘廢了。
他懊惱了一會兒,回頭看薛明王還坐在地上,不由惱怒,一手將夜明珠擲回,道:“慣會支使別人,你自己為何不去查看?”
薛明王仍未起身,道:“我不會壁虎游墻功?!?/p>
冼紅陽嗤之以鼻:“你輕功那么好,說不會誰信?”但總沒有強迫他人使用輕功的道理,他繞著洞穴,開始一處一處檢查。
雖說是檢查,但冼紅陽并未學過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一類,最多也只能看看哪塊石頭是空心的。有道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當年冼老幫主在世時,何嘗不曾勒令自己的獨子學習種種技藝,只可惜當時冼紅陽年少好玩,十停里不過學了三四停。
他卻不知,此刻的薛明王不是不會,而是無法使用武功。
早年在宮中,薛明王確是學過移形換穴的功夫,但這一門功夫湮滅已久,流傳下來的不過是些斷簡殘片,以他之聰明,也只悟得些皮毛。冼紅陽驟然一擊,他不及防備,便被制??;待到越贏再度點他穴道時,他雖然運功防備,但也只能做到身體可以行動,武功什么的,是全然施展不出了。
但這些又不可讓冼紅陽得知,不然他若挾持自己為質(zhì),那該如何是好?故而薛明王外表一派鎮(zhèn)定,其實卻是暗自運功,力圖沖破越贏所點穴道。
冼紅陽敲了一圈,一無所得。他又圈起雙手,叫道:“越贏,越莊主,越大哥!我在這里!”
洞穴狹小,回聲震得人耳朵疼,薛明王皺眉道:“你何必叫,他們不是看到你掉下來了么?!?/p>
冼紅陽想想也是,眼下既然自己出不去,也只能靠越贏他們救援了,雖說現(xiàn)在外面情勢不明……哎,總之以他們倆的本事,脫身至少是沒問題的吧?
于是他不再多想,雙手向后一靠,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地上。
薛明王繼續(xù)運功,但越贏手法十分獨特,一時間竟然沖不破,何況身邊還有一個冼紅陽,此人雖然躺在了地上,一張嘴卻閑不下來。
“薛明王,你和明城應該是一伙的吧,你不知道怎么出去嗎?
“我說,江北的大龍頭不是你殺的吧,干嗎又栽到我身上,不過也罷,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
“你武功真夠高的,真打起來,不知道越莊主是不是你對手。話說回來,你下手也太狠了點吧。
“啊,對了還有,越莊主他們易容了,你怎么認出他們的,我也易了容,你怎的沒認出我?
“云陽衛(wèi)的地字頭領官夠大了,你還搶江北黑道盟主有什么用?誒,莫非是整個江北黑道都在《冰山錄》上?”
這人實在比一百只蒼蠅在耳邊嗡嗡叫還要聒噪,薛明王就算心神不彌于外,還是被他煩得不輕,但聽到最后一句,也不由心中一凜,暗道這個人被一路追殺,又怎知道《冰山錄》一事?
薛明王幾次運功未果,于是站起身來,清淡一笑:“能在這里見到冼幫主,也算是功勞一件?!?/p>
冼紅陽看他帶笑起身,想到此人鐵鉤狠辣無情,不由下意識后退一步。但這洞穴狹小,能有多少轉(zhuǎn)圜余地,便叫道:“現(xiàn)在大家同在一條船上,打什么打,出去再打!”
薛明王見嚇退了他,肚里暗笑,口中卻道:“也罷。”青袖一斂,繼續(xù)打坐,果然耳邊便少了許多聲響。
洞中暗無天日,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薛明王覺得所封穴道漸有緩解之勢,心中暗喜,面上卻分毫不露端倪。待到功力恢復泰半時,他縱身一躍,輕飄如同一張紙片,輕而易舉便附在了石壁上。
那正是輕功中極難施為的“壁虎游墻功”,比之冼紅陽方才所施,高明了何止數(shù)倍!
冼紅陽又驚又怒,叫道:“你方才……”他這才反應過來薛明王方才多半是用不出武功的。
薛明王并不理睬,身形一晃,恍如沒有重量一般,轉(zhuǎn)眼間便已到了洞頂。
果不出所料,洞頂雖有碎石,卻仍有縫隙可供出入,他身形一展,正要躍出,忽聽頭頂有雷鳴之聲,一驚之下急忙回避,卻見大小石塊紛飛如雨,將洞頂那條縫隙掩蓋得潑水不進。
薛明王躍回洞穴,面色大變:“糟糕!”
冼紅陽也聽到了聲音:“洞口被堵住了?”
薛明王不語點頭,他等待片刻,待聲音消失,外面安靜下來,他再次施展輕功而上,仔細尋覓可能出去之處,半晌未果,他一掌擊出,石屑紛飛,但外面掩蓋何等厚重,這般擊打,全然于事無補。
冼紅陽不由喊道:“你內(nèi)力不夠高,打也白打,下來吧?!?/p>
雖然他是實話實說,但這話聽起來畢竟不好聽。薛明王為人深沉,也不動氣,飄然而下。
“洞口多半是被江北之人堵上了?!彼麑t陽這般說道。
冼紅陽奇道:“他們不是中了迷藥嗎?就算解開,你家的劍手和明城怎么不攔住他們?”
薛明王沉默片刻,道:“那些人不頂用的?!?/p>
冼紅陽拍手而笑:“難怪你身為大頭領,還要自己去爭盟主位置,原來連個像樣的幫手都沒有?!?/p>
薛明王再度沉默,冼紅陽只當他被自己氣到,卻見片刻之后,他緩緩抬頭,展顏一笑:“你說得是,沒有親信,確是我最大弱點?!?/p>
薛明王一生栽倒數(shù)次,其實論武功,論智謀,論狠忍之道,他皆不輸于人,但為何如此,他自己也不得要領。今日被冼紅陽一語道破,不由有豁然開朗之感。
冼紅陽見他面上神情舒展,心下也贊此人心胸了得。卻聽薛明王又問道:“越贏和杜春與你一路同行,然而從前并未聽說你們有過來往,這是為何?”
冼紅陽笑道:“這是我……那個獨到之秘,自不可輕易示人?!彼聦W薛明王方才口吻,薛明王聽了也不惱,只道:“這樣如何,你也問我問題,我如實做答,作為交換。”
冼紅陽道:“好!”他目光炯炯,看向薛明王,“江北大龍頭是不是你殺的?”
薛明王答得干脆利落:“是!”
他答得如此干脆,冼紅陽倒是一驚,又問道:“那為何要栽到我身上?”
薛明王笑道:“這是第二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p>
冼紅陽便道:“那好,其實我們私交已有多年,你不知罷了。”
薛明王道:“胡說八道!我認真作答,你卻為何胡扯,若是你們當真有私交,云陽衛(wèi)豈有不知之理?”他又思索片刻,“你這樣說話,莫非是為了替什么人掩飾?若說越贏和杜春兩人都要賣的面子,天下也沒幾人。而這幾人當中,也只有一人會因相逢意氣而與你相交,莫非是莫……”
他話音未落,冼紅陽已急忙攔?。骸皠e說了!”
薛明王笑了笑:“果然是他?!边@一笑與平時不同,他本生得秀美,珠光掩映之下,竟有幾分悠遠回憶之意。
隨即他又拖長了聲音道:“栽到你身上,是因為你最好栽,沒聽過‘墻倒眾人推這句話么?”
冼紅陽為之氣結(jié)。
薛明王又道:“雖然第一個問題你胡亂答復,我也不與你計較,眼下輪到我問你,這一路上,都有哪些人追捕于你?”
冼紅陽聽他不追問莫尋歡一事,心中安慰,于是答道:“太子手下的侍衛(wèi)頭領陳鷹、云陽衛(wèi),還有江湖各大門派,我可記不得那許多。”
這話其實和沒說沒什么兩樣。薛明王頷首,也不追問,只道:“你問吧。”
冼紅陽于是又問:“你把今晚之事安到越莊主頭上,難道你事先知道他要經(jīng)過此處么?”
薛明王道:“不知,若他不來,今晚之事就安在金刀聶干戈頭上。不過他來更好,讓江北黑白兩道相爭,比江北黑道窩里斗好得多了?!?/p>
冼紅陽看他把一項天大的陰謀說得輕描淡寫,一伸舌頭,又問:“越莊主在臺下飛石擊倒七人也是你下的手?為什么眾人喝酒都有事,只有我們?nèi)藳]事?還有,你是如何認出他和杜門主?”
薛明王笑道:“原來你關心的全是這些細務!不錯,越贏出手時是我借機下毒。聶干戈沒中毒是我要留下他立威,另兩人則因躲在死角逃過一劫。喝酒一事更加簡單,迷藥下在酒碗上,而非酒里,你三人的酒碗上沒涂迷藥,自然不曾中毒?!彼麌@息似的搖搖頭,“早知你在那里,就該在你的酒碗中涂些迷藥才是?!?/p>
冼紅陽笑道:“我福大命大,就算你下了毒,我自然也會變個法子躲過去?!?/p>
薛明王自然不理他大話:“至于我認出越贏不為別事,他雖易容,腰上系的卻是結(jié)義時莫尋歡送他的銀帶。他向來潔身自好,能和他走在一起,身份氣度又不遜于他的女子,多半便是杜春?!?/p>
冼紅陽聽得他連那條銀帶都認得,暗自咋舌,心道這人對莫尋歡到底是有多熟悉?
薛明王凝神片刻,又道:“方才你問了我兩個問題,我也有兩個問題問你。我答你的問題并無敷衍,望你也能如實答我?!?/p>
他前面與冼紅陽對答,皆無這般鄭重。冼紅陽見他如此,心中也自沉吟,想到自己方才無意說出《冰山錄》一事,莫非他要追問此事?這個自己卻不好作答。卻聽薛明王緩緩問道:“這一路來,追捕你的云陽衛(wèi)各自隸屬哪幾支?追捕你的江湖門派又有哪些?”
冼紅陽見他方才神氣,原以為是兩個多么了得的問題,未想?yún)s是這般無關緊要。他心想:你自己也是云陽衛(wèi)頭領之一,原來連自己手下都搞不定!于是答道:“追捕我的云陽衛(wèi),天地人三支都有,其中天地兩支最多……”說到這里他忽然也覺奇怪,心道人字一支內(nèi)里高手眾多,居然沒怎樣追捕自己。隨后他又列舉了十來個大小門派。
薛明王一面聽,一面頷首,聽到最后,淡淡一笑:“這就是了,原來如此。”
他青衫一振,左手執(zhí)夜明珠起身,環(huán)繞石壁,仔細查看。
冼紅陽奇道:“你在找什么?”
薛明王淡然道:“我只在上面埋下了炸藥,卻不知這里有個地道,應是明城為自己留的后路,這人膽小奸猾,下面必然還有出口。”說到這里,他右手鐵鉤一伸,似乎觸動了某一處機關,只聽吱呀作響,石壁隨之移動,果然露出了又一條地道!
章十三 江畔月明
這條地道似乎也是依據(jù)自然而成,一路傾斜向上,僅容一人通行,薛明王手執(zhí)夜明珠當先而走,似乎并不在意身后的冼紅陽有所動作。
冼紅陽一直跟在薛明王身后,方才被困洞中時,兩人多少有些相依為命的感覺。此刻已有出路,他不免想起薛明王栽贓越贏,對聶干戈下毒手等事,心頭不由憤恨起來。
但背后出手卻又委實與他本性相悖,他忍了又忍,還是克制了下去。
薛明王在前頭微微冷笑,他與冼紅陽見面未久,對此人性子卻已摸得熟透。
地道狹長,竟似沒有盡頭,冼紅陽走了又走,逐漸不耐煩起來。卻見前方的薛明王不疾不緩,心道總不成被他小看,于是按捺情緒,繼續(xù)前行??珊鲇窒氲剑羰亲叩阶詈?,發(fā)現(xiàn)前方竟是死路,返回去洞穴又被堵住,自己不是成了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越想越是好笑,禁不住又哈哈笑起來。
薛明王未曾轉(zhuǎn)頭,只道:“你無事吧?”
冼紅陽笑道:“沒事,沒事?!?/p>
薛明王道:“我只當你被點了笑穴?!?/p>
冼紅陽奇道:“我身后又沒人,誰點我穴道?”說完才醒悟到對方是在調(diào)侃自己。
薛明王微微一笑,心中卻也想:這人在這等狀況下也能笑得出來,難怪那個人對他看重,又尋來青林莊錦江門相助,這兩人,性子果然相似。
又拐了一個彎,冼紅陽忍不住抱怨道:“再這么走下去,豈不是要到黑風山頂了?”
薛明王平淡道:“也并非無此可能?!?/p>
好在道路越走越寬,再走一段,隱隱竟見到前方有一線光亮,兩人也可并排而走,冼紅陽歡呼一聲,薛明王也收了手中珠子。卻見光亮越來越大,又過幾步,二人終于看到了出口!
冼紅陽率先一步走出,卻見眼前一片光明,晃得人雙眼刺痛。他用手遮住眼睛,喃喃道:“真快,已經(jīng)天亮了……”
這是何其漫長的一夜。
他伸展手臂,待到逐漸適應眼前的光亮,這才慢慢放下手,卻見自己所處之處果然是黑風山頂,四周怪石嶙峋,山風寒冷。對面亦有一座高聳山峰,兩相對應。天空一片魚肚白,忽然間,對面山峰上似有山火燃起,一片閃爍。緊接著光芒蔓延開來,霞光四射,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如鳳凰浴火,如金龍乍現(xiàn),萬道金光驅(qū)云散霧,周圍的山石草木遍染光輝。天地萬物,瑰麗莫名,不可方物。
冼紅陽看得目瞪口呆,他雖行走江湖多年,這般絢麗豪邁的情形卻也是第一次見到,一時間也想不到該說些什么,只喊道:“日出,日出!”
在他身后,一個清冷聲音緩緩傳來,聲音雖然清利,卻自有一種莫可掩蓋的大氣。
“太陽初出光赫赫,
千山萬山如火發(fā)。
一輪頃刻上天衢,
逐退群星與殘月?!?/p>
這首詩乃是北宋開國之主趙匡胤所寫,詞句雖不雅馴,然而其中那等君臨天下的大氣,平常文人卻無法擬之萬一。冼紅陽轉(zhuǎn)頭看去,卻見薛明王負手身后,遙望天際,自有一種睥睨之感。
以內(nèi)監(jiān)之身誦太祖之詞,自古名宦雖多,有幾個如他氣勢?
薛明王見冼紅陽看他,微微一笑,青袖一揚:“你去吧。”
冼紅陽道:“好……???”他一愣,“你不抓我?”
自古以來,沒有犯人求著官差抓的,不過這事太也蹊蹺,抓住全國通緝的刺殺太子欽犯,這是何等大功?為何負責此事的云陽衛(wèi)首領反而棄之不顧?薛明王見他疑惑,一笑道:“我這一生,所求無非‘權(quán)勢二字,我整治江北是為這二字,今日放你亦是為這二字?!?/p>
冼紅陽皺眉問道:“你原本為了江北黑道而來,如今盟主也飛了,人也沒殺成,連我也不抓,你不是白跑了一趟么?”
真也只有他才能問出這番話來,薛明王眉峰一挑,大笑出聲:“江北雖未入我掌握,現(xiàn)如今大龍頭、二當家皆已身死,加上昨夜爭斗,此時不過是一盤散沙,數(shù)年內(nèi)不足為懼。至于你——”他上下打量了冼紅陽兩眼,“我自有用意?!?/p>
冼紅陽還在思索他話中含義,卻見薛明王一振長衫,猶如一只青色大鳥,飄飄蕩蕩已向山下掠去,山風凜冽,那襲青色長衫被撕扯得緊裹在身上,只見骨,不見肉。
冼紅陽忽然想到一事,向山下大喊道:“云陽衛(wèi)為什么派你除去江北中人啊……”但這時薛明王去得遠了,已聽不見。
他攤一攤手,轉(zhuǎn)身準備下山,卻見朝陽光輝之中,兩條身影越行越近,他揉一揉眼睛,看清了大喜叫道:“越莊主、杜門主!”
京城有越水,江南有寒江,西域有紅牙河。這三處風景各自不同,而錦江既為運河,開鑿于前朝,風景挾江南江北之長,自是別有一番秀麗。
此刻在錦江上行著一艘小船,船頭坐著一個漁公釣魚,一個水手撐著篙子卻在那里劃水。只這水手實在是個生手,劃了幾下不見船走,只在原地打轉(zhuǎn)。船間有人笑道:“進來吧,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p>
水手也不固執(zhí),放下篙子走到船頭那漁公身邊蹲下,撓撓頭說:“看著簡單,我怎么就弄不明白呢?!?/p>
漁公但笑不答,只專注釣魚,那水手便在一旁托腮細看,時隔不久,只見釣竿下似有所動,漁公用力一提,一尾金色大鯉魚帶著水花翻卷出水,日光下金鱗爍爍,煞是好看。那漁公自漁鉤上摘下鯉魚,向船艙里一丟,笑道:“接著,好一道下酒菜!”
船艙中人笑應一聲,不多一會兒,里面炊煙裊裊,白米飯的清香,煎魚的新鮮香氣便自船艙里傳來,那水手大叫一聲:“受不了啦!什么時候開飯?”
這水手正是冼紅陽,那漁公乃是越贏,船艙中人不用問,自然是杜春。
昨夜冼紅陽與薛明王一同落入地道之后,越贏先以言語穩(wěn)住江北諸人,本想尋覓長索救出洞中的前丐幫幫主,未想一旁石崖年久風化,方才又被炸藥一炸,大片山石坍塌下來,恰好遮擋住洞口,難以移動。
越贏大驚,于是詢問那四名劍手地道一事,那四人茫然不得要領。越贏心念一動,暗想明城必知此事,于是抓住明城向他逼問。
明城起初不肯說,抵不住越贏以分筋錯骨手相逼,最后只得招出黑風山頂另有一處出口,越贏與杜春備齊工具,待到登上黑風山口時,恰好遇上了逃出的冼紅陽。
三人相見,自然十分欣喜。冼紅陽向二人講述石洞中事,以及薛明王言語,尤其是他最后兩個問題。但以越贏之練達,杜春之聰慧,也參不透其中深意,對薛明王放走他一事亦是不明所以。
冼紅陽又問到江北諸人,越贏笑道:“杜春留了解藥的藥方給他們,不礙事。何況昨夜你先救江北中人,又救出聶干戈尸身,那幾個黑道頭目感念此事,對你刺殺大龍頭一事也不再相信,甚至其中已有人為你出頭辯白?!?/p>
冼紅陽真沒想到昨晚沖動之下做的這兩件事,倒為自己解除了一場嫌疑,一時間說不出話,只抓了抓頭。越贏悠然笑道:“說到底,救你自己的,終究也還是你自己。”
冼紅陽卻覺心中慚愧,訕訕道:“要不是我,越莊主與杜門主也不會惹上這一場禍事。”
杜春在一旁一直未曾開口,此時卻笑起來:“兩位都不要客氣,有句話說得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p>
“???”冼紅陽一怔,卻見越贏與杜春微微而笑,他又抓抓頭,不由也笑了。
自這一場患難以后,三人之間,方始親密無間。
這時杜春做好飯菜,三人便回到船艙中,桌上正中一個青瓷盤擺著越贏新釣上的魚,煎得兩面微黃,筷子輕輕一觸,雪白的魚肉夾著熱氣便一起涌出來,除此之外尚有幾碟小菜,尤其是其中一碟腌菜,黃如蜜蠟,菜心如象牙一般,還未吃,光看著就已逗人食欲。
旅途之中,一飯之微,亦可精潔如此。這是因為過了黑風山,走水路之后,錦江上便是杜春的天下,錦江門立派數(shù)十年,自然威勢與眾不同。
冼紅陽吃得興高采烈,笑道:“杜門主真是好手藝,將來……嗯,眼力也很高,嗯嗯?!?/p>
他本想說“將來娶了你的人真有福氣”,話到嘴邊才覺不對,雖然杜春與莫尋歡情深意切,但莫尋歡是江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風流浪子,識得的有名女子甚多,卻從未聽說他有過嫁娶的意思。因此這句玩笑實在是說不得,只好硬生生轉(zhuǎn)了方向。
杜春只作未覺:“過獎過獎,但不知眼力這句怎么說?”
冼紅陽于是道:“昨夜杜門主一看到薛明王,立刻說出了他名號,眼力自然是高?!?/p>
杜春一笑:“我并未見過他,但卻識得他武功。”
“哦?”
冼紅陽剛疑惑一聲,卻見杜春倒轉(zhuǎn)手中竹筷,倏然間從脅下穿過,直刺冼紅陽,這一式又快又狠,依稀竟有三四分薛明王的味道。
冼紅陽大吃一驚,匆忙間舉起手邊一個裝魚骨頭的盤子相迎。杜春的竹筷卻已收手,她笑道:“阿莫這個人,總有些莫明奇妙的天分。凡是見過的武功,他若想記,雖不能得其形,卻可得其部分神韻。三年前他與薛明王交手過一次,記下了他的袖中劍,后來教授給我。昨夜看到的薛明王鐵鉤狠辣,其實還是脫胎于袖中劍。”
冼紅陽第一次聽到此事,不由對莫尋歡又多了一層認識。他忽然又想到一事,于是問道:“三年前莫尋歡與他交手……正是那一年薛明王被斷去右手,莫非那是莫尋歡做的?”
越贏端著杯子,插口道:“雖然不是,卻也和他有關。”
冼紅陽好奇心起,道:“越大哥,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越贏道:“三年前,阿莫和另一人與薛明王有一場紛爭,當時那人一劍斷去薛明王右手,阿莫本想殺了他,但因種種原因,終于放過了他。卻沒想到薛明王如此堅忍,三年中武功反而大進。時至今日,阿莫也不知還是不是他的對手?!?/p>
冼紅陽皺眉,又想即便是當年,薛明王亦是一流好手,卻不知是何人如此了得,一劍便能致他于此,于是急忙問道:“那人是……”
越贏笑道:“那人是阿莫一個知交好友,兩人相識時間只怕比我還長?!?/p>
“那人你應聽過他的,他出身于江南君子堂,兵器譜排名第三,人送綽號飛雪劍,葉云生?!?/p>
皎如玉樹階前明,江南飛雪劍,君子葉云生。
幾人在這里相談正歡,前方忽然駛來一艘快船,船頭立著兩個赭衣漢子,其中一人高聲叫道:“這可是杜門主與越莊主的船么?”
杜春眉頭一皺,錦江是她轄地,這艘快船雖小,也不成威脅,但能貿(mào)然至她面前,總不成道理。她未出船艙,只問了句:“什么人?”
那兩人聽得她聲音,不由大喜,躬身行了個大禮,恭恭敬敬地道:“打擾杜門主,我家主人聽說杜門主正在用餐,特命小的們送酒過來?!闭f著自船中提出一個酒壇,他們不敢太過靠近杜春之船,只將酒壇隔水擲過。
這時越贏已出船艙,伸手抄住,見是個青花纏枝牡丹壇子,上面有“天一閣”三個字,不由笑起來:“拜師酒,你家主人好生慷慨!”
是時葡萄酒以西域出產(chǎn)最佳,而西域羅天堡堡主介蘭亭最為敬師,他師長謝蘇中年后身體衰弱,介蘭亭于是在羅天堡附近辟了一塊小葡萄園,釀出酒來為謝蘇益氣補血之用。其酒甘美無比,莫可比擬。介蘭亭自己也十分得意,為其命名為“天一閣酒”,江湖中人嫌其拗口,多稱其為拜師酒。
拜師酒出產(chǎn)雖不多,但謝蘇一人能喝多少,故而每年亦有少量流于江湖之中,因其量少,十分昂貴,一壇竟可達百金之價。
杜春問道:“你家主人是何人?”
那兩人拱手道:“請杜門主海涵,我家主人并不愿透露名姓?!?/p>
杜春笑了一聲:“謝過你家主人,酒是好酒,只可惜吃魚不配?!?/p>
那兩人面面相覷,見杜春不再理睬,也只得離去。
越贏把那青花壇子放在一旁,三人依然談笑。
待到晚上,那艘快船竟然依舊趕來,這次林林總總送來了四五壇酒,什么女兒紅、竹葉青、桂花酒,無一不是名品,三人雖然疑惑,卻也摸不著頭腦。
當晚越贏開了一壇竹葉青,倒一點給江中的魚兒,卻見魚兒搖頭擺尾,頗有醉態(tài)。越贏笑道:“做一盤子醉魚吧?!?
冼紅陽坐在船頭搖著腳:“我要吃醉蟹,醉蝦也成。”
一把魚竿從船艙中丟出來:“要吃什么,自己去釣。”
冼紅陽不提防,被魚竿砸個正著,他“哎喲哎喲”地叫起來。越贏笑道:“別叫了,你看這夜里江景,何等動人?!?/p>
冼紅陽依言望去,卻見月白江清,江岸兩畔薄薄的一層白霧蒸騰,又有些地方有螢火飛舞,如夢如幻。
本是逃亡之時,卻能見此美景,冼紅陽心曠神怡,這時他不免又想到莫尋歡,更是憶起兩人初識之時,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高興。那日莫尋歡來,是雪中送炭;如今若來,便是錦上添花。
章十四 鐘情何用
第二天清晨,杜春還未準備早飯,那兩個赭衣漢子又來了,這次抬了一整桌附近杏花樓的早點,小籠包子還冒著熱氣,十幾樣點心擺得齊齊整整,眼見是現(xiàn)做出來的。
這一桌早點未必值多少銀子,難得是這份心思。
杜春笑道:“省了我多少事情。”那兩人見杜春未曾拒絕,歡喜而去。
越贏問道:“這人是誰?”
杜春道:“猜出幾分,再看吧?!闭f著提起竹筷,“大家吃吧?!?/p>
越、冼二人見她放心用餐,猜想這主人應是無礙,于是也一同舉箸。
待到中午,杜春也不生火準備了,只道:“大家等著吃就好?!?/p>
冼紅陽苦著臉道:“我想吃昨天的煎魚和腌菜。”
越贏笑道:“放心,小杜這樣話,一定是更好的東西?!?/p>
冼紅陽被越贏一說,倒不敢多說,只蹲在船頭嘟囔著:“還是昨天的好吃……”正說著,果然看到那兩個赭衣漢子又來了,隔著好遠就喊道:“杜門主,我家主人送來一桌宴席……”話音未落,杜春已然笑了,左手畫個圓圈,右手食指向圈中一點:“別打啞謎了,你家主人是十三幫里哪一幫的弟兄?”
她這手勢是錦江中人的暗語,十三幫中一體通用。這暗語一出,那兩人對視一眼,倒不好不為作答,心里一邊想自己什么地方露了破綻,一邊右手拇指、中指相對,抵在左手掌心之上,同時屈一膝跪倒,道:“海沙子里面討生活,見天賞飯,落地開眼,小的見過杜門主!”
“海沙子”就是鹽,杜春身為一門之主,身份遠高于這兩人,故而那兩人須得屈膝作答。杜春心念一轉(zhuǎn),笑吟吟道:“林少幫主,何必隱瞞,出來吧。”
這句話出口,卻見快船上竹簾一挑,一個青年男子長身而出,這人眉目英挺,正是黑風山上被杜春救過一命的林少崇。他拱手向杜春道:“杜門主,見笑了,我這是一點小意思,倒被你看破?!?/p>
杜春笑道:“能在錦江上通行無礙的,無非也就是十三幫的弟兄。不過少幫主也太客氣了。”
林少崇道:“杜門主救我一命,這是天大的恩情,這點小事算得上什么!”說著指揮手下把酒席搬上杜春所在小船。
杜春笑笑接了,口中卻道:“多謝少幫主,不過下次就不必了。我這邊有事趕路,時間緊迫。今后若有機會,兩家再聚?!?/p>
林少崇便道:“杜門主有事么?鹽幫在錦江上也有幾分力量,不如讓我盡一分力。”
杜春笑道:“這只是我個人私事,不必麻煩鹽幫?!?/p>
林少崇道:“若是私事,想必幫中出頭不便,那我不調(diào)動鹽幫人手,單我個人一路陪同杜門主可好?”
杜春微微一笑:“若少幫主與我同行,難免過于招搖,反倒不好?!?/p>
林少崇道:“也對,那我便單獨乘一條小船,跟在杜門主船后可好?”
杜春收斂笑意,道:“雖是我個人之事,但是頗為棘手復雜,不好耽擱少幫主工夫?!?/p>
林少崇道:“什么話!杜門主救我一命,辦一點小事,哪有反嫌麻煩的道理!”
這兩人一問一答,越贏在船尾不好接口,一面聽一面忍笑,幾乎憋出內(nèi)傷。
冼紅陽莫明奇妙,小聲問:“越大哥,姓林的做什么一定要跟著我們?”
越贏不好說這話,只向杜春點點頭,冼紅陽起初不明,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心說這林少崇又不是沒見過女人的,再說什么年頭了,真還有一見鐘情這種事!
這一邊,杜春畢竟不好堅拒,但也只許林少崇另乘一船跟在后面。林少崇并不介意,能許同行,他已心滿意足。
再說這一邊那兩個手下排放酒席,林少崇看見冼紅陽站在船尾,露齒竊笑,只當與他無關一樣,便指著他道:“你怎么做人手下,還不快來一同安排東西!”
那夜冼紅陽施展青竹絲時林少崇已然暈倒,當下冼紅陽依然輕裝易容,林少崇只當他是杜春仆役,心道雖然杜門主為人寬厚,你這手下也太囂張!
冼紅陽起初沒反應過來是在叫他,林少崇又指著他教訓了一句,他這才反應過來,一時間怒從心頭起,欲待反唇相譏,卻又不好太露痕跡,只得憤憤地過來幫忙,心里卻想:姓林的,你我梁子結(jié)大了!
這一頓飯冼紅陽吃得真是郁悶至極,越贏、林少崇、杜春三人一同用餐,他和那兩個赭衣漢子就只能站在一旁。加上他從越贏那里得知林少崇對杜春的心事,思及好友莫尋歡,更是怎么看這位少幫主怎么不順眼。
這時林少崇穿了一件嶄新的寶藍緞子長衫,他便想到莫尋歡平素慣穿的半舊衣衫,才是瀟瀟灑灑的公子本色,這林某人一副暴發(fā)戶模樣,實不能與莫尋歡相比。
倘若換了別人,身為朝廷欽犯,剛過了兩天安穩(wěn)日子,自不會去惹事。但若是自此安分守己,那也就不是冼紅陽。
這人本是個任性使情的浪蕩子弟,縱是逃亡之中,本性難改。此時冼紅陽心心念念要給林少崇一個好看,但話是這樣說,做起來卻也不易。若是打他一頓,船上狹窄,怎有動手的地方?若說和他斗口,與自己眼下的仆役身份又不合;若是在水里捉弄他一次,冼紅陽自己水性平平,對方可是在錦江上長大的。
船行水上,景致依然如畫,可看在冼紅陽眼里,卻全不是昨夜的滋味了。
這一行人走了兩天,終于被冼紅陽抓到一個機會。
一般船只,夜里總需停靠岸邊住宿補給。但杜春為了盡快趕路,這幾日并未靠岸,一應物品均有錦江門的船只送來。
但到了這一日夜里,越贏與冼紅陽不慣長期坐船,已是疲態(tài)盡現(xiàn)。因此杜春決定靠岸休息一晚,否則萬一遇上什么意外,眾人精神不振,也難以應對。
小船停靠在花兒泊,這里亦是錦江門一處據(jù)點。越贏一上岸來,尋了個休息之處便即睡著,他行走江湖多年,對自身控制得極好,想睡便可睡,想起便能起。
冼紅陽本來也十分疲憊,但到了岸上,精神興奮,反而有了勁頭。他趁著杜春忙于安排門中事務,悄悄來到林少崇身邊,假意恭敬道:“少幫主,今夜子時,花兒泊東側(cè)大石處,有事相商?!?/p>
林少崇見他一直跟在杜春身邊,只當他是杜春親信,聽得此言心中一喜,試探著問道:“杜門主有事?”
冼紅陽但笑不語,但看在林少崇眼里,自然是一副默認模樣。冼紅陽又道:“少幫主千萬莫忘?!彪S即離去。
林少崇這邊怎樣按捺喜悅暫且不提,冼紅陽更是得意,心道大半夜的,姓林的小子你就慢慢吹冷風去吧!想了一想又覺不夠,于是又悄悄走去那塊大石邊,琢磨著布置些陷阱之類。
這塊大石處于花兒泊邊緣,足有數(shù)人來高,一座小山也似,是花兒泊一處重要標志。此刻周遭寂寂無人,冼紅陽轉(zhuǎn)了幾圈,正在研究地形,忽然遠方傳來一陣聲響,說不上是什么東西。
他心中奇怪,欲待出去一查,卻想到自己眼下身處追捕危機之中,不可貿(mào)然出花兒泊,為越贏與杜春生事,這樣想著,已經(jīng)伸出的一只腳又縮了回去。
他繞著大石轉(zhuǎn)了兩圈,心思卻已不在大石上,又想讓林少崇那小子吹吹冷風就好,也不必埋什么陷阱。這樣想著,腳步卻不愿挪開。
又過了一會兒,天上一輪明月慢慢升起,草叢里蛐蛐、油葫蘆叫個不停,眼見是沒什么動靜了。冼紅陽暗忖:大概方才是自己聽錯。轉(zhuǎn)身剛要走,卻聽那聲音又清晰起來,嗚嗚咽咽,是一個小孩子的哭泣聲。
冼紅陽這一生,最看不得小孩子與老人受苦,一念之差,他又停住了腳步。
隨著哭聲,草叢里慢慢走出個小乞丐,看年紀不過十二三歲左右,一身衣服披一塊掛一塊,早看不出原本顏色,頭上用根桃木簪子胡亂綰了個發(fā)髻。他一邊走,一邊哭,卻又一邊用手擦著臉上的眼淚,一副不想哭,卻又止不住的模樣。
走近了些,冼紅陽才發(fā)現(xiàn),隨著那小乞丐擦拭眼淚的動作,衣袖滑落,露出的一條細瘦手臂上紅紅腫腫的全是鞭痕。
這一下,冼紅陽怒從心頭起,他自幼在丐幫長大,天下的乞丐在他看來,皆如親人一般。這一下哪還管那許多,腳尖一點地,嗖地一下自石后躥出來,三兩下已到了那小乞丐身邊,叫道:“小兄弟,你不要哭,是誰欺負你了,我給你出氣!”
一個大活人忽然從天上掉下來,小乞丐被他一嚇,一聲哭堵在嗓子里,只是抽氣。冼紅陽急忙給他順著后背,那小乞丐慢慢地呼吸平順,抬眼疑惑看去,問了一句:“你是誰?”
這一句問出,卻讓冼紅陽愣在那里。
換成平常,他自然是慨然回答:“我乃丐幫幫主冼紅陽是也!”這一句話,他不當幫主時也是這般說,畢竟無人與他認真計較。但眼下情勢,卻是容不得他如此。一個“我”字在喉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冼紅陽終于答道:“我不過是個平常江湖人,但會盡力幫你?!?/p>
過去二十幾年中,他從未說過自己是個“平常人”這樣話,他雖從不以自己身份為傲,但縱是他不做幫主時,走到哪里也都有丐幫弟子優(yōu)待于他。習慣了這樣的身份,此刻說出這句話,覺得口里似乎含了一個橄欖,說不上是什么滋味。
小乞丐又疑惑看了他一眼,冼紅陽此刻衣著尋常,相貌普通,實在不是大英雄的模樣。但他言語關切之情出自肺腑,自然有一種令人相信的力量。小乞丐猶豫片刻,終于道:“有人……有人欺負我姐姐……”
冼紅陽問道:“是些什么人?”
小乞丐卻說:“我不知道,姐姐說有人要來,就把我趕了出去。我遠遠看見了他們,一個個都拿著刀槍……嗚,姐姐不讓我回去,我想找人來救她,又被村頭的孫財主打了出去……嗚……”說著,他又抽泣起來。
這小乞丐說得不清不楚,冼紅陽心想:多半是一批地痞無賴來找他姐姐麻煩,這類事情在他做丐幫幫主時也遇到不少。他看一眼月影判斷時辰,估計子時之前,自己大可憑借輕功,趕到附近村莊,收拾了那幾個毛賊再趕回花兒泊。
他又怕杜春這段時間內(nèi)尋他不到,于是自懷中拿出一截炭筆,唰唰幾下在大石上留下記號。這是他與越贏、杜春三人當初約定的暗記,以免萬一有人走散,便于聯(lián)系。
一切完畢,他拎起那小乞丐腰帶,笑道:“小兄弟,你給我指路,我去救你姐姐!”
小乞丐被他抓起,起初一驚,隨即用力點頭道:“好!”
冼紅陽帶著他在月下奔行,天上一輪明月照耀,地上沙灘一大一小兩行腳印,漸行漸遠。
花兒泊附近多是漁村,小乞丐帶著冼紅陽去的這個小漁村離花兒泊并不遠。尚未到,就已見村尾處遠遠一所房屋四周通明,他不由心中詫異,卻見小乞丐用手指著那里道:“就是那里!我姐姐就住在那里!”
冼紅陽暗想:這事真是奇怪,難道這小乞丐的姐姐并非乞丐?他又悄悄向前走了幾步,忽覺一陣寒氣襲人。若是尋常人未必有所感覺,但冼紅陽行走江湖多年,最近更被追殺多日,卻覺這寒氣十分熟悉。
那不是寒氣,是殺氣!
他在一堵斷墻后隱蔽好自己身形,悄悄望去,只見那所房屋四周圍了一隊騎士,一個個箭上弦,刀出鞘,松明火把照耀分明,正是云陽衛(wèi)!
章十五 木牛流馬
看到云陽衛(wèi)那一瞬間,冼紅陽只覺腦海中嗡的一聲,暗道休矣,居然連一個小孩子都來騙我!
他心頭又是懊惱,又是難過,抓住小乞丐腰帶的手轉(zhuǎn)向他后頸,蓄力待發(fā)。那小乞丐卻茫然未覺,指著那房屋欲待說話,被冼紅陽另一只手一把捂住。
他抬眼看去,見那所房屋距離村莊頗有一段距離,里面孤零零的一座小屋,外面用矮墻圈了個院落。此刻屋中未點燈火,外面的云陽衛(wèi)圍成一圈,卻在后門處留出缺口??催@架勢,又不似要對付冼紅陽。
但冼紅陽被追捕這些日子,已比以往謹慎了許多,心道雖然如此,亦有可能是對方設下的埋伏,引自己入觳。于是伸指點了小乞丐穴道,凝神觀看。
小乞丐被他放在地上,一雙眼睛急得淚花都要迸出來,但苦于不能言語,只惡狠狠瞪著冼紅陽。
這時圍在外面的云陽衛(wèi)約有十六七騎,一個個身著白衣,腰束銀魚,刀劍出鞘,鋒芒清冷,不似侍衛(wèi),更似一隊訓練有素的江湖高手,正是云陽衛(wèi)人字部中人。領頭之人看裝束亦是一名指揮,他一揮手,兩名云陽衛(wèi)驅(qū)趕跨下駿馬,便向院中馳騁而去!
院門雖然關閉,但那不過是一面竹籬編成的小門,簡陋至極,連一次馬匹沖擊都抵擋不住。
此刻屋中燈火依然未燃,那兩名騎士眼見將至門前,忽然座下駿馬長嘶出聲,前蹄上揚,那兩名騎手皆是騎術高明之人,竟然駕馭不住。也只瞬間,兩匹高頭大馬便即倒落塵埃。
這兩人輕功亦是不同尋常,自馬上一躍而下,并未受傷,但那兩匹馬卻倒地不起。不知那屋中人使了什么手段,迷暈了馬也就罷了,更難得是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這兩匹馬一倒,恰好堵住了正門。
馬身沉重,移動不易。兩名云陽衛(wèi)對視一眼,正欲自院墻突破,卻聽身后那名指揮喝道:“退下!”
云陽衛(wèi)令下如山,二人不敢有違。依言而退。
這名指揮名喚欒杰。他命那二人退下之后,做個手勢,八名云陽衛(wèi)自馬上一躍而下,悄無聲息,包抄住院落兩翼,一步一步挨近院墻。
眼見距離院墻已近,并無異樣,八名云陽衛(wèi)一同施展輕功,向墻頭躍去。動作整齊劃一,煞是好看。
這八人身子尚在半空,院墻下忽然冒出一陣濃厚白煙,方才那兩匹馬倒地時了無征兆,眾人不由對這白煙加意防備,有人急忙閉氣,有人空中一個轉(zhuǎn)折避過白煙。就在這忙亂之時,有一名云陽衛(wèi)“啊”的一聲,砰然倒地。
這時其他人也發(fā)現(xiàn)端倪,有人立即叫道:“白煙無事,提防暗器!”原來那陣白煙不過是焚燒濕稻草冒出的煙霧,屋中人趁眾人躲避時,在煙霧中施放弩箭,那弩箭不過一寸來長,幾無聲息,上面卻淬有迷藥,方才那名云陽衛(wèi)栽倒正是為此。此處機關布置虛實難測,實令人防不勝防。
屋中人透過半開窗子,已看到這一幕,不由皺起眉頭。那人原想以此處機關,至少能折損其半,未料云陽衛(wèi)之實力遠超所料,僅失了一人而已。
這時七人已落入院墻內(nèi),一個個步伐謹慎,剛走幾步,忽聽咿呀之聲,一個木人自屋側(cè)滑行出來,云陽衛(wèi)縱是見多識廣,也不由吃了一驚。再細看這木人,卻見它不過是初具人形,雙眼處用炭筆畫了兩條細線,口部一個黑洞,應是雙足處安了一對輪子。
這院墻不高,欒杰又坐在一匹高大駿馬之上,也看到院中情形,不由贊嘆了一句:“沒想到在這里,也能看到木牛流馬!”
再說這幾名云陽衛(wèi)見木人古怪,皆是小心提防,七人雁翅形遠遠排開,當中一人精于暗器,右手一揚,三把飛刀脫手而出,直襲那木人頭、胸、腹三處。
木人雙輪依然向前滑進,似無所覺,三柄飛刀同時刺入它身上,這飛刀上蘊有內(nèi)力,木人腳下一頓,緩緩停住。眾人觀察片刻,并不見異樣,這才靠近,有人笑道:“原來中看不中用……”剛說到這里,木人肚腹忽然大開,一蓬牛毛細針炸飛出來,眾人距離既近,又無防備,迎面三人已中數(shù)針,當即倒地!
這木人制作固然難得,更難得是屋中人這份心計,那人深知云陽衛(wèi)謹慎,故而將細針發(fā)射時間安排在木人身體被接觸片刻之后。欒杰在后方看得親切,喝了一聲好,取雕弓,摘羽箭,眾人只聽一聲弦響,三支羽箭破空而出,直奔那木人而去!
這三支箭勁風如注,欒杰本出身于“忘歸”箭隊,這一支箭隊統(tǒng)歸北疆修羅王江澄管轄,橫掃戎族,箭法天下無敵。那木人似是識得厲害,木輪一側(cè),欲待閃躲。但羽箭來勢何等兇狠,只聽數(shù)聲鈍響,三箭皆中。
這三支箭卻不比方才飛刀,木人禁不住大力,鈍響過后,竟然斷作三截,栽倒在塵埃之中。
欒杰又一揮手,他身后四名騎士同時舉箭,這一次卻是用的火箭。嗖嗖數(shù)響之后,在那屋門之前便形成了一道火墻。院中余下的四名云陽衛(wèi)刀劍出鞘,月映寒光。
欒杰勒馬前行幾步,道:“言姑娘,你若識時務,還是出來吧。”
在他身后,冼紅陽聽得一驚,他原先只當那小乞丐誆他,眼下看來,這云陽衛(wèi)花大陣仗圍攻的,當真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女子。
茅屋中亮光一閃,一盞燈火幽幽亮起,窗紙上折出一個女子側(cè)影,甚是雅靜。卻聽一個沉靜聲音自里響起道:“這位指揮,你不吝火攻,想是對我手中之物已不在意了?”
欒杰一擰眉,答道:“實不相瞞,言姑娘手中之物,我們能拿到自然最好;拿不到,隨火焚了,也無不可?!?/p>
屋中女子嘆了口氣:“若我交出,只怕指揮也不肯留我一條生路吧?!?/p>
冼紅陽在后面聽了,只當欒杰會說些“自然留你生路”之類話語,卻聽欒杰答道:“言姑娘,你卷入這件事情,也是你的不幸。但若你肯交出那件物事,自會讓你走得痛快,免遭苦楚?!?/p>
屋中女子半晌未曾言語,片刻后,木門“咿呀”一聲響,一個少女走了出來。
冼紅陽起初見院中機關巧妙,總當是位江湖名宿,未想這女子不過十八九歲年紀,荊釵布裙,一張清水臉生得沉靜不俗,此刻她立于那一圈火焰之前,越發(fā)襯得面容素淡。
“那件物事呢?”欒杰問道。
女子伸出右手,切近幾人見到她掌心中有個蠟丸。
“也罷?!迸拥蛧@一聲,手指一彈,那蠟丸便直直地向火中墜中,一名云陽衛(wèi)上前一步,一把抄住那蠟丸,這時那蠟丸被火一烤,上面薄薄一層蠟膜已經(jīng)融化,那名云陽衛(wèi)慘叫一聲,甩手不已。那蠟丸里裝的竟是毒藥!
女子冷笑一聲:“我豈是坐以待斃之人!”說著,縱身躍出火圈,揚手丟出一個火折子,只聽“轟”的一聲,她身后的草屋燒成一團火球,看來她早已做好了毀家的準備。
火勢奇突,幾名云陽衛(wèi)都是一驚。那女子趁此機會,閃身欲走,然而云陽衛(wèi)非比尋常,應變奇快,她剛躍出數(shù)步,又被攔在了正中。三人兵刃齊出,與她戰(zhàn)在一處。
欒杰又取雕弓在手,蓄勢待發(fā)。另外八名云陽衛(wèi)則圍在院外,虎視眈眈。
小乞丐在一邊看得緊張萬分,他雖不能開口,一雙眼睛卻死死盯著冼紅陽,眼看著眼淚就要掉下來。
冼紅陽雙拳緊握,卻實在無法出手。
這里,離花兒泊太近了。
在黑風山,他曾為救杜春憤然出手,但杜春是他救命恩人。此時若貿(mào)然出手,對不起的卻是越贏與杜春兩個朋友。然而讓他看著這女子死在云陽衛(wèi)手里,他卻又是實在做不到。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冼紅陽救了這女子,再殺了在場所有云陽衛(wèi)。只可惜冼紅陽既非武神又非劍圣,還沒有這等本事。
他并非工于心計之輩,并想不出兩全之策,此刻只急得滿頭大汗,一滴滴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直落到那小乞丐的手背上。恰在此時,他忽覺手上一陣灼熱,原來那小乞丐的眼淚也掉到了他手上。不知是何原因,那眼淚竟燙得嚇人。
此時那三名云陽衛(wèi)越逼越緊,那女子機關巧妙,武功卻不甚高,若不是那三人顧忌她身上可能尚有毒藥,只怕早下殺手了。
欒杰看了一會兒,放下雕弓,右手一揮,又一名云陽衛(wèi)躍入院中。這人用的是一把重劍,武功顯然高于另外三人,本來那女子已然支撐不住,加上這人,愈發(fā)難擋,不出片刻,這名云陽衛(wèi)重劍出手,抵住女子咽喉,隨即點了她穴道。
四人收手而立,看欒杰眼色,才救起先前倒下的幾人。
欒杰道:“言姑娘,在這等倉促情形之下,你還能抵擋我們這些時候,也算難得了,此刻若交出那樣物事,我便給你一個痛快?!?/p>
女子一抿唇,并不開口。此時寒夜風起,風助火勢,她身后房屋火勢越來越大,距她已近,那女子一張臉被火勢逼得通紅,但她性格倔強,竟是一語未發(fā)。
眼見火焰就要燒到她身上,欒杰再度摘下雕弓,道:“你既不說,罷了,我還沒有看著人燒死的興趣?!闭f著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一箭向那女子射去!
就在欒杰取下雕弓之時,冼紅陽終于按捺不住,此刻他想出了一個笨主意,暗道我不使用一分丐幫武功,了不起把這條命扔在這里罷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女子死在云陽衛(wèi)箭下!
只是他尚未躍出,有人已快了一步,月光之下,火焰之前,一道青影如鬼魅乍現(xiàn),出現(xiàn)在火場之中,眾人無人看清那青影做了什么動作,只聽“錚”的一聲,金鐵交鳴之聲驟起,那道青影右臂上揚,格開利箭。隨即抓著那女子腰帶,帶她出了火場。
這人來得太過奇突,欒杰等人皆未看見,想必他是從后門方位而入。但表面看來云陽衛(wèi)未在后門防守,其實這是兵法上的圍三缺一之計,缺口處防守最為嚴密,這人究竟是怎么進來的?
欒杰思索不提,此時這人已然來到他馬前,放下那女子,微微一笑。
月光清明,照在他面上。欒杰一眼見得是他,又看見他腰間令牌,不由惶恐,翻身下馬,單膝跪倒:“人字部指揮欒杰見過地字大頭領!”
其余眾人見欒杰如此,也紛紛下馬見禮,跪倒一片。
那人一襲青衫,眉目秀美,氣質(zhì)陰柔,右手處鑲嵌了一只鐵鉤,方才他正是以這只鐵鉤擊飛利箭。冼紅陽在斷墻處看得清晰,險些叫出聲來。
薛明王!
黑風山那夜之后,薛明王不計他逃犯之實,放走了他。如今在這火場上,這名出身神秘的大頭領為何又突然出現(xiàn)?
薛明王揮揮手,道:“欒指揮不必客氣,起來吧。”
欒杰道:“謝過大頭領。”這才率領一眾手下起身。
薛明王笑道:“今天來倒也沒什么大事,就是言家這女子,我?guī)ё吡??!?/p>
欒杰不由惱怒,暗道你說得輕松,我們兄弟辛辛苦苦一場,你倒來撿現(xiàn)成便宜!但云陽衛(wèi)內(nèi)部等級極為森嚴,可以得罪外面品級遠高于自己的高官,卻不能違抗內(nèi)里僅大自己一級的上司。何況薛明王又是云陽衛(wèi)內(nèi)品級最高的三大頭領之一!
他心中再是不愿,也是無法,勉強按捺著情緒道:“薛頭領,這次任務,我是接了關頭領的命令。自然,您老的命令我不敢違抗,但關頭領那里,您讓我如何交代?”
薛明王看著他,帶了些陰森的意思:“你是說我爭功?”
欒杰連忙躬身道:“不敢?!?/p>
薛明王卻又笑了,道:“你說得也有些道理,這樣吧,我再送你一件功勞。”說罷走近數(shù)步,低聲對欒杰說了幾句話。
這幾句話聲音甚低,別說遠處的冼紅陽,就連切近的言家女子也聽不分明。欒杰起初神色驚疑,后來卻轉(zhuǎn)為凝重,道:“果真如此,確是一件大事!”
薛明王一笑揮手:“你們走吧?!?/p>
云陽衛(wèi)果真依言離去,行動如風。也只片刻,這一干人馬便已走了個干凈,只余下那座茅屋依舊燒得噼啪作響。
這一邊,冼紅陽見眾人去得遠了,也終于解開了小乞丐的穴道,只這穴道剛一解開,小乞丐就撲了上來,一口咬在冼紅陽手上,用力極大,血都沁了出來。
章十六 風起停云
冼紅陽出乎意料,“啊”的低呼一聲,心里暗罵,死小子屬狗的不成?卻又覺愧疚,忍著疼,并沒有把他揮開。
但這“啊”的一聲,已經(jīng)驚動了薛明王,他抬眼冷冷一瞥,寒光乍現(xiàn)。冼紅陽與他打過交道,知他性情,拽著小乞丐就往外躥。
一大一小滾地葫蘆似的剛躥出來,一把飛針就扎進了他們方才隱藏的斷墻頭頂上,黑夜里墻上露出的針尾青幽幽地閃著寒光。冼紅陽大怒,叫道:“招呼也不打一聲,你手太黑了吧!”
薛明王見到是他,倒也吃了一驚,微微冷笑道:“冼幫主,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冼紅陽干笑兩聲,尚未答話,那小乞丐早已撲了過去,叫道:“姐姐!”
他還沒撲到進前,薛明王已經(jīng)一把拎住了他,眼神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看著那女子慢慢道:“我竟不知,言夫子還有一個孩子?”
他說這話時,聲音并未刻意放大,但那女子竟覺比方才一眾云陽衛(wèi)包圍還要緊張些,她穴道雖未解開,但說話無礙,定一定神方道:“這位頭領,你誤會了,這小乞丐生活在切近,我看他可憐,常給他些吃食,與言家并無關系。”
薛明王笑了一笑:“原來如此?!彼煌心切∑蜇は掳停?,“長得還算機靈——言姑娘,你手里那件物事,現(xiàn)在可否給我?”
他話題忽然這么一轉(zhuǎn),言姓女子也有些愕然,薛明王不等她答話,又道:“不給,也罷,我便殺了這孩子。”
他臉上還帶著微笑,手指卻已移到了小乞丐的咽喉之處,微一用力,那小乞丐立刻連話都說不出來,小臉憋得煞白。
他說下手就下手,言姓女子還在思量對策,冼紅陽卻見過他狠辣作風,急忙叫道:“住手!”隨著這句話出口,一拳打了出去。
薛明王放開卡在小乞丐咽喉那只手,揮掌格開,淡淡道:“冼紅陽,你要動手么?”
冼紅陽大笑道:“你是我手下敗將,還敢言勇?”
薛明王點頭道:“對了,我倒忘了曾輸給你一次?!彼S手點了那小乞丐穴道,然后擲到一旁,點一點手道,“來吧?!?/p>
冼紅陽也不客氣,揉身而上,又是一掌揮出。不過他忘了一件事,他擒住薛明王那次是靠了偷襲在先,青竹絲精妙無雙,又有個武功高超、經(jīng)驗豐富的越贏在場,而最關鍵的一點——顯然冼紅陽把這一點忘得一干二凈,青竹絲棒法固然佳妙,他可只會一半。
這青竹絲原是冼老幫主獨創(chuàng)棒法,共七十二式,每一式又有三十六種變化,端的是了得非常。無奈冼紅陽從小淘氣慣了,你教他打狗弄蛇他興趣十足,你要他學習正經(jīng)武功,那可真比要他命還難??v然冼老幫主英明蓋世,一世威嚴,也只能逼得這個獨子學了三十六式青竹絲。
冼紅陽一人闖蕩江湖時,因為青竹絲未曾學全,吃虧不少。他自己也知少年荒廢,可若再讓他重來一遍,只怕依舊如此。正是應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個道理。
一炷香時間后,第三個被點了穴道的人被扔到了一邊。
小乞丐只當這個哥哥很是厲害,見他竟也被一捆垃圾似的扔到一旁,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他。
冼紅陽被他一看,真覺比剛才被他咬了一口還要丟人。
薛明王把冼紅陽像垃圾一樣丟出去,真也就像對待垃圾一樣不再理他。只把小乞丐又拎起來,問道:“言姑娘,那件物事,你交是不交?”說罷右手一揮,鐵鉤已經(jīng)劃開了小乞丐喉頭皮膚,一道血痕霎時滲了出來,眼見鐵鉤再深一分,那小乞丐便要命喪當場。
那女子臉色慘變,道:“罷了,薛頭領,你放開他,我把那樣物事給你?!?/p>
薛明王微笑道:“這也還好?!庇谑欠畔滦∑蜇?,解開女子穴道。
女子一咬薄唇,自發(fā)上拔下一根桃木簪子,輕輕擰開,那簪子原來是中空,她從中取出一張薄紙,遞了過去。
薛明王自懷中取出一副薄薄手套,顏色烏沉沉的,說不出是什么材質(zhì)所制,戴上之后方才接過那張紙,展開細讀一遍,料得無誤,這才收入懷中,道:“很好。”又道,“言姑娘,你沒有在方才橫生枝節(jié),倒很識時務?!?/p>
那女子道:“我那些本事,在你面前都派不上用場?!?/p>
薛明王笑了一笑,沒有答話,他解開冼紅陽和小乞丐的穴道,道:“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三個人一起怔在了當場。
冼紅陽被他放過一次,多少還有點心理準備,那女子卻很是驚訝,站在當?shù)夭粍?。薛明王卻不看她,只看著冼紅陽笑道:“冼幫主,你可知這位姑娘是何人?”
冼紅陽心道我怎知道,忽又想到這女子姓氏以及薛明王方才一句“言夫子”,心中一動,道:“莫非……”
薛明王道:“正是!這位姑娘,乃是已故太子啟蒙之師,言文禮夫子的愛女?!?/p>
冼紅陽這一驚不小,當日客棧中他與莫尋歡初會時,曾與莫尋歡說過,他刺殺太子一事雖是冤屈,但因人證方面有太子啟蒙恩師言文禮夫子,物證方面又有自己的獨門暗器一朵蓮花落在當場,實是難以翻案。沒想到,這女子竟然是言文禮的親人!
薛明王又慢慢道:“只可惜,這位言夫子卻已在最近過世了?!?/p>
這句話一出,那女子臉色霎時慘淡至極,卻是哀傷之情大于驚訝之意,小乞丐“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冼紅陽腦海里一片迷茫,似乎覺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一時之間卻又理不清楚。
薛明王自懷中拿出一物,擲于那女子,道:“你父親留下的東西,也算是件遺物?!?/p>
女子接過,見是個碧玉扇墜,父親在世時常常帶在身邊,不由眼圈一紅,但控制著未曾落淚,道:“多謝頭領?!彪S后她將扇墜遞給那小乞丐,道,“這個扇墜,你收著吧?!?/p>
小乞丐莫名接過,問道:“姐姐,你為什么不自己留著?”
女子黯然不語,她垂首思量片刻,似是決定了什么,轉(zhuǎn)向冼紅陽:“方才聽得這位頭領稱呼,閣下乃是丐幫的冼幫主?”
冼紅陽苦笑點頭,卻說:“我現(xiàn)在不是幫主了?!?/p>
女子道:“按理說家父對冼幫主虧欠甚多,況且冼幫主現(xiàn)在事務纏身……”冼紅陽聽她所言,暗想不愧是夫子傳人,言辭如此客氣,我明明是被人一路通緝追殺。又聽得她續(xù)道,“但一來眼下無人可以托付,二來方才冼幫主仗義出手,是難得的俠義之人……”說到這里,那小乞丐忽然插口道:“可惜功夫太差。”說著扮鬼臉,冼紅陽不由氣惱,卻也拿他沒法。
女子瞪他一眼,小乞丐似乎甚是怕她,吐吐舌頭不再說話。
女子接著言道:“這個孩子,我想托付給冼幫主,不知您可愿意?”說著雙膝跪倒。
冼紅陽最受不了這個,連忙道:“快起來快起來!”女子卻不起身,只道:“冼幫主若是同意,我便起來?!?/p>
冼紅陽又不好拉她,又是為難。薛明王站在一旁微微冷笑,似乎是袖手旁觀的意思。小乞丐一雙眼睛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看看那個,也不作聲。
這時月上中天,冼紅陽無意間留意到月影,心中暗叫糟糕,這時已然三更,若是杜春和越贏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這該如何是好?想到這里,腦子里忽然閃出一個辦法來,便道:“好,我就收留這孩子?!?/p>
女子甚是欣慰,起身后復又拜倒,再致謝意。
冼紅陽道:“不必謝不必謝,我還有事,要先走了?!闭f著拱拱手,便去拉小乞丐。
那小乞丐這時才反應過來姐姐是來真的,剛叫一聲:“我不要和你走!”就被冼紅陽一手刀敲暈:“這時候哪由得你耽誤時間!”
敲完了又覺不好意思,又拱拱手說:“抱歉抱歉?!蹦桥訁s也真舍得,明明是心疼,硬是不說什么,只道:“無妨,冼幫主教訓他是應該的。”
冼紅陽干笑了兩聲,背著小乞丐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走了,另外的兩人卻沒有走。
薛明王負手站在那里,半晌方道:“言姑娘,你為何還不走?”
言姓女子默默無語,夜風拂動她身上衣衫,薛明王道:“也罷了,你隨我來?!闭f著轉(zhuǎn)身而行。
他輕功高妙,但此刻僅用了六分功力,因此那女子也跟得上。
兩人走了一段,道路越行越偏僻,再過一段,竟已到了錦江江畔,這里十分僻靜,水淺石深,因地形不利船只???,因此十三幫也無人在此駐扎。
薛明王站在江畔石上,指著一處江水平淡道:“你父親就是死在這里,也是葬在這江水里?!?/p>
女子臉色慘變,跪倒在地,大滴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手指摳到石縫里,但終是忍耐,未發(fā)一聲。
薛明王站在她身側(cè),面色平淡,不置一詞。
過了不知多久,女子終于止住淚水,伏在地上叩首三次,又轉(zhuǎn)過身,向薛明王行了大禮,這才緩緩起身。
薛明王沒有拒絕她那一叩首,只問道:“你往何處去?”
女子一怔,難以回答,卻聽薛明王又道:“你不惜將那小孩托給冼紅陽,可見是有了托孤之意。我只要物,不殺人。人字那一支卻是物也要,人也要的。如今你若報父仇,是違了朝廷禮法;若保自身,你自己性命也在旦夕之間。如今,你要往何處去?”
他看著她,目光慢慢柔和下來:“你機關本領不錯,人也能干,若無處可去,便跟在我身邊做個幫手吧?!?/p>
錦江江水繞著石灘打著漩兒,月色如洗,過了良久,女子慢慢屈一膝跪倒:“愿聽頭領差遣?!?/p>
月下江畔,女子一襲身影如畫。
薛明王卻沒有命她起身,只道:“你要想好,若當我的人,那就是一輩子的事,再由不得你反悔?!?/p>
這句話乍一聽來,頗有曖昧之意,女子不由抬首,月光恰好照見薛明王面容,當真是眉橫春山,目若秋水,風姿秀美,宛若處子。她一張清水臉霎時一紅,起身欲退。
薛明王見她神色,已知她有所誤解,一時心里竟也有幾分五味雜陳,苦笑道:“你何必誤會,我本是出身宮中?!?/p>
女子“啊”了一聲,已明其意,不由羞愧起來。她再度跪倒,低聲道:“決不反悔。”
薛明王伸手扶她起來,道:“以后跟著我,不用太多禮節(jié)。我要的是能辦事的人。”
女子答道:“是?!?/p>
薛明王忽又想到一事,于是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恭謹答道:“言守宜,守成之守,適宜之宜?!?/p>
這確是個詩禮之家的女兒名字,謹守禮法,宜室宜家。薛明王道:“你日后跟著我,用原本名字便不合適,你跟著我姓薛吧?”他又想了想,此刻天上本是一輪明月高掛,卻忽然有一陣風襲來,止住云彩,遮住月光。
“以后,你便叫薛停云?!?/p>
章十七 鐵鎖橫江
冼紅陽背著一個小孩,急匆匆地趕回花兒泊,他雖留下記號說自己暫離,但眾人不知他去了哪里,里面已經(jīng)幾乎翻天。杜春眼尖,第一個見他回來,臉都氣白了,只礙著林少崇和手下人的面不好發(fā)作,冷冷道:“好,好,規(guī)矩竟是白定了!”
冼紅陽也知自己理虧,忙賠笑上前:“門主……”
這一上前,恰好被杜春看到他身后背的小孩,這一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喝道:“下去自己反省!”
林少崇在一旁聽了,暗想杜門主對待屬下果然寬厚,這要是換成我的手下,打一頓驅(qū)逐出門都說不定。
按理說這時應是越贏出面調(diào)和,無奈此人骨子里實有幾分惡劣,加上此刻他心里氣惱實不下于杜春,因此只抱著手在一邊不語。
冼紅陽眼見自己若再不下去,杜春只怕就要吩咐人來拖自己了,他性子本是大大咧咧,情急之下雙膝跪倒:“門主,我錯了!”
杜春被他嚇了一跳,心道這人個性與莫尋歡相仿也就罷了,怎么無賴起來也是一模一樣!想到這里,氣不由自主便消了幾分,但仍是板著臉側(cè)身讓開,道:“不敢當您的大禮。”
冼紅陽又道:“門主,我尚有要事稟報?!倍糯嚎此裆鎿矗闹幸粍?,這時越贏才走過來,笑道:“小杜,算了,既然他說有事稟報,不如先聽他說說出了什么事?!?/p>
借著這個臺階,冼紅陽和杜春一起被越贏拉進旁邊一個房間,小乞丐則被交給杜春手下人照料。一進門,冼紅陽趕緊又是賠罪不已,好話說了無數(shù)??炊嗣嫔造V,這才道出自己方才所見所聞。
二人聽了,也不由驚訝,冼紅陽苦著臉說:“我弄不清楚了,你們幫我斟酌一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越贏笑道:“怎么回事?說明你真是冤枉的,不然這唯一的人證為什么會死?”
冼紅陽一想果然如此,卻聽越贏又道:“不過你別高興,這一下,只怕真是沒法翻案了?!?/p>
杜春道:“唯一的人證都死了,你怎么翻案?”
冼紅陽一聽,難免垂頭喪氣,但他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又振奮起來,笑道:“那也罷了,我本來也沒想過翻案的事情?!?/p>
越贏道:“你先不要急著下結(jié)論,我在想,那位言姑娘手中的物事,說不定便是言夫子留下來的。不然她一個年輕女子,云陽衛(wèi)何必定要殺她?想必那樣物事關系重大,進一步想,與你的事有關也說不定?!?/p>
冼紅陽道:“那樣物事現(xiàn)在薛明王手里,只怕不好辦?!?/p>
杜春道:“薛明王那里我們搶不來,不過從另一個人嘴里,大概能打聽出一些端倪?!?/p>
冼紅陽奇道:“什么人?”
杜春一笑:“你帶回那小乞丐?!?/p>
聽得這句,冼紅陽轉(zhuǎn)身就要出門,被越贏一把拉住:“你急什么,四更天了。今晚大家被你鬧得人困馬乏還不夠,趁著天沒亮,先去補一覺,明天出發(fā)時再說?!?
冼紅陽訕訕地不再多說,和越贏一同出門,回自己住處時忽又想到一事,悄聲問越贏:“越大哥,那姓林的小子今晚子時……”
話沒說完,越贏瞪了他一眼:“你還好意思問?”
冼紅陽嚇得不敢多說,悄悄回房睡了。
次日清晨,眾人在花兒泊吃罷早餐,再度登上小船。這一日錦江上白霧繚繞,縱然幾人武功皆是上乘,稍遠幾分也難以看清。船走了沒多遠,杜春忽然停了下來:“等一下?!?/p>
冼紅陽不明所以:“怎么了?”
杜春皺了眉頭:“前面聲音不對?!?/p>
冼紅陽也凝神傾聽,清晨河中安靜,水聲隱隱,聽不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越贏也未聽出,但他知杜春熟識錦江,決不會有誤。這時林少崇的小船也趕了上來,隔著白霧,他站在船頭道:“杜門主,前方不對,哪兒來的鐵鏈?”
杜春皺了眉頭,沒有說話。
兩艘船并列停在錦江水面上,等待白霧散去。
杜春臉色沉重,冼紅陽不明所以,他又試著聽了幾次,但依然如故,不熟悉水性如他,壓根分辨不出此刻的水聲與以往有什么不同。
錦江水產(chǎn)豐富,他卻沒有留意到,昔日船邊的魚兒已不見了蹤影。
日上三竿,白霧散盡,半透明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江水上。冼紅陽只覺眼前一花,起初只當是自己看錯了,再一看,不由大驚失色。
錦江上,一溜大船排開,中間以鐵鏈連接,綿延數(shù)里,船上兵士刀槍出鞘,眼見竟是將錦江攔腰截?。?/p>
鐵索橫江,氣勢奪人。
林少崇走到船頭,正要開口,杜春卻已上前,淡淡道:“林少幫主,這件事與你無關?!?/p>
林少崇為她氣勢所懾,一時竟不能進前。
杜春剛向前走了一步,斜刺里卻又有一只手把她攔住,那人笑道:“一個個都胡鬧起來了,竟忘了我才是老大?!闭窃节A。
他不等杜春言語,已然上前,帶笑抱腕拱手道:“在下青林莊越贏,借問前面是哪一營的弟兄?”
水聲響動,一艘快艇上前,船頭并列兩人,左手一人是昨夜的指揮欒杰,右手一人白衣細劍,面貌冷然。
欒杰笑道:“久仰越莊主大名,在下乃是人字指揮欒杰,這一位亦是人字指揮陳寂?!标惣盼⑽Ⅻc頭,比較欒杰,他性情沉默,并無言語。
越贏道:“在下有幸,見過二位指揮?!?/p>
欒杰笑道:“越同知,大家同朝為官,你何必太謙!”
他忽然改了稱呼,一語道出越贏官職,縱是越贏老到,這一下也不由暗吃一驚。欒杰又道:“杜門主果然也在這里——哦,原來還有鹽幫的林少幫主。兩位,久仰久仰?!?/p>
越贏道:“欒指揮,大家有話不如直說。如今云陽衛(wèi)鐵索橫江,究竟是為何事?”
欒杰也斂了笑意,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云陽衛(wèi)里走了個叫楊洪顯的軍士,聽說竟走到了越莊主和杜門主的船上。此人關系重大,越莊主還是速速交出,兩家都是方便?!?/p>
越贏臉色驟變,道:“想必欒指揮消息有誤,這名軍士,并不在船上?!?/p>
欒杰無所謂地笑笑:“越莊主說不在,也罷,云陽衛(wèi)照看青林莊和錦江門——哦,還有鹽幫的面子,午時之前,還望兩位交出人來,不然,大家畢竟同朝為官,動起手來面子上不大好看?!闭f著一拱手,徑自走回船艙,那名叫做陳寂的指揮一言不發(fā),也一同走回。
越贏臉色再變,在他身后的杜春,一時間神色也變得僵硬起來。
冼紅陽一直藏在船艙里,那小乞丐也在里面,昨夜時間太晚,花兒泊里一時也尋不到孩子衣服,他穿的依然是昨夜的叫花子衣衫,見到外面吵鬧,他探頭探腦地也想看,被冼紅陽一巴掌打回去:“看什么看,再看我點你穴道!”
小乞丐伸伸舌頭:“不看便不看,你們這些大人,這兩天點我?guī)状窝ǖ懒耍俊碑斦娌辉傺哉Z。
越贏面色沉重,走回船艙,杜春面色亦是難看,這時林少崇因是擔憂,已搭跳板來到她船上探聽消息,杜春一眼看見,于是先對林少崇道:“少幫主,你已盡力,如今事情不同尋常,您還是先請離去吧。”
林少崇急道:“杜門主,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云陽衛(wèi)這一鎖江,鎖的是十三家,大家休戚與共,怎能這樣說?”
杜春默然不語,半晌道:“我自會有一個交代?!?/p>
林少崇身為鹽幫少幫主,自然也不是庸人,他將欒杰方才那句話咀嚼了幾次,忽然大驚:“楊洪顯……冼紅陽……杜門主,你、你好大膽!”
杜春只是不語。
半晌,越贏問道:“如今上岸,還來得及么?”
杜春思索片刻,道:“以速度看,他們的船未必追得上我們的船,只怕岸上早有了埋伏?!彼〕鲆恢恍砒?,刻意站在船頭放飛。
這只信鴿身上并未捎帶信息,純?yōu)樵囂街?,果然鴿子剛到岸邊,只見箭雨如飛,霎時間鴿子身上已被穿了五六個透明窟窿,撲棱棱墜落在地。
杜春冷笑一聲:“向一只鴿子立威,好個云陽衛(wèi)!”
冼紅陽在船艙另一側(cè),看幾人商談,自己亦是心急如焚,但他向來不擅長計謀等事,急得團團亂轉(zhuǎn)也是無法。
此時云陽衛(wèi)不直接出手,是顧忌錦江門與青林莊的力量,尤其是錦江門身后還有十三幫,雖然以云陽衛(wèi)之能,滅掉這兩個門派不在話下。但錦江門畢竟占了地利,錦江上硬拼起來,即便是云陽衛(wèi),只怕也要遭受不少損失。
若換在陸地之上,冼紅陽寧可悄然離去,但眼下是在水上,以他那點水性,沒到岸邊只怕就先淹死了。
不然自己出來自首?也不妥,這豈不是落實了越贏與杜春的罪名?
眼見將近正午時分,欒杰等人只見鹽幫的那艘小船慢慢遠離開了,但也未曾靠岸。只在江心打著旋兒。
欒杰笑道:“這位鹽幫的少幫主,倒是位懂事知趣的?!?/p>
他身旁的陳寂手扶劍柄,一直靜默不語。
又過了片刻,杜春來到船頭,面容沉定,是下定了決心的模樣:“欒指揮……”
她一語方出,船尾忽然一陣騷亂,一個人自艙中奔出,身后數(shù)人攔他不住,只聽“撲通”一聲響,水花四濺,那人已跳入了水中!
杜春一驚,也顧不上與欒杰說話,叫道:“趕快下水,他不通水性!”
不用她說,船上已有數(shù)人跳入水中,另一邊船上林少崇猶豫片刻,也指揮手下人下水搭救。
欒杰自是清楚落水這人身份何等重要,決不能容他在此自盡,急忙也指揮水手,下水撈人。
錦江此處水流遄急,按理說撈一個人并非易事,然而現(xiàn)在三方人馬撲騰撲騰餃子一樣往江水里下,別說是個人,就算是根針也撈起來了。
以水性而言,自然是錦江門和鹽幫的人水性精熟,但云陽衛(wèi)這邊勝在水軍人多,沒過多久,幾個水手拽著一個人,登上了鐵鏈連接的大船。
杜春一跺腳,叫道:“罷了!”
錦江江畔,望月山下。
薛明王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上,手指間捏著一張黃紙,似乎正在思索什么。
一道青衣身影由遠而近,片刻已到了他面前,躬身行禮:“頭領。”正是薛停云。
薛明王沒有起身,只問道:“怎樣?”
薛停云答道:“云陽衛(wèi)人字一支除欒杰外,至少還有一營出現(xiàn),北方的水軍應已調(diào)動。雙方已然對上?!?/p>
薛明王一笑起身:“好,我們也走吧?!?/p>
而在錦江另一側(cè),一個碧衣青年佇立在江畔,連連嘆氣:“唉唉唉,云陽衛(wèi)鐵鎖橫江,越大哥、九妹、冼兄,這可如何是好——這一次當真糟糕!
這青年儀表不俗,但右肩卻似受了重傷,行動頗為不便,他又轉(zhuǎn)了兩個圈:“罷了,葉子,這次也只得辛苦你一遭了。”
他翻身上馬,雖然單手執(zhí)韁,卻也應付自如,絕塵而去。
章十八 十三殺手
云陽衛(wèi)要的是活的冼紅陽,當然死的也不是不行,不過如果可以選擇,自然還是活的好。
救上來的人長發(fā)披面,嘴角還在溢水,看容貌雖然與通緝畫像上不盡相符,但杜春善于易容,給冼紅陽加一張人皮面具也并非難事。
一名水手上前施救,數(shù)名云陽衛(wèi)圍在四周看守,欒杰則在一邊查看。
施救這名水手在水軍服役多年,經(jīng)驗豐富。但面前這人實在是讓人迷惑不解,他肚腹不鼓,顯然是沒喝多少水下去,但呼吸卻又微弱到幾乎探測不出,又過片刻,那水手大驚,叫道:“大人,這人斷氣了!”
欒杰也是一驚,急忙上前查看。
這時錦江中的喧鬧聲已小了好些,杜春的船還留在原地不動,鹽幫的船卻已有離去之意,江面水軍本來有意放行,陳寂手扶劍柄,站在船頭冷冷道:“先行檢查!”
他這邊正在督促,忽聽身后一陣喧鬧,他微一皺眉,心想欒杰在做些什么?
皺起的眉頭還沒有松開,一個沉穩(wěn)帶笑的聲音已從身后傳來:“陳指揮?!?/p>
這聲音十分熟悉,陳寂心中一驚,面上依然一派冰冷不動聲色,他扶在劍柄上的手未曾稍離,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就在他剛剛轉(zhuǎn)過身那一剎那,一物忽然飛來,直向他面門而去,速度之快令人防不勝防。匆忙間,閃躲已經(jīng)不及,但陳寂右手一直未離劍柄,他手腕一抬,細劍上撩,這時出手完全就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用什么招式使幾分內(nèi)力,都已完全顧不上來。
鏗然一聲響,火花四濺,陳寂的細劍被擊打得彎了一彎,但他的這柄劍材質(zhì)十分特殊,在這等大力沖擊下,竟然彎而未斷。
一顆飛石被擊飛出去,落入船舷中的水中。
陳寂喝道:“越衛(wèi)晴!”
在他面前,越贏一手制住欒杰,心中也是一驚,他沒羽箭向無虛發(fā),方才也是預計能一舉拿下陳寂,未想此人應變竟是如此迅速。
一招未中,他揉身上前,左手依然帶著欒杰,右手閃電般襲向陳寂,陳寂不再言語,舉劍相迎。
兩人交替數(shù)招,掌劍相錯,再度分開。這幾招之內(nèi),二人心中已有定論,越贏暗道云陽衛(wèi)中果然能人輩出,自己本意是先擒下欒杰,再拿下他。眼下看來,最佳時機已經(jīng)錯過,再取下他,已是不易。
陳寂心中亦是佩服,暗想青林莊主果非浪得虛名,這幾招下來,自己非但沒有救下欒杰,反被他處處壓制。
他劍交左手,冷冷問道:“你要怎樣?”
越贏左手依然抵在欒杰咽喉要害之處,道:“放了杜春那條船?!?/p>
陳寂冷笑一聲,眼角余光看去,這時因無人指揮,形勢混亂,鹽幫的船只已經(jīng)趁亂離去,杜春的船只因水軍看守森嚴,依然留在原地。
越贏又道:“欒指揮一條命,莫非陳指揮竟以為不值?”說是這樣說,他心里其實也沒有多少把握,但原先計劃只完成一半,只能冒險一試。
陳寂面上神情冷若薄冰,欒杰被越贏擒住,心中亦是忐忑。他與陳寂雖然份屬同僚,但并無多少交情,若陳寂一意捉拿欽犯,自己這條命豈不是要賠在這里?
好在時隔未久,陳寂便已還劍入鞘,冷冷道了聲:“好?!?/p>
錦江江畔,幾人發(fā)足狂奔。
當時跳水之人乃是越贏,冼紅陽與杜春卻混在下水救人的水手中,又上了林少崇的船。陳寂最終放人,一方面也是因為岸邊一早布防,杜春的船一靠岸便已有兵士上前攔截,卻不知這幾人早已乘著鹽幫的船逃之夭夭。
小乞丐和他們一路,杜春本打算讓他自己離去,冼紅陽卻說:“算了,這孩子被云陽衛(wèi)看到也是個死,還是跟我們一起吧?!?/p>
此時雖然暫離危機,但云陽衛(wèi)隨時可能追上來,小乞丐不通武功,冼紅陽一彎腰,想背起他好走快些。小乞丐卻不干,冼紅陽本來不是多有耐心的人,罵道:“小混蛋,你走不走?”
小乞丐被他一罵,臉都漲紅了,卻還是不肯讓冼紅陽背他。林少崇在一旁打圓場說:“還是我來背吧?!?/p>
冼紅陽看著林少崇毫不在意地背上一身臟污的小乞丐,心想這林姓小子倒也不算太可惡。
幾人不敢走大路,專揀偏僻無人的小路行走,直到正午,才稍做休息,停下來吃了些干糧。
冼紅陽咬一口干糧,想到越贏,心中難過,道:“不知越大哥現(xiàn)在怎樣了?!?/p>
杜春淡淡道:“既叫他大哥,便應相信他?!?/p>
冼紅陽不言語,只覺口中干糧難以下咽。這時有一件物事碰他的手,他一低頭,卻見小乞丐遞來一只水囊,雙目定定看著他。
一時間,他心中頗有幾分溫暖之意。
他喝了幾口水,把水囊遞回去,剛一伸手,小乞丐忽然“嗷”的一聲,直蹦起來,把冼紅陽嚇了一跳。
“你干什么?”
“蛇,蛇!”
小乞丐聲音都顫了,冼紅陽很是不屑:“不就是個蛇么,你叫喚什么……呃……”
杜春和林少崇也都站起身,兩人雖未叫出聲,臉色也都一變。
倘若只是一兩條蛇,這幾人都是走慣江湖的,當還不至于如何,然而眼下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卻說不上有幾百上千條,紅綠青黃,色彩斑斕,更有不少頭呈三角,顯然毒性猛烈。眾蛇圍成一個圓圈,向幾人緩緩逼近。
一聲鐵笛悠悠響起,眾人抬頭看去,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坐在一棵大樹上,單衣赤足,長發(fā)散亂打了一個發(fā)髻。杜春見得是他,低低叫了一聲:“十三殺手!”
這個名字,但凡走過兩天江湖的人都曾聽過。
十三殺手,這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殺手組織,據(jù)說內(nèi)里有殺手十三人,排行越低的人武功則越高。這樹上的青年在十三殺手中排行第七,武功雖非最高,一手驅(qū)蛇之術卻是天下無雙。
林少崇也驚訝道:“鐵叫子韓潮聲,云陽衛(wèi)怎么把這些人也請來了?”
單以武功而論,無論是杜春還是林少崇,其實都在韓潮聲之上,但與人斗容易,這些毒蛇綿延甚遠,打又打不盡,跑又跑不出,這該如何是好?
又一聲鐵笛響起,毒蛇齊齊昂首,紅信亂吐,杜春再能干,畢竟是個女子,只看得煩惡欲嘔,急忙轉(zhuǎn)過頭去。
林少崇也看得一陣難受,心中暗想,不知火攻能否有效果?但這些蛇太多,又受笛聲控制,只怕火攻亦是不易……
他正想到這里,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冼紅陽神色頗為奇怪,兩只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個不停,十分激動。
“冼幫主……”
林少崇話音未落,卻聽冼紅陽一聲大叫:“好??!”
“?。俊睅兹艘黄鹂聪蛩?。
卻見冼紅陽洋洋自得,笑道:“在叫花子面前打狗弄蛇,當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好笑至極!來來來,我就與你較量一番?!?/p>
單衣赤足的青年笑了笑,并未答言,只把鐵笛又湊近了口邊。
冼紅陽自身上拿出一枚藥餅,問林少崇道:“你身上有酒沒有?”
林少崇拿出一個扁形酒壺遞過去,冼紅陽把那藥餅嚼了嚼,吐入酒中,混成藥酒后在幾人身前畫了個圓圈,警告說:“誰都不能走出去!”一眼見到小乞丐探頭探腦,又指著他教訓道,“尤其是你!”
蛇群挨近了圓圈,果然不敢前進,冼紅陽大笑,昂首挺胸走了出去。說也奇怪,那些蛇見了他十分懼怕,非但不敢咬他,倒有些退縮之意。
打狗玩蛇,這本是丐幫中人的看家本領,冼紅陽從小調(diào)皮好玩,正經(jīng)武學半瓶子醋,這玩蛇的本領卻是精通至極。如今一個弄蛇的高手,碰上一個玩蛇的祖宗,這一場究竟是誰勝誰???
一聲鐵笛凄厲,聲傳數(shù)里,山巒之上,一個披白狐裘執(zhí)血玉簫的男子向遠方望去,微微笑道:“十三殺手也出動了。”
這一邊冼紅陽自懷里拿出一支竹管,湊在唇邊吹起來。
竹管之音并未包含內(nèi)力,相較笛聲幽幽,竹管聲音反而輕快飛揚,令人心神一振,那些毒蛇本在前進,被竹管聲音一催,一條條懶洋洋地又停了下來。
韓潮聲眉鋒一挑,似乎有了興趣,鐵笛聲音高挑幾分,頗有凄厲之意,曲不成調(diào),卻自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莫說群蛇,就連一邊的杜春和林少崇聽了,心中都不禁有幾分凄涼。唯有聽在冼紅陽耳里,完全成了挑釁的味道。
我四歲就開始玩蛇了,怕你?
竹管聲音一揚,歡喜雀躍,溢于言表,刻意將笛聲壓制一般。鐵笛之聲自然不甘于后,愈發(fā)哀戚,兩種聲音攪在一起,便如兩條蛟龍在空中纏斗,時而東風壓倒西風,時而西風又壓倒了東風。
其實蛇無外耳,亦無聽覺。眾人聽到的聲音群蛇并聽不到,丐幫代代相傳的馴蛇之技,乃是可以令竹管吹奏之時,更發(fā)出一種人聽不到的奇異聲波,操縱群蛇。除丐幫外,江湖善于馴蛇的高手便只有韓潮聲一人。
鐵笛與竹管的樂音蛇雖聽不到,人卻聽得到。若是分開來聽,這兩者都是難得的佳樂,不過現(xiàn)在兩種聲音混起來,在一旁的杜、林兩人可就遭罪了。但若比起地上的群蛇,這兩人耳朵所受的罪,倒也不算什么。
韓潮聲雖然一直坐在樹上,凝注鐵笛之間,但目光卻也一直關注地下,眼見兩股樂音催促之下,群蛇時而昂首前進,時而癲狂起舞,時而萎靡不振,再過片刻,也不用聽從何人號令,這些蛇只怕便要廢掉了。
鐵笛聲音驟然停止,韓潮聲輕輕一躍,自樹上落下來,微一拱手,轉(zhuǎn)身便走。
冼紅陽在他身后扯著嗓子喊:“喂,你怎么就走了?”
聽他叫喊,韓潮聲回首一笑,并不言語,執(zhí)笛唇邊,這次吹的卻是一首尋常小調(diào),聲音悠揚,逍遙而去。
隨著兩人樂音停止,群蛇也隨之委頓在地,過了良久,才一條條緩慢爬行而去。
冼紅陽也松了一口氣,他收起竹管,汗水順著人皮面具的縫隙,一滴滴落在衣襟上。
小乞丐在懷中掏來掏去,好不容易找出一塊白綾手絹遞過去,他衣衫襤褸,這塊手絹卻是干凈整潔,做工精細,上面又以絲線繡了一個“湘”字。冼紅陽卻不留意這些細節(jié),接過來胡亂抹了下,因面上戴著面具,搔不到癢處。杜春笑道:“人都現(xiàn)形了,你摘了它吧?!?/p>
冼紅陽一想也是,于是摘下面具,抹一抹汗?jié)n收好,這才擦凈面上汗水,將手絹遞回,笑道:“早看到這個,一早就拆穿你。你姐姐給你準備的乞丐服,好讓你逃走吧?還自己跑回去送死,笨!知道豬怎么死的么,就是笨死的!”
他這里數(shù)落了一通,小乞丐卻盯著他的臉發(fā)呆,冼紅陽生就一雙細長眼眸,眉清唇薄,氣質(zhì)靈動如狐。雖非一般意義上那等劍眉星目的美男子,但一笑起來卻極是動人心魄。小乞丐看了他半晌,終于道:“其實,你挺厲害的,還有……那些通緝畫像畫得一點都不像你,你、你比畫像好看……”說罷忽地低下頭去。
冼紅陽仰天長嘆,心想我怎么收了一個傻孩子在身邊。
幾人休息片刻,待群蛇散盡,這才起身離開。
在船上分手時,杜春曾與越贏約定在黑石嶠會合,距離此處尚有一日之遙,幾人才走出一箭之地,就聽前方有人冷冷喝道:“站住?!?/p>
這聲音冷漠而不雜感情,冼紅陽一回首,卻見人字指揮陳寂率領數(shù)名云陽衛(wèi),橫在道路當中。
水軍船上打斗時,冼紅陽等人距離太遠,并未看清陳寂出手,但此人既為云陽衛(wèi)人字指揮,功力必然不凡。
杜春一皺眉,低聲道:“林少幫主,煩你護送那兩人先走。”
這四人中雖然只有杜春是女子,但冼紅陽是被保護者,小乞丐年紀還小,林少崇畢竟是局外人,這樣安排,也并無不當。
陳寂橫劍于前,微一頓首,隨即一劍刺出。這一劍十分凌厲,杜春退后一步,腰間銀絲長鞭已出,化解劍風。
這時林少崇照原樣背起小乞丐,和冼紅陽一起向前飛奔。其余幾名云陽衛(wèi)哪容他們離去,個個刀劍齊揮,攔住前方去路。
二人舉兵器招架,便在此時,只聽身后“?!钡囊宦暎瑓s是杜春左手拔出匕首架住細劍,右手長鞭回旋,一道銀光如彗星掃過天界。
這一招極其凜冽,范圍又廣,那幾名云陽衛(wèi)兵刃與鞭風相觸,大多拿捏不穩(wěn),更有甚者竟至兵刃脫手。林少崇與冼紅陽趁此良機,已脫出了包圍。
陳寂喝一聲:“好!”心中不由起了激賞之意,暗道女子之中,竟然也有如此高手。他劍尖一繞,杜春畢竟不擅長左手使用兵器,雙刃相交,“當”的一聲,匕首落地。
二人對峙,陳寂手指本來扣在劍柄之上,此刻卻僅以拇指相搭,其余四指逐一敲擊劍刃,他手上留了指甲,那柄劍又薄,扣擊之聲極是悅耳,竟是《雪月江山夜》的前一小節(jié)。
杜春暗自稱奇,忍不住凝神細聽,誰知不聽還罷,這一凝神,只覺一種寒意幽幽涌上心頭,一生浮沉逐一浮現(xiàn)眼前:十九歲代兄成婚,初識莫尋歡。二十歲代理門中事務,次年正式接掌錦江門。幾年來錦江門位列十三幫三門之首,杜春功不可沒。
以女子而言,這已是頗為難得,杜春叱咤錦江之上,不能說過得不好,可是,也不能說不寂寞。
雪月江山夜,良辰美景總成闕。
她一振銀鞭,鞭梢處系的小銀鈴丁零零一陣作響,挽回不盡思潮。
“雪月江山劍,陳指揮,你原來是東瀛雪心堂傳人?!?/p>
雪心堂乃是東瀛劍術流派,但莫說中原,就是扶桑一國,識得之人也是甚少,陳寂甚是吃驚,道:“我?guī)熥鸫_是東瀛之人,你怎知道?”
杜春不語,雪月江山劍之空寂清銳,她也并無把握接下,但事到如今,也只得奮力一搏。
她長鞭在手,平心定氣,一片銀影中似有水色波光氤氳而起,那正是她的看家本領——“千里煙波”。
章十九 雪月江山
雪心堂源自東瀛,劍術追求的乃是“清”、“寂”二字。一個清字,指的是心靈上的純凈無垢;一個寂字,說的則是空寂不動搖的心思。據(jù)說雪月江山劍練到頂層,即可達到唐詩中所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境界。但劍術若達到這樣效果,又怎能不傷其凜冽之本意?況且這一流派傳人奇少,見過他們使劍的人更少。因此也有人認為所謂清寂云云,不過是故弄玄虛而已。
誰又能想到,在東瀛已然式微的雪心一流,竟然在中土又得以窺其影蹤。
杜春銀鞭招式如水,漫天蓋地席卷而來。陳寂橫劍在手,姿勢奇突,頗似扶桑倭刀之術。但其劍走輕靈,意態(tài)閑適,又與平素見到的東瀛刀法大不相同。
錦江門這套千里煙波鞭法流傳數(shù)代,其間自然也經(jīng)過多位門內(nèi)高手千錘百煉。錦江門長年行于水上,這套鞭法便是根據(jù)水波流轉(zhuǎn)之勢演習而來,招式雖然嚴謹,卻有求取天然之意。所謂水載萬物,又曰上善若水。杜春年紀雖低,但浸淫這套鞭法卻已有十年之久,自是十分精湛。
鞭劍相交,一觸即走,雪月江山劍輕靈無序,看似并無多大殺傷力,然而杜春煙波之勢卻如水入深雪,雖有浸潤,卻終無痕跡。漫天劍痕逐漸交織成一道密網(wǎng),盡管杜春鞭法綿密,陳寂一時奈何她不得。但不知不覺中,長鞭已受牽制。
杜春忽然覺得有些冷,那并非外部環(huán)境的改變,而是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感覺。細劍在空中畫出的痕跡如同東瀛的枯山水,每一畫,都在心中刻下一道重重的痕跡。
江山一夜盡飛雪,然而此刻,并未到冬天啊……
心里空空的無所著落,她忽然不想打下去了。
高手相爭,一念之差便是生死之間,杜春微一恍惚,細劍已自不知何處斜揮而過,直向她咽喉而來。杜春躲閃不及,情急之下將頭一偏,細劍從她頰邊擦過,留下細細長長一道血痕。
她倒吸一口涼氣,這時那柄細劍如影隨形又跟了上來,劍鋒緊追她咽喉不放,杜春一驚,尚未來得及閃躲,就聽“錚”的一聲響,一把短刀架住了細劍,另一條長鞭則飛襲向陳寂。
金鐵交鳴,人影紛錯,雪月江山劍那種寂寥之感霎時不再,陳寂被兩人合力逼退數(shù)步,趁這一緩之機,兩人異口同聲道:“快走!”
長鞭一觸即回,短刀也隨那一擊后撤回。兩人一同架住杜春,又道了一聲:“走!”
驟然殺出的兩人亦是高手,這么一擾,竟被他們帶走了杜春。
不知跑了多遠,幾人才終于停下,其中一人喘著氣說:“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呼,云陽衛(wèi)應該追不上來了……”
這人正是冼紅陽,另一人則是林少崇。
杜春逃出一劫,一句“你們怎么又回來了”幾欲脫口而出,但終于還是沒有開口。
道理非常簡單,留下女人斷后,無論是冼紅陽還是林少崇,都不是能做出這種事的男人。
冼紅陽看到杜春面上血痕猶然未干,心中大是痛惜,暗想這個云陽衛(wèi)指揮真不是東西,女子的臉豈是可以隨便傷的?他自懷中取出傷藥,剛一遞,卻恰好撞上了林少崇遞藥的手。
兩人各自尷尬,伸出的手遞也不是,縮也不是,杜春看得分明,只做不知,微微一笑,自拿出傷藥處理傷口。
冼紅陽看那個傷藥盒子甚是特別,外表便如一個胭脂盒子一般,打造得十分精致,心中不知怎的微微一痛,自知這必是莫尋歡送給杜春的。
他急忙岔開話題,道:“小乞丐被我們藏在一個山洞里,一會兒去尋他?!?/p>
杜春頷首,隨即心念一動,看向林少崇,道:“林少幫主,我有一事相求。”
自二人相識以來,她從未如此軟語相詢,林少崇不由有受寵若驚之感,忙道:“杜門主請講?!?/p>
杜春道:“這個小乞丐甚是無辜,我想拜托林少幫主將他送到安全之地。”
林少崇一怔,隨即明白杜春用意,澀聲道:“杜門主……”
杜春道:“這件事十分重要,還請少幫主盡快帶他離去吧?!?/p>
林少崇猶豫片刻,杜春微微一笑,道:“少幫主,你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莫忘了,你身后,還有鹽幫?!?/p>
林少崇雙拳緊握,一字不答。杜春卻已不再理他,徑自轉(zhuǎn)過身去。
林少崇默然看她身影,只想哪怕她回首一瞬,自己也便隨之留下,不顧其他。然而杜春靜靜佇立,背影寧定至極。他終于一狠心,道:“好,我?guī)摺!闭f罷轉(zhuǎn)身就走,竟不敢回首一顧。
望著他身影逐漸遠去,冼紅陽雖然對他總有些排斥,但此刻見他離去,心頭卻不由升起蕭索之感。
杜春回首一笑:“怎么,冼幫主,你擔心青林莊和錦江門護不下你么?”
冼紅陽急忙搖頭:“不是,我……”他想說點什么,卻又覺什么都說不出來。
杜春笑了笑,不再言語。
知君情深不易,所以,何必再拖你下水。
二人各自收斂情緒,杜春觀察四周情形,片刻后道:“我們走吧?!?/p>
她選擇了一條并不算偏僻的山路,冼紅陽知她如此必有道理,便跟隨她身后,果然走不多遠,就見前方一處山壁上以炭筆上畫了許多符號。這些符號冼紅陽也不曉得含義,料想應是錦江門特有的聯(lián)絡方式。
杜春凝視片刻,面色略有凝重,她引著冼紅陽,走上了另一條小路。
這條小路已比先前偏僻許多,一路上藤蔓叢生,行走雖然緩慢一些,但卻極其隱蔽。冼紅陽行走一段,終于忍不住道:“杜門主,這條路……”
杜春撥開荊棘,淡淡道:“錦江門的人,總不是吃閑飯的?!?/p>
冼紅陽又道:“那云陽衛(wèi)……”
杜春道:“暫時無妨?!?/p>
她這樣一說,冼紅陽倒不好多說,他思量片刻,問了最后一個問題:“杜門主,我們現(xiàn)在哪里?”
杜春回首看他,微微一笑道:“樂游原?!?/p>
冼紅陽想到義山詩句,順口念道:“萬樹鳴蟬隔斷虹,樂游原上有西風?!?/p>
杜春有些驚訝,隨即笑道:“冼幫主好文采?!苯俗R字的也不多,未想冼紅陽倒懂吟詩。
冼紅陽臉一紅:“我只知道這兩句。當年我爹便總訓我,正經(jīng)武功不學,倒有心思看雜書?!?/p>
杜春道:“然而冼幫主馴蛇之術,也甚了得。”
冼紅陽坦誠道:“那是因為我對馴蛇之術有興趣,才去學它。許多有益之事。我卻統(tǒng)不曾用心去學。起初被陷害時我總不服,可這些天和你與越莊主相處,我細想想,我既當過丐幫幫主,卻沒有與之相符的才干,又任性妄為慣了,有麻煩不推到我身上,又去推誰?今日結(jié)局,我也不該太怨天尤人,何況又能遇到你們,更是至大幸運了?!?/p>
這番話他在逃亡路上,其實常有想到,不知為何今日與杜春獨對,卻全盤說出。
杜春靜默片刻:“冼幫主,你卻也不必妄自菲薄。世間事有利必有弊,譬如你當日不愿學武,只好雜學,可要是你不擅弄蛇之技,我們幾個就要被韓潮聲困住,還談什么繼續(xù)逃亡?再比如你說自己任性妄為,可若換成一個生性謹慎,不敢冒險之人,又怎敢輕擲性命于紅牙河畔,阻住戎族那一場突襲?上天既生就你這樣一副性情,便賦就你做這樣一番事情。冼幫主,你說是也不是?”
從小到大,從未有人對冼紅陽誠誠懇懇說過這樣一番話,義兄凌松雖對他好,卻視他如幼弟,不曾與他懇談。他看著杜春,一時頓生知己之意,一時又想:難怪好友莫尋歡會對她傾心!
杜春見他發(fā)呆,抿唇一笑:“再說,冼幫主如此武功尚能一人逃亡一月,可不是更為了得?”
這一句頗有調(diào)侃味道,冼紅陽看她笑靨如花,不由自主地自己也跟著笑起來。
兩人在這條小路上艱辛行走了一個下午,幸而果然未曾遇上一個追兵,待到天近黃昏之時,終于走了出來。
二人對視一眼,見彼此身上皆是塵土狼藉,不由哈哈大笑。
杜春忽然一掩口,笑道:“外面還有云陽衛(wèi),小心些?!?/p>
二人同行多日,但如此單獨輕快相對卻是首次,冼紅陽心中一陣放松,笑道:“好?!?/p>
杜春又道:“這里偏僻,看守的云陽衛(wèi)應該不多,若過了這個關卡,今晚再趕一段路,多半還能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p>
兩人輕手輕腳溜出來,果不其然,前方不遠處亦有云陽衛(wèi)把守,但人數(shù)不多,只有三人把守在那里。
此處雖然荒涼,但云陽衛(wèi)號令森嚴,那幾人仍是十分謹慎。只是黃昏時分,人多少總有些懈怠,一名云陽衛(wèi)不禁打了個哈欠。恰在此時,他忽然看見前方樹林里一根竹棒高高飛起,下面也沒有支撐,那條竹棒竟然就在那里飛舞不落。
他大是驚訝,指給身邊一名同僚:“那是怎么回事?”
那名同僚抬頭看去,也十分奇怪,兩人隨即想到冼紅陽身為前任丐幫幫主,耍弄竹棒定然是他所長,莫不是他竟藏在那里?
二人定一定神,提上十二分警惕,將另一名云陽衛(wèi)留在原地。隨即悄然上前,只見那條竹棒依然上下飛舞,似無所覺。
二人又進幾步,此刻已然挨近樹林,江湖中有言道是“逢林不入”,一名云陽衛(wèi)抽出腰間匕首,向竹棒飛擲而去。
匕首一出,那名云陽衛(wèi)腰間立現(xiàn)空門,但他眼下身在林外,冼紅陽的兵器又在空中,故而并未多做防范,誰知就在此時,一條長鞭無聲無息自陰影里探出,正中他腰間穴道,他哼也沒哼一聲,當即倒下。
一人倒下,另一名云陽衛(wèi)立即抽出兵刃,卻見一個女子自林中步出,發(fā)梢衣襟雖然沾染風塵,卻不傷其嬌美,手中還握著一條長鞭。
十余招后,這名云陽衛(wèi)也被點中了穴道。
在他倒下之前,本來期望余下的一人能以煙花報信,誰想他倒下的一瞬間,見到的卻是留在原地的那名云陽衛(wèi)被一名男子點倒的畫面。
“上當了!”三個云陽衛(wèi)一起想,可惜這感慨來得著實晚了點。
冼、杜兩人迅速通過關卡,繼續(xù)匆忙趕路,行了一段,果然看到前面又有標記,這次的標記與上次又是不同,乃是刀劍所刻,與當日官道柳樹上所見頗有相似。杜春見冼紅陽注意,笑道:“這是青林莊留下的暗記。”
冼紅陽驚喜道:“越大哥?”隨即想到不對,果然杜春也道:“這是他的手下,卻不是他本人,越大哥……”她猶豫了一下,隨即肯定地道,“不會有事?!?/p>
按照青林莊中人指點的道路,兩人來到了一處隱蔽的山坳,這里最妙的是還有一條溪水流過,二人對月坐下,杜春素來注重儀容,便先去水邊梳洗。
冼紅陽坐在一側(cè)發(fā)呆,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已然是錦江門與青林莊中人與云陽衛(wèi)及朝廷軍隊對上,雖是情勢所逼,卻也實在非他所愿。
杜春一邊沖洗發(fā)上灰塵,一邊淡淡開口:“早在阿莫找到我們的時候,越大哥和我就已做好了準備,萬一云陽衛(wèi)發(fā)現(xiàn)我們蹤跡,錦江門眾與青林莊人立即化整為零,隱蔽起來。今日引路以及抵擋云陽衛(wèi)的人,都是我們的貼身護衛(wèi),人雖不多,卻皆是精銳,你不必擔心?!?/p>
她竟似可以看透他心中所想,冼紅陽聽了,心下稍安,忽又想到一事,忙道:“若如此,那莫尋歡原本由青林莊人照應,他現(xiàn)在又不能動武,會不會有事?”
杜春見他對莫尋歡關切,甚是開心,笑道:“你不必擔心,現(xiàn)在有位大人物罩著他?!?/p>
冼紅陽不由好奇,問道:“那是什么人?”
杜春并未直接作答,卻笑問道:“我且問你,你平時花的銀子,是從哪里來?”
這個問題還真為難了冼紅陽,他思索一下,答道:“我父親當年積攢下一點產(chǎn)業(yè),另外,呃……”
另外他當過丐幫幫主,丐幫弟子滿天下,就算真沒錢了,去哪里也都餓不到他。杜春看他躊躇,撲哧一笑:“我明白。像我與越大哥,門內(nèi)也自有出息。說起來,你當越大哥為什么去捐那個官?不單是為了那份俸祿,做那個官,對他莊內(nèi)生意大有好處,不然青林莊上上下下一百多人,靠什么養(yǎng)家糊口?”
冼紅陽不由慚愧,他前半生甚是順暢,少有考慮這些生計之事。
杜春又道:“我們也罷了,阿莫是個江湖浪子,他平日享受慣了,開銷也大,你說,他的銀子從哪里來?”
冼紅陽不知緣故,猜測著說:“或者是劫富濟貧?”心里卻想,這“濟貧”兩字可未必靠譜。
杜春笑道:“當小偷那么容易?便如你我,武功總不算太差。但現(xiàn)在給我一個大戶人家,我連他們銀子藏在哪里都不知道。若說當強盜,江湖上有名的大盜這么多,真有一筆大買賣出來,后面不知多少大盜早先跟了上去,怎搶得過他們。”
冼紅陽道:“那莫尋歡他……”
杜春道:“他為一個人做事?!?/p>
冼紅陽一怔,卻聽杜春又道:“一年之中,他會為那個人做兩三件事??窟@幾件事的報酬,足夠他開銷一年?!?/p>
她說得輕描淡寫,冼紅陽卻聽得暗驚,自知這幾件事必然十分難為:“那個人是……”
“北疆修羅王,玉帥江澄?!?/p>
冼紅陽一伸舌頭,那江澄駐守北疆近十載,人稱玉帥,是極厲害的一個人物,但為人狠毒冷酷,故又有“修羅王”之稱。為此人做事,可當真不易。
他忽又想到一事,暗道原來如此!莫尋歡為江澄做事,難怪曉得他在北疆的紅牙河一役,更知曉極為機密的《冰山錄》之事。
他這邊思量不提,杜春又笑道:“不會泄密,武功又好,手段又多,最關鍵是單用錢就能搞定,這么好用的人,修羅王怎舍得他死?!?/p>
這話說得沒錯,江湖上能做到這幾點的,大概也只有十三殺手,然而十三殺手只管殺人,其他事情是不做的。
杜春又笑道:“此刻想必他正在北疆修羅王帳下納福,我們不必擔憂?!彼粗t陽,“說起來,冼幫主和他的性子可真是相似,仿佛光與影的兩面,難怪你們一見如故?!?/p>
冼紅陽慚愧道:“阿莫可比我能干太多。他是光,我便是影。”
杜春斬釘截鐵道:“不,冼幫主是光的那面,他才是影?!彪S即笑道,“我便是影子后面的影子。”
她笑語殷殷,看似輕松,語氣卻低回婉轉(zhuǎn),冼紅陽怔怔看著她,似乎是第一次,他看到這聰敏能干的女子背后的寂寥。
一縷夜風拂動她半濕的鬢發(fā),突如其來地,冼紅陽脫口而出:“你為什么不嫁他?”杜春一怔,淡淡一笑:“浪子如何娶親?”
冼紅陽叫道:“這不是理由!”
杜春反問道:“三年前,你莫非能留下繼續(xù)做丐幫幫主?”
冼紅陽霎時啞然。
杜春慢慢撩水浣著手:“何況,娶我的人是要入贅的,否則錦江門何以傳承?”她笑了笑,“林少崇又何嘗不知,只是他將來也要做鹽幫幫主的?!?/p>
冼紅陽說不出話來,只見月下女子素顏如玉,秀發(fā)如絲,一時不由癡了。
章二十 江南飛雪
靜謐夜色之中,忽然幽幽傳來一聲簫聲,二人同時一驚,抬頭望去,卻見山峰之上,立著一個男子,白狐裘,血玉簫,容貌離得遠看不分明,但月下風姿,莫可逼視。
按理說此人與他們距離尚遠,但幽幽簫聲卻似在耳邊響起一般。杜春倒吸一口涼氣,嘆道:“最麻煩的來了?!?
冼紅陽自然也識得他,他向上看了一眼,低聲嘀咕說:“沒到冬天,擺譜穿什么狐裘?”
下一刻,兩人同時拔腿就跑。
當然要跑,云陽衛(wèi)人字大頭領親身駕到,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兩人剛離開溪邊,一排羽箭已經(jīng)射到了他們原來所在的地方。百忙中他們對視一眼,知道這次真的是難以善了。
自這一時起,二人才是陷入了真正的難關,人字大頭領豈是等閑人物?他親身坐鎮(zhèn),比起先前欒杰等人追捕時,何止天地之別?雖有錦江門與青林莊中人協(xié)助,二人也被迫得喘不過氣來。
驟然相逢,半夜追捕,云陽衛(wèi)既然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一路追兵只有越來越多,二人不敢戀戰(zhàn),但擋下一批,又是一批,半月行來,除了黑風山那一次,兩人并未受過傷,然而如今,杜春和冼紅陽身上都已是血痕斑斑。
“你怎樣?”
“無事。”
“我也沒事?!?/p>
簡短幾句交談,二人繼續(xù)向外沖殺。天明之際,一縷陽光射到他們身上,二人驚訝發(fā)現(xiàn),原來對方所受的傷,遠超自己先前想象。
只是此時也沒有時間包扎傷口,一波接一波的攻擊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此時包圍圈內(nèi)兩人已被分隔開來,錦江門與青林莊中人雖在近處,但云陽衛(wèi)勢大,難以接近。冼紅陽血透中衣,眼角余光看向杜春,卻見她也是氣力難支。他欲待支援,卻是自身難保。
昨夜的大頭領驚鴻一現(xiàn),此后再未露面。連欒杰與陳寂兩名指揮也已不見。但圍攻的云陽衛(wèi)進退有度,并不急躁冒功,但一步步逼近之時,卻不容得人有半點抵抗。眼見包圍圈逐步縮小,二人卻毫無還手之力。
冼紅陽雖然早先也被一路追捕,但是也直到此刻方有醒悟,若是動用了云陽衛(wèi)最精干的實力,那將是怎樣一種可怕的力量!
也直到此時,他方醒悟到莫尋歡當初慨然相救,是冒了怎樣的危險!莫尋歡既為修羅王做事,必然熟悉朝中,自是對云陽衛(wèi)有相當?shù)牧私狻?/p>
只是……現(xiàn)在連莫尋歡心愛的女子,也要一起搭在這里了……
他心中難過,斜刺里砍來的一刀也未能及時閃過。這時只聽“錚”的一聲,杜春手中匕首擲過,架開兵刃,口中喝道:“你在做什么!”
他回首望去,卻見杜春杏眼微揚,眉梢薄有怒意。霎時間,他心頭忽然一定,暗道一路走來,能遇良友如此,便是當真死在這里,也不枉了。
杜春卻不知他心頭所想,她架開那一刀后,疾聲道:“隨我來,向東南方走!”
冼紅陽不知她是何意,眼下外面已無接應,向東南走又能如何?
他悄聲問道:“東南方怎樣?”
杜春道:“東南方是沖山,進入山中,尚有一線之機?!?/p>
冼紅陽道:“好!”
二人此刻雖有計較,但眼下包圍他們的都是云陽衛(wèi)精銳,能否突出包圍圈尚且不知,又怎么向東南方向走?
杜春一咬銀牙,自懷中拿出一物,向地上一擲,只聽一聲爆響,漫天煙霧彌漫,銀星四濺。幾個挨近的云陽衛(wèi)已被打傷,包圍圈霎時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杜春一把抓住冼紅陽衣袖:“走!”
煙霧彌漫,久久不散,二人急速沖出,冼紅陽見此物如此靈驗,大聲問道:“那是什么?”
“云陽七巧堂的天女散花?!?/p>
那是云陽衛(wèi)特有的火藥,原本用于戰(zhàn)場,殺傷力頗大,極其難得。冼紅陽心道用他們自己造的東西打他們自己,只怕這群人鼻子都要氣歪了。
卻聽杜春又惋惜地說:“可惜,我手里就這么一個?!?/p>
還是人家作廢不要的,這下半句杜春可沒說。
祭出的最后一點本錢,讓二人又多走了一里多路,到東南方錦江支流洛水旁,卻見前面一排箭手蓄勢待發(fā),雪亮的箭尖明晃晃奪人雙目,眼見難行,后面追兵又將至。二人進無可進,退無可退。
此時對方箭手箭已上弦,杜春何嘗不知此刻危險至極,但到了這時,二人縱是用盡全力,也無法盡躲箭芒。杜春咬著牙,心中也忍不住想:今天難不成真要把命送在這里?
生死瞬間,她心中忽然閃過那一個人面容,莫尋歡,你如今……又在哪里?
對面箭手中一個首領模樣的人一揮手,一排銀箭同時射了出來。
這支箭隊是欒杰一手訓練,能力據(jù)說不下于修羅王江澄手下的忘歸。冼紅陽躲不過,逃不了,欲待還擊,剛抬起右臂,一串血花便隨之飛濺而出,又落了下來。而眼角余光,已看到雪亮箭尖迎面而來。
無論如何,我不能看著杜門主死在我面前。
同是生死瞬間,他腦中閃過的卻是這樣一個念頭,也不多想,合身一撲,便將杜春擋在自己身后。
利箭齊發(fā),光芒耀眼。冼紅陽雖知必死,心中卻也坦然。剎那之間,忽聞錚然一聲長響,一道灰白劍光在眾人面前一掠而過,速度之快,竟讓人難以分辨劍光從何而來,下一刻只聽極長的一聲響,隨后“丁丁當當”金屬墜地聲音不止,卻是方才射出的利箭,盡數(shù)被這道劍光削去了箭頭!
一劍東來,光寒洛水。
這是怎樣的人,怎樣一柄劍!
劍光并未停息,繞至二人身后,追趕在最前方的幾名云陽衛(wèi)只覺手中一輕,手中的兵刃竟只余下半截。又一陣兵刃墜地的清脆聲響,同時那幾名云陽衛(wèi)手腕一麻,卻是那道劍光在削斷兵刃之余,氣勁直透,點中了他們穴道。
一道白色身影此時方現(xiàn),穩(wěn)穩(wěn)立于他們身前,一手扶住幾要倒下的冼紅陽,另一手劍鞘回轉(zhuǎn),一股內(nèi)力從中傳出,支撐起杜春。
此刻二人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杜春驚道:“葉云生,是你!”
那人并未回身,道:“很是抱歉,我來遲了?!?/p>
杜春苦笑:“沒晚,好歹都還活著?!?/p>
那人“哦”了一聲,答道:“你們畢竟受了傷,這是我之過?!?/p>
冼紅陽絕倒,心道杜春這種話這人居然也認真作答。
幾人對答時,前后包圍圈又逐漸縮小。此刻也來不及細問為何葉云生又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手扶劍柄,道:“你們先離開?!?
冼紅陽心想這許多追兵,怎能將他一人留在此地。杜春卻道:“交給你了,適可而止?!?/p>
葉云生點頭道:“好?!?/p>
冼紅陽說:“喂,這不好吧……”一句未了,已被杜春拖了便走。
身前身后這些人怎容他二人這樣離開,一名箭手當先射出一箭,葉云生劍未揮,手未動,沒人看見他怎樣動作,那支利箭倒飛而回,一箭射斷那名箭手手中弓弦。
余勁未歇,利箭射穿那箭手頭上發(fā)髻,箭手被勁力所帶,倒退幾步,“撲通”一聲坐到地上,臉色煞白,驚魂未定。
這是怎樣的劍招,怎樣的功力!葉云生緩緩回首,道:“還有誰?”
冼紅陽這時才看清這名出身江南君子堂,兵器譜上排名第三的人物,只見他年紀約比自家好友莫尋歡大上一兩歲,修眉鳳目,目光如醉,身著一襲白衣,愈發(fā)襯得身形頎長。
云陽衛(wèi)中高手如云,又有三人當先而上,手中各持長劍,乃是云陽衛(wèi)中一等的劍手。葉云生劍尖一比,微一點頭,道一句:“請教?!?/p>
劍鋒一化為三,三點寒星分襲三人眉心、咽喉、心口,雖是一招,竟難以看出先后順序。
這三人亦是劍中高手,一人出手化解劍招,一人閃身躲避,另一人以劍相敵,意圖轉(zhuǎn)守為攻。葉云生卻身如泰岳,穩(wěn)穩(wěn)不動,只是又一招揮出。
仍是一人眉心,一人咽喉,一人心口,三人方才無論是化解也好,躲避也好,還擊也好,竟似沒有分毫作用,只見雪亮一點寒星,又奔自己要害而來。
這是怎樣的劍招?三人不由駭然。他們本擅合擊之術,眼見單人無法抵擋,三劍相合,意圖抵擋。
又一點寒星掠過,三人只覺要害部位均被刺中,不由紛紛大叫,急忙退后,只見他們眉心等處均被長劍刺中,但葉云生手下留情,出血而未傷人命。否則三招之內(nèi)連殺云陽衛(wèi)三個一等劍手,傳出去可是要大大傷了云陽衛(wèi)的顏面。
葉云生一柄飛雪劍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三,又有個綽號叫做“江南第一劍客”,果是名不虛傳。
眾人為他氣勢所懾,一時竟是無人上前。借此良機,冼、杜二人脫身便走。卻見一人排眾而出,細劍橫胸,喝道:“停下!”
這人正是陳寂,杜春在他手下敗過一次,也便罷了,關鍵是至今為止,她尚未想出半分破解之方。見到此刻是他攔路,心中不免忐忑,正想至此,卻見一道灰白劍光攔住陳寂,葉云生道:“杜春,帶著冼幫主先走?!?/p>
臨走前,冼紅陽回首一眼,卻見葉云生揮灑一劍,一片灰白劍光漫揚天際,晦暗劍光流轉(zhuǎn)之間,如同紛紛揚揚下了一場飛雪。
杜春嘆道:“他的陰晴雪已經(jīng)到了這般地步?!?/p>
好友武功有所精進,本是一件好事,但杜春語氣之中,卻是沉重多于喜悅。
此刻錦江上水軍密布,守備十分森嚴,一艘快艇在江中飛速而行,雖非軍船,但奇妙的是,這些官兵如同沒有見到一般,并無船只上前攔阻。
快艇行進許久,轉(zhuǎn)向一個港灣,此處水面平靜,劃槳水手將船停靠在岸,一個面容沉靜的青衣女子緩步下船。
一名單衣青年迎上,正是那擅長驅(qū)蛇之術的韓潮聲,他見到那青衣女子,不由微微一怔,卻聽那女子道:“韓公子不必遲疑,我家頭領與貴首領已然會面了?!?/p>
韓潮聲心念一轉(zhuǎn),立即明了這是雙方頭領所使之計。自己和這女子便成了遮人耳目的工具。他笑了笑:“多謝告知,這位姑娘如何稱呼?”
女子施了一禮:“小女子薛停云?!?/p>
韓潮聲頷首回禮,尚不知自己與這女子要在這里等上多少時候,他自懷中抽出鐵笛,悠悠自吹起來。
十三殺手是收錢買命的殺手,只論生意,不論交情。首領十三暗殺之術號稱天下無雙,江湖上甚至有人傳說,上一位暴斃的武當掌門并非病死,乃是死在十三手里。
不過,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見過這位頂級殺手的真面目。就是現(xiàn)在來拜訪十三的這一位地字大頭領,亦是同樣的不能。
但薛明王似乎并不如何在意,他站在一個山洞外面,洞外山風暴烈,不住扯動他身上衣衫:“十三公子?!?/p>
山洞內(nèi)傳來一個聲音,出乎意外的清亮,竟似年輕人的模樣:“是?!?/p>
薛明王微微一笑:“能見到十三公子,著實不易?!?/p>
十三未答他的話:“你要殺誰?”
薛明王道:“我要殺誰,十三公子都能接么?”
十三道:“看價錢。”
薛明王道:“那么,我還想在某個特定時間做掉此人,可否?”
十三沉默了一會兒,道:“可以,加錢?!?/p>
薛明王低低一笑:“價錢小事?!闭f著報了一個名字。
這個名字若被他人聽到,定是一場血雨腥風,十三人處山洞之中,卻無人知他神情變化。
他又沉默了片刻,道:“加兩倍?!闭f罷報了一個數(shù)位。
薛明王笑道:“可以?!彼陨砩夏贸鲆化B銀票,取出相應數(shù)額,擲入洞中,“老規(guī)矩,先付一半定金。公子功成之后,再付其他?!?/p>
銀票輕薄,薛明王將其擲入渾若無事,卻也只是擲入而已,并未刻意炫耀。洞中人伸手抄過,亦是沒有炫技的意思,只答了一個“好”字。
一場天大的交易,就在這簡單幾句中計議已定。薛明王轉(zhuǎn)身欲行,走了幾步卻又回轉(zhuǎn),笑道:“十三公子,當年葉云生護送李文非入北疆時,你曾與莫尋歡一戰(zhàn),卻不知那一戰(zhàn)是誰勝誰負呢?”
這件事情江湖中人知者甚少,十三似乎也吃了一驚,他聲音一直平靜無波,這時卻忽然一冷:“我只管殺人?!?/p>
言外之意便是不管回答問題,薛明王倒也不強求,一笑而去。
他的青衫身影出現(xiàn)在港灣時,韓潮聲已經(jīng)悄然離去,薛停云見到他來,躬身行了一禮。
薛明王袖著手:“停云,冼紅陽一行人在樂游原上,有個人聽得風聲也要前來,你去阻住他?!?/p>
薛停云未曾言語,只是又行了一禮。
章二十一 無雙一劍
洛水之北,沖山之南。
前方便是樂游原,太白曾有詞云,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西風殘照之處,一名大漢縱歌而行,他身著布衣,氣宇不凡,手臂上的肌肉虬結(jié)如鐵。他正行至一個小谷之中,過了這里,便是樂游原。
一名荊釵布裙的女子忽然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前方,斂衽一禮:“這位可是陳鷹陳爺?”
這名高大漢子正是陳鷹,他與莫尋歡一戰(zhàn)之后,幾度追尋冼紅陽下落。但他畢竟只有一人,又不若云陽衛(wèi)善于追蹤,并未追上。前兩日云陽衛(wèi)鐵鎖橫江,事情已鬧得極大,陳鷹聞得,便匆匆趕來。
身為太子舊仆,他不能容許冼紅陽死在他人手中。
這女子正是薛停云,她面色平靜:“小女子有一事相求,希望陳爺能在這樂游原上留上十二個時辰?!?/p>
十二個時辰便是一天一夜,等這十二個時辰過去,冼紅陽不是被云陽衛(wèi)抓了就是被殺了。陳鷹面上罩了一層寒霜:“你是冼紅陽的幫手?”
薛停云搖了搖頭:“并非如此?!?/p>
陳鷹也不在意她究竟為何人:“讓開?!彼蚯疤こ鲆徊?,氣勢如山,被他踏過的石板路上留下半個深深的腳印。女子卻靜靜站在原地,竟未被這股氣勢所動。
且不論她武功怎樣,這份鎮(zhèn)定功夫?qū)嵲陔y得。陳鷹又上前一步,一掌擊出,他念她是個年輕女子,這一掌只用了五分內(nèi)力。
薛停云輕盈一躍,避開陳鷹一掌,一回身卻又擋在路上。陳鷹心中不悅,翻手又是一掌,風聲隱隱,已用上了鷹爪功。倘在平時,他必不在兩招之內(nèi)對一個女子使出看家本領,但此時時間緊急,他已顧不上這些。
果然他這次出手,薛停云便不敢直攫其鋒,她連退三步,這才勉強避開這一爪襲擊,卻也就此讓開了路。陳鷹不再理她,大踏步前行,忽聞頭頂“咔啦啦”一聲響,一張大網(wǎng)兜頭蓋臉地直罩下來。
陳鷹向前疾行,欲待避開,未想這張網(wǎng)設計與眾不同,墜落速度遠超所料,已將他罩入其中。
陳鷹伸手去撕,然而這張網(wǎng)是以柔金絲所制成,中間又摻雜了少許天蠶絲,堅固無比,一時難破。
薛停云站在一旁,見陳鷹被制,抖手便是數(shù)枚銀針,她在銀針上淬了麻藥,未想銀針甫一出手,陳鷹運指成風,內(nèi)力到處,縱是天蠶奇網(wǎng),亦被他撕成數(shù)片!
他揮動殘網(wǎng),銀針統(tǒng)統(tǒng)被擊打出去。薛停云知道面前的對手極難應付,反手一推身邊一塊大石,轟隆隆帶動機關聲響,幾塊大石紛紛墜落,形成一個五行陣勢,將陳鷹困在其中。
薛停云吸一口氣,縱身躍至谷中一棵樹上,這里正是陣眼所在。
陳鷹并非一味魯莽的江湖武夫,他既是鷹爪門中第一人,更是太子身邊的侍衛(wèi)首領,識得這個陣勢乃是諸葛武侯留下的八陣圖,雖然布置倉促,倒也小有規(guī)模。未想這個女子年紀輕輕,竟知此術,他心中不由也贊嘆了一句。
倘若當真按照這陣法破陣,陳鷹也未必做不出,但所花時間未免太多。他雙眼微微瞇起,吐氣揚聲,一掌向離他最近的一塊大石擊去。
陳鷹不破陣,他毀陣。
這下薛停云也不由大驚,再留下去,只是徒為陳鷹所傷,她趁陳鷹尚未破完,匆匆便走。
這也是因為二人武功相差太遠,若她有莫尋歡、越贏等人的武功,一邊控陣一邊拒敵,真阻上陳鷹十二個時辰亦有可能。
不到半個時辰,陳鷹將這個小小陣勢一并破除,抬腿正要走,只聽水聲嘩嘩,這下他終于吃了一驚,抬眼望去,卻見這個小小山谷竟成洪澤之地,就在這半個時辰之內(nèi),一片大水將其淹沒,他足下所處之地乃是山谷中的高地,一時尚未被淹,但若說想出去,卻也是千難萬難。
這又是為何?只因陳鷹統(tǒng)領雖然百藝皆通,卻也有一樣本事他不會。
他不會游泳。
打著旋兒的綠水直沖進小小山谷,上面挾帶著谷中的草屑樹枝,眼見水就要沖到腳下,陳鷹縱身躍到旁邊一棵樹上,這樣子未免有幾分滑稽,可一時亦無他法。
縱是一只鐵鷹,此時也無法飛出天外。
薛停云站在谷外,心中慨嘆。
這個山谷原本是洛水古河道,她熟讀當?shù)乜h志,因而得知。
她知道陳鷹不比普通江湖高手,以自己武功和機關攔住他十二個時辰,幾無可能。因此她煞費苦心在陳鷹必經(jīng)之路選出這個地點,雇傭周邊村民疏通河道,引洛水來此。待到陳鷹凝聚心神毀陣之時,她來到河道處,開閘放水。
薛停云幼讀詩書,想到放水淹谷一事雖然不至于傷人,但也會傷害谷中生靈,心中仍是有些難過。
她此刻不敢走開,一直守在谷外,靜待其中消息。
由晝至夜,云影飄拂,聚了又散。薛停云抱膝坐在谷外,仰望天上浮云,默默背誦著她自小熟讀的心經(jīng)。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一切行無常,生者皆有苦。
她不知默誦了多少遍,忽聞谷口水聲湯湯,這下一驚不小。抬頭一望,卻見陳鷹一身透濕,神色憔悴,竟是從谷中走了出來!
驚惶之下,薛停云連退幾步,陳鷹也不理她,他暗自運力慢慢前行,每走一步,衣衫上便有熱氣蒸騰而出。
待他越過薛停云時,那身粗布衣衫已然半干,穿在他身上不像是裹著一個人,而像是裹著一塊生鐵。
谷中水位在六個時辰后有所下降,陳鷹使個千斤墜身法,慢慢踏入水中,是時水位在他口鼻之處,他穩(wěn)住身形,一步步走出了山谷。
薛停云大驚失色,但她亦知自身武功低微,若說攔住陳鷹是全無可能。她定下這條計策,自認為已是萬全,未想竟被陳鷹突破,一時之間也沒了主張。
陳鷹看也不看她一眼,徑自前行,就在這時,忽聞身后有人高聲叫道:“陳統(tǒng)領!”
這聲音極是尖利,卻又并非女子聲音,陳鷹一奇,回頭看去,這一眼卻不由大驚失色:“太……太子殿下!”
他身后那人長身玉立,穿一件白色袍子,看其面貌極其熟悉,竟是自己的舊主,已被前丐幫幫主冼紅陽刺殺的太子!
陳鷹本是個沉靜果毅之人,但一則他在水中浸了六個時辰,二則他乍逢舊主,也不由得心神大亂,這時忽覺臂上一麻,似是中了什么細小暗器。他心道“不好”,然而為時已晚,不由自主便倒在了地上。
那白袍人笑道:“還好事先托九妹做了這面具?!彼悦嫔辖蚁乱粡埲似っ婢撸冻鲆粡埿σ馕⑽⒌拇猴L面,薛停云吃了一驚:“悠然公子!”
白袍人微笑著看她:“姑娘,你識得我?你的機關,可當真不錯啊。”
這雖是一句很平常的話,但被他說來,不知為何便多了三分調(diào)笑之意。
薛停云臉上也不由微微一紅,但她很快便莊容道:“莫公子過獎?!?/p>
這白袍人正是莫尋歡,他笑道:“陳鷹中的那枚暗器,上面的迷藥可以阻他六個時辰。姑娘,我今日有事,先行離開。小薛那邊,替我問候一句——下次見面,我請你喝酒如何?”
他一笑離去,右邊身子卻頗有些滯澀,似是有傷未愈。
冼紅陽與杜春在樂游原上一路奔波,躲開追兵,好在逃出最緊要的包圍圈,外圍便已有杜春的手下接應,追追躲躲,終于暫時甩開了身后的云陽衛(wèi),避到一座破廟中。
杜春身邊手下還余下兩人,一人出外打探情形兼與其他人聯(lián)絡,一人則留在廟外把風。
云陽衛(wèi)何時會搜到這里,誰也不知,兩人簡單休整,各自裹傷。冼紅陽畢竟放心不下,問道:“葉云生一人對付得來么?”
杜春道:“對付不來也得對付,誰叫他是葉云生?!?/p>
冼紅陽瞠目結(jié)舌。
杜春笑了,手腳麻利纏好最后一道傷口:“放心,他是誰?” 她悠悠一笑,“他是飛雪劍葉云生啊?!?/p>
這一笑之中,信任驕傲之意,表露無疑。
包扎已畢,稍做休整,冼紅陽本待出門,杜春卻道:“且等下,我們現(xiàn)在出去也是被追殺,何苦來。”
“可是……我們等在這里不是一樣的等人捉到?”
杜春不語,過了片刻,自言自語地道:“總得有個解決的辦法?!?/p>
她思索片刻,揚聲向門外道:“王叔,您先進來?!?/p>
一個中年男子從門外而入,正是留下的那個手下,他跟隨杜家兩代,是杜春的心腹之一。這一路行來,他身上亦是沾滿了血跡。
卻聽杜春問道:“葉云生現(xiàn)在怎樣?”
那人恭謹答道:“據(jù)方才煙花報知,人字箭隊與其中兩營,一直阻在沖山之南?!?/p>
那便是被葉云生阻住了,杜春又問:“那么,你們可有見過青林莊中人以及越莊主?”
那人遲疑道:“青林莊中人是有見的,越莊主卻沒有見到。”他見杜春神情變幻,急忙補充道,“料想以越莊主之能,應是無事?!?/p>
冼紅陽見杜春神色不對,也出口安慰:“越大哥身手一流,江湖經(jīng)驗又豐富。我看他就是對上那關山雪,也不見得輸于他?!逼鋵嵥睦镆嗍菗鷳n,卻不忍心見杜春難過。
杜春搖頭嘆道:“如關山雪那般高手,江湖上能有幾個?以武功而論,越大哥并非他對手,何況還有一眾云陽衛(wèi)。以我們這些人的武功,也只有葉云生尚能一人突圍而出,可他是不肯的?!?/p>
冼紅陽又道:“可是……”
杜春搖搖手,示意他不用再說,只是沉吟不語。
過了良久,她終于開口,卻是向冼紅陽道:“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冼幫主,你愿不愿同我賭上一把?”
冼紅陽一怔,卻見杜春已是神色安然。
二人在破廟中休整,眼見窗外光色由明至暗,又由暗到明。而窗外喊殺聲息時遠時近,到最后,終于變?yōu)橐黄澎o。
這一夜兩人都沒怎么休息,精神緊張集中到一定程度,并不覺疲憊。
杜春看一眼窗外,道:“天亮了?!?/p>
冼紅陽點點頭,心口怦怦亂跳,不由得向杜春看去,這幾日奔波不止,杜春容顏憔悴,幾縷發(fā)絲垂到額前,卻仍不掩秀色。一時間心中竟是滋味難辨。
忽然間,廟門無風自開,一道身影逆光而立,日光斜斜照在他身上,一襲白狐裘長曳于地。
“冼幫主、杜門主,久見了?!?/p>
男子聲音清朗,中間微微帶了一絲的慵懶。
他慢慢走進來,狐裘曳地,血玉簫執(zhí)于手中,風度十足。冼紅陽干笑一聲:“大頭領,久見?!?/p>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你不想對上的,比如面前這一位。
十年前,有一名少年高手單人獨騎入京城,一日之內(nèi)連挑京城三大勢力,一夕之間聲名大振,以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而言,這也足夠了。誰知這少年高手活得不耐煩,最后竟然把劍指到了當時的云陽衛(wèi)大頭領的鼻子上。
黑白兩道勢力都說他找死,京城里甚至開下了賭局看這小子能在大頭領手下走幾招,最后是怎么個死法。
以人字大頭領當時之權(quán)勢武功,自然不會把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心上。而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隨便去應一個平常人的挑戰(zhàn)。
云陽衛(wèi)內(nèi)高手如云,隨便拉出一位,這場比武依然頗有看頭。
眾人伸長了脖子等著看熱鬧。然而安安靜靜過了三天,也沒聽到有什么人去和那少年比武,更不用提較量結(jié)果。直至第三天夜里,一個驚天消息忽然傳出:大頭領武功被廢,慘敗在那少年高手手下!
這一役后,那少年高手被云陽衛(wèi)招入,屢建功勛。三年后,他接任人字大頭領一職,直至今日。
云陽衛(wèi)人字大頭領:無雙一劍關山雪。
章二十二 孤注一擲
在關山雪身后還有一人,白衣細劍,神色漠然,正是曾與杜春交過手的指揮陳寂。杜春見是他,心頭悄然一驚。
門外寂靜如常,關山雪輕一擊掌,廟門無風自開,只見門外一隊云陽衛(wèi)排列分明,錦江門和青林莊一眾人等均已被擒拿,昨夜守在廟門之外的杜春心腹也在其中。
關山雪并不言語,笑吟吟看著杜春。
杜春面如死灰,手攥成拳又緩緩松開,終是長嘆一聲:“罷了,大頭領,你放了我的人,我將冼紅陽交給你?!?
冼紅陽不敢置信地看向她,關山雪卻微微一笑:“杜門主,你當自己是無罪之身么?”
杜春怒道:“大頭領,你何必逼人太甚!”
關山雪笑道:“你既幫了朝廷欽犯,早該料到有這么一天。莫說是你,青林莊中人以及莫尋歡,你當哪一個人走得了!”
杜春咬牙不語,半晌冷笑一聲:“莫尋歡,你害得我好苦!”
這一句聲極凄絕,在場諸人心中皆不由一動。
一聲未了,她忽然抽出腰間匕首,朝著冼紅陽心口便刺,這一招毫不容情,冼紅陽一時驚住,竟未及閃躲。
冼紅陽雖是必死無疑的欽犯,但無論怎樣,最好還是能將他活著押解入京。陳寂站在關山雪身后,見狀不妙,細劍揮出,斜挑杜春右腕。
細劍與匕首相交,甫一接觸,陳寂頓覺不妙,那匕首上似有一種強大粘力,緊緊吸住劍身不放。那柄細劍本來就輕,杜春用力一振,細劍連著匕首,一同飛了出去。
那柄匕首并非杜春先前所用,竟是磁石所制。
杜春賺得陳寂兵刃脫手,隨即毫不遲疑數(shù)掌擊出,雪心堂劍術超群,拳腳卻極是平常。數(shù)招之后,陳寂已然左支右絀。與此同時,冼紅陽幾枚霹靂雷火彈出手,煙霧升騰,“轟”的一聲,廟門也被震塌了半邊。
縱是關山雪武功絕頂,當此時也不由縱身后躍。他揮衣袖撥開眼前煙霧,視線清晰后,這才看到陳寂已然被擒,而廟門遭受炸藥之力震塌,屋頂落下數(shù)塊大石,擋住門口,恰把一個關山雪關在了廟中。
杜春已執(zhí)銀鞭在手,雙目炯炯;冼紅陽手中握一根竹棒,亮一個架勢,正是青竹絲的起手式。
關山雪不慌不忙,微微一笑:“二位莫非是要背水一戰(zhàn)?只可惜廟門雖然被堵,以云陽衛(wèi)之能,最多阻得一刻,在這一刻之內(nèi),二位便想拿下我?”
杜春冷冷道:“單我二人,也許不能。但若加上一個他呢?”
一個他字出口,屋頂一片暴雪忽然撲天而降,飛雪席卷破廟,迫得人心神皆寒。關山雪眼神為之一變,喝道:“原來是你!”
他縱身而上,身形快到無與倫比,直入其中,那片飛雪原來是一片劍光,霎時間只聽錚然一聲長響,隨即一道血紅光芒自飛雪中乍現(xiàn)而出。兩道人影驟分又合,飛快地又戰(zhàn)在一處。
那正是關山雪與先前潛伏在屋頂?shù)娘w雪劍葉云生。二人一輪快劍相交,雙刃在那一瞬間也不知交鋒了多少次,聽到眾人耳中,只余錚然一聲長鳴。
這一輪交鋒下來,二人皆知對方與己劍法只在伯仲之間,誰也不敢有半分松懈。葉云生更是自知時間十分有限,上前又是一輪快劍搶攻。
關山雪冷笑一聲,瞳孔微縮,手中長劍血光爆射,亦以快劍相對,口中喝道:“好個飛雪劍葉云生!”
又一輪快劍相對,杜春與冼紅陽在一旁本欲上前相助,但這二人速度實在太快,旁人根本沒有任何插手余地。
幾點鮮血迸飛出來,極細微,其中一絲甚至濺到了冼紅陽臉上,他伸手一抹,暗道究竟是誰受了傷?卻見面前二人白衣上均是紅絲橫流,也不知是哪一個身上的血。
杜春注意的卻非是這個,她一直關注外面情形,此刻廟門被堵,門外聲音不絕,但井然有序,眼見場中兩人斗得正酣,她不由憂心不已。
暴風驟雨般的又一輪快攻下來,葉云生也知時間拖延不得,他后撤一步,眼神專注至極。
關山雪見他神色特異,已知其詳,他劍交左手,右掌掌心赤紅,暗運玄功。
葉云生凝心靜氣,手腕一翻,他手中長劍竟似跳躍數(shù)下,一層光華燦爛躍然劍身之上,雪色光芒鋪天蓋地,劍光強盛到了極處。
一旁的杜春驚叫道:“快雪時晴!”
數(shù)年前,薛明王一只右手正是斷送在這一招下。
關山雪長劍亦不曾正面攫其鋒芒,他玄功運轉(zhuǎn),未曾一瞬,掌心赤紅已如朱砂一般,一掌擊向劍招光華。
極招相對,劍光掌風奪人雙目,廟中佛像本已腐朽,被這兩股大力一震,轟然一聲倒塌下來。
二人身形交錯,關山雪收回右掌,劍指前方;葉云生拄劍于地,終于按捺不住,向前踏出一步,一縷鮮血緩緩自口角流出。
絕頂高手的對決,葉云生終于還是遜了半籌。
見此情形,杜春與冼紅陽雙雙搶攻,關山雪尚未將二人看在眼里,右掌再揮,兩掌擊出,就在這時,一股柔勁忽然自身后無聲無息襲來,勁力雖然不大,卻是避之不開。
關山雪方擊敗了葉云生,心中未免有些大意,加上他這時掌襲冼杜二人,前勁未歇后勁未至,正是功力運轉(zhuǎn)的一個空白期。那股柔勁巧妙一帶,竟將他帶退了數(shù)步。
這對于關山雪而言,是何等侮辱!他劍還右手,一劍刺出,那股柔勁卻巧妙一轉(zhuǎn),劍身被帶得一偏,他身子也隨著一歪,恰迎上那股勁力的主人。那人卻并未借此襲擊,只是右手一托一帶,隨即后退。
關山雪何等能為,竟然噔噔噔連退了七八步,若非強自按捺,只怕便要跌坐在地,只一瞬間,他臉色已然慘白如紙:“越衛(wèi)晴,你!”下一個字已經(jīng)說不出來。
越贏神態(tài)自若站于他對面,若不是頭上身上木屑泥塵無數(shù),這氣派便是無懈可擊。
電光石火之間,他那一托一帶,卻是送入關山雪口中一枚藥丸。
冼紅陽、杜春、葉云生幾人均是又驚又喜,正欲上前詢問,卻聽門外響聲不斷,原來云陽衛(wèi)就要攻破廟門。
越贏不及招呼,先向關山雪道:“號令他們先行退開!”
關山雪慘白的面色又白了一分,這些年來何人向他這樣下過命令?越贏又補了一句:“你應知你方才吃下的是什么!”
關山雪冷冷一笑,一振白狐裘,終于不再支撐,緩緩盤膝坐下。
“你們暫且退下,沒我命令,不得入內(nèi)?!?/p>
這一句話他乃是運了內(nèi)力說出,否則門外之人難以聽清。一句說罷,大口鮮血自他口中不斷地涌出來。
“哈,沒想到越同知手中也有山河破這般的毒藥?!?/p>
山河破號稱“天下第三”,是天下難尋的奇毒,雖然它不如寒水碧、紅眼兒一類毒藥無色無味,但毒性猛烈迅速之處,卻遠超以上數(shù)種。就算是關山雪這樣功力深厚的高手,若無解藥,最多也就能支撐上一炷香的時間。
越贏不答他問話,只道:“大頭領,你曉得這藥是什么。大家臺面上說亮話,我提一個條件,決不苛刻,若你同意,解藥當即奉上?!?/p>
關山雪橫劍膝上,緩緩道:“若我不同意呢?”
越贏笑道:“若不同意,一炷香時間,大家一起死了便罷。我亦知犯的是砍頭罪名,怎樣都是一死?!?/p>
關山雪道:“你且說來?!?/p>
越贏道:“青林莊、錦江門以及一路涉及其他人等,云陽衛(wèi)不再追究。與此同時,我們也不再保護冼紅陽,若你同意,解藥便可給你。”
這條件聽起來似乎苛刻,但其實是對云陽衛(wèi)有利,若無這兩大門派保護,一個冼紅陽又何足道哉。
一旁的前丐幫幫主聽得一怔,但他想到不再牽扯這些朋友,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氣。
此時距一炷香時間已經(jīng)不遠,關山雪胸前一片狐裘被染得鮮紅,他呵呵笑了兩聲,終是道出了一個“好”字。
越贏手掌一翻,遞過一枚紅色藥丸。關山雪服下藥丸,按膝默默調(diào)息,又過了一刻時間,這才慢慢站起,臉色也緩和了許多。
“天下第三,果然名不虛傳。”
越贏道:“山河破解藥需要服食兩次,第二枚,大頭領明年此時派人到青林莊來取便可。”
關山雪面色一變,但并未多說,只道了聲:“好?!?/p>
他解開倒在一旁的陳寂穴道,揮掌擊開搖搖欲墜的廟門,一振白狐裘,走了出去。
出門之時,眾人隱約見到,他嘆息著撫摸了一下腰間的血玉簫。
由樂游原至錦江,這一段路程,終于暫時告一段落。
人字大頭領依約釋放了錦江門與青林莊中人,山河破藥性太烈,縱然有解藥,對自身損害仍是極大,關山雪將云陽衛(wèi)交予陳寂代管,自己暫去調(diào)息。
陳寂撤下四周云陽衛(wèi),隨即來到杜春面前,顯然是將她當成了這一小撮人的頭領,道:“明日,你們各行各路。”
杜春一怔,隨即微微一笑,道:“多謝陳指揮成全。”
越贏當時與關山雪約定,說的是不再保護冼紅陽,但陳寂如此說,顯然是又給了眾人多一天的時間。
一句既了,他轉(zhuǎn)身而去,一身白衣在風中頗顯伶仃。
方才一戰(zhàn),他本被杜春與冼紅陽聯(lián)手算計,卻并未難為他們,杜春看他背影,若有所思:“這人倒是云陽衛(wèi)中一個難得人物?!?/p>
越贏笑道:“若不出色,關山雪也不會將人字一支交他代管,我們走吧?!?/p>
四人來到錦江門江畔一處據(jù)點暫作休息,這才有時間細述彼此經(jīng)歷。
首先要問的是自然是葉云生,事實上從越贏到杜春,沒一個知道這人到底是如何神兵天降到錦江江畔,若沒有他,莫說之后的賭局,杜春和冼紅陽只怕已送了性命。
葉云生卻道:“前幾日阿莫叫我來的。”
要不是腿傷不便,冼紅陽幾乎要蹦起來:“莫尋歡?他在這附近?”
葉云生反而奇道:“你們竟不知道?”
這下越贏也大皺眉頭:“這人受了傷,動不得手,不去北疆養(yǎng)傷,怎的還四處亂跑。”
葉云生驚道:“阿莫受了傷?他雖傳書給我,卻并未說到此事?!?/p>
越贏嘆氣道:“你知道他那臭脾氣,怎會說這些。葉子,你不會是不知發(fā)生何事就過來了吧?”
葉云生老老實實道:“確實不知,還望大哥說明?!?/p>
一旁的冼紅陽不由好笑,卻也贊嘆飛雪劍實是坦誠重義。這一邊,杜春便將前后諸事一一講述,聽到冼紅陽昔年紅牙河一戰(zhàn)時,葉云生不由肅然,起身向冼紅陽施了一禮。冼紅陽大是惶恐,還禮不已。
說完此事,又說到昨夜賭局,那時杜春設計背水一戰(zhàn),擒下關山雪以為人質(zhì)。她派手下與葉云生聯(lián)系,一方面靠錦江門與青林莊眾人拖住云陽衛(wèi),另一方面葉云生則藏在屋頂之上設伏。關山雪生性驕傲,若知他們已入轂中,多半會親身前來。
這不是最好的計劃,卻是唯一的辦法。事實上若非越贏驟然出現(xiàn),三人只怕也被關山雪一鍋燴了。
杜春講過自身經(jīng)歷,又向越贏問道:“大哥,你是怎么趕到這里的?”
越贏笑道:“我看你們幾個實在鬧得不像話,所以出來英雄救美?!?/p>
杜春嗔道:“大哥!”
越贏哈哈一笑,這才說起自己經(jīng)歷。
那一日他本與杜春約定在黑石嶠見面,未想關山雪竟然親身來到。云陽衛(wèi)密布如網(wǎng),眾人會合不易。他暗道此刻雙方力量已然懸殊,自己不如隱于暗處,反倒可以有所作為。
杜春對錦江門中人下令時,他恰在附近,聽到杜春計策,亦知她這一戰(zhàn)也是拿了命去賭,又想關山雪武功奇高,縱是加上自己,在一刻之內(nèi)打敗他也非易事。于是悄悄躲入佛像之后,以圖時機。
就連葉云生與關山雪極招相對,震塌佛像,他也按捺著未曾現(xiàn)身。直至關山雪擊敗葉云生,再攻冼、杜二人,這才出手,一擊而勝。
聽他講完,杜春長出了一口氣,道:“大哥,你也真夠能忍。這幾天不知你消息,著實令人擔心。”
越贏呵呵一笑。
一旁的葉云生卻一直皺著眉頭,忽然道:“越大哥,我不懂,你怎會有山河破?”
越贏笑道:“幾年前,某人給我的?!?/p>
杜春笑道:“莫尋歡?”
越贏一笑點頭:“還能有誰,當年也不知他怎樣得來?!闭f著不由感慨,“這丸藥,我實在是沒想到能有用它的一天。”
葉云生依然皺了眉頭,道:“這藥太過狠毒,下次見到阿莫,我要叫他謹慎使用。”
越贏笑著拍拍他的肩頭,道:“這藥難得的緊,阿莫手里也未見得有第二丸?!?/p>
冼紅陽在一旁聽了,暗想這位江南第一劍客也是莫尋歡的朋友,個性怎么如此拘泥?真是奇怪。
尾聲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其實還有很多事需要解決,比如江南的一路應當如何行走;比如為何越贏精心籌劃的路線,方一出門就被云陽衛(wèi)得知;比如還有個如影隨形的陳鷹跟在他們后面,心心念念置冼紅陽于死地;比如言夫子的秘密究竟為何,冼紅陽的冤屈是否可解?
可是再多的事情,終不能抵擋四個朋友坐在一起,喝上一杯酒。
越贏是千杯不醉的海量;杜春身為女子,雖然不似他們豪飲,喝的酒依然不少;只有葉云生酒量似乎平平,喝到一半時,面上便已紅暈橫生,一直喃喃地念著兩句詞:“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吹笛到天明?!?/p>
越贏敲一下他的肩:“吹笛的人,不在這里?!?/p>
葉云生笑了,他生就一雙鳳目,一笑清澄如水,格外好看。
“大哥,我曉得?!?/p>
他終于頹然倒下,冼紅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越贏端著酒杯,笑道:“葉子是個好人,只是這人腦袋有時會犯暈,真遇到這時候,你不要客氣,用力照他玉枕穴上敲下去就是了?!?/p>
冼紅陽瞠目結(jié)舌,這樣會死人的吧!
越贏似是已經(jīng)看透他心中所想,笑道:“相信我,死不了?!?/p>
四人之中,數(shù)越贏喝的酒最多,冼紅陽暗想,果然越大哥也喝多了。
越贏不再多說,自斟自飲。冼紅陽默然回首,卻見杜春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見,他心中詫異,悄悄地走了出去。
月明風清,杜春獨自一人站在江邊,身邊還有一個小孩。
冼紅陽靜悄悄走過去,杜春晚上也多飲了幾杯,被江風一吹,臉頰紅紅的,一只手搭在那小孩肩上。
冼紅陽輕聲叫道:“杜春?!?/p>
這是他第一次叫出杜春名字,脫口而出,全無思量。
杜春驟然轉(zhuǎn)身,面上神情起初是喜,在看到冼紅陽時卻歸于平靜,她淡淡一笑:“冼幫主,林少幫主剛才派人把他送來了?!?/p>
冼紅陽看那小孩不過十二三歲,一身半舊青衣,一枚桃木簪子束發(fā),打扮得干凈齊整,看起來似乎有些眼熟。他還沒開口,那小孩已經(jīng)大為不滿,叫道:“認不出來我了,虧姐姐還把我托付給你!”
冼紅陽這才想起是那小乞丐,原本臟兮兮的一個小孩,打扮齊整了,倒也十分靈秀,他尷尬一笑:“我酒喝多了,你莫怪我。”
小孩別過頭,不理他。
冼紅陽只好告饒道:“小乞丐……”話還沒說完,那小孩大聲道:“我叫言守湘,不叫小乞丐?!?/p>
冼紅陽道:“哦,好好,守湘,這名字怎么和女孩似的……”
杜春和言守湘一起詫異地看著他,過了半晌,杜春才道:“冼幫主,她本來就是女孩,你才知道?”
冼紅陽不好意思多說什么,悄悄走開一段距離。他知道前路危險重重,他們還沒有到江南,更沒有到蜀地,離自己要去的大西南,更是有相當?shù)木嚯x。
然而此刻他想不到這些,看到遠處的兩個女子身影,想到江畔房中的越贏與葉云生,想到此時不知身在何處,神出鬼沒的悠然公子,心中只覺一陣陣的溫暖。
樂游原上的青草依然郁郁蔥蔥,錦江江水依然流淌不息,都說一直改變的是人心,可是人心,應該也有一些是不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