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雨樓清歌
(一)
“想活命,就給我跪下?!?/p>
他的四周都是劍鋒,在晨風中泛著星辰般的光。有個站在外圍的劍手看不清他,還著意踮起了腳。
敵眾我寡,他這一趟找上紫劍堂,算是來錯了。
“士可殺不可辱,南哥,咱們拼了!”那是他的好兄弟小七在嘶吼。
他笑了,劍都架你脖子上了,你還吼個屁啊。早年流落街頭,跟野狗都搶過食,給人下跪也不算什么。
于是他跪下。
與他同來的小七和張六霎時眼紅得像要滴血,他裝作沒看到。
“快刀南,你在衡陽連棍兒都沒立穩(wěn),還敢挑釁我紫劍堂?”堂主徐紫山冷笑。
“我跪過了,認栽?!彼酒鹕恚牧伺纳郎匣彝?。指著他的數(shù)十道劍鋒一陣輕顫,看起來有種荒誕的美,似繁星環(huán)繞著他齊閃不絕。
“喲,挺愛干凈呀。”徐紫山說,“沒讓你起來呢,再跪下,叫爺爺?!?/p>
這下張六也忍不住了:“姓徐的,我先日你爺爺!”
他爹是中年得子,所以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爺爺,既沒見過,那就算不得罪過。于是他叫了聲:“爺爺?!?/p>
院子里爆出一陣哄笑。
徐紫山皺起了眉:“聲太小了,再說你不求饒,你爺爺我怎么饒你?”
他便又不慌不忙地道:“爺爺,求你饒了我一條狗命吧?!?/p>
徐紫山得意大笑。
蠢,罵你是狗,你都聽不出來。他在心里也笑。
“你這倆兄弟比你有骨氣,他倆……我放了。至于你么……”徐紫山沉吟著,可實在沒想出什么損人的妙招,“我兒子的名兒里也有個南字,嗯,你就再叫聲爹來聽聽吧?!?/p>
一瞬里他想起一雙灰眼,渾濁得像混了泥巴的雪水。他爹臨死時就是睜著那般灰蒙蒙的眼看著他,那目光他回想過上千個日夜,仍不敢說琢磨明白。
他叫不出口,臉上僵住了。
有個劍手插了句機靈嘴:“堂主,不妥啊,他剛叫了你爺爺,再讓他叫爹,那不是給您老人家降輩兒嗎?”
“也是?!毙熳仙脚d味索然,“罷了,滾你的吧!說了饒你就饒你。”
他從層層劍鋒間隙中走出門,把這滿眼的星光記牢了。
走到三條街外,小七憤憤道:“南哥,我知道你不是怕死的孬種,剛才真不如拼個死活!”
他笑笑:“走吧,衡陽呆不住了,徐紫山嘴上豪氣、心底狹隘,不出兩日就要反悔,定會派人來暗殺。咱們換個地界?!?/p>
三人默默走出城去。
張六說:“哎,是不是忘了拿行李?”
他說:“不要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p>
又靜靜走出幾里,他忽然說:“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再也回不了家?!?/p>
他向北望了一眼,目光盡處是一片城墻,城墻外還有重重山巒阻隔。
“南哥,你家鄉(xiāng)很遠嗎?”
“遠著呢,冀州府漁陽城,漁山鎮(zhèn)?!?/p>
“怎么不回去?”
“功夫尚沒練到家,回去就是個死?!彼栈亓吮蓖哪抗?,“如今的漁山鎮(zhèn),正被人一手遮天吧?”
(二)
漁山鎮(zhèn)方圓數(shù)百里都沒有鹿,這是鎮(zhèn)上每個獵戶都知道的事。但趙北客卻堅稱他曾在鎮(zhèn)郊曠野上親眼目睹一頭白鹿踏雪而過。既然趙老大如此說了,漸漸的便有人說自己也在鎮(zhèn)外見過鹿了,還有人不知從哪弄來了鹿肉,送到趙北客府上。
趙北客沒吃鹿肉,只是笑著對左右說:“瞧見沒,有鹿?!?/p>
有次趙北客在春雪樓擺宴,冀州府的江湖豪客與富紳名流來了大半,冀北快刀周孟說:“憑你趙兄的刀術(shù),別說在冀州,就算去京師,也是一流人物!何必憋屈在這小小漁山鎮(zhèn)?”
“謝了?!壁w北客與周孟對飲一碗。
燕羽門二當家舒羽說:“趙老哥,你要肯入燕羽門,沒二話,我這副門主的位子給你坐!”
“那可不敢當?!壁w北客又和舒羽對飲了一碗。
一碗又一碗酒下肚,趙北客醉了,忽然語聲含糊道:“那天我提著刀走在雪地里,遠遠望見鎮(zhèn)上升起了炊煙,我緩下步子,看見一頭白鹿從我身旁奔過,離我那么近,我連鹿耳上的茸毛都瞧得清清楚楚……”
眾人面面相覷,莫明其妙。
宴散后,趙北客的手下們回想起他說鹿時的古怪神色,似凝重似恍惚,便又問他:“大哥,你再講講那鹿的事兒唄?”
可趙北客卻不說了。
后來,有些人背地里議論:“鎮(zhèn)子周遭分明沒有鹿,你道趙老大為何說有?因為他是狼,狼天生就是要捕鹿為食!”
還有人說:“這漁山鎮(zhèn)就是鹿,趙北客像狼一樣守著他的地盤,他可是個狠角色!”
(三)
他再次踏進紫劍堂時是個晴夜,星斗清得能映亮人的須發(fā)。
徐紫山歪倒在地,看著胸腹處的血口,他曾以為自己算個狠角色,可如今他心想自己還是太善!當初若沒放走快刀南,自己又豈會落到此等慘境?
當年徐紫山的善念只持續(xù)了一日,隔天就帶人去捕殺快刀南,但撲了個空。隔了半年,徐紫山聽人說快刀南遠赴蘇州,混得愈加落泊,又被人攆到了九江府,便慢慢將他淡忘。哪知幾年過去,他竟混出了名堂,武功高了,還多了幾十個心狠手快的兄弟。
回到衡陽的第一夜,他就帶人來到紫劍堂,血洗徐門。
“徐兄你說,是世上的刀劍多呢,還是天上的星星多?”他語氣還是那么不慌不忙,身上衣衫也和幾年前一樣干凈。
“當然是星子多……”徐紫山咳著血,還沒死心,“南兄,當初我可是、可是……”
“你是想說,你當初饒過我一命?好,你跪下磕幾個頭,我留你不死?!?
徐紫山點了點頭,卻沒動,沉默許久,嘆道:“罷了,我不如你,這頭我磕不下去。死前我只想問你,當初你在衡陽,究竟為何與我作對?”
他說:“你紫劍堂作惡多端,我這是替天行道。”
徐紫山苦笑:“我自知不算好人,但你這話我只信一半?!?/p>
他嘆了口氣:“告訴你也無妨,聽說你有本祖?zhèn)髅伢?,很是高明,但你沒參透;而我有血海深仇要報……”
徐紫山恍然:“原來是圖我的秘笈,不巧得很,那秘笈我剛燒成灰?!?/p>
“你有這股硬氣,是我當初小看了你,小七,送他上路吧?!?/p>
他轉(zhuǎn)身仰頭,不再看滿院的血污,盯著北方夜空中的群星:“十年了,該回家了?!?/p>
“南哥,打算回家了?”張六擦了把臉上血水,“好!咱們就回去漁山鎮(zhèn),殺他個天翻地覆!”
小七割下徐紫山頭顱,隨手擲在地上,笑問:“南哥,你那仇家害你在外漂泊十年,你一定恨他入骨吧?”
“我不恨他?!彼麚u了搖頭,“我恨也只恨自己沒用,當年我爹咽氣沒出一日,他就發(fā)難奪了漁山鎮(zhèn),那是他的本事。說起來,我倒有些佩服他?!?/p>
(四)
在漁山鎮(zhèn),說起趙北客,那是人人佩服。即便有的人心里不以為然,嘴上也定是萬分欽佩的。
雖然趙北客說自己不算好人,但人們大都覺得他不是壞人,因為他講規(guī)矩,脾氣也不差,頂多每月派人去各大鋪子收些例錢,從不干魚肉鄉(xiāng)里的事。
只一樣有些古怪,趙北客不喜南方,不待見江南人。
鎮(zhèn)上有幾家江南外來戶開的酒樓,菜肴甜中帶辣,趙北客從不去吃,讓這幾家酒樓交的例錢也格外多些。
趙北客喝酒只去春雪樓,吃菜只認咸。
有次鎮(zhèn)上來了個南方小販,挑了一擔甜豆花走街串巷地賣,孩童們都爭著要吃,讓趙北客瞧見了。趙老大掏出大把銅錢,說你這豆花我全買了。
小販還沒來得及道謝,就聽趙北客又道:“以后別來了,鎮(zhèn)上沒人愛吃這口?!?/p>
孩子們吃不著甜豆花,都不樂意,趙北客轟他們:“回家去吧,這玩意兒哪有烙得香噴噴的餅子好吃?”
若是有南方人敢到漁山鎮(zhèn)尋隙滋事,那百姓們算是有熱鬧瞧了:趙老大打斷鬧事人的腿,那是輕的。重的就不好說了,或許走遍天南海北,再也見不著這個人了。
兩年前,趙北客在江南的一位故交讓人捎來口信,說是多年不見,想請趙兄去揚州小住幾月,敘敘舊情。
趙北客對捎信人說:“南邊雨水太多,整天濕漉漉,免了?!蹦侨瞬蛔〉貏裾f,趙北客煩了,“去了還得和南蠻子打交道,不去?!?/p>
那人一怔:“趙老大說笑了。江南讀書人多,是禮儀之鄉(xiāng),怎能說是蠻子……”
“放屁,欺我沒讀過書?”趙北客瞪了眼,“禮儀之鄉(xiāng),那是說山東,孔孟都是那里人;江南么,蠻夷之地?!?/p>
那人苦笑,只得告辭離去。
秋天,又有人來請趙北客遠行,不過這回是去遼東。
傳話人是遼陽飛馬堂的人,見了趙北客后說:“遼陽那邊有個點子很是棘手,沈堂主與趙大哥是多年老友,知道趙大哥你手下能人輩出,想請趙大哥派個人去,幫忙料理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p>
傳話人有些懵:“那趙大哥是答應了?不知是麾下哪位高手隨我回去?”
“你回去吧,我讓老余給你備些盤纏,換匹快馬?!壁w北客沒答,眼望著樓外秋光,心說這一趟去遼東,回來怕是得入冬了吧?
(五)
暴雨荒廟里,他和兩個兄弟啃著干硬的飯團。北歸途中錯過了宿頭,三人都有些郁悶。
張六說:“南哥,等趕到漁山鎮(zhèn),怕是快入冬了吧?”
他“嗯”了一聲。
小七說:“這趟回家復仇,干嗎不多叫幾個兄弟,他們可都愿跟你北上?!?/p>
“復仇是我的私事,兄弟們連日廝殺,讓他們在衡陽歇歇吧。”他哈哈一笑,“我本想自己回家,實在是沒甩開你倆?!?/p>
小七也笑:“南哥,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p>
三人烤了一會兒火,熱氣氤氳,他有些恍惚,隱約聽張六道:“飯團硬邦邦的難吃,要是有碗熱米粥就好了?!?/p>
他說:“等回到漁山鎮(zhèn),我請你們喝春雪樓的梨蕊粥?!?/p>
“那是什么粥?”
“梨蕊粥只有漁山鎮(zhèn)才有,每年梨花開時,春雪樓的人便要出鎮(zhèn)到梨樹林子里采備整年的粥料,尋常粥都是緊火,但梨蕊粥是小火熏出來的,燒的是梨花萼片,費工夫,一日只出一小鍋,透著異香!吃梨蕊粥有講究,坐梨木桌,使梨枝筷,碗里撒上細碎的梨花蕊……”
說著說著,他悠悠出神:“小時候,常見春雪樓上泛起燃萼生出的煙,比尋常炊煙要黑濃得多。說起來,那粥我也沒喝過幾回?!?/p>
“別說了,把我說餓了!”小七道,“你家鄉(xiāng)除了粥,還有什么好東西?”
他聞言怔住,良久才答道:“還有大風大雪。”
見兩個伙伴似不以為然,他補充道:“江南極少下雪,但風雪天喝粥才香,懂么?”
小七道:“不懂。南哥,你給透個底兒吧,這趟回家報仇,有幾成把握?”
“仇家刀法很高?!彼徽f了這么一句便沉默,心知沒幾分勝算,但他已等不及了。
萬里山水歸鄉(xiāng)路,十年沐雨流亡人,他淋了十年的江南細雨,該回家看看疾風驟雪了。
吃完飯團,三人漸次睡熟。
半夜被腳步聲驚醒,見破廟了來了十多名帶刀的人,黑漆漆的刀鞘上綻有一絲白痕,像結(jié)了霜。
他知道,那是天霜堂的標記。
天霜堂總舵在廬山五老峰,分舵眾多,聲勢驚人,算是江南第一大幫,近年更有染指北方武林之意。
“你是快刀南,刀硬,喜穿新衣,愛干凈,沒說錯吧?”天霜堂的人開口了,“盯上你好幾天了,正好,我等也要北上?!?/p>
交談許久。他得知天霜堂要在冀州立分舵,今夜是來邀自己入伙。他說了自己的事,搖頭道:“我須先回家報仇,恕不能從命?!?
聽明白后,天霜堂的人大笑:“想報仇可不容易,功夫得高,得有錢有人,這些你有嗎?入我天霜堂,教你刀術(shù),幫你報仇。”
廟外雨聲轟然,震得他心頭一片迷惘。
“當真?”
(六)
清晨,趙北客如往常一樣出了趙府,走到街邊賣老豆腐的攤子,扯過長條凳坐下。
攤主老漢從甕里舀出一碗白如雪冒著熱氣的老豆腐,撒上蝦皮、韭菜末、碎紫菜,澆上咸麻油,最后加了勺烹得滾燙的花椒油,擱在趙北客面前,又遞上兩個火燒。
趙北客道:“老豆腐就得吃咸,江南的甜豆花真是沒法下咽!”說完低頭大口吃起來。
老漢笑道:“誰說不是呢。”趙北客常來他這里吃老豆腐,有時吃完就匆匆走了,忘了給銀錢,老漢當然不敢去要,他也不想要,只要趙北客肯來吃,就沒人敢欺負他這個孤老頭——有一回附近賣烙餅的王四嫌他搶生意,想趕他走,他扯著嗓子說了句“我這老豆腐,趙爺常來吃”,王四當場就啞巴了。
趙北客吃完站起,手下人已牽著一匹馬來到攤子邊,馬上馱著行囊。
手下人付了豆腐錢,趙北客一躍上馬,對老漢道:“有幾回我是不是沒給你結(jié)錢?你晌午去春雪樓喝碗梨蕊粥吧!”
老漢忙道:“趙爺說笑了,小老兒可不敢去哩?!?/p>
在漁山鎮(zhèn)上,只有趙老大能喝梨蕊粥,這是十年的老規(guī)矩了。就算哪天趙老大沒去喝,旁人在春雪樓點菜也不敢叫梨蕊粥。
趙北客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你去了就說,是我老趙請你喝?!?/p>
“那可太謝謝趙爺了!”老漢喜得眉梢打顫,又問,“趙爺這么早就要出門?”
趙北客道:“早去早回嘛?!?/p>
說完,趙北客縱馬而去,孤身遠赴遼東。
趙北客途中換馬數(shù)次,踏過千里崎嶇,趕到遼陽城外時,已是多日后的黃昏。
城墻角落里,趙北客按照約定的暗語和飛馬堂的一個漢子接了頭。那漢子低聲道:“兄臺是趙大哥的手下?沈堂主的意思是這事須做得隱秘,故而不宜大張旗鼓地迎接,便只讓我來領(lǐng)兄臺進城,見諒?!?/p>
趙北客:“好說。”
那漢子道:“沈堂主在城中得月樓備好了酒菜,兄臺這就請隨我去吧?!?/p>
“既要隱秘,那就不入城了。”趙北客四下打量,見不遠處支著個棚子,是個賣湯面的野攤,“你讓老沈來這個面攤子見我?!?/p>
那漢子面露難色:“這……沈堂主他老人家恐怕……”
“老個屁人家?!壁w北客打斷,“你就說,趙北客來了?!?/p>
那漢子一驚,躬身施禮,轉(zhuǎn)身去了。
沒出一炷香,飛馬堂堂主沈駿匆匆來到面攤,頭上斗笠壓得低低的,遮住大半面目。
趙北客正在吃面,眼角一抬:“坐吧,給你也叫了一碗面?!?/p>
沈駿坐下吃了口面,道:“大哥,我本意是想借你手下高手一用,沒想到你親自來了,這面子給得太大了?!?/p>
趙北客:“我手下里沒幾個成器的,你說點子扎手,我就自己來了。殺誰?”
沈駿道:“那人叫劉江,劍術(shù)很高?!?/p>
趙北客:“憑你的功夫,也勝不過他?”
沈駿默然片刻,道:“我能勝他,我手下有幾人也能,但這劉江和官府牽連極深,若給人查出是飛馬堂下的手,我在遼陽就……”
過了一會兒,趙北客:“知道了。這劉江平日里出不出城?”
沈駿:“城外三里是條大河,劉江在河對岸有所別院,里面養(yǎng)了女人,每十天半月,他都會去那里?!?/p>
趙北客:“我等他去?!?/p>
沈駿:“需要什么?”
趙北客:“趕路不便,沒帶刀。再給我找身艄公的衣衫?!?/p>
沈駿欲言又止,片刻后道:“刀和衣裳,明晨我派人送來?!?/p>
趙北客:“我想早點回家,殺了人我就走,在此提前說聲告辭?!?/p>
沈駿嘆道:“大哥,當初……”
趙北客:“告辭?!?/p>
(七)
十日后,遼陽城外河邊。
趙北客頭戴竹笠,一身艄公打扮站在岸邊,瞇眼養(yǎng)神。河面寬闊,鷺鳥時飛時落。
過了一個時辰,趙北客聽到腳步聲,睜眼見一個年輕書生沿岸行來。不是劉江。
那書生二十歲模樣,與趙北客頷首致禮,坐在岸邊青石上,取出紙筆作起畫來,氣度從容清雅,不似劉江爪牙。
趙北客握著船槳又瞇起了眼。良久過去,他等得有些不耐了,走到書生跟前:“我說,你畫啥呢?”
書生溫聲作答:“畫眼前這條河。”
趙北客:“都是水,有啥好畫的,你畫我吧。”
書生莞爾:“好。”
趙北客哈哈一笑,退回船邊。半個時辰后,他又走到書生跟前:“畫完了?”
書生點頭,遞過一張宣紙。
趙北客接過一看,畫中有流云秋水,可岸邊人卻不是艄公,而是個橫刀昂立的刀客。
趙北客一凜:“你是什么人?”
書生:“姓楊,名遜?!?/p>
趙北客:“沒聽過。告訴你,一會兒別誤我的事?!?/p>
此后兩人各自沉默,又是一個時辰過去,劉江終于來了。趙北客皺起了眉,劉江帶了九名手下,看步姿,武功都不低。
劉江沒在意書生楊遜,走到趙北客跟前:“怎么今日就你一個,其他船呢?”
趙北客:“都去大渡口了,這里客少。”
劉江點了點頭,他去外宅一向避人耳目,本也是著意選的這處野渡。見船小,點了名手下:“你先跟我過去?!?/p>
小舟劃到河中央,劉江說:“我手下多,你多渡幾回吧?!?/p>
趙北客搖頭:“我這是一錘子買賣,沒第二回了?!?/p>
劉江一怔:“什么意思?”
趙北客一橫船槳,將劉江那名手下撞得胸口凹陷,飛落水中。船在江心打起了轉(zhuǎn)兒。
劉江豁然拔劍:“誰讓你來的?”
趙北客不答,丟下船槳,袖里伸出一截短刀,寒光折射到河面上,驚飛了幾只白鷺。
劉江急舞長劍,哧哧連響,劍光將船篷刺得千瘡百孔,卻不聞刀劍交擊聲。兩人在舟上錯身,劉江眼前白茫茫一閃。
——那是趙北客刀上映出的河水。
劍光止息,劉江垂手棄劍。趙北客道:“你名字里有個江,死在江心,也算不枉了。”
劉江苦笑:“技不如人,我認了?!?/p>
趙北客:“再看一眼吧?!?/p>
劉江環(huán)視蒼茫河面,忽覺耳邊一空,河流奔淌聲、白鷺鳴聲還有自己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了,天地靜如初開。一眼看完,水聲從胸口響起,鮮血決堤般涌出。
趙北客擲刀入水,劉江手下們在河邊驚呼怒罵,眼睜睜看著趙北客劃船至另一岸。
趙北客上岸后頭也不回地快步而行,在岸邊樹林中跨上早備好的快馬,飛馳遠遁。
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
(八)
翌日,趙北客正在逆旅中自斟自飲,忽聽一人笑道:“船家,又見面了。”那人正是楊遜。
趙北客皺眉離了客棧,和楊遜來到僻靜處敘話:“閣下跟著我干什么?”
楊遜道:“在遼水邊,見兄臺行事有奇?zhèn)b古風,心中感佩,特來拜會?!?/p>
趙北客冷笑:“我可不是什么俠?!?/p>
楊遜道:“兄臺孤身手刃天霜堂巨寇,無愧俠士二字?!?/p>
趙北客愣?。骸笆裁刺焖?,那劉江不是官府的人嗎?”
楊遜一怔:“劉江是天霜堂遼東分舵的第一高手,身份隱秘,許多好漢子都折在他劍下?!?/p>
趙北客細問幾句,明白過來:在遼陽真正和官府關(guān)聯(lián)緊密的是飛馬堂,沈駿不想讓天霜堂在遼陽一家獨大,但又忌憚天霜堂勢力,才找他來刺殺劉江。
如今世道混亂,江湖豪客往往不怎么畏懼官府,趙北客也不信捕快們能追去漁陽,但天霜堂在武林中勢力極盛,向來睚眥必報,惹上天霜堂,那是極大禍患。
趙北客沉默一陣,嘆道:“我讓個老朋友給坑了,背了黑鍋。”搖頭苦笑,又問,“楊老弟,你怎么知曉得如此清楚?昨日你去水邊又是為何?”
楊遜也不隱瞞:“劉江惡貫滿盈,我也是去殺他的。”
趙北客皺眉:“你不怕得罪天霜堂?”
楊遜道:“天霜堂近年來為禍武林,我正是要和他們斗一斗?!?/p>
“就憑你?”趙北客不信。
楊遜并不分辯,問道:“昨日趙兄在江心出刀,遠遠地看不分明,我只依稀覺得,刀意似有一絲熟悉。敢問趙兄刀術(shù)是何人所授?”
趙北客道:“與你無關(guān)?!?/p>
楊遜道:“如我所猜不錯,趙兄刀意是承自云陌游云公子,只是所得不全?!?/p>
趙北客皺眉:“云陌游我聽過,但我可不認識他。他不是天下第一劍客么,何來刀意?”
楊遜道:“云公子少年時亦習刀,因在山中與刀客岳空山一晤,心境轉(zhuǎn)變,后來便改修劍術(shù),此事江湖上少有人知?!保ㄗ髡甙矗宏P(guān)于楊遜、云陌游等人事跡,詳見“流梨卷”系列之《風露刺》、《山中青眸》。)
趙北客冷笑:“看見別人刀法高就轉(zhuǎn)去練劍,這云陌游定然是個南方人?!?/p>
楊遜奇道:“云公子轉(zhuǎn)而修劍,倒并非是因?qū)Ψ降缎g(shù)太高,不過……這與南人北人又何關(guān)?”
趙北客卻似陷入了某種回憶,出神良久才答道:“嘿嘿,今日練刀,明日習劍,這種事是南人干的,真正的北地男兒,不是這般行事。”
楊遜問:“那真正的北地男兒,又是如何行事?”
“北地男兒么,打定心意不回頭?!壁w北客頭一昂,“把詞寫到絕處,把歌唱到繞梁,把刀練到白頭!”
楊遜贊道:“好一個北地男兒!”
趙北客乍知被老友蒙騙,心神震蕩,一時多說了幾句,聞言笑了笑:“楊兄弟,你昨天那張畫還留著?再給我看看?!?/p>
接過畫,他端詳了一陣,還給楊遜:“你能看出我是個刀客,不簡單。但你畫的也只是個刀客,不太像我?!?/p>
楊遜莞爾:“我自忖丹青不弱,不知是畫的眉眼不像,還是身形不對?”
趙北客尋思了一會,搖頭道:“我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不像。”又看了幾張別的畫,見楊遜所畫多是梨樹,便道,“原來楊老弟也喜歡梨花?!?/p>
楊遜頷首:“趙兄也喜歡?”
“沒你那么雅?!壁w北客笑了,“我喜歡的,其實是吃梨花?!币姉钸d不解,又道,“改日你來漁陽城漁山鎮(zhèn),我請你吃梨蕊粥。今日就此別過!”
楊遜欲言又止,趙北客道:“楊老弟不必多言,你我萍水相逢,但趙某看人還算準,你是個好脾氣的善人,但我不是什么好人;何況你是江南人,而我平生最不喜的就是江南人——咱倆恐怕做不成朋友,那也不必深交!”
楊遜只覺趙北客所言未免偏激,但也不著惱:“在下看人也還算準,我看趙兄并非惡人。既是如此,咱們后會有期。”
趙北客扭頭便走,十余步后,忽停步道:“楊兄弟,你敢和天霜堂為敵,挺有志氣。想來你武功決不低,但天霜堂堂主柳寒山號稱霸刀無雙,是岳空山之后的第一刀客,不是你能惹得起的?!?/p>
楊遜道:“有朝一日,我倒也想去廬山五老峰會一會柳寒山?!?/p>
趙北客皺眉:“恕我直言,我只當你是在說大話了。”
楊遜笑道:“我本從不說大話,但既見識了北地男兒的豪氣,何妨自夸一回?”
趙北客哈哈一笑,點了點頭,又朝前走。
楊遜道:“趙兄,劉江的事……”
“殺便殺了,還提他作甚?”趙北客大步遠去,“聽人念過一句詩,‘燕客思遼水,秦人望隴頭,漁陽是燕地,那我也算燕客了,這一趟看過了遼水,不虛此行!”
(九)
江湖消息,往往傳得比奔馬還快。
數(shù)日后,趙北客在歸途中聽說了劉江被殺的消息,只是殺人者卻成了劍客楊遜。趙北客心知是楊遜設(shè)法將此事攬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胸口一熱。
回到漁陽城時,正遇上大雪紛揚。
他換了匹馬,騎行到漁山鎮(zhèn)郊已是黃昏。忽見雪中立著一個精瘦漢子。
趙北客下了馬,走近那漢子,見他腰畔系著刀,漆黑刀鞘上鏤出一線煞白。
“天霜堂的人?”趙北客一凜。
那漢子點頭:“是趙老大吧,等候多時了?!?/p>
“等我干什么?”
“等你,是為告訴你,南公子看中了漁山鎮(zhèn),天霜堂的漁陽分舵今后要設(shè)在鎮(zhèn)上?!蹦菨h子聲調(diào)一揚,“南公子特準你回家一趟,收拾好行李滾出漁山鎮(zhèn)!”
“南公子?還有女公子嗎?”趙北客笑出了聲,“特準我?那他得先教教我怎么滾?!?/p>
那漢子也笑:“南公子是我們舵主,他猜到了你不愿走,正在鎮(zhèn)子里等你,敢去嗎?”
“帶路吧?!?/p>
兩人走出十來步,趙北客冷不丁問:“在哪等我?”
那漢子道:“春雪樓。”
趙北客嗯了一聲:“你知道我今天回來?”
“不知道,我們十天前就到了,每天我都在鎮(zhèn)子口等你?!?/p>
“辛苦,以后不用等了,我自己去見他吧?!壁w北客說完一摸腰畔,醒覺因為出遠門,沒帶自己的刀。
“想殺我?”那漢子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刀,“找刀吧?你的刀在我這兒呢!”
趙北客問:“老余到底是死了還是叛了?”臨走前,他把刀交給了老余保管。
“那叫棄暗投明!”漢子道。
老余不光保管著他的刀,還打理著他的家財,若連老余都叛了……趙北客心一沉。
兩人進了鎮(zhèn)子,趙北客問:“你敢在我家門口撒野,你叫什么名字?”
漢子眉一挑:“我叫曲揚,你能拿我怎樣?”
趙北客點了點頭,繼續(xù)前行。街上百姓見趙北客回來了,紛紛低頭,連走路都避到一旁。
轉(zhuǎn)過街角,趙北客走到王四的烙餅鋪子前。王四看見趙北客和曲揚,嚇得一哆嗦:“趙爺,您回來啦?”
趙北客開口便道:“說說吧,我走的這段日子,出了什么事?”
王四瞥了一眼曲揚,顫聲道:“趙爺,求您可別難為我了,我哪兒敢亂說啊!”
曲揚傲然一笑:“天霜堂做事,不怕人說。”
王四還是不敢說。
趙北客揪住王四衣襟:“你不說,我這就弄死你!”
王四沒辦法,只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出來。
原來十日前,南公子帶著幾十個天霜堂的刀客來到了漁山鎮(zhèn),他們以為趙北客躲了起來,搜了幾天沒搜到。連番激戰(zhàn)之后,擒住了二十來個趙北客的手下,說是趙北客一天不露頭,就每天殺一兩個。
趙北客問:“第幾天了?”
王四說:“算來是第五天了……”
趙北客:“嗯,接著說?!?/p>
王四苦笑:“唉,也沒啥好說的了,趙爺您那些手下,死的死,降的降,聽說最后還剩十來個,死守在趙府,護著您的家眷……”
曲揚冷笑:“南公子沒動你家眷,不是攻不進趙府,是想留點說話的余地,好好跟你寒暄幾句?!?/p>
趙北客不再問王四,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雪,轉(zhuǎn)身走了。
王四怔怔望著趙北客遠去的背影,忽然大著膽子喊了句:“趙爺,您小心哪。”
王四背后,又有一個天霜堂刀客走過,聞言瞪過去:“賣餅的,你是活膩歪了吧?”猛一抬腳,將王四踹翻在地。
遠處,趙北客忽然停住了步子。
“曲揚,借刀一用?!?/p>
曲揚一愣,失笑道:“做夢呢?”話音未落,忽覺腰間一輕,佩刀已被趙北客抽走。
趙北客提刀回身疾奔起來,眨眼追上了踢倒王四后快步離去的那個刀客。
那刀客聽到腳步聲剛欲回頭,趙北客長刀一挺,搠入了他的后心。雪天地滑,倆人一起撲倒在街上。
趙北客爬起來,拍了拍身上雪沫。
曲揚瞠目結(jié)舌:“你……趙北客,你敢殺我天霜堂的人?”
趙北客:“你以為我沒殺過?”
曲揚猛然從懷里摸出趙北客的短刀。趙北客緩步走回:“會用短刀嗎?”
曲揚目光冷厲,作勢欲動。
“要不我教教你?”趙北客經(jīng)過了曲揚,隨手一抖,將長刀插回曲揚腰畔。
兩人繼續(xù)朝春雪樓行去。
路上,曲揚右手時顫,幾次咬牙。
趙北客望見春雪樓方向高高飄起一縷黑煙,放緩了步子,道:“燒萼煮粥呢,正好趕上喝一碗?!?/p>
曲揚死死盯著趙北客,霍然拔刀疾斬;趙北客一側(cè)身,閃過了。曲揚“喝呀”一聲,又劈上一刀,趙北客手腕一振,捏住了刀身,血從指縫滴落。
曲揚發(fā)力抽刀,同一瞬里趙北客拗斷了長刀,搶步撞入曲揚懷中,將半截刀刃刺進了曲揚心口。
曲揚歪斜軟倒。
“本想到春雪樓再殺你,年輕人,沉不住氣呀?!壁w北客從尸身上取回自己的短刀,再度邁開了步。
(十)
趙北客踏進春雪樓時,南公子正背對他坐著,喝著粥。他身側(cè)還站著兩人,也端著粥在喝。喝的是梨蕊粥。
那兩人瞥見趙北客進門,冷森森掃過去一眼。趙北客會過的狠角色不可謂不多,但這么冰冷的眼神,還是讓他心中不禁發(fā)寒。
南公子放下碗筷,擊掌三記,響如金戈,樓外傳來簌簌腳步聲。趙北客聞聲皺眉。南公子站起,轉(zhuǎn)過身面對趙北客,微笑道:“趙兄,久違了?!?/p>
趙北客見南公子面容清峻,約摸二十七八,腰間佩劍,風姿如玉,立在昏黃的日光下,足當?shù)闷鹚麖那奥犨^的一句詩:
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
趙北客道:“長得挺俊,但我不認識你?!?/p>
南公子面色一變,靜默片刻后,問:“曲揚呢?”
趙北客:“我殺了?!?/p>
“噌”的一聲,那倆刀客同時拔刀。南公子擺擺手,道:“你的刀挺快呀?!?
趙北客打量南公子的佩劍:“你用劍?”
“用劍如何?”南公子饒有興味地問。
趙北客道:“劍打不過刀,南人不如北人。”
一個刀客嗤笑:“劍是貴器,配貴人,懂么,鄉(xiāng)巴佬?”
“這劍只是個佩飾,我是天霜堂的人,當然也用刀?!蹦瞎有α诵Γ赜侄似鹬嗤?,“樓里地方小,出去說話吧?”
來到樓外,雪地上已站了幾十個刀客,還有不少人是趙北客的手下。這些手下里有的身上捆了繩索、滿臉血污,自是被俘;有的雖然沒被捆著,但面有愧色,垂頭不敢看趙北客,顯是降了天霜堂。
街上遠遠近近地聚了許多百姓,正悄聲議論。
南公子舉高了粥碗,道:“我聽說,漁山鎮(zhèn)有個規(guī)矩,只要你趙老大不點頭,沒人敢喝這碗梨蕊粥——”說話中運上了內(nèi)勁,語聲遠遠傳了出去。
“這粥我喝了,這個規(guī)矩今天我破了!”南公子把粥碗摔碎在地。
趙北客沒言語。
南公子拍了拍額頭,又道:“對了,以后你不是鎮(zhèn)上老大了,‘趙老大這三個字,可得改改了?!?/p>
一名天霜堂刀客笑道:“姓趙的,我們南公子給你取了個新匪號,叫趙老幺,你收著吧!”
幾十個刀客發(fā)出一陣哄笑。
趙北客等著他們笑完,問:“南公子,你待怎樣?”
南公子悠然道:“容易得很,你跪下磕個頭,發(fā)誓從此滾出漁山鎮(zhèn),終生不回,本公子就饒了你的狗命?!?/p>
趙北客搖頭道:“那不可能。”
“是么?”南公子一笑,“那也不急在一時,咱們先論論別的,你說說,這世上有人不怕死么?”
“我覺得是個人就怕死?!辈淮w北客回答,南公子便踱步到那些被捆著的人跟前,“有的人看似不怕死,其實只是一時血勇。你這些手下,前幾天和我斗時寧死不屈,但被俘幾日后,心思轉(zhuǎn)明白了,未必還不怕死。”
南公子拔高了聲調(diào):“今天你們這幾個人,想活命的,就給我痛罵趙北客!誰罵得響亮、罵得好聽,我就放誰走?!?/p>
等了一會兒,見沒人開罵,南公子拎出一個被捆的人,甩倒在雪地上:“就你吧,你先開第一腔?!?/p>
那人掙扎著挺直了身子,不說話。
南公子道:“我數(shù)三個數(shù),數(shù)完你還不罵,就下黃泉吧。”
那人咳嗽著,笑聲斷續(xù):“你數(shù)到一百,我也只會罵你這條南狗?!?/p>
“是么,那我就不數(shù)了?!蹦瞎右恍?,揮了揮手。
一名刀客上前斬下了那人頭顱,血泉沖天濺落。
人群驚呼,趙北客臉色煞青。
南公子又拎出第二個人,那人跌在厚雪上,渾身發(fā)抖。
“怎么,你也打算學他?”南公子指了指尸體。
那人抬頭與趙北客對視,眼神惶懼。
趙北客說:“罵吧?!?/p>
那人顫著舌頭,開了口:“趙、趙……你不是、你不是人,你個天殺的!我早想罵你了,你不是個東西,你他媽的……”罵著罵著,那人卻流下淚來,“老大,你他媽的去哪兒啦,你咋個才回來啊……兄弟們可受了苦啦……老大,我對不住你……”
南公子搖頭嘆道:“你罵得不好聽,我不愛聽,砍了吧?!?/p>
刀光閃過,又一個人頭落地。
趙北客忽道:“行了,我跪?!?/p>
南公子微笑頷首。
趙北客跪在積雪上,如山驟傾。
圍觀百姓們的議論聲一下子變響了。
有個老頭推著小車經(jīng)過,見狀從車上卸下一條長凳,舉著跑來,一凳砸在南公子肩頭,罵道:“賊子,別來俺們鎮(zhèn)!”
南公子皺眉劈掌,老頭口噴鮮血,跌飛在地。
老頭躺著,扭頭望向趙北客,嘟囔道:“好喝呀,趙爺……”
趙北客渾身一震。是那賣老豆腐的老漢。
“……那碗梨蕊粥,真好喝。”老頭微弱笑著,身子一歪,不動了。
人群一陣喧嘩。
“你跪是跪了,但頭沒磕,誓沒發(fā),咱們還得接著玩兒?!蹦瞎映烈髦?,“嗯,有點吵,再殺上倆人吧,風里有了血氣,人就靜了。”
眨眼間,又是兩個被俘漢子血灑當場。
趙北客一聲嘆,剛要開口,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個聲音:“不能磕呀……”
南公子眉梢一挑:“誰說的話,給我找出來。”
不多時,天霜堂刀客便從人群中揪出一個百姓。南公子打量他:“是你說的不能磕?你來講講,為什么不能磕,講得不好,我磕碎你的頭?!?/p>
那人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南公子皺眉欲語。趙北客猛然站起,擋在那人跟前,吼道:“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要你滾出漁山鎮(zhèn),一輩子不能回來?!蹦瞎有σ怆S和。
“我操你媽!”趙北客紅了眼睛,“這里是我家!”
“這里根本不、是、你、家。”南公子一字字道,他嗓音不高,但雙目似比趙北客還紅。
“你爹趙庭是杭州人,四十歲才來漁山鎮(zhèn),他給你取名趙南,字北客,是有客居北地,不忘故鄉(xiāng)之意?!?/p>
“你他媽閉嘴!”出身江南決不是什么丟人的事,但趙北客聽了臉上卻一陣抽搐。
(十一)
爬上一座山頭,小七抖落了身上的雪花,問:“南哥,快到你家了吧?”
“快到了,這座小山已在漁陽境里。”他語聲振奮,“這一路,可是累壞了!”
張六說:“北方的雪真大啊?!?/p>
下山后歇了會兒腳,他問:“破廟那晚,我沒答應入天霜堂,你倆不怨我吧?”
“南哥,你這是說的哪里話?”小七說,“你做主就行!”
“天霜堂本就不是好東西?!睆埩?,“走吧,我都快聞見粥香了!”
他哈哈一笑,忽然往前跑了幾步,在雪上打了個滾兒,又一躍而起:“嗯,快走!”
小七和張六看著他身上的雪泥,都愣住了。他倆知道南哥最愛干凈,以前從不讓衣衫沾泥。
小七說:“南哥,認識你十年了,還沒見你這么高興過?!?/p>
“以后別喊我南哥了,我字北客,”他目視北邊,“從今以后,我叫趙北客!”
(十二)
南公子笑得很是開心:“在江南,人們叫你快刀南?!?/p>
趙北客默然不語。
“你瞧不起江南人,但偏偏你自己就是個江南人,有意思?!蹦瞎釉叫υ胶拔覍δ愕牡准毩巳糁刚疲∧愕篮?,‘柳葉刀柳飛將你重創(chuàng),奪走了鎮(zhèn)子,你逃得性命,不敢再回家,流亡江南十年。你說我說的對么?”
“莫光說我,”趙北客冷笑,“我也猜出你是誰了?!?/p>
“是么,說來聽聽?”南公子眉間一挑。
趙北客瞪著南公子道:“天霜堂要立漁陽分舵,不可能選在這么個小鎮(zhèn)上,你是來找我報仇的?!?/p>
南公子頷首:“不錯,我是來復仇的。為了報仇,我太了解你了,世上誰人不怕死,但你趙北客可能還真是個不怕死的,這個仇可不容易報?!?/p>
趙北客:“我也怕死?!?/p>
南公子一笑:“但你最怕的不是死,你最怕的是沒了家,狗一樣流落街頭,你最在意的,就是這個漁山鎮(zhèn)!我沒說錯吧?所以我不可能輕易弄死你,我要奪了你的鎮(zhèn)子,我要讓你回不了家!”說到最后,笑容變得扭曲。
趙北客道:“我想起紫劍堂的徐紫山說過,他兒子名里也有個南字,我猜你是徐紫山的兒子,徐南?!?/p>
“不錯,你猜對了?!蹦瞎幽樕戏撼鲈幃惖南采?,“不枉我來一趟北邊。說起來,當年我才十四歲,還得多謝你沒殺我?!?/p>
趙北客道:“我自己家當初差點絕戶,滅人滿門的事,我不干。”
南公子哈哈一笑:“舊事敘完了,怎么著,我開出的條件你肯答應嗎?發(fā)個誓,從此永遠滾出漁山鎮(zhèn)?”
不待趙北客回答,又道:“我知道你不肯答應。這事兒就好玩兒在這里。那我就再給你留一天想想,你有什么幫手,不妨都叫來。我倒要看看現(xiàn)今武林,哪個敢得罪天霜堂。”
趙北客冷笑道:“你們不懂北方的江湖,你們只是過路客。你們在北地,呆不住?!?/p>
南公子道:“不怕告訴你,我這次來漁陽,帶了妻妾,報完仇,我不回去了。我定個時辰,明日正午。地方你定吧?”
趙北客道:“就這春雪樓吧?!?/p>
“好,到時候你有多少人帶多少人來,告訴我你肯不肯滾出鎮(zhèn)子,若不肯,咱們就用刀說話吧?!?/p>
(十三)
趙北客穿過滿是積雪的街回到府中,一進屋就看到了七八個滿身傷痕的手下。
這幾個手下見了他,無不熱淚盈眶:“老大,你回來啦!”、“您的家小都無恙!”、“還有幾個兄弟出去探消息去了?!?/p>
簡單敘了幾句話,趙北客道:“和南公子約好了,明日正午,做個了斷。”
一個手下問:“明天?那還來得及邀人助拳嗎?”
趙北客道:“來不及了,也不必邀人了。南公子說的沒錯,如今的武林,沒幾個敢得罪天霜堂的?!闭f完嘆了口氣,想起了他最好的兩個兄弟。
當年他們?nèi)嘶氐芥?zhèn)上,殺死柳飛報了仇,沒出半年,小七和張六就要走,他倆耐不住小鎮(zhèn)上的清寒孤悶,極力勸趙北客同去闖蕩一番。
趙北客何嘗不想一同出去闖一闖,可他得守住他的家。
最后三個人吵僵了。小七和張六離開的那天,趙北客喝了很多酒。
張六張青陸覺得北方的雪太大了,就回到了南方,最后當上了江南快意閣的副閣主,兩年前病逝了。
沈駿沈小七是個做事不回頭的人,既來到北方,索性繼續(xù)往北去,在遼陽創(chuàng)下了飛馬堂。
靜默良久,有個出去探消息的手下進了門,回報有鎮(zhèn)民悄悄找到他,說老余給他交代了幾句話。
趙北客一凜:“老余說啥了?”
那手下道:“老余說,來鎮(zhèn)上的天霜堂刀客里,就仨真高手,除了南公子,就是‘寒刀雙奇了,南公子被刀客們簇擁,不好下手,但若能除掉那倆人,咱們有勝算!”
趙北客沉吟道:“應當是在樓里陪著南公子喝粥的那倆了,眼神倒是夠寒?!?/p>
那手下道:“老余還說,南公子的人大都在春雪樓吃喝,但這倆人吃不慣北地口味,清早辰時三刻前后,會去鎮(zhèn)西一個南方人開的知味樓里吃早點,這幾日都是如此。老余說,他早年背著你把知味樓買了下來,里面伙計大都是他親戚,靠得住?!?/p>
“這個老余,私底下偷花了我多少銀子?”趙北客笑了,“你去告訴知味樓的伙計,天冷了,多燒點炭,越多越好?!?/p>
商議一陣后,趙北客道:“你們受累了,都去睡一覺吧?!闭f罷獨自走到庭院中,久久佇立。
(十四)
“爹爹,你那么厲害,咱們?yōu)槭裁床蝗ゴ蟪抢镒??這鎮(zhèn)子真?。 眴栠@話時,他還是個孩童。
他爹趙庭說:“小歸小,以后這里就是咱的家,咱要守住它?!?/p>
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天,他爹帶他去了春雪樓,他第一次喝到了梨蕊粥,第一次看到那道燃萼生出的黑煙。流亡江南的十年里,他有次曾夢見那道黑煙越飄越高,最后直上九霄,化作北辰。
他在鎮(zhèn)子上漸漸長大,也有了喜歡的姑娘;隨著他對鎮(zhèn)子越來越熟悉,他愈發(fā)覺得漁山鎮(zhèn)其實很大,覺得春雪樓越來越高,高得如同父親的身影。
父親臨死前望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長,里面有不舍,有歉疚,也有擔憂。他知道父親還不放心他,怕他守不住漁山鎮(zhèn)。那年他的刀很快,他的戀人很美,他英姿勃發(fā),無所畏懼。他信自己一定能守好這個鎮(zhèn)子。
但他沒能守住。他爹還沒下葬,“柳葉刀”柳飛就叛了。柳飛是他爹的親信,也是春雪樓的掌柜,手底下有不少高手。柳飛叛趙家,已暗中謀劃很久。他和柳飛對刀,大敗虧輸,被囚起來。
他尋隙僥幸逃出,悄無聲息地跑到鎮(zhèn)外,正氣喘吁吁,忽見曠野中奔過一頭白鹿。
他愣了愣,不由自主地追著那鹿向南狂奔而去。
數(shù)日后的一個清晨,他在逆旅中聽聞父親的尸身被柳飛拋在荒野,遭野狗分食。柳飛傳話給北地諸城,以重金換他的人頭,而他的戀人卻已快要嫁入柳家。他咬緊牙關(guān)離了客棧,決定遠赴江南。
腳踩枯黃的秋草,默默朝南走著。天邊晨星滴著水,地上勞燕各自飛。
他先去了衡陽。因為他從家里賬房先生常念的詞里聽過一句“衡陽雁去無留意”,他是北雁,他遲早要北歸。
四處偷師學藝,拼死磨礪刀術(shù)。有時快忍不下去了,他就在心里閉上眼,不去看周遭的紅塵;實在熬不住時,他就仰頭看滿天的星光,沒有星星的陰夜,他就看刀劍上的光。
江南十年生死浮沉,早記不清遭過多少罪、受過多少辱。好在還有星辰,還有朝北的方向,不曾背棄他。
三人殺回漁山鎮(zhèn)那天正下著雪,柳飛在春雪樓飲酒,他的昔日戀人成了柳飛的第四房小妾,也在樓上陪酒。他想,有時候你自己珍若性命的東西,可能在別人眼里也不值什么。后來她自覺沒臉見他,離開鎮(zhèn)子再沒回來。
樓里一場血戰(zhàn),他勝了,當即讓春雪樓的人煮了梨蕊粥,小七和張六腳踩敵人尸身、大口喝著粥。
他自己卻沒喝,恍惚中出了樓來到街上,一陣疲累襲來,跪在了積雪中,隨手將短刀拋在腳下。雪地上一點刀光直刺入高天。
(十五)
“大哥,門外有個書生求見!”
庭院中,趙北客被手下的問話驚醒了神:“書生?”
“是,他說他叫楊遜?!?/p>
“操,他來干什么?”趙北客蹙眉,眼角皺出一絲笑意。
楊遜進了門,趙北客苦笑道:“你來得不巧,沒法子請你喝梨蕊粥了。”
楊遜道:“趙兄,我聽說……”
趙北客打斷道:“楊兄弟,我先講明,不論你在鎮(zhèn)上聽說了什么,那都是我趙某人的私事,不勞你操心,你若要多管閑事,休怪我翻臉。”
楊遜道:“趙兄這是何苦?何況與天霜堂為敵,本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p>
趙北客兩眼一瞪:“你要和天霜堂作對,自去廬山總舵,別在我鎮(zhèn)子上?!?/p>
楊遜微笑道:“既是如此,你我各行其是,我在鎮(zhèn)上多住兩日,總不礙著你吧?”
趙北客沉默片刻,嘆道:“楊老弟,你若執(zhí)意如此,就幫我一件事。這事讓別人辦,我不太放心?!?/p>
楊遜道:“請講?!?/p>
趙北客道:“等到凌晨寅時,勞你將我家眷護送到漁陽城里,安置在我朋友家中?!彪S即說了地點。
楊遜道:“萍水相逢,趙兄肯將家眷托付給我,那是莫大信任,自當從命。只是……那地方不近,明日正午我趕不回來吧?”
趙北客道:“在遼東,你已幫過我一回,我極承你的情義;明日正午的事,說到根上是我和南公子的私仇,你就莫插手了?!?/p>
楊遜久久不語。
趙北客道:“你若看得起趙某,想交我這個朋友,那就答應我,寅時送我家眷出鎮(zhèn)?!?/p>
楊遜嘆道:“……好,我答應你?!?/p>
“多謝。”趙北客拍了拍楊遜肩頭,對手下們道:“你們都睡覺去,我和楊老弟說幾句話?!?/p>
趙北客在庭院里踱步,找準了地方挖出兩壇老酒,笑道:“這是我當年從江南返家后不久埋下的,是時候喝了。”
兩人在庭中石桌旁坐下。對飲了一碗,趙北客道:“那日一別,細想你所言,我的刀術(shù),倒真可能是得自云公子。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給你講講吧?!?/p>
(十六)
“當真?”
暴雨荒廟中,聽天霜堂的人說愿助他復仇,三人一時都難以置信。
“自然當真!入我天霜堂,一切都好商量?!?/p>
他半天沒開口,小七和張六望著他,等他拿主意。
最終他還是沒答應。天霜堂在武林中頗有惡名,投靠他們,那是當了走狗,即便能報得大仇,也有辱大丈夫的剛強俠義。
豈料謝絕邀約后,天霜堂眾人翻了臉。
“三位是瞧不上我天霜堂?”、“給臉不要臉,既非友,那就是敵了?!?、“敬酒不吃吃罰酒!”
雙方劍拔弩張,他心里卻似隱約松了口氣。這趟北歸,本也沒多高把握能勝過柳飛,在這荒野中拼一場也好,不負男兒豪情,好過到了家鄉(xiāng)復仇不成淪為笑柄,再受恥辱。
眼看兩方人即要動刀拼殺,廟外忽然傳來叮當?shù)沫h(huán)佩聲,聲聲清透空澈,暴雨驚雷也不能壓低。
驚疑中,一個白衣年輕人走入破廟。趙北客駭然發(fā)現(xiàn),這人沒撐傘從雨中行來,衣衫竟未被淋濕。
來人約摸十八九歲年紀,趙北客與他對視了剎那,心頭恍惚一震,仿佛萬千思緒都被他一眼看破。
那年輕人竟似對廟中情形了若指掌,對天霜堂刀客們道:“從明日起,我就不再用刀了;諸位一路上多有惡跡,我最后一次使刀,當去惡揚善?!?/p>
一個刀客聽得不耐,揮刀砍來。年輕人袍袖微揚——
廟里霎時閃過一抹弧光,似秋水上驟然斜落一道殘陽,遠山間倏忽橫披一縷朝霞。
那刀客倒地而亡。
趙北客腦中鉆入了一點靈光,脫口道:“你……你能再使一次嗎?”
那年輕人道:“好?!?白衣晃動,驚鴻過眼,又一名天霜堂刀客氣絕栽倒。
趙北客不自禁道:“太快了,太快了!能慢些出刀嗎?”
年輕人微笑頷首,暗夜中再度綻出一線清光,血花飄落如絮。
趙北客道:“還是太快了?!?/p>
年輕人道:“那我再慢些?!彪S手又出了一刀。天霜堂刀客頃刻斃命四人,余人驚駭欲絕,一窩蜂奔逃出廟。年輕人也不攔截。
趙北客惘然道:“唉,還是沒看清?!?/p>
年輕人聞言走到破廟漏雨處,那里的地面上積了一小片水洼。他俯身在水洼上寫了個字,邁步出廟。
趙北客忙湊近來瞧,是個“刀”字。那字寫在水上,竟懸停了片刻才流散,趙北客陷入迷思,若有所悟。
他醒過神后沖入廟外雨中,一口氣奔出數(shù)里,見沿途倒斃著幾個天霜堂的刀客,卻早沒了那年輕人的身影。
那夜之后,趙北客刀術(shù)大進?;氐綕O山鎮(zhèn),三兩招便擊敗了柳飛。
(十七)
趙府庭院中,趙北客講完后嘆道:“老實講,那夜我并沒看明白那年輕人的刀意,思索至今,仍沒弄懂。我只是模糊感悟到了刀光中的些許殘影,雖然似是而非,不成氣候,但也足夠我回鄉(xiāng)復仇了?!?/p>
楊遜道:“趙兄終歸與云公子心性迥異,想是因此才極難明悟他的刀意。”
趙北客道:“你說得沒錯。唉,云公子是江南人,楊老弟你也是江南人,就連老趙我,其實也是個江南人?!?/p>
楊遜道:“何必強分南北?憑趙兄氣概,到哪兒都是慷慨豪俠?!?/p>
趙北客笑了笑,道:“來,喝酒!”
夜?jié)u深。那晚趙北客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往事。有些是在江南的事,有些是在北方的事,有些說得詳盡,有些卻講得含糊。還有些楊遜則沒聽懂,比如趙北客反復叨念的白鹿。
“楊老弟,不怕你笑話,我在江南那十年,愛干凈,總是穿新衣?!壁w北客醉眼蒙眬,嘴里嘟噥著,“小時候我爹說,去別人家做客,要穿新衣……我在江南,那是去做客!我告訴你,我呀,遲早要回我的家……”
楊遜默然聽著這孩童般固執(zhí)的話語,給趙北客倒了一碗酒:“不是早回來了嗎?”
“是呀,回來了?!壁w北客舉起酒碗,又放下了,“可是沒能留住我那倆好兄弟,我讓小七做春雪樓的掌柜,他都不肯做……”
楊遜苦笑:“你那位朋友志存高遠,你讓他當掌柜守著春雪樓,他自然是不大情愿的……”
“可那是我能給的最好的了……”趙北客飲干碗中酒,眼神愈發(fā)蒙惺。
“張六啊,兩年前你派人傳信,讓我去揚州住幾天,我沒去……可我不知道那時候你得了重病啊……沒能見你最后一面,是我不對。
“小七,你讓我去遼東,我快馬加鞭地去了……可沒想到,你堂主當太久了,把人當慫了……
“你倆都走了,我當初埋下的兩壇子好酒,你倆誰也沒喝上……”趙北客靜了片刻,又嘟囔道,“唉,都走了,江南人就是靠不住……楊老弟你說說,江南有什么好?江南的歌兒都是軟綿綿的,江南人也是軟綿綿的,鬼點子多;江南的景兒還是軟綿綿的,到處是輕煙軟霧,哪里比得上北地的風冷雪徹?”
楊遜輕嘆一聲,無言以對。他知道,不是江南不好,也不是江南人不好,而是趙北客人生最不好的時候是在江南流亡,所見便都不喜歡。
趙北客說完頭一垂,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臨近寅時,趙北客睡醒了,颯然站直身子,皺眉道:“楊老弟,昨晚和你這個江南人喝酒,帶得我也婆婆媽媽了,哈哈哈!”
楊遜一笑。
趙北客招呼來一個手下:“他身手利落,陪你同去?!?/p>
楊遜道:“我一人即可。必不辱命。”堅持許久,趙北客只得作罷。
萍水相逢的兩人默然對視了一眼,楊遜護送著趙北客的家眷出趙府,離開了漁陽鎮(zhèn)。
(十八)
天邊擦亮一線白,辰時將至,趙北客在庭院中抓起一把雪,擦拭短刀。
一個手下回報:“大哥,不久前,南公子派人把自己的一妻一妾也送出了鎮(zhèn)?!?/p>
趙北客道:“他這是要決死,正合我意?!?/p>
換了身行頭,提刀邁步出了門,疾行到鎮(zhèn)西知味樓,在離樓門口最遠的桌上坐了。
辰時三刻,天霜堂的兩名刀客進了門,正是昨日春雪樓中和南公子一起喝粥的那倆。
兩人認出趙北客,當即皺眉拔刀。
趙北客道:“兩位早啊,是‘寒刀雙奇吧?”
其中一個刀客見趙北客頭上戴著大斗笠,擋住了半邊臉,便冷笑道:“怎么,姓趙的,沒臉見人了?”
趙北客道:“不至于沒臉見二位。來吃飯的吧,要不,一塊吃點兒?”
兩個刀客皺眉對望,趙北客笑了:“怎么著,不敢?怕我下毒?”
“笑話,能毒倒我哥倆兒,算你本事!”倆刀客走到趙北客桌前。
兩人倒挽長刀,剛要落座,趙北客已霍然站起!
兩人只聽頭頂上一陣響動,數(shù)不清的火炭轟然墜落,籠罩了丈許方圓。
樓上早堆滿了炙燙的炭,樓板傾塌,兩人猝不及防,避無可避,霎時衣衫焦黑,皮開肉綻,其中一人手上灼裂出血口,長刀脫手墜地。
炭火打在趙北客的大斗笠上,四下彈開。趙北客躍步一跳,疾電般將短刀扎入了那人心口。
另一個刀客見機得快,雖離門口不近,一瞬里仍是飄退極遠,眼見便要出酒樓。
但趙北客更快,他摘下斗笠甩出,蒙住了那刀客的頭臉,疾追中暴起一腳蹬在刀客胸腹間——那刀客撞碎了樓門,跌飛在街上。
趙北客放緩步子踱到樓外,那刀客渾身灼傷,又挨了一記重腳,正歪倒在地咳著血。
趙北客出刀挑飛那刀客手中的長刀,抬腳踏在他胸口:“昨天在春雪樓,你倆的眼神夠冷,瞧得我發(fā)寒……”
那刀客張了張嘴,趙北客腳下用力,那人哀嘶一聲,沒說出話來。
“冷,真他娘冷,冷得讓我覺得自己剛從混著碎冰的冬河里洗了澡……”趙北客說著,還打了個寒戰(zhàn),“你讓我冷,我就讓你熱!”
那刀客掙扎挺身,沒挺動。
“對了,‘劍是貴器,佩貴人,昨天這話是你說的吧?”趙北客一拍腦門,“你說這話,對得住你練的刀嗎?我看不是劍貴,也不是刀賤,是你賤?!?/p>
說完,趙北客割斷了那人咽喉,大步離去。
(十九)
辰時,趙北客在知味樓靜坐等人時,南公子正在春雪樓里喝著早茶,派人找來老余問話:“看你還算老實,你既降了我,那我問你什么,你就一五一十地答什么,知道嗎?”
老余連連點頭。
南公子問:“你模樣最老,跟著趙北客也最久吧?你說說,趙北客為何要把地方定在春雪樓?”
老余愣了愣:“圖個近便吧。昨兒個您兩位不就是在春雪樓碰的面?”
“嗯,言之有理?!蹦瞎游⑿c頭,“我尋思吧,哎,你們北方人講話是不是說‘尋思?”
老余道:“對、對?!?/p>
南公子道:“嗯,我尋思著吧,趙北客是逃過一次家的人了,多少總得長點心眼兒吧?他不可能不留個后手,那你覺得,他會把這個后手,布置在哪里?”
老余苦笑:“俺哪兒知道在哪里呀?您這么問,那不是難為俺嗎?”
南公子道:“也就是說,他確實留了個后手,你只是不知道留在哪里?!?/p>
老余一怔:“我可沒這么說……”
南公子道:“好,那你再說說,這春雪樓的伙計們,都是些什么人呀?”
老余答道:“有些是本鎮(zhèn)人,有些是外來戶,都是尋常百姓。”
南公子道:“你答得很老實,我問完了。”
喝完茶,南公子叫來個手下,吩咐:“把在春雪樓干活的人都找來,上到掌柜,下到跑堂的,還有燒菜的、采買的、劈柴生火的,都給我找來?!?/p>
半炷香后,人到齊了。南公子道:“這幾日下榻貴酒樓,叨擾了,給諸位道個謝。”
掌柜賠笑道:“您太客氣了。”
南公子踱步到一個干瘦漢子跟前,問:“一身油腥味兒,你是個廚子吧?叫什么名字?”
那漢子道:“我、我叫,叫沙五、五五……”
“你叫什么?”南公子乍沒聽懂,隨即恍然一笑,“哦,你叫沙五,是個結(jié)巴。挺可憐的?!眹@了口氣,忽一揚手,袖底躥出一道寒光。
沙五一側(cè)身,閃開了。
“身法挺快呀?!蹦瞎涌粗掷锏亩痰?,“我知道趙北客用短刀,所以我也練短刀;為了報仇,我苦練十年。我再出一刀,你若還能閃開,這個仇我不報了?!闭f完又出了一刀。
這一刀沙五沒能閃過去,喉嚨上多了個血洞。
南公子收刀入袖,掃視春雪樓的人:“反正趙北客的人就在你們之中,我也懶得一一分辨了,等會兒誰若被錯殺了,我提前道聲歉。”
說完擊了擊掌,數(shù)十個天霜堂刀客擁入春雪樓。
(二十)
巳時,陽光刺在雪地上,映目一片白晃晃的光。
趙北客帶著人急匆匆趕至春雪樓。
樓前,幾十名天霜堂刀客肅立如林,南公子已等候多時。
兩方人在街上對峙。南公子微笑道:“離正午還有一個時辰,你到得這么早,莫非是想來場奇襲?”
沒人搭腔,話音在寒風中飄散。南公子又道:“奇襲這種事,成了才叫奇襲,不成那叫送死,懂嗎?”
趙北客道:“廢話真他娘多?!?/p>
“那就說點實在的?!蹦瞎雍敛恢鴲?,“方才我聽說,你在知味樓設(shè)計殺了我兩員力將,不錯,有兩下子。但你的撒手锏也讓我廢了……”說到這里,指了指旁邊兒的春雪樓,“這里面,沒活人了?!?/p>
趙北客臉色驟青。
“沒想到?這第一仗,咱倆算是打平,嗯,你好像是虧了點兒?!蹦瞎诱Z聲溫和,“不要緊,我還給你機會。好了,說你的答話吧,從此滾出鎮(zhèn)子,肯還是不肯?”
趙北客淡淡道:“漁山鎮(zhèn)是我家,我哪兒也不去?!?/p>
“好!如我所料?!蹦瞎訐嵴瀑潎@,“你有骨氣,我送你份禮。前幾天你有十九個手下降了我,他們沒骨氣,我不稀罕,這些人我還給你吧!”
“是嗎?”趙北客一怔,冷聲道,“……多謝?!?/p>
南公子笑了:“不用這么客氣?!币粨]手,背后走出幾個提著麻袋的刀客,將麻袋一個個抖開。
麻袋里的東西滾落在雪地上,全是死人頭顱。老余也在其中。
趙北客嘴角抽動,半天才吐出一個字:“……操?!?/p>
南公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趙北客的臉,似在賞畫,片刻后點了點頭,很滿意趙北客臉上的神情。
趙北客一抬手,他身后的十三個兄弟一齊拔刀。趙北客自己也亮出了短刀:“打吧?!?/p>
“你就剩這點人了,急什么?我說了還給你機會。”南公子不疾不徐道,“你說我不懂北方的江湖,但你們北地的規(guī)矩,我多少知道些——誰的刀硬,誰就是爺。
“那就按北方的規(guī)矩來,兩方各出十人,生死斗!哪邊的十個人先死絕了,哪邊算輸。怎么樣!”
趙北客聞言欲答,南公子卻又繼續(xù)道:“還有一條,兵對兵將對將,你我不忙著下場——這也是你們的規(guī)矩,沒錯吧?”
趙北客不說話了。他知道眼前南公子的這些手下雖不如“寒刀雙奇”的刀術(shù)高,但比起他那些兄弟恐怕還是要高出不少。
“敢嗎?
“敢不敢比?
“敢,還是,不敢?”
南公子連問三聲,愈問愈急,臉上嘲意也越來越濃。
趙北客還是不出聲。他身后的兄弟們早已無比悲憤,一個個再也按捺不?。骸安倌隳锏?!有啥不敢?”、“大哥,跟他們比!”、“比!干死這些南狗!”
南公子不再催問,靜立在寒風中等趙北客作答。
良久,趙北客呵出一口氣,發(fā)覺自己喉嚨止不住地輕顫,于是便又呵了一口氣。
“操,孫子才不敢!比了!”
(二十一)
春雪樓前,兩方的刀客相隔數(shù)丈對立,各自在雪地上一字排開。其余人則退到了一旁。
趙北客面色如鐵,南公子神情安閑。
天霜堂的十名刀客目光高傲,掃視著前面那些粗衣劣刀的對手們,一人輕蔑笑問:“咱們是群戰(zhàn)呢,還是一對一地來?”
北地刀手們略一靜默,有個漢子叫道:“徐白?”刀手里叫徐白的應聲道:“老周,咱倆先上?”兩人對望點頭,越眾而出。
天霜堂刀客見狀,也緩步迎出兩人。
四人混戰(zhàn)起來,刀光亂飛。天霜堂的刀客要比兩個北地刀手高明得多,短暫的七八下對刀過去,老周已腿上流血,跌在地上。天霜堂刀客存心要留著他慢慢折辱,沒對他下死手。
余下徐白獨斗兩人,苦苦支撐。兩刀客對視一笑,忽然分向徐白前后兩側(cè)退出。
徐白將手中鐵刀舞得發(fā)了狂,吼道:“來??!來?。 ?在他身前的天霜堂刀客忽然揚刀躍步,一陣風般掠過了徐白,砍得他肩頭翻出血花兒,回身站定。
徐白肩膀劇顫,剛轉(zhuǎn)過身軀,先前站在徐白身后的另一個刀客腳下疾晃,人已閃到徐白另一側(cè),掠行中出刀劈在徐白左臂上,血流如注。
徐白咬牙沒有呼痛,方邁出一步,早先站定的刀客又彎腰發(fā)足躥過了他,揮刀在他小腿上挑開一道血口。
兩名天霜堂刀客不斷交錯換位,兩道刀光不時交叉擦過徐白。徐白左支右絀,身上刀痕越來越多。兩人出的每一刀都著意避開了要害,臉上掛著冷笑,如在戲耍孩童。
趙北客捏緊了指節(jié),臉上蒼白。
到后來,徐白時而朝前時而轉(zhuǎn)后,狀如癲狂,但他始終緊咬牙關(guān),沒出一聲。南公子身軀前傾,似是好奇徐白到底還能挨多少刀。
轉(zhuǎn)眼又是十余刀縱橫著割了過去。
徐白腳下踉蹌,渾身浴血。
他以刀拄地,大口喘息,忽然仰頭吼起了歌:“大風卷地吹,嗨呦——”
嗓音嘶啞,曲調(diào)悲昂。
趙北客心頭一震,流下了熱淚。這歌是很久前他教給手下們的,已有數(shù)年沒人唱起,沒想到徐白還記得。
“大風卷地吹嗨呦,男兒——”徐白唱著北調(diào)兒,橫刀跑向天霜堂刀客。
白光急閃,徐白喉嚨被刀刃斬開,一句沒唱完,撲倒不動了。
“大風卷地吹嗨呦,男兒不回頭!”先前腿傷跌倒的老周接著徐白的調(diào)子唱完了那句歌,猛然翻身躍起,一刀剁在天霜堂刀客的肋間!
那刀客倒退著栽倒。另一個天霜堂刀客驚怒交集,刀光橫斜,如雨劈落;但老周卻不閃躲了,他瘸著腿與敵人揮刀對劈,口中叫著、歌著……一瞬里兩人都身中數(shù)刀。
“山高路難行嗨呦,是江上……”唱到這里,歌聲戛然而止,老周仰天躺進雪里。那天霜堂刀客站著亂晃了幾下,也摔倒不起。兩人同歸于盡。
“——是江上水不流!”一個刀手哽咽著繼續(xù)唱,提刀沖了上去。
“并肩子殺敵呦!”剩下的北地刀手們雙目通紅,一個接一個大步上前。
天霜堂的八名刀客見狀齊齊拔刀,十余人短兵相接,在雪地上揮砍搏殺——歌聲再起。
“大風卷地吹嗨呦,男兒不回頭!山高路難行嗨呦,是江上水不流!日月兩肩挑嗨呦,咱一心當英雄!”
蒼涼的曲調(diào)在風中低昂。有人唱到半句,猛然中刀啞了聲,隨即便有別的漢子接著唱下去;有人從大聲嘶吼唱到氣若游絲,唱著唱著便倒在了雪地上;有時歌聲像枯澀的弦,有時又如激越的鼓;有時敵人的刀光席卷如潮,歌調(diào)兒被刀劍摩擦聲壓了下去,但總有個漢子在低低念唱,歌聲始終不絕——
百里冰霜千里的雪,遮不住天上的星!
地上的男兒朝前走呦,不怕那路難行!
粗拙的北調(diào)兒混在喊殺聲與金鐵聲中,雖唱得斷續(xù)雜亂,但字字如鐵,句句鏗鏘,貫連成一股悲烈激壯的男兒氣,在陽光下飛旋,在厚雪上徘徊。
人人都殺紅了眼,刀與刀的撞擊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不時有人倒下,不時又有人爬起。一陣慘烈對刀后,兩方的人皆傷痕累累,各自退開幾步,劇烈喘息。有個漢子的刀被敵人劈斷了,手腕裂出了骨茬兒,他本一直在低聲嘶唱著,這時把斷刀交到左手,歌調(diào)兒忽一轉(zhuǎn):“問一聲爺們兒呦,刀斷手折咋個辦——”
這句唱完,歌聲靜了。
北地漢子們互靠著肩背,大口喘著粗氣。
那寒風像刀子一樣割擦著傷口,那飛雪被凍得僵在地上!那日光刺得雙目快要淌血,那心肝跳得快要迸開!有個漢子忽然接了一句:“刀斷手折還是——殺敵呦!”
他們彼此對望,猛然一齊大笑,把胸膛敞開,用刀尖挑起一團積雪,按在胸口上,那雪熱得像要燒起來!他們緊緊并著肩、重重踏著雪,朝著敵人飛步而行,北歌在刀光中再度飄揚,如龍蛇高躥。
雪光折映著日光,天地間一片煞白,初時刀光混在其中尚不分明,但很快刀光里便帶上了血色,越來越紅。
“大風卷地沒命地吹呦,把熱酒吹成了冰!男兒一去不回頭呦,似那指北的星!管他山水路難行呦,咱就是要當英雄!”
一蓬又一蓬的熱血灑在雪上。
舊血尚未及凝結(jié),便又被新的血覆蓋。
站著的人不斷倒下,倒下的人這回卻不再站起來,歌聲、刀聲、呼吸聲都漸消漸絕。
到后來,雪地上只剩下一片紅色的靜,清澈又濃烈。
(二十二)
南公子臉色很難看。他身后的天霜堂刀客恨恨地盯著趙北客,那恨里似也夾雜了一絲惶懼。
“沒想到?”趙北客虎目泛紅,咧嘴一笑,“今日讓你見識北地的男兒?!?/p>
“有意思!”南公子靜默良久,口中忽然迸出大笑,“這一仗,算是又打平了?!?/p>
趙北客冷冷道:“但你好像是虧了點兒?”
南公子眼光一厲,久久沒說話。方才死去的刀客,多是他此次北行所帶精銳。
趙北客不再看那片雪地,嘆道:“其實虧的還是我。我死的是兄弟,你死的是狗?!?/p>
南公子哼了一聲,道:“是人是狗,要看誰笑到最后。你可就剩三個手下了?!?/p>
趙北客亮出了短刀:“兵對兵將對將,該你我了吧?”
南公子瞟了一眼趙北客的刀,嗤笑道:“是該將對將的時候了,但你趙北客差不多已是光桿兒孤將,我的人里高手還多著。接下來咱們一對一,你在我手下里先挑一個吧?”
“你不敢應戰(zhàn)?”趙北客語聲輕蔑。
南公子微笑道:“你放心,我苦練十年短刀,必要親手擊敗你。不過明人不說暗話,咱倆不太熟,在贏你之前,倒不妨先看看你的刀。趙兄自居北地豪俠,不會吝色得不給看吧?”
“孬種?!壁w北客大笑,“想看的我刀?那你好好看著!”
他上前幾步,掃視著天霜堂眾刀客:“諸位之中,哪個殺過我老趙的兄弟的,給我站出來!”
只過片刻,便有個刀客冷笑道:“趙老幺,我看你是狂破天去了!”說話中拔刀疾行而出。
趙北客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那人急匆匆奔近揮刀劈來,刀光快及身時,才側(cè)步堪堪閃過,一縷衣角飄在風里。
讓過那人的同時,趙北客反手持刀在那人后腰上一推。
那人順勢向前沖出好幾步,腰眼上躥出血泉,摔倒不動了。
天霜堂的人一陣怒罵。南公子蹙眉不語:方才趙北客殺人是靠步法與巧勁,沒露真正刀術(shù)。
很快又站出一個刀客與趙北客決斗,他緩步走出,在離趙北客數(shù)丈時,忽覺趙北客似乎抬了抬手。
那刀客正不明所以,猛瞥見趙北客手里的短刀不見了,再一低頭,那刀正插在自己胸口,緊接著便是一陣銳痛襲來。
趙北客慢悠悠走到刀客尸體前拔出短刀。
南公子皺眉愈緊:這一下擲刀殺人,靠的是暗器手法和出其不意,仍然不是趙北客的真實刀術(shù),念及此,忽道:“崔岳,你去?!?/p>
天霜堂刀客里走出一個鐵塔般的巨漢,來到趙北客身前,干巴巴道:“請?!?/p>
趙北客道:“你先請?!?/p>
崔岳點點頭,猛然奔近一刀斜劈,趙北客邁步迎上,逆著敵人刀勢也斬出一刀。他心知南公子親點此人出陣,定然非同小可,這一刀便使了十成勁力。雙刀轟然交擊,兩人各自退步站定。
趙北客憑借刀身上傳回的觸感斷定,方才兩股勁力對撞時,崔岳右臂已被自己撞得骨裂。
他見崔岳一動不動,便走近招了招手,如逗孩童:“再來呀。”
崔岳大怒,全力揮出一刀,未及落下,臂骨撐不住如此巨勁,骨上裂紋驟然綻開,疼得暈厥過去。趙北客笑道:“長得挺高大,可惜是紙糊的?!?/p>
南公子看出趙北客這回取勝近乎是用蠻力,仍辨不清他刀法到底如何,而自己用手下試刀,已快引起他們不滿,此刻趙北客連殺三人,額上見汗,正是出手良機。便道:“可以了,趙兄的刀我看過了?!?/p>
趙北客壓住狂亂的內(nèi)息,哈哈一笑:“若沒看夠,還可再看。”
南公子道:“不必了。”前行中袖里寒芒吐露,隨手一抖刀,刀花紛揚得如抖開一陣帶刺的風。
趙北客看得暗凜。
南公子又道:“我既看了趙兄的刀,也請趙兄看看我的。”身形一閃,滑向趙北客那三個手下之一。
趙北客早在戒備,晃身擋在前面,兩人對了一刀,風中蕩開激鳴。南公子借勢倒退一步,化解了勁力;但趙北客身后就是兄弟,對刀后反而邁前一步,嘴角溢出血絲。
南公子微笑:“這一刀倒是看清楚了些?!?/p>
趙北客冷哼道:“請賜教吧?!?/p>
“哎呀,忽然想起一件事,”南公子目光閃爍,“適才忘了告訴趙兄,真是好生歉疚。”說話中眉頭緊鎖,似當真歉極。
趙北客心中隱隱不安。
南公子道:“說到‘寒刀雙奇,這兩人即便在天霜堂總舵,也是排得靠前的頂尖高手,趙兄就沒想過,你何以能如此輕易地殺死他兩人么?”
趙北客聞言皺眉。
“我來說與趙兄聽吧,也好讓你死個明白。”南公子溫聲笑語,“不過你我即要斗刀,你聽后可別心慌意亂???我來漁山鎮(zhèn),根本沒帶什么妻妾,我送出鎮(zhèn)去的那‘一妻一妾,才是真正的‘寒刀雙奇,她倆是去追殺你的家眷了,算算時辰,也差不多該回來了?!?/p>
趙北客心頭猛沉,只覺眼前一陣模糊。
南公子悠悠道:“唉,都說最毒婦人心,她倆手狠,你的妻小是活不成了——好了,說完了,來比刀吧!”
趙北客深深呼吸,強自定神,剛要開口,遠處忽然傳來馬蹄聲。
“你聽,”南公子眨了眨眼,“她倆回來了。”
(二十三)
一匹白馬轉(zhuǎn)過街角,漸馳漸近。
看清馬上的人后,南公子的臉色忽然僵住。
回來的并非兩個女子,而是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
——楊遜望見趙北客后微松一口氣,下馬走近。
趙北客怔了怔,大笑起來。他望著楊遜提劍而行,見楊遜臉色蒼白,衣衫上血跡斑斑,似身上有傷,但神情是那樣的從容鎮(zhèn)定。一時間讓趙北客驀然覺得,也許有一天,這個年輕人真的能闖上廬山天霜堂總舵,劍挑柳寒山。
南公子吃驚喝問:“你是何人?‘寒刀雙奇在哪?”
楊遜前行中答道:“你那兩名屬下太過歹毒,留在世上只會禍及無辜。”他竭盡全力速速趕回,此時尚未到正午,只是兩方人已提早開戰(zhàn)。
南公子神情陰晴不定?!昂峨p奇”的刀術(shù)比他僅低一線,這書生能以一敵二,劍術(shù)著實深不可測。沉思中忽然醒覺,叫道:“你站?。e再往前走!”
然而出言已晚,楊遜和趙北客此時一前一后,對南公子已成包夾之勢。
楊遜淡淡一笑:“好,我站定了。但你也別亂動?!陛p晃了一下劍柄。
“哼哼,你這是威脅我?”南公子心緒浮動,笑聲變得有些尖銳,“料想你受傷不輕,加上趙北客和他的手下,你們一共也只有五個人,談何勝算?”
楊遜道:“不錯,若兩方死斗,最后站著的肯定是你們的人,但閣下你會不會站到最后,就難說了?!?/p>
趙北客笑了起來。
南公子只覺這笑聲無比刺耳,皺眉道:“趙北客,你別得意得太早了,忘了你那些被俘的手下了么?昨日殺了四個,還剩下七個,你不想要他們的性命了,是吧?”
趙北客道:“卑鄙無恥!”
南公子臉上發(fā)青。他本想在斗刀中擊敗趙北客,然后將其逐出漁山鎮(zhèn),令其終生痛苦,如今拿趙北客的手下來要挾威逼,絕非所愿,心中惱極。
趙北客笑道:“徐紫山雖然不是什么好東西,但寧死不肯朝我磕頭,也算是有骨氣的漢子,你比起你老子可要差些了?!?
“住口!”南公子吼了起來,臉色第一次變得猙獰,“姓趙的,你竟還敢提我爹!”
楊遜沉吟著,忽道:“眼下已成僵局,不若兩方罷斗?!?/p>
“罷斗?笑話……”南公子咬牙切齒,“真是笑話,你以為我不敢拼死?我等著北上復仇,等了多少年!想要我罷斗,好??!只要趙北客答應離了漁山鎮(zhèn),永不再回來,我立時罷斗!”
楊遜輕嘆不語。
南公子提高了聲音,又道:“天霜堂弟子聽令,我若身死,你們須一把火燒了漁山鎮(zhèn)!”
“南公子,你怕了。”趙北客忽然笑了,“有句話你沒說錯,是人就怕死。你也怕死?!?/p>
南公子冷冷瞪視趙北客。
趙北客道:“罷斗吧!你放了我那些被俘的兄弟,且莫害鎮(zhèn)上百姓,我便答應你,離開漁山鎮(zhèn)。”
“當真?”南公子一驚,大為出乎意料,“永不再回?”
趙北客沉默了很長時間,終于嘆道:“永不回來。”
南公子仍覺不信,蹙眉道:“那你起個誓吧?!?/p>
“好……”趙北客吁了一口氣,繼續(xù)道,“我發(fā)誓,今日離了漁山鎮(zhèn),終生……不返?!彼鲅韵騺砀纱嗨?,但這回卻說顫了聲。
南公子怔了怔,臉色煩悶,似不知該說什么好,半天后才吐出一句:“姓趙的,你夠狠,真不知我從前是高看了你,還是低估了你……”
趙北客道:“我的人呢?”
南公子招了招手,命天霜堂刀客將趙北客那些被捆的手下帶到了春雪樓前。
南公子目光復雜,甚至有一絲不知所措,剛想要開口,趙北客已道:“閑話少說,放人吧?!?/p>
南公子嘴角一抽,冷冷道:“把他們放了。”
趙北客讓三個手下給被俘的人松了綁,道:“你們十人暫且出鎮(zhèn),避避風頭?!?/p>
直到手下眾兄弟走得看不見了,趙北客才道:“南公子,既是如此,趙某也告辭了。”說完扭頭便走。
此刻兩人對南公子的夾圍之勢已去,但南公子仍是嘴眼扭曲,就如要噬人而不得的餓虎。
趙北客走出十余步后,天霜堂刀客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拔刀而上,攔在他身前。
“徐紫山當初好面子,好歹翻臉沒你這么快……”趙北客笑了笑,步履不停,似打算硬闖。
“別再提我爹,你這喪家的北狗!”南公子驟然厲喝,隨即揚了揚手,語聲低落下去,“……讓他倆滾吧?!?/p>
趙北客從天霜堂眾刀客讓開的縫隙中默然穿過。楊遜牽了馬跟隨其后。
南公子轉(zhuǎn)身盯著春雪樓,任由趙北客漸漸走遠。他愈發(fā)猶豫起來,如此收場,自己能算是復仇成功嗎?那不必玉石俱焚的慶幸和逼走仇人的喜悅很快在胸中冷卻。他刀術(shù)很高,人多勢眾,本能殺死趙北客,或是把小鎮(zhèn)毀去;但他決意要奪走仇人最重要的東西,他要占了漁山鎮(zhèn),逐走趙北客,讓他生不如死。可是如今看來,趙北客真的有那么在意漁山鎮(zhèn)嗎?
南公子的身姿被春雪樓投下的陰影籠罩,心中開始后悔。
(二十四)
鎮(zhèn)上百姓們得知了兩伙人要在正午斗刀,大都早早閉門不出,只有長街遠處聚了一些膽大的鎮(zhèn)民,張望著春雪樓方向。他們見趙北客慢慢行近,一個個都道:“趙爺!”“打完啦?”“完事啦,趙爺?”
趙北客一言不發(fā),撥開人群繼續(xù)走。
“咋啦,是南賊厲害嗎?”百姓們相望不解。
楊遜勸道:“諸位,都回家去吧?!?/p>
兩人朝著鎮(zhèn)外行去。
趙北客步子邁得很緩,走過一個個熟悉的鋪子,轉(zhuǎn)過一條條積雪的街。高陽枯樹,尋常巷陌。
快到鎮(zhèn)子口時,經(jīng)過了王四的烙餅鋪。王四見趙北客走過,臉上綻出熱絡(luò)的笑容,忙不迭小跑著迎上:“趙爺,多謝您哩!昨天我被那個南狗踹了一腳,肚子火燒似的疼,是您給我出了這口惡氣!”
趙北客恍如未聞,默然朝前走。
王四愣了愣,跑回鋪子,拿油紙包了熱騰騰的烙餅,又追上兩人遞過去:“剛烙好的,熱著呢!”
趙北客不接餅,也不說話,腳下不停。
“拿著吃唄!”王四捧著烙餅再三勸說。趙北客沉著臉,手上一推,啪的一聲,烙餅摔進雪地里。
王四撓頭不解,彎腰去撿餅。趙北客加快了步子。
來到鎮(zhèn)外,楊遜欲語,卻不禁咳了口血。他獨斗“寒刀雙奇”,傷勢頗重,沉下一口氣道:“凌晨出鎮(zhèn)后,半途遭遇追殺,我便臨時將嫂夫人和令郎安置在一處穩(wěn)妥地方,咱們先去那里與他們會合?!?/p>
趙北客點了點頭,目不斜視,似沒看見楊遜吐血。
兩人默默走出二里路,楊遜出語勸慰了幾次,趙北客仍然沒開口。
楊遜暗嘆一聲,不再多言。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雪。
北風中,趙北客回了回頭,渾身一震,步子停住了。
遠遠望去,漁山鎮(zhèn)里飄起了一道濃濃的黑煙。
楊遜道:“那是南公子故意燃萼生煙,想引你回去?!?/p>
趙北客嗯了一聲,道:“我發(fā)了誓,不回去?!闭f完便邁步前行。
又走出一里,楊遜扭頭再望,那黑煙已極難看清。
趙北客略緩腳步,側(cè)頭問:“楊老弟,你的傷勢如何?”
楊遜微笑道:“不妨事?!?/p>
“多謝你護我家眷,感激不盡?!壁w北客拉過楊遜手腕,道,“來,我瞧瞧你的傷勢?!?/p>
話音未落,楊遜忽覺脈門一麻,渾身失力,趙北客運指如風,連封楊遜數(shù)處穴道。
“楊老弟,你別笑話我,我老趙就是這么個人……我只能這樣,沒別的法子!”趙北客似有些語無倫次,說完不顧楊遜勸阻,將其放上馬背,用短刀在馬屁股上輕輕一戳,那馬吃痛朝前飛奔。
趙北客望著白馬漸遠,大聲道:“被仇家逼得背井離鄉(xiāng),那是我最大的恥辱,我這輩子不想再有第二回了!我……我不能離開漁山鎮(zhèn),這是我家!”
說完,趙北客倒退了兩步,驀然轉(zhuǎn)身朝著小鎮(zhèn)、朝著那道黑煙狂奔而去。
(二十五)
南公子立在街心,望著春雪樓上空的黑煙,一動不動,如化石雕。
長街上家家門戶緊閉,清冷空曠,宛似孤島。
良久,有個天霜堂刀客忍不住問道:“舵主,咱們接下來做什么?”
“等。”南公子面無表情。
刀客們不敢再問,在寒風中呵著手。
……
忽然,長街盡頭傳來了歌聲——
“大風卷地吹呦,男兒不回頭!山高路難行呦,江上水不流!日月兩肩挑喲,咱一心當英雄!”
有人橫刀踏歌而來。
街邊有家鋪子的門開了,門里人見是趙北客,叫道:“是趙爺!”忙又關(guān)上了門。
“我沒看錯你,你果然還是回來了?!蹦瞎勇冻霆熜Γ澳阕约哼`了誓,很好!正好我也后悔了?!币粨]手,天霜堂刀客們紛紛拔刀,奔攔上去。
那鋪子的門忽然又開了,門里出來一個漢子,肩上扛著鋤頭。
“……拔刀橫在胸呦,不怕千里雪!刀劈石頭裂呀,咱輕生如暫別!別時一碗酒,喝了咱來生再重逢! ”
粗獷的歌聲中,街上緊掩的門開了一扇,又開了一扇,鎮(zhèn)民們持著家伙紛紛擁出:“大伙兒跟著趙爺干呀!”
天霜堂的刀客們漸奔漸近,幾十道寒芒在陽光下掠行。
趙北客越走越快,抬手揚刀,刀尖直指遠處的南公子。
奔在最前面的天霜堂刀客揮刀劈來,趙北客看也不看,側(cè)身一讓,發(fā)足向前疾沖。
幾十道刀光旋繞著他,紛至沓來,他有的躲開了,有的卻不躲了,身上刀口漸多,血流如注。
他不停地揮刀,不停地跑,街邊不知哪個鋪子里飄出了幾星爐火,被他疾行的勁風蕩得向前,他就追著眼前的那一點星火跑,揮灑出的刀光隨著那星火向前飄啊飄。
他的刀上很快沾滿了血,刀光發(fā)暗,就如魂夢中那道燃萼煮粥的黑煙。
南公子陰沉著臉盯著越來越近的趙北客,持刀踏前。
那一點星火在趙北客眼前飛舞著,他渾身多處劇痛,四肢變得虛乏,但他還在跑,前方有個人攔腰斬來一刀,他閃過后出刀切入那人腹中,推著那人繼續(xù)跑,直到那人氣絕、飛旋著跌出;他接著跑,他越跑越快。
人往前跑,血向后飄。
奔行中,他拼力回憶著當年暴雨荒廟中見過的刀光,他還需要再出最后一刀,可他失血太多,眼前已開始模糊。
他咬破了唇舌,驟然狂嘯起來,飛躍而起——天地呦,借我一口長氣,在這點星火熄滅之前,讓它點燃風雪,燒成一斬!
長街上亮起一道炙熱的雪光,從南公子咽喉上切過。
“去你娘的!”趙北客凌空掠過了南公子,雙膝著地在積雪上滑出數(shù)丈遠,把刀尖狠狠戳入了雪中。
(二十六)
楊遜被趙北客制住后,勉力歪身,摔下馬來,又強損內(nèi)力、不多時沖破了穴道,急奔回鎮(zhèn),卻仍是慢了一步。
他出劍刺殺了幾個殘活的天霜堂刀客,越過鎮(zhèn)民們和南公子的尸體,俯身把倒在春雪樓前的趙北客靠在自己臂膀上,將內(nèi)息源源不絕地渡入。
良久,血泊中的趙北客睜開了眼,見是楊遜,輕聲道:“別費事了,我不行啦?!?/p>
楊遜不聽,仍不斷輸入內(nèi)力,忽聞趙北客喃喃低語:“我終究不是北人……北地豪杰言出如山,我卻反悔了……我到底也還是個江南人……”
“趙兄撐??!”楊遜眼中酸熱,騰出手從衣襟里取出一卷畫,展開在趙北客面前,“你看看,這是我在護送你家人出鎮(zhèn)的路上畫的。趙兄,你還有妻小在等著你,你撐著些……”說話中將內(nèi)息催運到幾欲嘔血,注入趙北客體內(nèi)。
趙北客看著那張畫紙,畫中人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眉眼倔強,站在一座高高的樓前。
“像我……”趙北客微弱一笑,“……真像??!”他的呼吸聲變得輕而急促,如一頭鹿奔跑在雪地上的蹄聲。
很快,那頭鹿奔入了深林,蹄聲消失了。
(尾聲)
三人冒著雪連走了兩個時辰?jīng)]停,終于望見了小鎮(zhèn)的輪廓。
張六道:“南哥,哦不,趙北客,趙哥,哈哈,到你家了吧?”
他道:“是啊,這一路真不好走,真到了眼前,回想路上卻跟做夢似的?!?/p>
小七道:“趙哥,前邊這鎮(zhèn)子就是你家啊?看著可不怎么氣派,哈哈!”
三人談笑著走到鎮(zhèn)子邊,他道:“咱們分頭進去——你倆是外地人,鎮(zhèn)里沒人認識你,你們先進鎮(zhèn)探探柳飛在哪,咱們過半個時辰在春雪樓后的巷子里碰頭?!?/p>
兩人都問:“春雪樓在哪兒???”
他笑道:“鎮(zhèn)上最高的酒樓,好打聽!”
兩人走后,他在鎮(zhèn)外站了很久。悵恍中一側(cè)頭,驚見一頭白鹿正在左近。
那白鹿靜靜瞧著他,隨即邁開輕盈的四蹄奔遠了,人和鹿仿佛對視了很長時間,又似只是一瞬。
雖然不太可能,但他驀然覺得這白鹿正是他十年前遇過的那只。他眨了眨眼,那鹿已經(jīng)遠去不見,就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鎮(zhèn)子上空飄起了黑煙,他醒過神來,快步前行。
“哈哈,回家了!”他抹了一把臉上雪水,走進了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