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巍
讀這本書,我無數(shù)次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詞,想起他站在冬夜刺骨的風(fēng)中,回首故國,拍遍欄桿,嘆息著:“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p>
就像本書中的十四個 “臺北人”,從抗戰(zhàn)勝利后的欣喜若狂,到敗走臺灣,流落小島,不過短短三年。轉(zhuǎn)瞬之間隔海相望,卻從“祖國”變成“故國”。而且,作者白先勇似乎以一種上帝般細膩、憐憫而溫暖的眼光,將這些微妙的疼痛、牽掛、無奈、羞愧和尷尬精準描摹出來。表面上,這些人聊著臺北的春花秋月、姹紫嫣紅和觥籌交錯,可內(nèi)心掩不住,還是思念當(dāng)年大陸上的繁花似錦和燈紅酒綠,即使大陸上那些化成斷壁殘亙的傷感落寞,也能讓他們自我安慰。怕就怕熱鬧的聊天中,忽然而至的一陣短暫沉默,立刻就讓所有人風(fēng)聲鶴唳,感到不安,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還是會無數(shù)次忍不住問自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當(dāng)年金陵城外,一江春水向東流。
我不知道寫出這些文字,白先勇需要多少天賦?當(dāng)年他父親白崇禧,國軍中的“小諸葛”,抗戰(zhàn)勝利后,官拜國防部長,權(quán)傾朝野。白先勇如曹雪芹一樣,經(jīng)歷了少小的錦衣玉食和喧囂熱鬧,而后隨父親流落臺灣,又見識了無邊的孤單與失落?;蛟S對他而言,寫《臺北人》里的十四個人,根本就不需要多少天賦,從大陸到臺灣,這些人本就生活在他身邊,他只需要拿一只筆,精心勾勒,細細白描,將這些人前前后后的生活擺出來,讓讀者做一番對比,便是最好的小說。
但國防部長家的公子,離底層社會當(dāng)然還有相當(dāng)距離。所以本書里,離他生活越近的人,他似乎寫的越好。比如,《國葬》中的秦副官、《金大班最后一夜》中的頭牌舞女、《游園驚夢》中的將軍遺孀錢夫人、《永遠的尹雪艷》的名媛尹雪艷、《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的傭人王雄等等,這些主人公的衣著、話語、神態(tài),被他寫得活靈活現(xiàn),仿若就在我們身邊耳語竊笑?;蛟S,這些人早已刻在他腦海之中,無需想象,他就可以信手拈來,讓他們翩然而至。
短短的十四篇文字和十四個人,勾勒出一個時代的殘篇。他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都留在了南京、上海、桂林、武漢,都曾在那片廣闊的大陸上,各自光芒萬丈。可逃到臺灣,他們共同的身份都成了“臺北人”,在這塊狹小的海島上,他們仿佛還是主人,可新一代的海島人卻稱呼他們叫“外鄉(xiāng)人”,這讓他們非常尷尬難堪——對面的“故國”可望卻不可回,腳下的這片土地,自己卻成了 “外鄉(xiāng)人”。多么荒謬!他們想要悔恨、憤怒和掙扎,想要放肆的悲傷,卻幾乎蒼白無力。
幾千年成王敗寇,歷史總是令人唏噓。似乎定都南京的那些朝代,最后總是不得善終。三國吳后主孫皓,“一片降幡出石頭”,白棺素服,自縛出降。南朝梁武帝,終起侯景之亂,被囚餓死于景陽樓。陳朝后主陳叔寶,金陵城破,藏于胭脂井中,被隋將吊出處死。南宋崖山海戰(zhàn)之后,傳統(tǒng)漢民族政權(quán)覆滅,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首次完全問鼎,“崖山之后無中華”,讓人沉痛扼腕。太平天國,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定都南京后不思進取,被曾國藩、曾國荃圍城數(shù)年,最后氣絕而慘死。中華民國定都南京,首都被人屠城,30萬人含冤而死,而后內(nèi)戰(zhàn),城破國亡,更為慘烈。或許,定都南京的王朝,命中總帶著一絲文人氣息,不僅孱弱,而且多災(zāi)多難,甚至薄命短命。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幾十年,其實內(nèi)心從來明鏡通透,身為亡國之君,他最懼怕的,不過是死后的遺臭萬年,大勢已去,能夠偏安一隅、茍且偷生,對他而言,已屬萬幸。
這群“臺北人”,他們恨,卻恨不得別人,到頭來,只是恨老天、恨命運、恨自己,“人生長恨水長東”,無可奈何而已。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想起故鄉(xiāng)小河里的流水落花,想起曾經(jīng)的姹紫嫣紅、繁花似錦,到最后,“春去也,天上人間?!?/p>
又是一年春月夜,煙雨一滴一聲愁;海峽兩岸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重讀白先勇舊文,深感先生所言:“文學(xué)最能夠彌補任何的歷史或者政治造成的創(chuàng)傷?!币_創(chuàng)兩岸關(guān)系的美好未來,可能最終仍需依靠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根脈,來完成共同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