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暉
戰(zhàn)斗班二期士官班長黃天明退伍離隊的前一天,接替他的新任班長劉一山端來一盆熱騰騰的洗腳水。
“班長,明天你就要離開部隊了,我想為你洗一次腳。”劉一山不管黃天明愿意不愿意,硬是把他的腳往熱水盆里拖。
黃天明的腳尖剛觸及熱水,就覺得有股暖流從腳底一寸一寸地漫向心扉。
“班長,還記得你第一次給我洗腳的情景嗎?”劉一山的手緊緊地攥著黃天明的腳。
劉一山的話把黃天明的思緒拖回到一個雪花飄飄的日子,那天,劉一山訓練把腳扭了,班長黃天明知道后,給臥床的他端來一盆洗腳水。
聽說班長要給自己洗腳,劉一山慌了手腳,他想推辭,但班長有力的手已牢牢地抓住了他受傷的腳。
班長說:“醫(yī)學典籍有記載,人之有腳,猶似樹之有根,樹枯根先竭,人老腳先衰。所以洗腳有益于身體健康,在高原當兵,更不能虧待了自己這雙腳?!?/p>
班長邊說,邊把劉一山的腳輕輕地放進熱水盆里。
熱水盆就像一塊磁鐵,把劉一山的腳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能感受到黃天明長滿繭子的手在自己扭傷部位輕輕地揉。
黃天明邊給劉一山做按摩,邊打開話閘:“新兵蛋子,我們哨所風雪大,你們這些南方人,走路可要悠著點兒,千萬要小心,以免滑倒?jié)L下山崖。另外,哨所附近霧大,人容易看不清路發(fā)生危險,每次上廁所,腰上都要系上‘保險繩”。
新兵劉一山是南方人,懷著一腔熱血到西藏當兵,他所在的哨所面積僅40余平方米,哨所高懸在十分陡峭的山頂上,懸空的地方用水泥柱和木料支撐著,官兵們稱其為“雪山高腳屋”,哨所也因風雪大霧大而聞名,尤其是上廁所需綁保險繩是中隊的一大特色。
聽完班長的嘮叨,劉一山眼里頓時涌動著晶瑩的淚水。
“想家了嗎?”黃天明輕聲問了一句。
劉一山點了點頭,蓄在眼里的淚水悄悄地滑落了下來。
“雪山高腳屋”哨所位于高山上,那里冬天的含氧量只有內(nèi)地的百分之五十,夜間最低氣溫可達零下三十多度,晚上下哨回來,鉆到被窩里個把小時暖不過身子,作為一名從和風細雨中走來的南方兵,劉一山實在受不了這樣的苦,夜靜更深吋,想家的念頭就像決堤的海水,朝他洶涌撲來。
看到劉一山一臉的淚水,黃天明不再說話了,他的手慢慢地加大了勁,尤其是他的大拇指,就像一根針刺進劉一山疼痛的穴位,使他產(chǎn)生痛并快樂的感覺。
“我也來自南方,剛來的時候也想家,時間長了,便慢慢習慣了。”
黃天明看似無意的一句話拉近了倆人之間的距離,劉一山把心里話毫無保留地告訴給了黃天明,黃天明像大哥一樣耐心細致地替劉一山解開心頭疙瘩。
“你是塊璞玉,經(jīng)過雕琢一定會放出光芒?!毕赐昴_,黃天明意味深長地擱下一句話。
那天晚上,劉一山躺在床上,細細品嚼班長的話,只覺得有股暖流從腳底通遍全身……
劉一山開始為黃天明洗腳了。黃天明的腳背、腳底長著厚厚的老繭,劉一山的手從老繭面上滑過吋,覺得老繭像槍膛里的子彈,飽滿且有剛性,他抬起頭,再次打量朝夕相處的班長。
黃天明大塊頭,掛一張黑黑的糙臉,操一副野性十足的野嗓子,劉一山剛到中隊吋,見到他,還以為撞上了黑猩猩,看到劉一山驚慌失措的模樣,黃天明禁不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白牙,黑白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分明如此震撼人心。
今天,劉一山給黃天明班長洗腳的時候,他重新仔細打量著班長,發(fā)現(xiàn)班長其實長得很陽光,他的臉雖然黑,但黑得健康,臉雖有皺紋,但紋路清晰棱角分明,富有男子漢的陽剛之氣。
在中隊,黃天明軍事素質(zhì)最好,他的擒敵拳出手又狠又快,跑起步來,就像一陣風,把其他的戰(zhàn)友遠遠甩在身后。黃天明還有個絕活兒,在單杠上做練習,能一口氣做60個大回環(huán),而且動作輕松自然,如行云流水,看得新兵眼花繚亂大呼過癮。
平日,黃天明是所有班長中最嚴厲的。他帶的兵比其他班早出操,晚收操,而且對隊列的動作要求特別嚴格,以至于手下的兵給他起了個“日本鬼子”的綽號。在黃天明帶的兵中,他對劉一山的要求比其他戰(zhàn)士更嚴,劉一山如果做錯了隊列動作,或者想偷懶,挨黃天明一頓訓肯定少不了,訓完之后,黃天明還要給劉一山開“小灶”,讓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練正步走,操場上劉一山擺動著雙臂,腿肚子的肌肉一會兒就又酸又痛,隨著正步的節(jié)奏,劉一山能聽到自己渾身的關(guān)節(jié)都在叭叭地響動,收操的時候,他時常癱倒在操場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其實,冰層的下面也有暖流。每次黃天明訓完手下的兵,都背著手揚長而去,可走到拐彎處,他總要回過頭,定定地望著被他訓過的戰(zhàn)士,目光里流淌著溫情,如果被訓的戰(zhàn)士痛哭流涕,黃天明會走上前,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說:“沒關(guān)系,下次改正了,還是個好戰(zhàn)士?!?/p>
這種關(guān)懷就像潤物細無聲的春雨,滋潤著戰(zhàn)士的心扉。戰(zhàn)士們都把黃天明當作自己的貼心人,劉一山也不例外,盡管他挨訓最多,但每次訓練結(jié)束,他總是嬉皮笑臉地靠上前去,與黃天明套近乎。
“劉一山,你真的不恨我?”黃天明問。
劉一山搖搖頭。
“為什么?”
“班長,現(xiàn)在社會上流傳這么一句順口溜:‘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不相愛,你這么罵我,其實是希望我成材呀!”
“你這兔崽子,賊得很?!秉S天明抬起腳,輕輕地踢了一下劉一山的屁股。
劉一山說得不假,黃天明確實最心疼劉一山這個棱角分明的兵,他認定劉一山是塊璞玉,只要好好雕琢,一定會發(fā)出亮麗的光芒。黃天明確實很有眼光,他復員后,領(lǐng)導經(jīng)過反復斟酌,最終決定由劉一山接替他出任戰(zhàn)斗班士官班長。
劉一山洗腳的手逐漸從腳底移向了腳背,他手上的力氣開始加大,手法雖不夠?qū)I(yè),但專注認真,把濃濃的戰(zhàn)友情全部凝聚在一揉一按之中,黃天明的心頓時變得溫暖濕潤,他的嘴輕輕地哼起了家鄉(xiāng)歌謠,目光悠悠地飄出窗外,落在中隊操場邊的那株格桑花身上,此時,雖不是格?;ㄊ㈤_的季節(jié),但傲然挺立在風雪中的它如同瘦瘦的劍刺向天空,一朵朵漫天飛舞的晶瑩雪花環(huán)繞著它,似乎在訴說著什么……
黃天明剛到高原當兵吋,和其他新兵一樣都倍感孤獨,白天,在他眼里什么都是白的,白色的天、白色的雪、白色的山,那時的他多么希望見到綠,哪怕是一抹淡淡的綠色,也能點燃心中的火苗。為了實現(xiàn)這個小小的愿望,好多戰(zhàn)士都會利用休假的機會,不遠千里從內(nèi)地帶來各種花木的種子,雖然滿懷希望地種下去,但收獲的卻都是失望。記得有位老兵曾把家鄉(xiāng)見土就扎根的槐樹籽帶來種下,然后每天精心培土澆水,待到幾十天過后,卻發(fā)現(xiàn)依然全無動靜。性急的他徑直翻開土壤,卻發(fā)現(xiàn)種子一個個全癟了,氣得他拿拳頭直往硬土里砸……
去年冬天的一個早晨,正在用雪洗臉的黃天明,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山上似乎有一株格?;ㄔ陲L中飄搖,欣喜若狂的他悄悄穿上笨重的大頭鞋、皮大衣,攜著戰(zhàn)備鍬向雪山出發(fā),當時他只有一個想法,無論如何都要把那株格?;ㄒ浦驳街嘘犐谒鶃怼?/p>
為了實現(xiàn)美好愿望,劉一山整整一個上午都在雪地里走著,摔倒了爬起來,再倒了再爬起來,總算走近了那株格?;?,那是開在雪山懸崖上的格桑花,它那瘦瘦的腰桿上挺著一朵堅實的花兒,花兒在凄厲的北風中、在飄蕩的白雪中傲然綻放。
黃天明用鐵鍬小心翼翼地把格?;ㄟB根挖走,帶回中隊,并在花盆里種下了那株格?;ā?/p>
劉一山的雙手在黃天明腳背按、揉、扯、壓,黃天明的身心隨之徹底放松。他閉上雙眼,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樣兒。
“班長,想心事了?”劉一山看了一眼黃天明。
黃天明“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你能不能給我再講一次你的愛情故事?”
“你不是聽過了嗎?”
“我還想聽?!?/p>
黃天明睜開雙眼,點上一根煙,愛情故事隨著煙霧輕飄飄地漾出。
中隊操場邊那株格?;ㄊ㈤_的時候,黃天明的女朋友曉雪來部隊探望他,曉雪來吋并沒有和他通過氣,她只是到了所在部隊的山腳下,才給黃天明打電話,黃天明和戰(zhàn)友們興沖沖地把她接到軍營里,曉雪在中隊轉(zhuǎn)了一圈后,臉色頓時變了下來,原來談戀愛的時候,為了能拴住曉雪的心,黃天明編了許多美麗的謊言,比方說他所在的部隊環(huán)境如何的優(yōu)美,條件如何的好,他的待遇如何的高,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女孩子都愛慕虛榮,曉雪也不例外?,F(xiàn)在,當他看到中隊條件如此艱苦吋,她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憤怒的她決定下山。
曉雪下山的時候,黃天明為她送行,曉雪在前面默默地走著,她不愿意開口說一句話,黃天明知道曉雪是個聰明的姑娘,她之所以不責備黃天明,那是因為她不愿在黃天明流血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天上忽然布滿了陰云,氣溫驟然下降,并刮起了大風,憑直覺,黃天明知道暴風雪要來了。果然沒過多久,大雪飄飄揚揚地落了下來,風越來越大,天氣一下子冷了下來。作為一個出生在南方的姑娘,曉雪從來就沒經(jīng)歷過這么大的雪,她行進的速度慢了下來,看到她晃晃悠悠的樣子,黃天明想上前扶她,卻被她拒絕了。
雪越下越大,天越來越冷。當厚厚的雪壓在曉雪脆弱的肩膀上,她晃了晃身子,“撲通”一聲倒下了,黃天明急忙扶起她,凍得嘴唇發(fā)抖的曉雪用賭氣的口吻說:“你別管我。”
此時,黃天明如果拋下曉雪,就意味著她的死亡,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緊要關(guān)頭,黃天明不管曉雪愿意還是不愿意,硬是把她扶上自己寬厚的肩膀。
現(xiàn)在,黃天明每行進一步都感到吃力,雪厚路滑,加之寒風勁吹,氣溫陡然下降,黃天明的雙手變得有點兒僵硬,腳開始麻木,但他還是一邊走,一邊攢足勁兒給背上的曉雪講故事。
路上的雪越積越厚,有的地方?jīng)]過了膝蓋,黃天明好幾次摔倒在地,每次摔倒,他都咬咬牙,硬是站了起來。
白皚皚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彎彎曲曲一深一淺的腳印。
暴風雪還在下著,空中飄蕩著干燥的雪花,伏在黃天明背上的曉雪呼吸越來越細,心跳也越來越弱。
黃天明頓時急紅了眼,他知道曉雪一旦睡去,就有可能永遠離開這個世界,為了讓她保持清醒狀態(tài),黃天明忽然大聲喊道:“曉雪,你看前方有一株八辦格?;?!”
曉雪睜開惺忪睡眼,循著黃天明所指方向望去,前方果真有一株八辦格?;ㄍα⒃陲L雪中。
“看到了嗎?”黃天明大聲問道。
“看到了?!睍匝┹p聲應答道。
“曉雪,你知道在西藏流傳著八辦格?;ǖ膫髡f嗎?”
“沒聽過,說出來聽聽?!?/p>
“在西藏,流傳著這樣一個美麗的傳說,不管是誰,只要找到了八辦格?;?,就找到了幸福。”
“真有此事?”
“真的?!秉S天明大聲應答道。
曉雪不再說話了,她把臉輕輕地靠在黃天明的脖子上,黃天明頓時有一種潤人心扉的暖。
繼續(xù)走了一段路后,黃天明又聽到背上的曉雪在打哈欠,他便再找一個話題:“曉雪,你在中隊轉(zhuǎn)了一圈,有沒有什么東西吸引你的目光?”
“放在操場邊的那株盛開的格?;ǜ裢庠?,我喜歡。”
“曉雪,你知道那株格?;ɡ锊刂孛軉??”
“什么秘密?”
“格?;ɡ锊刂劬??!?/p>
“眼睛?”曉雪瞪起雙眼。
“對,中隊戰(zhàn)士一雙雙眼睛都藏在格桑花里,他們現(xiàn)在正注視著你,相信我們的愛情一定能結(jié)出果實!”
“真的?”
“真的!”黃天明的聲音如同滾雷。
雪仍在下。
“曉雪,你愛我嗎?”黃天明繼續(xù)問道。
曉雪不語。
“曉雪,你愛我嗎?”黃天明提高了嗓門兒。
曉雪輕輕地擰了一下黃天明耳朵,輕聲道:“剛才不愛,現(xiàn)在又愛了?!?/p>
“為什么?”
“因為你是個有擔當?shù)能娙耍 ?/p>
這一刻,倆人又恢復了談戀愛時的甜蜜,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情話。
雪終于停了。
來到安全地帶后,當黃天明將曉雪從背上放下吋,曉雪忽然抬起頭,深情地眺望高山頂上的哨所。
“你在看什么?”黃天明問。
“我在看格?;ā!?/p>
“小傻瓜,哨所離我們那么遠,怎么看得到格?;??”
“我看不到格桑花,但我可以看得到藏在格?;ɡ锏难劬?。”曉雪眼里的淚水悄悄地流了下來……
“后來呢?”
“后來,曉雪嫁給了我,這個結(jié)局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黃天明的臉上漾出幸福燦爛的微笑。
“可我還是想聽。”劉一山一邊使勁按摩著黃天明足部的穴位,一邊抬起頭望著黃天明,他發(fā)現(xiàn)黃天明的眼睛里靜靜地臥著一株格?;ā?/p>
劉一山的手指揉到了黃天明腳部的老繭,黃天明感到有一股暖流透過老繭厚厚的皮膚潤進腳底的毛細血管,繼而順著血管慢慢地向上移,最后潤進他的心扉,黃天明深深地吸了口氣,全身放松,盡情享受美妙的感覺。
班長這副如癡如醉的表情讓劉一山很受用,他的手繼續(xù)有力地按摩,不知不覺之中,黃天明腳上所有穴位劉一山都按過了,此時,盆里的水已沒了先前的溫度,黃天明明白,劉一山已替他洗好腳了,這一刻,黃天明的心頭忽然涌起淡淡的酸楚,他用憂傷的口吻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走后,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們。”
黃天明的話一下戳到劉一山的痛處,他默默地替黃天明擦完腳,爾后掀起自己的軍裝上衣,用自己的胸脯捂住黃天明的腳。
黃天明驚訝地瞪大雙眼望著劉一山,他不知道劉一山的葫蘆里究竟裝著什么藥。
“班長,還記得你為我捂腳的情景嗎?”劉一山的眼角滑出了淚水。
黃天明點了點頭。他想起了一個寒冬的深夜,劉一山下哨吋,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雪,在回營房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全身濕漉漉的他回到營房后,趕緊把軍裝脫下鉆進被窩,當他在被窩里冷得直哆嗦時,忽然有一股暖流順著腳底緩緩地涌向心扉,抬起頭,只見黃天明敞開衣服,將自己溫暖的胸脯緊緊地貼在劉一山冰冷的雙腳丫上……
“班長,我也要讓你體會一下胸膛的溫度。”劉一山抽搐道,“我們中隊的官兵都舍不得你走,你走后,一定不要忘了我們,格?;ㄊ㈤_的季節(jié),你要回中隊來看我們,看看那株盛開的格?;?,摸摸我們胸膛的溫度?!?/p>
黃天明眼里涌動著淚水,他硬是咬著牙,不讓淚水流出。
黃天明走了,沒過多久,他給劉一山寫了一封信,信就寥寥幾句:我已到地方工作,閑著的時候,我時常往中隊所處的地方眺望,雖看不到格?;ǎ珔s能看到藏在格?;ɡ锏难劬?,找個時間,我?guī)┳尤タ茨銈儭?/p>
劉一山給黃天明的回信很簡潔:班長,你雖然走了,但你卻把注視我們的眼睛擱在格?;ɡ锪?,無論你和嫂子什么季節(jié)來到哨所,格桑花都會為你綻放出最美的花朵!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