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龍/Li　Rul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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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撰《中華大典·軍事典》孫子兵法內容有感

李如龍/LiRulong

Thoughts on Compiling the Contents of Sun Zi’s Art of War of Chinese Great Dictionary · Military Dictionary

近幾年來，我有幸參加了國家重大文化工程《中華大典·軍事典》的編撰工作。根據(jù)《大典》編委會的要求，把《軍事思想》分典作為第一分典，任繼愈先生當時特別強調把《孫子兵法》作為這個分典的打頭內容，以凸顯《孫子兵法》在整個《軍事典》中的重要地位。按照分工，我負責整個《孫子兵法》部分的編撰任務。

經(jīng)過《軍事思想》分典編委會反復討論，確定有關孫子兵法的內容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序傳跋論舉要。主要收錄中國歷代具有理論價值的有關孫子兵法著作的序、傳、跋、論等。第二部分是中國古代孫子注匯要。主要匯集民國（1911年）以前較有影響的各家孫子注。第三部分是重要版本舉要。主要收錄魏武帝本、武經(jīng)七書本、十一家注孫子本和銀雀山漢簡本。目前，在各級領導和專家的指導幫助下，我克服了種種困難、付出了辛勤勞動，完成了編撰任務。

在編撰過程中，我完整研閱了《孫子集成》的全部內容，得以學習歷代孫子兵法研究成果，并由此開闊了視野，提高了認識；對孫子兵法的道德內涵、哲學內涵和謀略內涵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和領悟；更加明確了自己在該領域的努力方向。我在完成編撰任務之后有三點感想。

一、編撰一部供學習與研究《孫子兵法》參考和備查的《孫子注匯要》已是當務之急

《孫子兵法》自問世以來，受到官方和民間的普遍重視，普及范圍不斷擴大，研究程度不斷深化，?？?、注疏、闡釋之作不斷涌現(xiàn)，顯示出經(jīng)久不衰的活力。在《孫子兵法》漫長的流傳過程中，歷經(jīng)文字的演變、版本的進步、注釋的繁富等種種變化，思想內容異彩紛呈，研究成果也隨之不斷增益。近年以來，更有“千家孫子”著作紛紛問世，但少有精品大作，有的內容甚至出現(xiàn)附會與曲解，具體表現(xiàn)為將《孫子兵法》庸俗化與功利化解讀，諸如在非軍事領域濫用“詭道”、曲解孫子本意等。這不能不令人擔憂，如果放任謬種流傳，必然會阻礙《孫子兵法》的傳播與發(fā)展；必然會惑亂民族文化的精神導向，必然會弱化兵學文化的社會功用。

造成當前孫子兵學研究亂象的社會成因是多方面的?？陀^上，隨著時代的變遷，古今詞義和文法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需要讀者具備一定的古漢語知識和軍事理論素養(yǎng)，才能真正領會《孫子兵法》；而近幾十年來傳統(tǒng)文化的斷層，使得大多數(shù)讀者做不到無障礙閱讀，難免望文生義。主觀上，非專業(yè)閱讀者多出于功利目的，著書立說者也多出于臆測和附會。有鑒于此，編撰一部供廣大《孫子兵法》愛好者乃至專業(yè)研究人員備查的《孫子注匯要》，既非常必要又十分迫切，亦將能彌補參考資料和工具書的不足。

據(jù)統(tǒng)計，自隋唐以降，為《孫子》作注者不下二百余家，存世的也有七十家以上。除了我們熟知的十一家之外，尚有施子美、趙本學、劉寅、李贄、黃獻臣、王守仁、鄧廷羅、顧福堂、國英、朱墉、黃鞏等，可謂名家輩出。然而，目前將歷代注家成果匯集成冊的，唯有《十一家注孫子》而已。而存世的七十余家注本之中，不乏頗有建樹和見地者，對歷代孫子注進行更加全面的匯集，當是我們長期從事《孫子兵法》研究的專業(yè)工作者責無旁貸的社會責任。該項工作必做，也可做。目前機緣巧合、條件具備，我利用編撰《軍事思想》分典收集的相關資料和近年來的學術積累，參照《十一家注孫子》編撰體例，現(xiàn)已編撰出約65萬字的、質量可靠的《孫子注匯要》初稿。該書稿匯集并標點了古代三十三家孫子注，填補了宋代以來該項研究的空白。有理由相信，它對于今后學習和研究《孫子兵法》，乃至從事歷代軍事歷史和軍事思想研究，無疑將是一部不可或缺的資料匯編和工具書。作為中國孫子兵法研究會的一員，我和大家一樣，有責任續(xù)孫子兵學慧命，有義務傳兵學文化血脈；也為在這個偉大的時代能有機緣完成這項艱巨任務而感到欣慰。

二、對《孫子兵法》中的概念與范疇進行厘定和詮釋是深化孫子研究工作的重要內容

我在編撰《軍事思想》分典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古代各家注孫子，大都繼承了以哲理談兵的傳統(tǒng)，但對于《孫子兵法》中諸多概念與范疇，卻缺乏明晰的厘定和詮釋。據(jù)統(tǒng)計，《孫子兵法》中涉及矛盾的概念就有85對，如奇正、虛實、動靜、主客等，使《孫子兵法》具有了高超的邏輯思辨特色。這不僅豐富了古代的哲學范疇，為歷代哲學家所重視和闡發(fā)，同時也為歷代兵家撥開戰(zhàn)爭迷霧、思考戰(zhàn)爭本質提供了思辨武器。我們注意到，無論是曹注孫子，還是其后的各家注孫子，雖都汲汲于恢復孫子思想之原貌，但在戰(zhàn)理、戰(zhàn)法上卻各有側重；對于孫子兵法的概念與范疇雖都有較大作為，但尚有許多亟待厘定和詮釋的概念與范疇，需要我們作更深入的研究。

學者周知，《孫子兵法》的突出特點是舍事言理，詞約而義豐，具有高度的哲理色彩和抽象性質，甚至一個字就涵蓋了一個觀念，一句話就蘊含了諸多妙義。我們在面對《孫子兵法》的概念與范疇時，往往茫然不知所云，甚至分不清概念與范疇的區(qū)別。這就要求我們專業(yè)研究人員必須對之做科學的厘定和詮釋工作，否則，深化孫子研究必然是一句空話。

所謂“概念”，簡單地說，就是給某個事物下定義，解決它是什么的問題；而“范疇”則是說某一事物包括什么，解決其諸要素間內在的、本質的必然聯(lián)系問題。比如“勢”，作為概念，我們可籠統(tǒng)地定義為“勢是蘊含的能量，是險峻之形，是兵力的布疇，是實力的運用?！倍鳛檐娛抡軐W的最高范疇，我們不僅要弄清楚“勢”是什么，還要研究它的構成要素、分類以及各種勢（諸如點勢、線勢、面勢、板塊勢、要穴勢、立體勢等）的制約關系等。我們僅能背誦“勢者，因利制權也”“積水之激至于漂石者，勢也”等名言警句，而不懂得如何審時度勢、謀勢、造勢、借勢和任勢，不能算讀懂了《孫子兵法》中的“勢”；更談不上運用“勢”略指導戰(zhàn)爭實踐。再比如，如果僅能對“虛實”下定義，而不能明了其范疇；只知道戰(zhàn)爭中敵我雙方的虛實，不懂得如何把握和轉換虛實，就不能真正稱得上能識“虛實”之勢。由此可見，厘定概念與詮釋范疇，對于我們深化《孫子兵法》的研究，其作用不可低估。

多年以來，我本人對此曾進行過一些初步研究。在往屆“孫子兵法國際研討會”上，我撰寫的論文諸如《勢論》《虛實論》《分合論》《利害論》等，大都是對《孫子兵法》的概念與范疇進行嘗試性研究；發(fā)表的有關文章也得到了一定的關注，有的被多家媒體轉載，足見大家對這一問題關注的熱度。我愿意和大家一道對此進行深入研究，為盡快完成《孫子概念與范疇論》繼續(xù)努力。

三、未來孫子兵法研究應著力并聚焦于孫子戰(zhàn)略智慧和制勝韜略對現(xiàn)實軍事斗爭的指導上

縱覽古今孫子兵法研究成果，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大凡名世之作無不體現(xiàn)出以下特性：一是創(chuàng)新性。歷代各家對孫子兵法的研究，無不立足于社會需求，對前人成果進行合理的揚棄，并有創(chuàng)造性解讀，充分體現(xiàn)出了中華民族生生不已的創(chuàng)造性生命特征。二是時代性。無論是早期的曹操注孫子，還是之后的各家注孫子，無不表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并打上深深的時代印記，充分體現(xiàn)出了中華文化“應時”的時代特征。古往今來，研究成果若缺乏時代精神，必然失去其對現(xiàn)實的指導價值。在當代，我們應以獨特的人文情懷，承擔艱巨的社會責任，賦予《孫子兵法》以時代氣息，使古老的兵法造福中華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當是時代賦予我們軍事科研工作者的新使命和新任務。三是民族性。歷代各家研究孫子兵法，無不懷著對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的憂患意識，其成果無不凸顯出中華民族獨特的戰(zhàn)略文化取向，充分體現(xiàn)出了傳統(tǒng)兵學文化獨特的民族特征。四是實用性?！皩W習的目的全在于應用”，毛澤東用其一生輝煌的戰(zhàn)爭實踐為我們詮釋了這句名言的深刻含義。我們注意到，歷代各家注孫子，總是帶著當時的戰(zhàn)爭需求，去發(fā)掘《孫子兵法》對戰(zhàn)爭的指導價值，充分體現(xiàn)出了兵學文化注重實用的價值特征。他們總是謳歌那些在戰(zhàn)爭實踐中的善戰(zhàn)者，他們也不無例外地批評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失敗者。當前，我們的研究成果是否具有實用性，直接關乎《孫子兵法》研究事業(yè)的成敗。

目前，對孫子兵法的研究大致可分成四個方面：一是關于《孫子兵法》的文獻研究；二是關于《孫子兵法》的軍事思想研究；三是關于《孫子兵法》的軍事應用研究；四是關于《孫子兵法》的非軍事應用研究。在這四個方面的研究中，我們在《孫子兵法》的文獻研究和《孫子兵法》的軍事思想研究方面，處于世界領先地位。但是，在對軍事應用研究的重視和實用方面，美國有后來居上之勢；而在非軍事應用研究方面，日本、馬來西亞等國很有值得我們學習借鑒之處。

由此不難看出，我們對孫子兵法的研究尚存在不足，直接表現(xiàn)為軍事應用研究上的欠缺。我們學習和研究這部兵法的主要目的，就是借鑒孫子戰(zhàn)爭智慧打贏未來反侵略戰(zhàn)爭。應用古老的孫子兵法指導未來信息化戰(zhàn)爭，我們必須堅持創(chuàng)新性、時代性、民族性和實用性的有機統(tǒng)一，如此才能確保孫子兵法研究事業(yè)充滿活力；還要處理好繼承與發(fā)展、理論與實踐的辯證關系，在繼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應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創(chuàng)造；還應透過紛繁復雜的戰(zhàn)爭現(xiàn)象還要能看到戰(zhàn)爭本質。如果僅能背誦孫子的名言警句而不能正確理解孫子兵法的內涵，研究成果必然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我們應懷著對民族生存與國家發(fā)展的憂患意識，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孫子戰(zhàn)略智慧，謀劃軍事戰(zhàn)略乃至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為國家發(fā)展和軍事斗爭提供決策質詢；求實性地借鑒孫子制勝韜略，謀劃未來戰(zhàn)爭中的強軍勝戰(zhàn)之道，為我軍戰(zhàn)勝強敵尋求智力支撐，這是時代賦予我們當代孫子兵法研究者的神圣使命。我們必須突破已往研究的思維慣性，在孫子兵法的軍事應用研究上付出更多精力，取得更大成績。

最后提出一個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我們注意到，近年來在孫子兵法非軍事應用研究方面，出現(xiàn)了功利化、庸俗化的傾向。具體表現(xiàn)為把孫子只言片語歪曲理解，夸大孫子“詭道”在現(xiàn)實諸多領域的應用價值等。應當充分認識到，這種現(xiàn)象的社會危害不可低估，直接表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社會倫理與道德的挑戰(zhàn)與破壞；作為兵學文化變異基因，它對未來兵學文化乃至中華文化的傳承將會起到負面作用。孫子明確指出，“兵者，詭道也”，對于“詭道”的應用領域有明確的界定，那就是在戰(zhàn)爭中為了實現(xiàn)“致人而不致于人”的不得已之舉。戰(zhàn)爭關乎人民生死與國家存亡，而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雖有競爭并非是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一時的欺騙只能使人得意一時，絕不能使其終生成功，必定會留下無窮后患。作為孫子兵法研究的專業(yè)團隊，我們除了在兵學研究領域里系統(tǒng)、深入地挖掘孫子兵法博大而精深的道德內涵、哲學內涵和謀略內涵，為國防和軍隊現(xiàn)代化建設服務之外，還應有正本清源、撥亂反正的社會責任，無論是軍事領域還是非軍事領域，都應正確引領孫子兵法研究的發(fā)展方向，使孫子研究走上健康發(fā)展的軌道。

2013年7月軍事科學院在遼寧大學召開專題會議，軍地聯(lián)手打造《中華大典·軍事典》

（責任編輯：公露露）

作者簡介：李如龍，軍事科學院研究員，大校軍銜，研究生導師。

收稿日期：2015-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