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2015年4月1日深夜，貴州省德江縣共和鎮(zhèn)和平村14歲女孩鄭天霞被人殘忍奸污4個多小時后殺害于家中。鄭天霞是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誰會如此殘忍？她又緣何深夜一人獨處家中？案發(fā)后，本刊記者對鄭天霞的父親鄭光標進行了深入采訪，查閱了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以及鄭天霞留下的日記，還原了這個14歲小女孩從縣城退守鄉(xiāng)村讀書，她的堅強、無奈、恐懼和掙扎——

1.“我要回鎮(zhèn)上讀初中，我要通過自己的努力，考回縣城高中?！薄ㄕ脏嵦煜嫉娜沼洠?/p>

鄭天霞的家在貴州德江縣共和鎮(zhèn)。距離縣城100多公里。時年14歲的她在家排行老二，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兄妹三人中，鄭天霞最懂事，學習成績也最好。2012年9月，哥哥考上縣高中，恰巧那年鄭天霞小學畢業(yè)，可他們是農(nóng)村戶口，不能享受城里的教育資源。父親鄭光標聽說縣實驗中學每年都會對外招生，只要成績優(yōu)異，不看戶口。為讓女兒進縣實驗中學，鄭光標決定讓女兒在縣私立小學補習一年，備考縣實驗中學的初中部。就這樣，全家離開共和鎮(zhèn)，在縣城租了一套房。

父親鄭光標在舟山海域一帶做漁員，每年九月份開漁期出海，直到次年四五月休漁期才能回來。照顧孩子的任務就落在母親馮慧慧身上。馮慧慧在縣私立小學食堂工作。能到縣里讀書，鄭天霞特別努力，希望通過一年的補習被縣實驗中學錄取，然而2013年7月小升初考試，她卻因為壓力過大，與縣實驗中學的錄取分數(shù)線僅差5分，無緣縣實驗中學。為了讓女兒留在縣城，鄭光標四處托關系找門路，卻毫無結果。鄭天霞心理壓力更大，家里氣氛也變得陰沉。據(jù)鄭光標回憶，那段時間，女兒因為沒考好情緒很低落。她的日記清晰地記錄了這個12歲女孩心靈里所承受的壓力和自責：“爸爸把用命換來的錢供我們?nèi)值茏x書，可我辜負了他。我該怎么辦？我的路又在哪里？”

8月初的一天，鄭天霞提出自己一個人回鎮(zhèn)上讀初中的想法：“爸爸，我想回到鎮(zhèn)上去讀書。這不僅可以省下一筆錢，而且鎮(zhèn)里學習更單純，安靜。只要我肯努力，三年后，一定能考回縣高中?！?2歲的女兒懂得生活的艱辛和不易，一番話讓鄭光標夫婦內(nèi)心五味雜陳。馮慧慧堅決不贊成女兒一個人回鎮(zhèn)上：“你一個女孩子很不安全，我和你爸都放心不下！”鄭天霞卻堅持說：“鎮(zhèn)上不是有大伯他們嗎？而且我已經(jīng)長大了，以后很多的路，還不是要我自己走。你和父親能照顧我一輩子嗎？！”女兒說的也不無道理。9月初恰是海上開漁期，鄭光標要返回浙江出海。于是夫妻商量，就由母親馮慧慧辭職與女兒一同回老家先試試（兩個兒子在私立學校住宿，學習生活都能有基本的照顧）。9月初，鄭天霞在母親的陪同下回到德江縣共和鎮(zhèn)和平村，開始她改變命運的奮斗。侄女回到村里學習，大伯鄭光武告訴鄭光標不用太擔心，他們會照顧好侄女鄭天霞。

據(jù)馮慧慧介紹說，剛回和平村那一陣子，每天早上鄭天霞四五點就起床，然后騎自行車去15里之外的鎮(zhèn)上讀書。晚上女兒總要復習功課到12點多。女兒明顯比在縣里瘦了。為了給女兒補充營養(yǎng)，每天晚上，馮慧慧總要做碗面疙瘩。有一次，她端碗進到女兒房間，發(fā)現(xiàn)女兒竟然趴在書桌上睡著了……那一刻，馮慧慧泣不成聲。醒來的鄭天霞抱著淚流滿面的母親，安慰說：“媽媽，我會加油的，我會讓你和爸爸過上最好的生活?！?/p>

2014年5月，馮慧慧胃糜爛加重，不得不住進縣醫(yī)院治療，人也消瘦得不成樣子。鄭天霞說服母親還是回縣城學校食堂工作：“媽，我已經(jīng)長大了，自己能行。你就回縣里吧。你在家身體總不好，我心里惦記你，反倒影響學習。”馮慧慧和丈夫再三考慮后，最終同意回縣城住一段時間。馮慧慧臨走前，給女兒配了一部手機，告訴女兒，要經(jīng)常和家人保持聯(lián)系。

2014年10月的某天晚上，馮慧慧給女兒鄭天霞打電話。在電話里，鄭天霞給她講了一件事——“媽，今天早晨我起床，發(fā)現(xiàn)咱家東房的門大開著，我記得那門一直都是關好的。也不知誰打開的，可能是昨晚來了賊，我中午檢查了一下，好像沒丟什么。”

女兒說起來是那么無意，馮慧慧聽完心里一驚，第二天她向單位請了假，急匆匆返回家。中午，鄭天霞放學回家，看媽媽在，意外地問：“媽，你怎么回來了？”馮慧慧擔心地說：“你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貋砜纯??！瘪T慧慧把家里再檢查了一遍，確認門窗都很牢固，當天下午回縣城?？粗o張兮兮的媽媽，鄭天霞說：“媽，我都給你說多少遍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能照顧好自己，你就不要再為我操心了?！?/p>

2.“我要表現(xiàn)得堅強，只有這樣，父母才不會為我擔心?！薄ㄕ脏嵦煜嫉娜沼洠?/p>

十幾天后，和家人無法聯(lián)系的鄭光標漁船靠岸?；謴土撕完懙厣系穆?lián)絡。馮慧慧又把家中遭小偷光顧的事情告訴了丈夫。鄭光標聽后給大哥鄭光武打電話，讓他幫忙把家里門窗再檢查一遍，并叮囑女兒：“萬一有什么事，記得打電話喊大伯?；蛘叩皆鹤永锎舐暫班従?。不料，女兒鄭天霞卻得意地告訴他：“爸，你真不用為我太操心了，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我會好好學習?！辈⑾蛩ＷC自己能照顧好自己。

在鄭光武和妻子眼里，鄭天霞特別懂事，比一般的孩子早熟。鄭光武告訴記者說：“一天晚上，我在外面串門回家，11點多鐘，途徑弟弟家，看到侄女屋里的燈還亮著，我問她為何還沒休息，侄女說在看書，馬上睡?！编嵦煜及炎约旱呐τ浽谌沼浿校骸斑€有兩年時間，這兩年，我只能拼了?！币驗槊τ趯W習，她完全沒有考慮到一個人生活的危險。無獨有偶，一個月后，她又差點遇到新危險。

11月下旬的一個中午，鄭天霞一個人回家吃午飯。從鎮(zhèn)上學校返回家里要途經(jīng)一片巨大的草地。那天下著暴雨。車剛騎到草地邊上，突然有個男的騎自行車追上她，問她叫啥名字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并且下車準備對她動手動腳！“那時我心里很害怕，可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指著他說，我叫啥關你屁事，想找死不成，然后我又指著前面的工廠說，那工廠就是我親戚家開的，信不信我現(xiàn)在叫人出來，把你打成爛泥。那人聽完，騎上自行車就跑了?！编嵦煜冀o媽媽打電話說起這事，咯咯笑。馮慧慧卻驚出一身冷汗。

得知女兒的智慧讓遠在千里外的鄭光標很欣喜，但一想到女兒才13歲，一個人在鎮(zhèn)上，不免擔心。他給妻子打電話說，女兒還小，意識不到危險，建議女兒中午不要回家吃飯，就讓她在鎮(zhèn)上吃，于是，馮慧慧給女兒的一些零花錢里增加了90元的中餐錢?？勺屗麄儧]想到的是，鄭天霞卻把這些錢省下來了。

鄭天霞這個懂事的小女孩，獨自一人，承受著超越自己年齡的壓力，為父母分擔。鄭光標夫婦為有這樣的女兒而驕傲。但女兒對兩次“遭遇”輕描淡寫的描述還是讓他們感到非常緊張！擔心女兒遇到意外，鄭光標夫婦給女兒提出了兩個建議：讓母親馮慧慧重新回到她身邊陪讀或者讓她住到大伯家中去。鄭天霞沒想到父母緊張到這樣的程度。她為增加了他們的擔心而內(nèi)疚！

轉眼到了2015年3月，一天晚上10多鐘，鄭天霞正在復習功課，突然聽到外面有動靜，像人的腳步聲，越走越近，好像來到了自家窗下。鄭天霞屏息靜聽，外面沙沙作響，而后，就聽到粗重的呼吸聲。

鄭天霞害怕得躲進被窩，蒙住頭，跟大伯打電話。大伯鄭光武聽侄女說家里進了人，已經(jīng)脫衣躺下的他急忙穿衣起身，拿著手電筒趕過來。發(fā)現(xiàn)在鄭天霞窗下西側的柴草棚里，一人正呼呼大睡。鄭光武走上前，聞到對方滿身酒氣，他把手電筒光束打在那人臉上細看，認出竟是鄰村的啞巴文進強。鄭光武連踢帶喊，好半天才把文進強弄醒。原來，文進強在附近磚廠上班，下班后跟同村的人一起喝醉酒，在回家途中誤入鄭光標家。虛驚一場，鄭天霞很慶幸沒有把這事告訴給父母，否則要把他們擔心壞了。她告訴大伯，不要把這事告訴她爸媽。

但鄭光武還是忍不住把這事說了，馮慧慧執(zhí)意要回來住，鄭天霞一再堅持：“媽，你放心，我沒事的，有事我會給大伯打電話的?！瘪T慧慧轉念一想，還有一個多月休漁期，丈夫就該回家了，到時讓丈夫回到村里住。再說啞巴文進強已經(jīng)40多歲，雖說老婆死了，可家里有兩個女兒，想必真是醉酒誤入家里，不會做缺德事。想到這些，馮慧慧沒再堅持。但她建議女兒先搬去大伯家，湊合一個月，等父親回來，再搬回家住，鄭天霞滿口答應?？舌嵦煜贾辉诖蟛易×藘商?，就又搬回家，母親問她怎么回事。她回答：“我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抓緊時間看書。大伯家人多，太吵。晚上根本沒法看書，還是自己家里清靜?！编嵐鈽朔驄D也只能依了她。

這件事情后，她越發(fā)覺得不應該把自己不好的情況告訴父母了，而且自己只要細致一些，也不會有什么意外發(fā)生。此后，每次父母給她打電話，她都只告訴父母自己考了多少分，又比以前進了幾名。父母特意問她安全問題，她也像背書一樣，一五一十地告訴父母：門窗很安全；再也沒有遇到過任何危險；每次，她都和同學一起上學放學，她們結伴而行……

聽到女兒的“喜訊”，鄭光標夫婦為女兒的成長內(nèi)心喜悅。

3.“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是安全的是快樂的，這樣他們才會放心我?！薄ㄕ脏嵦煜嫉娜沼洠?/p>

他們哪里知道，此后，鄭天霞把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寫在了自己的日記里：母親每次打電話問我自己一人在家怕不怕。我都會裝著很勇敢地對她說，有什么可害怕的。其實，每到晚上，我心里都緊張的要死。有時候真想逃回縣城，和媽媽團聚。昨晚11點多鐘，我正準備睡覺，突然聽到外面有腳步聲，我豎起耳朵，腳步聲卻越來越近，仿佛就在窗下，我的心嚇的咚咚直跳，我躲進被窩里……再堅持一年多考上縣高中，就不用再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加油！加油！

女兒的乖巧懂事，也讓遠在海上工作的鄭光標更放心，馮慧慧每周回家看女兒一次，幾乎給女兒買夠一星期所需要的蔬菜食品。

鄭天霞表現(xiàn)出其他同齡孩子所不具備的成熟、懂事和體貼。然而，她畢竟只是一個孩子，缺乏對危險的正確評估能力，錯把一次次的危險信號，當成偶然。不設防的她豈知，一雙貪婪的眼睛開始覬覦她，并悄悄向她伸出罪惡的魔爪。

2015年4月1日晚上，鄭天霞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自家屋門上的玻璃竟然不知何故，碎了一塊。危險悄悄來襲，鄭天霞竟然渾然不知。而且當天晚上，鄭天霞“好像總能聽到院子里像有動靜，為讓自己不害怕，我只好戴上耳機，把音量調到最大……”（摘自鄭天霞日記）其實年幼的她沒想到，她的幻聽，不是心理因素，而是院外果真有人。案發(fā)后，據(jù)犯罪嫌疑人文進強交代，自從他那次醉酒，發(fā)現(xiàn)鄭天霞獨自一人在家住后，他幾次晚上下班回家途經(jīng)鄭家之便，悄悄溜到其窗底下窺探，漸漸起了歹心。

4月1日，文進強晚上下班，跟工友出去喝酒。酒后，他悄悄溜到鄭天霞的窗下，透過窗玻璃，他從窗簾的縫隙看到，燈光下，身穿淺粉短袖的鄭天霞正趴在桌子上看書，她身體已經(jīng)發(fā)育，側影映在對面墻上，微微隆起的胸部隨呼吸一起一伏，借著酒勁，文進強輕輕挪到門口，發(fā)現(xiàn)門上的玻璃竟然少一塊，他把手伸進門里，摸到門栓。此時，屋里的鄭天霞聽到了開門的動靜，她緊張地壓低聲音給大伯鄭光武打電話：“大伯，我好像聽到有人在開我家的門，我好害怕。”

那天，正巧鄭光武感冒，而且剛剛入睡，腦子昏沉沉的他也沒想太多，只是對鄭天霞說：“時間這么早，也不可能有小偷，你拿手電筒向外照一下，是貓兒狗兒的也說不定。再不行，就大喊兩聲，如果真是人，他聽到喊聲也就跑了?！编嵦煜荚陔娫捓镎f：“好”，然后就掛斷了電話。然而讓鄭光武沒想到的是，這是他能聽到的侄女留在世界的最后聲音。

直到第二天清晨，馮慧慧照例給女兒打電話，可電話一直響，卻始終無人接聽，她又給最近的鄰居張桂嫂子打電話。誰知，噩耗很快傳來，張桂嫂子在電話那端語無倫次：“你快點回來吧，孩子出事了……”馮慧慧當場暈過去。同事們急忙叫來校醫(yī)，好半天，她才緩過神來，縣私立小學的校長聽說此事，當場派了輛車，并安排兩個同事陪馮慧慧趕回鎮(zhèn)里。半路上，馮慧慧給大伯哥打電話，誰知，鄭光武不巧去了鎮(zhèn)上買藥，電話無人接聽。等馮慧慧回到村里老家，女兒已遇不測……馮慧慧暈倒在地。而此時的鄭光標還在海上，因為沒有信號，他的電話一直無法打通。直到女兒出事第八天后，漁船靠岸，鄭光標才接到女兒出事的電話，他瘋了一樣嚎啕大哭……

案發(fā)后，警方立案偵查，很快，啞巴文進強進入警方視野。方進強歸案后，很快交代了作案經(jīng)過。

侄女遇害后，鄭光武追悔莫及，如果當晚他不是偷懶，來看看侄女，侄女無論如何也不會遭此不測。鄭光標夫婦更是悲痛欲絕，他們沒有想到女兒為他們講述的“安全”世界只是女兒一個善意的欺騙。正是因為信息的不對稱，才讓他們放松了對女兒安全的防范，并沒有早點因此采取措施；他更后悔不應該太相信女兒懂事、獨立、要強，忽略了她只是個剛剛14歲的孩子，還未成年。馮慧慧則像祥林嫂一樣絮絮叨叨：“我當時想，農(nóng)村不像城里，左右鄰居都是熟人，自己在村里生活了幾十年，也沒發(fā)生過什么事。就是有小偷，有人一喊，大家也會都跑出來幫忙捉賊。農(nóng)村比城市安全得多?！?/p>

鄭天霞如花的生命，濺上一抹血色，過早凋零。女兒走后，鄭光標夫婦一遍遍翻看女兒留下的遺物，心如刀絞。

編輯/沈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