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兵
傍晚,那人又來了。照例是細(xì)聲細(xì)氣一聲嘀,仿佛鐵絲伸進(jìn)鎖孔,嘩啦,門后掉出她。這是兩間小二樓后的房子,獨院,夏天的時候幾乎看不到房東,但冬天房東要到后邊來取煤燒鍋爐,和他不免常常撞見,那人推進(jìn)電動車,沒事找事說幾句,大大方方在院里走來走去,他腰板挺直,聲音洪亮,讓人懷疑他沒進(jìn)門前那么低淺神秘,真是用盡心思。那人盡管頭發(fā)墨黑,可怎么看都有五十多,而女房客還不到四十歲,她很少和房東一家說話,只在交房租的時候聊上一會兒,房東婉轉(zhuǎn)地問過這個人,她說是去世丈夫的工友,她寡居幾年,沒人理沒人幫的,倒是他積極勤快。那人出現(xiàn)后,她果然又嫁過一個男人,他們過日子的時候,那人也來過,直到三個月后那個大車司機離開,他才又頻繁地出現(xiàn)。這讓房東一家確信他們不是那種想象的關(guān)系,也放棄了把她趕走的打算。
這天是臘月二十九,家家戶戶都在忙著過新年。那人進(jìn)去一會兒,就把孩子們趕出來干活,是非??蓯鄣囊粚π置?,他們早就放了假,她出去做家政,他們就乖乖呆在家,男孩躺著看手機,女孩坐著看電視,偶爾貓叨狗戲地打逗幾下。女人在屋里炸丸子,準(zhǔn)備晚飯,那人叫兄妹倆貼春聯(lián),他踩凳子去掛燈籠,凳子不穩(wěn),他斜著身子,把胳膊劈得像風(fēng)輪,孩子們少有地放肆大笑。他們把春聯(lián)貼得一塌糊涂,總是歪歪扭扭,那人還得時不時跳下來校正他們。孩子們早在他們爸爸活著時就熟悉他。那時那人叫他們媽弟妹,他們爸爸不在了,他忽然改口叫她龍梅姐,這件事真讓他們想不通??伤裁炊疾唤忉尅?/p>
掛好燈籠,他又去壘旺火,先劈柴,再用磚搭基座,炭是前兩天他用電動車一袋一袋帶過來的,不多,但除了壘旺火,還能剩下不少。她從不舍得買炭,出去做工遇到有木柴的地方,就要些回來,日積月累堆滿了角落。
飯做好了,旺火還是半截,她要他先吃飯,那人拍拍手說等壘完吧,他的臉上掛滿煤灰,動輒歪起頭打量地上的半成品,本地的規(guī)矩,旺火一年要比一年高,還好,基礎(chǔ)是穩(wěn)當(dāng)?shù)?。女人端著碗,孩子們在里邊狼吞虎咽,她想讓那人先填填肚子,筷子伸出去,又縮回來。小二樓后窗黑黢黢,說不好這時上面有沒有房東。
她到自己的另一間房子,外面燈光鋪進(jìn)來,那人的身影半個淹在光芒中。偶爾傳來炮竹竄上天空的嗖嗖聲,天空馬上像被扒開個白亮的口子。她咬著餃子,想不出那人家里這會兒是什么情況,很久沒見他接過或打過家里電話,聽說那女人是四川的,長得小巧玲瓏,給他生過三個孩子,第二個,兩歲不到就夭折了。她始終沒見過她,也不知四川女人是不是知道那人總來她這兒,他剩下的兩個孩子,一個在外地已經(jīng)工作,另一個和她女兒差不多的樣子。那年,他和丈夫同一天進(jìn)小煤窯當(dāng)工人,因為這個,兩人一直關(guān)系密切。小煤窯事故不斷,她沒來及去那里看上一眼,他們就都辭了工,雙雙到了陶瓷公司。那時,他就常來家吃飯,也喝酒,也大聲笑,喝高了,扳著孩子們的腦袋,讓他們卯足勁兒喊他大爺。又一段時間,丈夫出事了。
壘旺火算不得什么技術(shù)活,可到底也考驗人,那人把最后一個三角狀的炭塊放上去,進(jìn)來問她,覺不覺得比去年高那么一點點,她木然地點頭。那人于是捏起手指,從兜里拉出一個彩紙罩子,輕輕抖開,把旺火整個罩住,零點,交年的時候,旺火就要點著,這個罩子本來多余,那人想想,說你叫孩子們拿手機出來,前幾天,院里還空蕩蕩灰暗死寂,忽然多了春聯(lián)、旺火、燈籠,立即顯得生動鬧騰。孩子們看得歡天喜地,用手機拍了這兒拍那兒,那人讓一家三口都站在旺火后,他抓幾個手機拍他們。女孩跳出來,要那人站在她媽旁,他笑著張起一雙黑手,把孩子嚇回去了。他又找到掃帚,把地上遺留的雜物掃凈,這才拍拍衣服,進(jìn)去洗手。
女孩托著腮,一眨不??措娨暽系穆?lián)歡晚會,這女孩和她媽一樣,杏眼白膚,走起路,馬尾辮一甩一甩,隨著那次事故遠(yuǎn)去,她的腿應(yīng)該早好了;男孩依然仰躺著,手指和眼睛一樣不知疲倦。那人想和她說說,是不是他這么小就戀愛了,卻不見了女人,想想,進(jìn)了隔壁的房子。她呆呆的,一見他,馬上嚶嚶抽泣起來,看你這個龍梅姐,大過年的,也不怕把一年的好運哭沒?少叫我龍梅姐龍梅姐,龍梅,你愛叫叫,不叫馬上滾,再別來。那人訕笑說,不就是叫你龍梅,龍梅!這下舒服了?不過對孩子和外人,還得那么叫,要不你怎么再找人。龍梅青著臉,有上一個還不夠?你把我當(dāng)什么女人了?那人沒作聲,蹲在門檻拔了支煙,她過去奪了,丟在腳下,眼睛筆直地看他。
你恨煙就恨煙,別看我。
龍梅捂住臉,捂不住指縫間的哭聲。
兒子長得像丈夫。她經(jīng)常端詳他的臉,端詳著,魂兒就出了竅。眼前一個鋁白的車輪,風(fēng)葉般越旋越快,整條馬路都給它帶了起來,路上的人和地上的塵埃紙屑一起翻卷飛揚,丈夫手腳無著,每轉(zhuǎn)過一次,他壯實的身體都會被碾軋得更扁平一次,女兒開始就局外人似的被撇出馬路,這讓她的腿只有些微骨折,但丈夫卻永遠(yuǎn)給合進(jìn)了畫軸。那天最早趕到的不是她,是那人,她過去,現(xiàn)場已收拾得看不出多少痕跡。在醫(yī)院,她一個耳光打在他的老臉上,隨后哭了。那人說,他們一起從陶瓷公司騎車出來,到學(xué)校接了她女兒,半路他去買煙,她丈夫先走一步,他跟上來后,正看到肇事車狂奔而去。本來應(yīng)該我一個人出事,現(xiàn)在是一大一小兩個。她又給了他一個耳光,哭不是,笑不是。他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把她放在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
飛旋的車輪把每個夜晚和白天都切割得火星四濺,她整整十天沒吃沒喝沒睡,人幾乎脫了形,長發(fā)全白。醒來,女兒的小腿已經(jīng)活動自如,臉上也有了放松的笑,她再看不到具體實在的車輪,只見一個緩緩微動的霧團,如一個吞咽太多蒼涼的嘆息。
她搬離租了五年的地方,到了這邊。繼續(xù)做家政,并很快學(xué)會泥瓦匠的活兒,白天她干得累死,晚上倒頭就睡。退走的東西又在回來。她把白發(fā)染黑,燙了漂亮的卷兒,洗澡的時候,她的身體仍像這個年齡的所有女人充滿活力。孩子們都轉(zhuǎn)到了附近學(xué)校寄讀,這讓她少了很多他們天天在路上的擔(dān)心。搬家時,那人叫來幾個幫手,他婉轉(zhuǎn)地講她的事。中午,他們都隨他出去吃飯,叫她一起去,她不。下午,那人進(jìn)來說,陪他們喝了酒,他本來要戒煙戒酒了。一下午他都在干活,好多年攢起的東西,她挑揀出來,扔了不少。那人知道她的意思,默默立在旁邊,把煙拔出來又壓回去。本來應(yīng)該我出事,他說,她回頭看他,冷笑。
那段日子,那人差不多天天準(zhǔn)時出現(xiàn),他從陶瓷公司下班后,她也正好趕回來。他問她今天怎樣,她不說話,他就去吭吭地劈柴。柴總有劈光的時候,他掃院子,或者趕緊生火燒水,她洗去一天的灰塵,把化妝品拍在臉上,你打算這樣幫我一輩子?你能幫我一輩子?那人笑笑,先走著看。她忽然大聲嚷嚷,他出車禍?zhǔn)撬蟾呕钤?,關(guān)你什么事?那人皺眉,龍梅姐,這么說自己男人?龍梅說,我說你。那人嘆一下,真不知世上有多少玄機,我不買煙,我們還是并排走,再野的車也不敢沖上來。就是沖上來,也活該是我給撞個正著。為啥就該是你?我是一個人,他是他和你女兒。
星期天,龍梅帶女兒去公園。女兒站在高大的臭椿樹下,清秀嬌嫩,仿佛傍生的綠柳春芽。孩子們踏踏實實堅硬了她的心??伤€是不知該咋辦,直到有一天,那人領(lǐng)了大車司機來,那人問她記不記得搬家那天,又悄悄和她說,其實我當(dāng)時也不認(rèn)識他們,這個不是那些打零工的,是另外兩個的朋友。就沖這點,我對他有好感。我也打聽過,他老婆得病兩年前沒了,他每月能收入五六千。她問那人什么意思,那人說你先和他單獨聊聊。
龍梅很驚羨,每月五六千,差不多是我做三個月,你都怎么花?大車司機掰指頭,我不抽煙,和人喝幾杯啤酒也是為場面,一個男人也不會穿衣服,不賭也就不輸,真不知掙錢為啥。有活得這樣沒心肺的,她笑。她讓兩個男人都留下,她做幾道菜,真拿上了啤酒,那人堅決不喝,大車司機跟著不喝,結(jié)果只有她破壞性地抿了半杯。你多大?38。怎么和我一樣大?你看著年輕多了,不像我,和老陸差不多。她才記起那人姓陸,以前他們叫他老陸,有時也叫大陸。老陸說,別瞎和我像,我是老人家了,你們都是小字輩。他想把自己區(qū)別出來,也把他們歸攏到一起,龍梅想起他的“龍梅姐”,不免又冷笑。她連逼帶誘讓大車司機和她干了一杯,把那人涼在旁邊。
第三天大車司機就住了進(jìn)來。他在老家有房子,在這里有宿舍,可她哪都不跟他去,她和大車司機要了三萬塊錢,又把他的工資卡收起來。孩子放假回來,她把隔壁那間房打掃出來,告訴他們到那邊睡,來這邊吃。大車司機很喜歡小女孩,總想摸她的頭,可那個比他高出一截的準(zhǔn)小伙子,他總不想抬起頭去看他。叫叔叔,龍梅打了女兒頭頂一下,女孩哭著跑遠(yuǎn)了,她哥哥和他們媽發(fā)威,大車司機趁機在他們每人心中提升了下自己形象,怎么對你媽還橫眉立目的?去,仁愛街口剛開了個游戲機大全,自己挑個去。男孩接過他掏的一百塊錢往外走,眼睛還是惡狠狠看著他媽。大車司機又趁機把抹眼淚的女人拉進(jìn)懷,吮干了她的淚水,我去找女兒,以后你不準(zhǔn)再打她腦袋。
女孩在巷口,一個人凄清地望大街。她攪著蔥白的指頭,不知該永遠(yuǎn)站在這里還是到哪兒去,她看見大車司機笑瞇瞇走過來,手里抓著個簇新的芭比娃娃。喜歡吧?女孩點點頭。那就聽叔叔話,想要什么叔叔都給你買。他把女孩攏在腰間,她毛茸茸的腦袋有節(jié)奏地蹭著他汗衫里的腰窩。我們先不回去,半路他忽然決定說,你媽肯定以前沒打過你,她敢開這個頭,就難說以后。我們給她點顏色看看。什么顏色?我們到外面吃飯。你想不想吃肯德基,懷安路剛開了家肯德基。女孩臉上的陰郁一下蕩去,波光瀲滟。
晚上他們才回去,龍梅正和那人嘀咕??雌饋?,他們已經(jīng)忍無可忍,那人拉過大車司機,我們差點去報案了。你懷疑我?不是懷疑你。你明明是懷疑,這媒不是你保的?她是擔(dān)心孩子,那人自覺把“我們”換成“她”,她還是個小女孩,那么小。噢,我知道了,你們原來就是一伙的,不,不對,你一直吃她豆腐,你吃膩了扔給我,對不對?你看你,還是高中畢業(yè)呢,那人咳咳干笑,哪有這樣污蔑我老頭子的,他摸下頭發(fā),別看我頭發(fā)黑,可這都是染出來的,現(xiàn)在你就是真給我一個女人,我也侍弄不了她。
那倒是,你和我們是不在一個檔次,大車司機得意地翹翹嘴,不瞞你老陸,跑大車還能有啥,路邊的野花不采白不采。那種野錢好幾年真沒少散,和你這個女人,就是想在一個人身上,這樣好攢錢。
后來在枕邊,大車司機把其中部分話和龍梅說過,都是關(guān)于老陸的。他是老了,真老,把東施的妹妹西施給他,他都提不起來。這些話很激發(fā)快感,但她卻很木然,她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說過這話,他會說這樣的話?
后來她做過一次這樣的試驗。她覺得自己真是愚蠢到家。怎么能那么侮辱他,就像侮辱她自己。后來,她又覺得那很公平,她能和大車司機,他為什么不能和小姐?
大車司機只帶走了工資卡,她按他說的密碼去取過一回,銀行的人質(zhì)疑地盯視了她好久。原來他給她卡后就又悄悄改密了。他用這個打不開的卡擔(dān)保了自己三個月,另外的三萬塊錢,卻遇到和自己同樣的問題。他進(jìn)不了她的秘密世界,法院的人來屋里看過,又親眼看她像團揉皺的衛(wèi)生紙,縮在建筑工地的吊籃里,他們默不作聲走了。
那人知道這里邊有自己的問題,再來后,他很少說話,干了活,連洗手都省略了。她叫住那人,不吃飯?回去吃。她想說,其實每天她都有意無意多做一些,她總覺他會留下來吃飯,不,是應(yīng)該留下來吃。每次她也多放雙筷子,可那筷子好久都像擺在靈位前。有幾天那人沒來,她希望他給她打個電話,等到天黑也沒顯示一次他的號碼,她決定睡覺。第二天一早,她撥他的手機,里邊說不在服務(wù)區(qū),她騎電動車到陶瓷公司,看到門里他的身影。她準(zhǔn)備了很清脆一個耳光,轉(zhuǎn)念,騎車走了。
回頭想,她已經(jīng)干了五六年家政,身邊團結(jié)了一大把女人。她挑選其中兩個鐵心又和善的,她們都贊同她給新家政服務(wù)組取個名,她費神想好久也沒想出合適的,說就叫三個女人吧,叫三八也行,沒聽電視上說,臭三八。三個女人都痛快地哈哈。她們做家政,有時會臨時編入男人的行列,成為泥瓦匠中引人眼球的風(fēng)景。她們和男人們一起吃飯,看他們喝酒,他們抽煙時,她們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們沒什么好討論的,她們決定自己喝一回酒。仁愛街除了飯店還有酒吧,里邊并沒多少人,但下邊不少,地下室是游戲廳兼迪廳。三個女人換了鮮艷的衣服,她們都不知除了喝酒還能干什么,她們要了紅酒,互相端著高腳杯,給酒吧故意安靜的氛圍弄得左顧右盼。她們順著指點,打開地下通道的門,迪廳的聲音火山噴發(fā)似把她們撞回去。暗紫色厚絨絨的包廂,宛如掰開的面包,夾著里邊男女們的甜蜜,有的女人直接躺在男人懷中,人其實只需要那么點地方。她看得恍惚,覺得自己是那些女人,可背后男人的面孔看不清,她想到那人,就覺得一陣?yán)滟?。她咳嗽一聲,?zhǔn)備講自己的故事。
真他媽折磨人。龍梅抱住兩個同伴的脖子,不知自己這時眼睛是不是和酒一樣紅,你們怎樣,你們都怎樣?她們原來也都有故事,魏茵說起那個男人就先淚流不止,是她中學(xué)同學(xué),離了婚,有天碰見她,那時她才三十歲不到。他們由學(xué)校的事說到后來的種種,一直到天黑,她好像一直陪他度過了那許多年,和他一起走在路上,就像林蔭道間任何一對情侶。在公園的假山后,那里沒人,后來又到他家。他家的老媽媽總是在窗外干咳,正面見了她也是,但眼神沒錯,她滿以為會走進(jìn)這個家,也打算離婚,同學(xué)消失了,問他媽,才知道去南方了。他媽說,我也不知道南方哪兒,她是真不知道。她失去了一個兒子,她卻不知自己失去了什么。方翠的故事就在最近,是她網(wǎng)上的好友。
不騙人,你對那人就是愛。她們說。龍梅說打住打住,我其實就是想報答他,誰想會有這么個人。他憑什么照顧我,照顧就照顧,連頓飯都不好好吃。他是不是生理有???一邊去,他大概就是老朽了,真他媽是根老蘿卜了。龍梅的鼻腔發(fā)酸,她覺得眼球肯定冒血了。有回我剛洗了澡,我的身材還好吧,他眼皮都不撩。
給他找個小姐,方翠咬牙切齒的,男人多老都有吃葷腥的。不見網(wǎng)上說,買春的老骨頭成捆扎堆的。魏茵也同意,讓小姐試試他是真老還是裝蒜。
他犯著裝?他這樣裝有什么意思,龍梅說,他總說死鬼出車禍因為他,可死鬼真的再回不來了。飛旋的霧團出現(xiàn)在酒吧稍寬闊的空間,它甚至有手有腳,額頭細(xì)眼微瞇,很疲憊,可從沒打算停下來。
要不再找,我們幫你,這回不用他。
不。
我去盯著那人。魏茵摩拳擦掌。她們都看不明白她,可誰又明白誰。她決心做的事倒很明白。她總覺到南方的同學(xué)通過那人回來了。這下,她能把他抓在手心了。
半月了,她們要收拾地上打掃屋里。這房子馬上能住人了。她繞過窗欞攀到窗外,魏茵闖進(jìn)來,滿臉興奮,他進(jìn)去了。誰?那人,進(jìn)那個店了。龍梅抓住窗骨站起來,飯店?和那個差不多,理發(fā)店。
他去理發(fā)也稀奇?可那個店不一樣,不理上邊只理下邊。方翠也很振奮,抹布在玻璃上咯吱咯吱,像切一塊明亮的皮膚。男人貪玩是真,絕情也是真,他們都活該。
從那里看天,要仰起頭,越過近處一大片樓群,天空灰白灰白,太陽躲在云層后,一群鴿子斜起身,水流般注進(jìn)遠(yuǎn)方的蒼茫。龍梅輕飄飄的,跟著鴿子一點點細(xì)長,掉了下去。
幸好是二樓,下邊又有一堆沙灰。她的腦袋很清醒,脖子不好動,能記起碰到沙堆時,口鼻嗡一聲濺起股腥熱,她就那么躺著一動不動,心想這樣死了多利索。念頭彈起來,馬上摁下去,兩個孩子,她得做他們的沙堆。何況她平白怎么會失手?
那人趕到診所,叮叮當(dāng)當(dāng)提了好多罐頭水果。他先打開八寶粥,吹了幾口才知道粥本來不熱,他抹著汗,笑從皺紋里淌下來,她們打電話,都沒來得及請假就跑出來,還和會計借了幾千塊錢,為啥不到醫(yī)院?
龍梅以脖子為中軸,卷著全身翻動了下,鼻腔深深喘出一口粗氣,她的表情凝重而怪異,好像要把他的慌亂戳個洞。真擔(dān)心我?
這還有假?我要是那個沙堆就好了。
寧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信你們男人的嘴。
你這個龍梅姐呀,和我還什么男人女人的。你就當(dāng)我是那個鬼好了。
你就是鬼,鬼鬼祟祟去找小姐。理發(fā)店原來那么臟。
你怎么知道的?
真去了,你這個老蘿卜,你這個正人君子。她往起一掙,半個身子都折過來了,脖子不覺也有了角度,帶起旁邊的枕頭砸他,還是固定的小姐,老相好吧?別小姐小姐的,她雖然不干凈,我也沒把她當(dāng)小姐看。還這樣護(hù)著她?她跳下床就走,那人趕緊把錢給了醫(yī)生,提起她的鞋就追。
你這個要命的龍梅姐呀。能不能趕緊把鞋穿上。
別龍梅姐龍梅姐的,龍梅也別叫,你的嘴臟,全身都臟。你快穿上鞋。我不穿。你看看,讓人以為我倚老賣老欺負(fù)你一個小姑娘呢。
小姑娘?你他媽看清楚,她伸手在頭發(fā)里一抓,我都成白毛女了。你為他白了頭正常,他知道你心里永遠(yuǎn)有他??伤拦頀佅挛覀兡镓碚f走就走了,她忽然軟在路牙上,拍腿嚎哭,那人捂住她的嘴,把她拖進(jìn)后邊的涼粉店。給她套上鞋。
他在下邊安生了,他讓我咋辦?你讓我咋辦?
按部就班過日子,該咋辦就咋辦,我在后邊,我就是你的沙堆。他讓老板上涼粉,推給她。
你只能讓我住診所,讓我一腳踩空。
你不安生我不離開。我對你對兩個孩子有責(zé)任。我欠他。
我也欠你。不過從今不欠了,你把大車司機介紹給我,自己也去找小姐。
那人苦笑,她真不是一般小姐,那天我在公司外遇到她,差點把她撞了。有人找她沒給她錢,還出手打人,她不想活了,在街上晃蕩。我去理發(fā)店,想把她拉出來,她最少能來陶瓷公司。她開始說怕遇熟人,后又說肯定受不了。我就反復(fù)去,我還和領(lǐng)導(dǎo)說好留一個貼花崗位。
龍梅讓她們別再亂嚼舌頭,別瞎跟蹤他。和你沒事了?我沒事了。用什么魔法把你冰鎮(zhèn)了?嘻,知道了。知道啥?龍梅站窗戶站得很穩(wěn),天空是另一塊大玻璃,她向上面呵口氣,手指輕輕捋過。
她越發(fā)覺得大車司機是個贅疣,好在是他介紹的。院子很安靜,春天結(jié)束燒暖季,房東就不出現(xiàn)了。她只能看到小二樓巨大的背部,從窗戶猜測他們里面的生活。他們也有個同樣大的女兒,小女孩白凈挺拔,總是淺淺笑。
她把兩間房子都刮了膩子,斷斷續(xù)續(xù)幾天,有些痕跡消除了。她靜靜躺在一片白中,想那人這會兒走到哪,又走到哪,進(jìn)大院了,進(jìn)巷子了,嘀——她心底發(fā)出鳴叫,應(yīng)聲彈起,他準(zhǔn)確地剛到。
今天正常吧?
正常。
沒什么事?
希望我有啥事?
希望平安無事。
理發(fā)店那個小姐呢,下次和你一起去看。她肯定也不愿干我們這行。
讓人頭疼的女人。那人抓抓鬢角。你是男人不好說話,我去說。不用你,對你,她不熟。說著就熟了。還是我吧,沒事我走了。
方翠和魏茵坐在地上,掰開腿說話,厚厚的工作服上落滿漿斑。她們不知從哪兒弄到一支煙,兩人一遞一下抽。魏茵把帽子摘下,照膝頭打打,龍梅剛走進(jìn)來。讓我們不打探,那消息也有。啥消息?無關(guān)的有啥意思,就你那個老陸,原來早離婚了,讓他再找小姐去。
和四川女人?我咋不知道。
他找小姐都是我告訴你的。
沒下工,她就先走了。陶瓷公司的門衛(wèi)攔住她,她掏不出進(jìn)門證。我找老陸。哪個老陸?就那個離婚的。誰離婚結(jié)婚、有沒有情人我們不掌握,你直接說陸什么,里邊的陸幾十號。門衛(wèi)和她一起聚精會神等,終于目擊了離婚者的真面目。
不讓我和你看那個小姐,這下知道了。知道啥?你就是個騙子還人模狗樣的,分明是純小姐,你眼里,倒成了寶,這下你涼快了?我天天涼快,天氣好,也心靜自然涼。都為小姐離了婚,還靜得下來?誰說為小姐?
不,是為小姐。他猝然放低聲。我就是個糟粕,人見人恨,你離我遠(yuǎn)點,也別正眼瞧我。你該干啥干啥,我就是茅坑的石頭。
不做沙堆了?
石頭磨成粉,就是沙堆。
龍梅聽著失笑,忍不住笑了起來。陸長生,門衛(wèi)說確定這個陸叫陸長生,現(xiàn)在真的恨你了,你活活折磨沒了我的愛情。
愛情?老陸怔了怔,哈,你這個龍梅姐呀。他跨上電動車,車子很小很輕,他又僵又硬,活像石俑穩(wěn)在一小團云上。
每條街都有理發(fā)店,她不知道他去的那個在哪。
魏茵說了那地方,那地方不在城里,在城郊公路邊。是條運煤專線,路面被軋得千瘡百孔,好多大車排成行笨重地一步一搖。路邊確實有很多小店,小飯店,小百貨,小理發(fā)店,都灰撲撲掛滿煤塵。她找到那個叫紅梅的理發(fā)店,先看到外邊用竹竿挑著的燈籠。
她拍打身子,跺鞋。有人出來,大姐這是要到哪兒,騎車誰走這條道。
真是個小姑娘,眉清目秀的,穿件水紅開衫,翠綠哈倫褲,粗重的馬尾辮,兩邊有金晃晃的耳釘。房子用塑料把窗戶遮了一層,里邊山明水凈。她的手白嫩細(xì)長,整天去觸摸那些粗糙硬器,她都不忍心。小妹妹叫紅梅?
紅梅打個呵欠說是啊,大姐你迷路也不能迷到這里啊,看不見到處不是粉煤灰就是臟男人?沒個干凈男人?紅梅遲滯了下,有。摘了她的上衣,開始洗頭。
和紅梅妹妹有緣,我名字也帶個梅字。梅字不好,只能和煤打交道,和倒霉也靠得近。紅梅妹妹別這么說,煤再臟,你心里不還有個干凈人?
哈,干凈人也是個怪人,隔天就來,不管下石頭還是下刀子,十點準(zhǔn)點。龍梅想起這是他們夜班半小時后,今天他也來?肯定一定以及確定。
不好問妹妹怎么掙錢糊口,就說說這人咋就在妹妹心里干凈得不得了。
看他不能當(dāng)男人看,那天不是他,肯定一定讓車撞了,他把我送回來,知道我不干正經(jīng)事,打勸去他們公司。說不去那也行,他幫找別的活兒,就別干這行??晌疫€就覺得這個省力省心,那人就常來,下石頭下刀子也來,真覺他才是塊山石頭。
有個大車司機在門口晃蕩,看到里邊那個女孩給另一個女人洗頭,走了。說過大姐走錯這地方了,客人看著怪,也影響我生意。妹妹還真要一輩子呆這地方?也不是,這地方雖說豺狼虎豹,可來得快,又隱蔽,幾年后找個嫁的,也快活年輕過了,誰知道我什么骨頭血肉。
這么說,才把那個司機攔在門外,我做對了。
怎么又冒出個干凈人?
不用回憶,紅梅就說出遇到陸長生的那天,三個月前,那天太黑暗,她的臉都給耳光打腫了。這不是老陸說漏嘴的半年,其實過年那些天她就有直覺,他怎么總沒有四川女人的電話,四川女人沒鬧上門或許出于天性,可那人一字不提也沒斷過看她。
他家在南立交橋后的鐵路公房區(qū),與陶瓷公司和她家形成很大一個三角。公房區(qū)都是小平房,雜亂錯置,巷道繁復(fù),人進(jìn)去,像米粒游進(jìn)腸胃。四川女人能安心和他住這兒已經(jīng)不錯,還要接受背后那個她,更說不好那人是個什么人。
院小逼仄,當(dāng)院還擠棵棗樹,向兩邊拉了繩,晾滿下邊房客家的尿布。那女人正教孩子搭積木,孩子不耐煩,伸手嘩啦嘩啦攤。白天男人們都上工,院子靜得總覺有東西簌簌掉。她不太想讓龍梅走,龍梅恰好要等下去。她卡著時間,知道這會兒老陸過自己那邊了。
她們一直說四川女人,差不多已看到她活色生香撩門進(jìn)來,坐在對面。說話前,四川女人總先一臉笑,這樣,再憋屈的話題也惹不起她憤怒。但她毅然走了,房客說根本沒聽到上邊有動靜,只是那天白天后再沒見她。你是老陸姐姐?他老丟鑰匙,所以總不帶。她踮起腳,在上邊門頭上摸出一個鑰匙,給了龍梅,笑著,他對我們也不設(shè)防。
還是水磨石地磚。陽光打在墻面上反射到天花板,玻璃窗后有個暖閣,小炕上堆著被子,門邊有張架子床,也鋪了被子,里邊只有很簡單的兩只木柜,一個衣櫥,衣櫥的門簾虛張開,顯示里面沒多少內(nèi)容。一盤大炕,小小兩間屋會有這么多躺臥的地方。那人的女兒給四川女人帶走了,看不出一點她們的痕跡,墻角沙發(fā)間的茶幾上,盆景似插了很多煙頭,她把這些都收拾了,順帶拿起一個落滿灰塵的啤酒瓶。
屋子找不到任何照片,但有張獎狀。他原來在公司是優(yōu)秀員工,她輕輕擦拭,好像挨住他的臉,有不易覺察的胡茬,和兩道深刻的法令紋。她把埋在沙發(fā)里的襪子、內(nèi)衣拉出來,有個紅通通的褲頭,她拿起來端詳一下,都扔進(jìn)盆里。然后開始掃地。
老陸第一次吃了閉門羹,打過電話,她讓他直接回家。他保持那種石頭般的僵直,聽由電動車滑出那個嘈雜的大院,向北一截,再向南很長一截,中午每條路上都堵滿車,連起來像條吃撐的大蟲子,緩慢痛苦地蠕動。但傍晚路面很空,電動車流星趕月,有一輛給團白光攪住,粉碎得七零八落。她閉上眼,細(xì)細(xì)打量那些飛舞的碎屑,它們就要拼出完整的人形,猛地睜開了眼。
那人應(yīng)該到公房區(qū)的巷子了。他會比自己輕車熟路許多,她走過去。
他能打開的門后,依然是她。
你怎么來了?七繞八繞,就繞來了。說你怎么來我家?這還是家,臟得像個豬圈。你這個龍梅姐呀,罵我就直接罵唄,還繞老大的圈子。
直接不了你,你不是人。
怎覺得還是罵?
罵是輕的。
她洗他的褲頭,那人有些臉紅。搓板上嚓嚓推起一層泡沫,黑紅黑紅,上面的內(nèi)容沒那么復(fù)雜了。他坐到里邊去,不說話。
沒想過去追四川女人?也不想你女兒?
不能想。
女兒跟著她會好好的。
想過她沒?心里有過。那你該去四川。她們都挺好的。你好不好?沒啥不好。我說你一個人。說了沒啥不好,你往后別來這了,下邊老有人。
她把那些尿布推出一個空檔,把洗過的晾上去。七零八碎的小物件,在太陽下絲絲縷縷冒著熱氣,仿佛把屋里的人氣接了出來。
那人說你還沒在我家吃過飯,我去買飯。
她看著他把電動車推出去,提起座轉(zhuǎn)了個彎。每過一個巷口,都先鳴笛。那聲音永遠(yuǎn)微小,但他覺得足夠人們聽見。公房區(qū)的公廁前有片空地,有時他會在那里繞幾繞,蓄意往大撐這個圈子似的。外邊公路上有不少小飯店,他讓他們裝了兩盒刀削面,上面鋪了雞蛋扒肉條和腐干,想想覺得不夠,又要了個涼盤。
到空地時,那人又慢慢繞圈子,也慢慢想些什么。自旁邊巷口,突然轟地竄出股冷風(fēng),他以為是狗,可再睜不開眼看看是不是。那人就像被驟然取掉蓮花寶座的菩薩,從半空結(jié)結(jié)實實摔下來。全身好似裂成了幾段,他咬牙去摸那兩個飯盒,摸在了一雙手上。
老陸,陸長生!龍梅喊。
老陸使勁張開嘴,好像給啥撞了。
不撞你一下,你怎么肯老老實實。她涌著眼淚在他這兒摸摸那兒摸摸,旁邊,兩輛電動車頭抵頭躺在一起,已經(jīng)破爛了。你還能不能動,你是不是就嘴巴還能動?
原來是你這個龍梅姐呀!
上次是我躺在醫(yī)院了你才去,這次好,我能背你去了。你老老實實在那里頭呆著,好了出來就家里老老實實呆著。
我沒家。
有我你就到家了。
你說我?guī)湍阋惠呑樱闶呛ξ乙惠呑印?/p>
我怎么是害你。
你撞我讓我不能幫你一輩子就是害我。
你都不能動了。她背不起他,跑回去叫女房客幫她把他扛到背上,一步一搖上了馬路。我們這就去醫(yī)院,你忍一會兒陸長生。
你不能叫我大號,叫老陸。
你這個陸長生呀。車窗玻璃拂過陽光細(xì)長柔軟的手指,都不能動了,你還嘴硬。她的膝蓋上,結(jié)結(jié)實實放著他的腦袋。喘一口氣,她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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