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
1
夜晚下了些雨,常沙睡得不怎么安穩(wěn),隱約聽到樓下似乎有鈍物落地的聲響,她在床上翻轉了一下身體,側耳傾聽半晌,除了幾聲汽車駛過的聲囂,不再有任何別的。想重新睡去,又疑心是睡在隔壁的老爺子有什么事,她將床頭燈擰亮,走到隔壁房間,輕輕推開門。
老爺子睡得像個孩子,鼾聲很輕。自五年前將老爺子從家鄉(xiāng)接到深圳,常沙還從沒在深夜里這樣走進過他睡的房間。她不知道他入睡后的模樣——兩只手舉過頭頂,嘴巴張得格外大,甚至比他吃飯的時候張得都要大。被子的一角捂著他半張臉,腳完全露在被子外面。
常沙將被子往外拉了拉,以便能蓋住老爺子的腳。
清晨,從五樓下來時,常沙碰到三樓的張阿姨,老遠就向她努嘴,雙手不停地比試:“此路不通”。待走到跟前,嘴湊到常沙耳朵邊,輕聲說:“從另一個門下吧,這個門出了事!”頓了頓,換一口氣,才又說:“昨夜,八樓的吳奶奶跳樓了!從她兒子家的窗戶跳的……”常沙倒抽一口冷氣,模糊地想起八樓的那一家子:兒子是做生意的,寬臉、肥耳,偶爾在樓梯間碰見,永遠低著頭盯住手機,玩手機游戲或看視頻,并不戴耳塞;兒媳長得高挑,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多數時間在一樓的士多店里和別人摸麻將;吳奶奶慈眉善目,話不多,常常用布帶子將兩歲的孫子栓著,牛一樣牽著在小區(qū)里走動。
“這孩子皮,我又有腿病,怕他磕磕碰碰,只得拴著?!狈耆?,吳奶奶都這樣解釋,沒說兩句話先就笑起來。
“平時挺樂呵的一個老太太啊,怎么會?”常沙無意識地看向張阿姨,沒辦法將自己復雜的心情準確地表達出來。張阿姨略略咂了咂嘴,正要說點什么,又發(fā)現有別的住戶下樓來,立即迎上前去。常沙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還差十分鐘就是六點,不能耽擱了。
內心倒并不是忌諱或者害怕,常沙避開出事的北門,改成南門走出小區(qū),遠遠看見北門那聚集了一小撥人,警車停在路邊,車燈還開著。
等公共汽車時,和吳奶奶同住一層樓的李阿姨一把拽住常沙,一臉神秘地說:“你知道了吧?”未等她有任何反應,自顧自接下去說:“吳奶奶自殺了!可憐啊,有腿病,一直沒錢去治……她兒子兒媳不是個人哩!”
公交站臺上,除了上班族就是一些老太太,她們多數趕在家里的年輕人起床前,摸黑起來,跨上菜籃子,步行到菜市場買好菜再坐公交車回家。對于這個不幸的消息,常沙身邊的幾個陌生的老太太都聽到了李阿姨的話,她們不約而同發(fā)出一陣唏噓,而那些上班族,個個表情冷漠,像是沒聽見。
“我家老爺子對我說過,文化大革命時期,他母親死的那夜,他默默守在漸漸發(fā)涼的尸體前,眼淚一顆顆吞進肚子里。他的妹妹還小,號啕大哭,他吼她。正是這一聲吼使他母親產生了誤會,原本已經沒有氣息的人突然活過來,真正斷氣前丟下一句:‘這老太婆死得好,你們都不要哭,就笑著吧?!背I匙约阂膊恢罏槭裁淳透粋€并不是親朋好友的人說起了這個。說著說著,她突然想到從小區(qū)里走出來時,自己并沒有聽見哭聲。
2
一整天上班都心神不靈,常沙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掏空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熬到中午,打電話回家,老太太接的,電話中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問老爺子在干嘛呢,老太太說他吃完早餐就下樓了,至今沒回來。常沙估計老太太還不知道八樓的事情,又不好讓她去找老爺子,便算了,只說讓她轉告老爺子,晚上全家出去吃,不用做飯了。
下班回家前,常沙特意繞到城南的小飯館買了兩包鹽焗雞爪和二兩油炸花生米,都是老爺子愛吃的。強裝歡顏回到家,廚房冷冷清清的,老太太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頭埋著,拿紙巾往臉上抹。常沙的心往下沉,沒敢看仔細,故意低聲嚷起來:“我回來了?!?/p>
老太太不但沒有回頭,反而將頭埋得更深了。
“怎么啦?”常沙將雙手輕輕放在老太太瘦弱的肩膀上。
沒有回應。
“老爺子呢?”常沙說著,往老爺子的臥室走去。
老爺子面壁側躺在床上,背對著門。常沙準備推一推老爺子,想了想又重新走回老太太的身邊。
“到底怎么啦?”聲音禁不住就大了起來。
老太太將頭緩緩地抬起來。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并不像是哭過的樣子。
“禁食?!彼f,聲音哽咽。
“什么?”常沙沒聽明白。
“老頭子禁食,從中午開始,他就沒吃飯,說要禁食三天。”
“禁食”兩個字像一道強光,一下子就照射進了常沙的腦子里。她生硬地走到客廳的掛歷前,喃喃自語:“今天也不是忌日啊。”每到老爺子母親的忌日,他都要禁食一天,她是知道的。可眼下,離那日子還遠著呢,況且,也不是禁食三天啊。
“我不曉得這老頭怎么了?反正中午一回來,我就覺得他不好了!”老太太一邊含糊地說著,一邊又用紙巾抹臉。
常沙踱到老爺子的床邊,輕輕坐在床沿。
“老爺子,沒睡著?”
“嗯。”
“禁食三天?”
“嗯?!?/p>
“為什么?”
“……八樓老太太昨兒個跳樓了。”
“怎么?”常沙似乎驚了一下。
“她兒子和兒媳狠哩……她的腿病,好久了,沒人管……”說到后來,老爺子肩膀抖動得厲害。
咽了一下口水,常沙覺得自己有必要說點什么:“您覺得這事跟您有關系?”
“我得想一想……”
常沙不知道老爺子要怎么想一想?她想到的是,死者為大。只是,如果用死來賭氣,死者給生者留下的會是怎樣殘忍的懲罰?對著老爺子的后背,她什么都沒再說。
3
窗欞上有層薄冰,常沙睡得迷迷糊糊,被隔壁老爺子劇烈的咳嗽聲驚醒。她從黑暗中爬起來,沒有像往常那樣擰亮臺燈。最近,老爺子易怒,說不了三句話就要發(fā)一大通脾氣?!拔铱匆娞煅哿恕!鼻安痪?,老爺子對常沙說,夜里醒來,他清醒地看著天邊裂開一條縫,兩邊站滿天兵天將。老爺子說話的間隙,常沙想到盤古開天辟地。她笑著說:“看來,若干年后,您老要仙去?!痹詾檫@話說得討巧,老爺子的臉卻立馬沉下去,話砸過來:“不管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我在世的日子終究是所剩無多,你倒高興?!?/p>
五年前,老爺子懷疑自己得了糖尿病,打電話給常沙,語氣憂郁:“糖尿病是富貴病,做不得事。”常沙聽出老爺子的話外之音,趕緊請了假,到鄉(xiāng)下將他接到深圳。在深圳,老爺子定期做體檢,除了血糖偏高,并沒有發(fā)現其他的問題。
常沙和朱州談戀愛的那幾年,老爺子還挺樂觀。朱州是個二婚,和前妻有個五歲大的女兒,不敢對老爺子講。直到要領結婚證了,瞞不住,常沙才如實說。老爺子并不生氣,只說:“理解。”
理解歸理解,老爺子心里始終堵了一塊東西。
老爺子和常沙夫婦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朱州把自己的父母也接到了深圳。兩邊的老人熱熱鬧鬧見了面,客客氣氣、相敬如賓。吃年夜飯前,老爺子樂呵呵的,甚至為了誰坐“上座”謙讓良久。導火線是一瓶酒,確切地說緣于倒酒這回事。朱州給他的父母前后倒了一杯酒就放下了酒瓶。連常沙都沒有注意到老爺子臉色的變化,直到“啪”地一聲,老爺子一個大巴掌拍在桌子邊緣。
“朱州,你什么東西!你不過是個二婚,你有什么了不起……”老爺子的聲音像炸雷。
朱州驚愕地看看常沙,又看看老爺子,他的手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足無措。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外公,您消消氣……我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您告訴我……我改……”
“我告訴你,常沙是她外婆一手帶大的!你對外婆不好就是對常沙不好!你說你有什么資格對常沙不好?”怒火讓老爺子嘴唇邊的肌肉神經質地抖動著。常沙快速地回想了一下,實在弄不懂朱州到底做什么事惹惱了老爺子。
老爺子甩下碗筷,任憑常沙怎么勸,朱州怎么認錯,就是不肯再上桌吃飯。
事后,老爺子說他氣的是朱州只給自己的父母倒酒。
“那還不是因為您和外婆平時不怎么喝酒嘛?!背I辰忉?。
“平時不喝就不給我們倒酒?活一把年紀了,這點禮數他朱州也不懂?”
這是老爺子第一次在常沙面前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4
常沙的童年記憶里沒有爸爸媽媽,只有外公外婆。在她還不懂事的時候,媽媽為了生一個兒子,將她過繼給已經生到兒子的舅舅,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不久后,舅舅和舅媽離婚,舅媽帶著兒子改嫁,舅舅則遠走他鄉(xiāng)。
上學之后,常沙總覺得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孩子。生病的時候,背她去醫(yī)院的是外公;被人欺負的時候,護著她的是外婆;到學校開家長會的是外公,給她送早餐的是外婆。每年生日都是她一個人過的,沒有生日蛋糕,沒有禮物??偸沁@樣,在她生日過后的三天或五天,外婆才突然記起來,她的生日早就過了。過了也就過了。
十歲之前,常沙在每年的年三十那天會盼望著自己的媽媽打電話回來。不知不覺就不再那樣想了,甚至于媽媽打電話給她,她還不知道該講些什么。電話中,母女倆留出的空白越來越多,媽媽沒話找話講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初中畢業(yè)那年,她決定不再接媽媽的電話了。每次媽媽打電話找她,她都讓外婆說她不在家。
如果說媽媽對常沙來說像個遠房親戚的話,那爸爸對她來說就只是一個陌生人。她與他的唯一一次見面,外婆指著他,讓她喊爸爸,她張了半天口,沒發(fā)出半點聲音。那男人走前搖著頭嘆氣:“遲早也是別人家的人,不喊爸爸也罷?!?/p>
說來也奇怪,常沙不知道自己有個弟弟還是妹妹。她從來不問,也從未聽人說,或者外公外婆對她說過,只不過是她忘了。不過,她知道那個孩子叫常德。
考大學那年,外公讓常沙報考中專,希望她提前參加工作。他說外公老了,賺不到錢了,而她的爸爸媽媽已經好久都沒寄錢回來了。她覺得很氣憤,第一次主動撥通媽媽的電話,用一把稚嫩的聲音質問:“生孩子沒有義務嗎?”
電話那頭,她媽媽的聲音平靜:“你舅舅離家出走那年,我就跟老太太說好了,她撫養(yǎng)你成人、供你念書,你參加工作后只需要贍養(yǎng)她和老爺子,不用管我們?!?/p>
外婆站在常沙的面前,耳聰目明,她猛地將電話的免提鍵按下去,大聲說:“不是自己帶的孩子就是不親是不是?憑什么給常德又是補習又是請家教的!你將來真的只要常德一個人養(yǎng)老送終嗎?”
“老太太,常沙和常德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想一碗水端平,可眼下不是這個事,我是考慮到將來你們壽終正寢時,我們離得遠,照顧不到,就讓常沙幫我們盡盡孝心,好歹她也是您和老爺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p>
放下電話那一刻,她對自己說:“好吧,常沙,就這樣吧。”
是從這一天開始的,常沙改口管外公叫老爺子,管外婆叫老太太。
5
婚前,朱州答應過常沙提的兩點要求:朱州前妻的女兒跟著婆婆住到鄉(xiāng)下,每月定時給孩子寄生活費;贍養(yǎng)常沙的外公外婆。朱州倒是兌現了承諾,隨著時間的推移,常沙卻越來越覺得疲憊。老爺子脾氣急,又有高血壓,不管與誰,只要意見不合,立即拍桌子,氣得臉紅脖子粗。血壓說上來就上來了。從生活中的小細節(jié)開始,他就能說到鋪張浪費,接著又數落到不勤儉持家上去。比如常沙喜歡到淘寶上購物,朱州喜歡到美容店去洗臉等等,沒有一樣是老爺子看得慣的。
老爺子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我是生不逢時,要是生在你們的時代怎么可能像你們這么不思進取,光知道享受?!崩蠣斪诱f這話表面上看當然是批評常沙,實際上是道出了他年輕時白手成家,自學成才的故事。常沙小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對她說過自己家是“黑五類”,學習成績好,卻沒有升學的機會,只能靠自學。老爺子對漢語言文學頗有研究,愛好楹聯、古詩詞創(chuàng)作,在書法、繪畫、音律方面均有造詣,在家鄉(xiāng)有一定聲望。
朱州知道老爺子一生坎坷,也佩服老爺子的學識??衫蠣斪右徽f起“你們的好時代”類似的話就讓他覺得反感。他覺得老爺子年齡大了,也該服老了。
說說還算是好的。常沙搬新家那次,有十幾個舊衣架,掛勾處的塑料皮爛了,里面的鐵絲都裸露出來。常沙準備到新家后再買新的衣架,便將舊衣架全部扔進垃圾桶。等搬到新家一看,那十幾個舊衣架長了飛毛腿似的,好端端地掛在衣柜里。不用說,這衣架不是老爺子就是老太太從垃圾桶里揀出來的。
重新將舊衣架扔進垃圾桶時,常沙對老爺子說:“這衣架不能用了,鐵絲都露出來,有銹了,容易弄臟衣服?!崩蠣斪右宦?,嘴里埋了個炸雷似的,立馬就響:“這衣架哪壞了?我看你幸好是生在了好年代,你若生在我那個年代,只能喝西北風!”朱州在一旁,笑著說:“外公,這不是生在哪個年代的問題,東西壞了不扔的話也用不了,還占地方?!崩蠣斪右宦牳穑话驼婆脑诳蛷d的餐桌上:“你們是不是以為賺了幾個臭錢就能隨便亂糟蹋東西?。烤湍銈冞@點本事也有臉顯擺?這世上比你們有錢的人多了去,要是都像你們這樣,那這世界早就亂了?!?/p>
朱州想說:世上的人都像老爺子您這么節(jié)約的話,經濟大慨也無法飛速發(fā)展吧。終究沒敢說出口,只是背著老爺子,和常沙說。常沙心里的想法和朱州的一樣,嘴上卻護著老爺子,說:“節(jié)約是美德,不會制約經濟發(fā)展的?!?/p>
6
關于常德,多年后,常沙聽老爺子說媽媽在電話里哭訴,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仍然吵得厲害:“你媽賭氣說要在常德新蓋的房子里自殺,讓全世界的人都曉得是常德逼死了她!”
媽媽從來不向常沙說半點常德的不是。有幾年春節(jié),老爺子要常沙到鄉(xiāng)下去接媽媽到深圳過年,常沙沒說去也沒說不去,老爺子疑心她是不愿意去,也不便勸什么,只說:“你媽待你是沒有待常德好,可不管說到哪里去,她也是你的親娘老子?!背I承南耄何覌尨夷氖菦]有常德好,是根本沒有盡到做母親的義務。想歸想,也不敢在老爺子面前說什么。
老爺子喜歡做和事佬,每次媽媽打電話過來,他都替不肯接電話的常沙圓謊。說她經常出差,加班,又說她工作忙,熬了個通宵,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她。常沙閑得無聊時,想著法子要拆穿老爺子,故意在電話機旁邊走路,又和老太太講話。老爺子每次接電話都捂緊話筒,要擋住聲音的傳播。
常沙的婆婆過世時,老爺子作為常沙唯一的親人參加了葬禮。按著婆婆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下葬那天得喊上親朋好友,擺幾桌,熱熱鬧鬧地送往生者一程。常沙的娘家只有老爺子一個人參加,讓公公很不開心,當著朱州其他親朋好友的面,鐵青了臉說:“常沙,你娘家難道只有你外公一個人嗎?”公公的話讓常沙很不高興,她說:“我娘家只有兩個親人,除了老爺子就是老太太了,來了百分之五十,還想怎么樣?”話落,老爺子就給了她一耳光,罵她是白眼狼,說不認自己父母的人連豬狗都不如。大庭廣眾之下,常沙下不了臺,一邊哭一邊喊起來:“那生了孩子又不養(yǎng)孩子的算什么?虎毒還不食子呢!”
事后,常沙和老爺子幾天都沒說話。老爺子犟,當天打完常沙,沒招呼任何人,自己連夜坐汽車回到深圳,途中誰打的電話都不接。常沙算是隔代遺傳了老爺子的犟勁,她也不是沒想過,萬一老爺子氣出毛病來,有個好歹,她這一輩子都要背一筆良心債。
老爺子最后一次跟常沙提到常德是在一個冬天的夜里,講話前,他搓了搓手。那一刻,常沙才意識到老爺子很瘦小,他搓手的模樣和神情甚至讓她莫名其妙想到了第一次讀到的俳句:“不要打它吧,蒼蠅搓著手啊,也搓著腳?!?/p>
“常德不是你媽親生的?!崩蠣斪哟曛钟执曛_,最后吐出這句話。
常沙沒有問老爺子講這話的用意,她一時就呆住了,無法開口說任何話。老爺子在這個夜晚顯得尤其蒼老,連聲音都一并老了。她的意識顯得有點模糊,只能模糊地看著老爺的嘴巴還在嚅動,可她側耳傾聽良久,仍然無法聽清楚他究竟說了些什么。
7
老太太將老爺子寫給另外一個老太婆的“情書”拿給常沙看,她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說:“這個老不死的,人老心不老呢!”緊接著,將她如何發(fā)現老爺子和小區(qū)的某位阿姨眉目傳情、暗送秋波以及如何“截獲”了這封信的經過進行詳細復述。
常沙一開始并不信。老太太素來是“醋壇子”,她是知道的。那信她也并不想看,隨手就扔到一邊去。老太太不依不撓,湊到常沙面前大聲念起來。如果不是白紙黑字,如果不是認識老爺子的字跡,常沙根本不會相信這樣“情意綿綿”的信會是老爺子寫的。最可怕的還是那個落款,竟然寫上了“親”這樣的網絡用語。常沙咬著下嘴唇,幾乎要笑出聲來。
“告訴我,你希望我跟老爺子說點什么?”常沙故意冷著聲音問老太太。
“你能干什么啊,你那么怕他!”老太太說,聲音倒也并不悲傷。
“那就當這封信不存在!”
“可它存在?!?/p>
“你想怎么辦?”
“再看看吧。”
此后,常沙每天出門上班時,老爺子仍然像往常那樣下樓去找人下棋,要玩到中午才回家吃中飯,吃了中飯又會出去,一直到常沙下班回來。老太太說,有那么幾回,他連中午飯都不回來吃,問他在哪吃的,回答得含糊。
老太太暗地里在盯著老爺子的一舉一動,常沙想找個恰當的理由將這件事情透露給老爺子,幾次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去。說得太委婉,她怕老爺子聽不明白;說得太直白,又怕傷了老爺子的自尊心。
看了老爺子的“情書”后,常沙不知不覺中觀察起老爺子的表情來,他變得愛笑了,脾氣也不像以前那么火爆,整個人都柔和起來。自私一點來說,常沙覺得這樣的“黃昏戀”倒也蠻不錯,壓跟沒往“道德”和合法性上去想。
老太太暗暗盯梢了近兩個月,終于掌握到一個確鑿的證據。她手握一張到賓館開房的收據,當著常沙的面,將那張收據甩到老爺子的臉上,用她年輕時才可能有的尖嗓門喊起來:“胡南啊,你這個老東西,我想不到你老了老了還干出晚節(jié)不保的事情來,丟了這張老臉!”老爺子當時就氣暈過去了。
常沙問老太太為什么要當著她的面將老爺子的事抖落出來,這樣老爺子多丟臉啊。老爺子有高血壓,不能生氣,要是氣過去了如何是好?老太太嘴巴一撇,說:“我就是想著得有你在的時候才能說,他若是氣過去了,好歹你能幫著我將他送到醫(yī)院去搶救?!?/p>
8
朱州被警察拘留是在老爺子“開房”事件發(fā)生后一周的事。那天,朱州的同事打通常沙的電話,話說得小心謹慎。
“嫂子,朱州和朋友一起在酒店喝酒,逮進去了,錢也交了,可人還沒放……”
“酒店喝酒犯法嗎?”
“不犯法啊?!?/p>
“那警察抓他?”
“不是……嫂子,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將他撈出來?!?/p>
朱州從警察局出來后,一口咬定他在酒店什么都沒做,只是碰巧被掃黃的警察順手牽羊了。常沙自然不信,鬧著要離婚。老爺子對這件事始終不表態(tài),倒是老太太,又用一把年輕時候才可能出現的尖嗓門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這朱州是看樣學樣哩!”常沙發(fā)現,只要老太太一說這事,老爺子的神情就會顯得不自然,言語躲閃。
鬧也鬧過了,朱州堅決不同意離婚,常沙便算了。跟朋友聊到這個事,她說:“婚姻就這么回事吧,男女間也就那點事,想想人生在世也就那么回事吧,有些事計較不了那么多。我有時候轉念一想吧,就算是我的父母親人,他們想要成為怎樣的人我也沒辦法左右。不管我如何愛他們,終究我也不可能是他們,我不能要求他們做什么,不做什么,不能要求他們成為我想要的那種人?!?/p>
朋友說:“是啊,就當不知道。”
常沙說:“可我明明知道?!眹@一口氣,她又說:“知道又怎樣呢,也就那樣吧?!痹捖洌I诚氲?,不管朱州做過什么事,只要還是合法夫妻關系,還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她就不得不去擁抱那俱身體,夜晚,她還得和他一起同床共枕。她想到,最初,她可能會覺得有些許惡心和不適,可時間久了,她就會慢慢習慣。她想,也許她會漸漸忘了這件事。
學會忘記,常沙想到這句話時突然感到了一種侵入到骨子里的悲愴。她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努力學習怎么忘記——她覺得自己做得最好的也就是這件事。
老爺子實施禁食行動的第三天,老太太絮絮叨叨告訴常沙,說那自殺的吳奶奶也是老爺子的“老相好”,為了這,老爺子才唱出“禁食”這一出。老太太的耳朵不好了,說話聲音大。老爺子從床上一躍而起,單手指著老太太,囁嚅了一會兒,又改著指向常沙,并不像往常說話那樣看著她的臉,他的眼睛盯著地板,聲音有些顫抖。
他說:“常沙你必須禁食!”
“常沙你也要禁食?!彼终f。
“常沙,你也應該禁食……”最后,他這樣說。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