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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者的時間

2016-04-29 00:00:00新井滿
譯林 2016年3期

第一章 從黑夜的底部傳來的聲音

下午睡到很晚才醒來。

一家汽車制造商將在明年春季公布一款新車。神島為這款新車的廣告畫做攝影,在攝影棚里一直忙到天快亮?xí)r才結(jié)束。朝陽升起時回到家里,洗了把澡,睡下。他睡得很淺,做了很多夢,一醒來便幾乎全都忘了,只有夢的碎片還殘留在他的頭腦深處,圖像和色彩都很模糊,眼看就要消失。

神島棲身的房間里,最顯眼的特征就是墻壁。平時來訪者極少。如若偶爾有人來訪,一走進房間里必然會嘀咕一句:“什么都沒有啊……”放在廚房里的冰箱和少量餐具,要說值錢的家具就是一張大床。電視機、音響、錄像機等這些設(shè)備,全都沒有。原本房間里觸目皆是的眾多家具和物品,兩年前與妻子佳織分手時全讓她帶走了。從此以后,他拿定主意盡量不購置東西,即使要買,用完后馬上就處理掉。

放在床底下的電話響了。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人。

“你母親的情況怎么樣?”聽筒里傳來佳織的聲音。就是在分手以后,她也會冷不丁地打個電話過來。

“嗯?!?/p>

“你不要‘嗯’,我聽不懂啊?!?/p>

神島的母親住在日本海岸邊鎮(zhèn)上的老家,因患食道癌,兩個月前剛接受了手術(shù)。

“聽說終于可以出院了?!?/p>

“這下可好了。我盡管和你分手了,但沒打算和你母親分手。你的事暫且不說,你母親,我很喜歡她啊?!?/p>

“謝謝。我代我母親謝謝你?!?/p>

“我想去探望她,但路很遠(yuǎn),而且我剛接了一個長的活兒?!奔芽椪诜g英美小說,“所以啊,我心想至少要送點什么。送什么好?”

“什么都不需要啊?!?/p>

“吃的東西,不行吧?!?/p>

“是啊??礃幼舆€在吃流食?!?/p>

“我翻譯的那些書,大概不會想看吧?!?/p>

“嘿?!?/p>

“月子說,要畫張畫送給奶奶呢。”

“那她一定會喜歡的,因為母親就連我拍的裸體照片送給她后,她都非常喜歡啊,說是兒子的作品。這是以前的事了。”

兩人的女兒月子如今快十歲了,由佳織帶在身邊養(yǎng)育著。

“喂?!奔芽椪f。

“什么?”

“你現(xiàn)在是一個人?”

“怎么了?”

“還是一個人?”

“嗯。”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總覺得你邊上有人睡著,我聽到聲音了。”

“是我翻了個身?!?/p>

“哦?!?/p>

“你走以后,這張床上,一直是我一個人睡?!?/p>

“沒有進步啊?!?/p>

“沒有。一點兒也沒有。”

“再稍微努力一下……”

“我不想。也沒有心情。”

佳織沉默了片刻。

“呃。”

“咦。”

“像你這樣的男人,你知道英語叫什么嗎?”

“不知道。”

“Off the wall(古怪的人。——譯注)?!?/p>

“我是第一次聽說啊。”

“掛在墻上的鏡框之類的東西,有時候會出現(xiàn)歪斜吧?!?/p>

“嗯。”

“就是移位啊。”

“有道理。”

聽筒的那頭傳來嘆息聲。接著,她說了句“讓你母親多保重,我以后再打電話”,便把電話掛了。

神島怔怔地望著手里的黑色聽筒,仿佛望著一件很糟糕的藝術(shù)作品。他伸長手臂,將聽筒擱在床下的電話機上。他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全世界能稱得上聲音的東西已經(jīng)被塞進了這個小小的、散發(fā)著烏黑光澤的外表里。透明的冷寂從天花板上灑落下來,滲透到房間的各個角落,籠罩在床的周圍。神島隨意地躺在床上打量著四周。然而,圍繞著神島的灰色墻壁上,應(yīng)該糾正移位的繪畫一幅也沒有掛。

傍晚,神島決定出門。他的口袋里放著山田送來的秋季攝影展的請柬。

攝影家山田與神島同一時期出道,大致相同的時候獲得過幾個知名的大獎。神島獲獎后緊接著第二年就是山田獲獎,或是相反,就連靠商業(yè)攝影維持普通生活、每年確定自己喜歡的主題召開一兩次個人攝影展的生活方式,都是大同小異。兩人年齡也大致相仿,所以常被人看作是競爭對手,但其實兩人想要勝過對方的意識卻很淡薄。山田最近兩年來一直沒什么動靜,難得地說要召開個人攝影展。聽說個人攝影展的主題是“背脊”,神島覺得好奇,想去看看。

在海濱大道臨街的大倉庫門前下了車。那家倉庫自上世紀(jì)60年代結(jié)束使命以后就一直空置著,最近才將場地借給小商鋪和電臺得以復(fù)蘇。據(jù)說天花板很高,場地很寬敞,房租卻很低廉。

沿著皮鞋聲震天響的鐵質(zhì)樓梯攀登到四樓,有一個租借的畫廊。那里臨時被充當(dāng)個人攝影展的展會,入口處邊上排著一溜出版社和廣告代理商以及贊助商送來的花束和花籃。

在簽名本上簽完名,走進展會里?;璋档姆块g里隨處可見直接放在地上的電視接收器。

人們用隨意的姿勢望著電視接收器里映現(xiàn)的畫面。有站立著俯視的,有蹲著將下顎擱在雙手的手臂上眺望著的,有橫臥在地板上仰望著的。從顯像管里瀉出的光,將凝視著屏幕的參觀者的臉映得很蒼白。畫面全都是無聲的,鋼琴曲不知從房間的什么地方輕輕地流淌出來,好不容易才傳遞到耳朵里。

有人拍拍神島的肩膀?;仡^一看,是山田,胸前掛著一圈大的薔薇花圈。

“特地趕來捧場,謝謝你?!鄙教镆宦冻鲂δ槺泔@得特別親切。

“不是說是攝影展嗎?”

“最近我覺得還是攝像更有趣啊。去國外拍外景時,也拍了些搞笑的錄像,我將它們集中起來。你要喝什么飲料?”

房間的角落里有個臨時搭建的吧臺,還配有身穿黑色小禮服的酒吧侍者。神島說出一個不太甜的雞尾酒的名字,山田親自將它端過來送到神島的手上。他自己的手上也端著同樣的雞尾酒。

“為什么這次全都是背脊?”

“這個呀,我自己也不太明白?!?/p>

放置在兩人腳跟前的電視接收器里正映現(xiàn)著一個男人的背脊。

“他是我在葡萄牙酒館里認(rèn)識的漁民……我們在一起喝了一個晚上?!?/p>

男子緊貼著桌面,趴在酒館的桌子上,皺巴巴的舊皮外衣頗有規(guī)律地上下伏動著,看這情景好像是睡著了。男子的腦袋邊上有五六個喝空了的洋酒瓶和幾只玻璃酒杯。不時地有其他醉客步履蹣跚地在鏡頭前走過。攝像機既不改變焦距也不移動鏡頭,只是持續(xù)地拍著男子的背脊。

“這邊,是西伯利亞的農(nóng)民……”

在山田的帶領(lǐng)下走了幾米遠(yuǎn)。電視接收器上映著另一名男子的背脊,如枯樹一般精瘦,腳邊蹲著一條小狗。男子好像正在眺望著在平原上將要沉沒的夕陽。

“這位老人當(dāng)時是八十五歲,聽說他去年秋天去世了?!?/p>

旁邊的電視接收器上映著游泳池,藍(lán)色的水面上漂浮著長方形的浮墊。一名肥碩的中年男子赤身裸體地趴在浮墊上睡著,兩條胳膊懶洋洋地懸在水里,清晰地留有游泳褲痕跡的屁股白晃晃的。攝像機從正上方持續(xù)地拍著這樣的情景。

“這是貝弗利希爾斯(好萊塢影星等高收入者集中居住的地區(qū),在美國洛杉磯的西北部。——譯注)的大富翁啊……”

男子的雙臂一動,游泳池的水面便微微地蕩起波紋。波紋將太陽光反射過來,照得人睜不開眼睛。仔細(xì)觀察,男子的背脊上長著一層胎毛。風(fēng)在游泳池上掠過,胎毛便閃出一片金色的光,漸漸地讓人感受到一種難以忍受的懶散的情緒。

“有道理……你的意思是說,背脊也有表情?”神島將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完,問道。

“只有不化妝的地方才有真實?!鄙教锘卮稹?/p>

“可是,很沉悶啊,背脊這個地方?!?/p>

“當(dāng)然。接下來什么東西將要開始的,是正面,什么東西將要結(jié)束的,是背脊。兩者的差別就好比是電影的片頭和片尾。”

“表現(xiàn)的是片尾場景?”

“可是,是別人的片尾場景嘛……”山田這么說,笑了。

“大多是男人的背脊啊?!?/p>

“不,全是男人的,女人一個也沒有?!?/p>

“為什么?”

“女人在本質(zhì)上是正面性的生物,只會用嘴和眼睛說話,因此女人的沉默只是普通的沉默。但是,男人的沉默大多是表里不一的沉默,用背脊作出充分的表達(dá)……”

幾名像是出版社編輯的女人奔跑過來圍著山田,爭先恐后地向他表示祝賀。有的人手上還捧著花束,還有人高聲地談笑著。于是,籠罩在展會里的靜寂和沉悶被打破,人們的喧嘩聲像波浪一樣蕩漾開來。

神島在吧臺邊換了個盛有雞尾酒的酒杯,獨自走向緊急出口的樓梯口。展會里人多悶熱,他想讓夜風(fēng)冷卻一下燥熱起來的面頰。走到樓梯平臺上靠在鐵柵欄邊,夜晚的東京灣盡收眼底。碼頭上星星點點地排列著黃色的燈,將幽暗而沉淀的水按港口的輪廓切割開來。

突然,樓道門打開了。

一回頭,一名身穿灰色長裙的年輕女人晃蕩著腳步走上前來,她的長裙快要遮掩了腳踝。女人一把抓住正要倚靠在鐵柵欄上的神島的手臂,神島猝不及防,雞尾酒杯從他的手上滑落。透明的杯影掠出一道白色的光,徑直沉落在黑暗的深處不見了。

神島和女人都本能地從鐵柵欄上探出身子朝下望著。經(jīng)過比意料中更長的時間之后,傳來玻璃砸碎的聲音。是小巧玲瓏的物體撞擊在堅硬物體上的脆弱的聲音。

“對……對不起?!迸四腔瘖y得十分地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驚詫地望著神島。年齡大概有二十歲左右。

“我,今天,簡直,倒霉,透了。干什么,都干不好,總是,闖禍……”她開口說,表情好像很痛苦,講話斷斷續(xù)續(xù)難以聽懂。她說,剛才在展會里,有位男士躺在地上欣賞著錄像,她重重地踩著了他的腦袋,被他狠狠地臭罵了一頓,但這并非是因為她沒有看清……她說著話時,嘴角不時地奇怪地抽動著,每次抽動,肩膀都會像驚詫似的聳動著,喉嚨里的肌肉抽搐著。

“今天,早晨,遇到了,一件,非常,悲痛,的事……”最后她說,好像是為了硬要把那件事忘掉而猛地喝了一口酒,腸胃受不了,就是說,打嗝止不住了。

“那是災(zāi)難啊?!?/p>

“我,不知道,打嗝,有這么,難受,簡直,想去死……”

“干脆像剛才的酒杯那樣從這里跳下去?”神島無奈地笑著說,“如果跳下去,打嗝肯定會止住的!”

“反正,不是你打嗝?!?/p>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去,噘起了嘴。這個動作里或多或少有著為吸引男人目光而故作姿態(tài)的成分,神島的內(nèi)心里頓時涌出職業(yè)性的興趣。她的頭發(fā)剪成短發(fā)發(fā)型,從額頭到鼻梁、鼻翼,從嘴唇到下顎,還有頸脖,線條十分流暢,沒有絲毫模糊之處。宛若凝望著一尊美少年的臉部青銅雕像。出去釣魚卻空手而歸生著悶氣的希臘少年……

“你想把嗝止住嗎?”神島問。

“你知道,打嗝,怎么能,止???”她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詰問。

“先把右手伸直,高高地抬起?!?/p>

“這樣?”

“再抬高點,貼著耳朵。”

“這樣吧?!?/p>

“就這樣,深深地吸口氣,就能止住。閉上眼睛,慢慢地數(shù)到二十?!?/p>

她點點頭,做了個深呼吸,然后用左手牢牢地抓住鐵柵欄,誠惶誠恐地合上眼瞼,在頭腦里“一、二、三、四”地開始數(shù)數(shù)。一數(shù)完,她便長長地吐了口氣,慢慢地將手放下,一副不安的表情默默地朝大海那邊望著。過了片刻,她朝神島轉(zhuǎn)過身來。

“真奇怪啊。好像好了。”她說。

“很有效果吧?!?/p>

“可是,怎么止住的呢?……”

“橫膈膜發(fā)生痙攣,聲門打開,就會打嗝。暫時停止呼吸讓橫膈膜的緊張得到緩解,嗝就會止住。很簡單的原理啊。”

“怎么樣才能止住嗝,你很精通啊?!?/p>

“我什么都精通啊,就連如何讓心臟停止跳動,我都知道啊。要我教教你?”

她的眼睛瞪得溜圓,接著將眼珠朝上看著對方的臉,嬌嗔地說:“這是騙我的吧?!?/p>

“騙你的?!鄙駦u笑了。

她也忍不住笑了。她一笑,就變成了一張?zhí)煺鏌o邪的少女的臉。

“你不要逗我。我這個人是很會輕信別人的。”

風(fēng)從碼頭那邊刮過來,拂著貼在她額上的頭發(fā)。感覺有些寒意。

“呃,”她說,“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們離開這里?我想出去透透氣?!?/p>

“好吧。我也正想著應(yīng)該回去了?!?/p>

“你幫我止住了嗝,我也該謝謝你……”

“怎么謝我?”

“呵呵,你要我怎么謝你?”微笑從她的臉上一消失,她的臉蛋兒頓時變得少年老成。

兩人沒有回到展覽會會場里,而是徑直沿著緊急出口的樓梯下了樓。兩人的皮鞋每次接觸到樓梯的鐵板,悅耳的聲音便在黑夜的倉庫街上回響。

她打了個趔趄,一把抓住了神島的手臂,重新站穩(wěn)以后也沒有松手,就像女兒偎靠著父親似的從樓梯上走下來。

她說自己的名字叫圭子,職業(yè)是模特。神島也說了自己名字。

“請多多關(guān)照?!彼f。

“彼此彼此?!鄙駦u說。

望著她的側(cè)臉,神島暗想,她是初出茅廬的模特吧,如果是專業(yè)模特,就不會不認(rèn)識神島或不知道神島的名字。

“模特兒,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對你說實話,還沒有出道?!?/p>

據(jù)說,她在模特事務(wù)所里注冊還只有兩個星期,還沒有接觸到攝影的工作。

“事務(wù)所里的人對我說,那是個著名攝影家的個人攝影展覽會,你去看看,我是特地趕來的,不料卻乏味得很啊,全都是男人的后背……”

“是嗎?我看得很有味?!?/p>

“和山田先生是初次見面,我咬咬牙向他毛遂自薦。我讓他也拍拍我的后背。”

“嘿,那他怎么說?”

“只是傻笑?!?/p>

“聽說女人的后背不行?!?/p>

“喲,為什么?神島先生也是攝影家嗎?”

“暫時是吧?!?/p>

“你拍什么樣的照片?”

“各種各樣的,都拍。”

“怎么‘各種各樣’?”

“這世界上存在著的所有一切,從黑的開始一直到白的,各種各樣啊?!?/p>

“中間還包括灰的?”

“當(dāng)然也包括灰的?!?/p>

“是全能的攝影家吧?!?/p>

“謝謝?!鄙駦u說。

“不用謝?!彼f。

“不過,就是自己的臉不拍?!?/p>

“為什么?”

“我的原則是討厭的東西不拍。”

她將臉湊上前來,一副認(rèn)真的表情審視著神島的臉。

“可是,你的臉,我很喜歡啊。”

“再次謝謝?!鄙駦u說。

“再次不用謝。”她說。

“你不要笑我啊,”她緊接著說,“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我只認(rèn)識一個。臉型,說話的口氣,駝背走路,就連有些玩世不恭、笑起來很孤寂的樣子,都太像了。我從剛才起就一直感覺很驚訝。不騙你的呀!”

“是男朋友?”

“是生下我的人?!彼瓜铝搜鄄€。

一輛德國造的黑色大型面包車孤零零地??吭谟描F絲網(wǎng)隔開的停車場里。這種類型的汽車好像更適合停靠在殯儀館的大門口。

“這輛車真夸張啊?!鄙駦u說。

“是向我父親借來的?!彼贿厗又l(fā)動機,一邊聳了一下肩膀,“不是生下我的那個父親,是把我養(yǎng)大的那個……”

“你還是學(xué)生吧?”

她點了點頭,報了個東京都內(nèi)女子大學(xué)的校名,說是在讀三年級。

“你,汽車……”

“你是問我會不會開車?”

“呃?!?/p>

“汽車不開了?!?/p>

“真稀罕啊。為什么?”

“是我讓給別人了?!?/p>

“讓給誰?”

“讓給分手的妻子呀,是兩年前。那以后,既不想買車,也不想開車。”

圭子駕駛著汽車在海濱大道上朝著東京都市中心行駛著。“你為什么喜歡拍照?”圭子直視著前方問。

“哎呀,”神島坐在副駕駛座上,“你問我為什么喜歡拍照啊?!?/p>

“是遇上罕見的美景,把它記錄下來嗎?”

“寧可說是相反,為了懷念?!?/p>

“懷念……”

“比如……我們現(xiàn)在乘坐的這輛汽車假設(shè)是宇宙飛船吧?駕駛盤發(fā)生了故障,假設(shè)宇宙飛船上有駕駛盤的話,假設(shè)停留在某個天體上?!?/p>

“是‘假設(shè)’?!?/p>

“打開艙口,走到飛船外,一片與地球非常相似的景色。那時你會有什么感受?”

“覺得很懷念吧,肯定的?!?/p>

“按動相機的快門,就是在那樣的時候啊?!?/p>

圭子默默地駕駛著汽車。

“那個天體和地球非常相似,但不是真正的地球,所以不可能永遠(yuǎn)居住下去?!鄙駦u繼續(xù)說,“故障排除后,我們會出發(fā)吧。從后面的窗口望出去,天體在漸漸變小,而且最后突然消失在宇宙的黑暗里。以后再也不會遇見那個天體了,除了在照片上看到之外?!?/p>

“很凄涼的故事啊。”過了一會兒,圭子用斷然的語氣說,“神島先生,這艘宇宙飛船剛才發(fā)生故障失控了,所以無論漂泊在哪顆星球上,你都不要感到意外啊?!?/p>

圭子駕駛著汽車穿過海濱大道,駛進年輕人經(jīng)常聚會的東京都鬧市區(qū)。不久,汽車一駛?cè)媵[市區(qū)盡頭的拐角,圭子便像男駕駛員那樣擺出架勢甩開雙臂來了個急拐彎,輪胎發(fā)出刺耳的聲音,駛?cè)牖璋档男∠锷钐?。住宅街正中央出現(xiàn)了公寓似的旅館。汽車一滑進旅館的停車場里,發(fā)動機便熄了下來。

在旅館登記處的邊上,有一塊從里側(cè)點著燈的告示牌,用彩色照片介紹著約二十間各種類型的房間。有的房間天花板呈拱門形,乍一看像是地中海郊區(qū)別墅的風(fēng)格。圭子用食指按了一下告示牌下邊的紅色按鈕,房間的鑰匙發(fā)出“咔嚓”聲跳了出來。這期間,圭子始終一言不發(fā),一副不容分說的表情,沒有絲毫遲疑。

打開房門走到房間里,里面是普通公寓里的擺設(shè),里間有一張圓形的大床。床上蓋著鮮紅色的床罩。墻邊上放著帶有綠色燈罩的照明臺燈和藤制長椅,長椅前放著一張用玻璃制作的桌子。

“這是謝我?”神島在長椅上坐下,問道。

“呃?!惫缱诱驹诜块g中央,俯視著神島。

“我?guī)湍惆燕弥棺?,作為答謝,這禮不是太重了嗎?”

“也不是為了謝你?!?/p>

“你經(jīng)常把初次見面的男人當(dāng)天就帶到這種地方來嗎?”

“如果對對方感到中意……”

“也不顧對方是否情愿?”

對神島的提問,圭子沒有回答。

她猛然轉(zhuǎn)過身去,將手臂扭向后背,一邊將后背的拉鏈拉開,一邊說:

“我先去洗個澡。”

神島點燃第二支煙的時候,圭子從浴室里出來了。她的胴體上圍著一條浴巾。兩條富有彈性的頎長的細(xì)腿,格外豐滿的胸脯。稚氣少年才會散發(fā)著的純真氣息,和成熟女人的肌膚才會分泌的有黏性的氣味,很不協(xié)調(diào)地?fù)胶驮谝黄稹?/p>

神島將指間的香煙放到煙灰缸上,毫不忌諱地注視著圭子的身體。

“你覺得我漂亮?”圭子露出不安的表情問。

“呀,非常漂亮啊。”

“你可以抱抱我。”

“不抱?!?/p>

“為什么?”

“行了。你在這里坐下。”

神島抬了抬屁股,為她騰出位置。在房間角落的藤制長椅上,裸體的女人和穿著衣服的男人并肩坐著。

“你不喜歡我?”

“不是不喜歡啊?!?/p>

“那是為什么?”

“不和女人睡覺,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為什么?”

“是因為不能啊。”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已經(jīng)有五年了?!?/p>

“你做過努力嗎?”

“當(dāng)然,這是開始的時候,可是不行?,F(xiàn)在已經(jīng)死心了。”

“即使身邊有裸體的女人,也沒有感覺?”

“嗯。”

“真不敢相信……”

圭子頓時緘默了,目光直視著前面的墻壁,身子一動也不動。過了許久,她的唇角浮現(xiàn)出自嘲的笑意并綻放開來。笑意一消失,她說:

“我抽支煙。”

眼前的玻璃桌上放著一盒煙。圭子抓起煙盒,抽出一支銜在嘴里。神島為她點上。

圭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挺起胸抬起下顎,朝著天花板長長地吐著白煙。圭子只是吸了一口,便將煙放在煙灰缸上。

“今天這一天真倒霉……從早晨到晚上……”她帶著嘆息說。

“早晨遇到了一件哀傷的事吧,你說過的?!?/p>

這句話好像過了幾十秒鐘才傳到圭子的耳朵里。圭子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望著神島的臉。她的表情眼看著變得扭曲,兩只睜得大大的眼睛里溢出大顆的淚珠滴落在裸露的大腿上。她垂下腦袋,雙肩僵硬,強忍著什么,但肩膀的顫動漸漸地變得慘烈,哽咽聲高昂起來,最后她終于不堪忍受似的將上半身撲到神島的膝蓋上,開始大聲哭泣。

“怎么了?”

神島問,圭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今天早晨杰勒爾患病死了。你說的杰勒爾是你戀人?是你戀人去世了?神島這么一問,圭子說是的,隨即又否認(rèn)說不是。她趴在神島的腿上像小孩撒嬌似的只是一個勁地?fù)u著頭,神島完全摸不著頭腦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追問才知道,她從少女時代起就相依為命、夜里有時也一起睡在床上形影不離的雄性花貓死了。

女人的背脊就在神島的眼前。是水靈靈的年輕肌膚,富有彈性,沒有絲毫松弛。從裸露的肩膀經(jīng)腋下到側(cè)腹的弧線十分飽滿,就像是觀賞著新藝術(shù)派(20世紀(jì)初以法國為中心興起的一種美術(shù)流派,其構(gòu)圖以曲線美為特征?!g注)的繪畫。浴巾眼看就要松開,從縫隙中可以窺見背脊的凹陷和細(xì)柔的腰。美妙的官能性氣息從那里直往外冒。

遠(yuǎn)處傳來警笛聲。

好幾輛消防車發(fā)出喧囂的聲音在黑夜的街道上飛駛而過。那攝人魂魄的聲音像波浪緩緩地拍打著遠(yuǎn)近的海岸似的靠近過來,又以同樣的速度漸漸遠(yuǎn)去。它反復(fù)了好幾次。

警笛聲一停止,房間里的沉寂變得比剛才還要濃密。煽情的血液在神島的身體里涌動著,從身體的內(nèi)部將鼓膜震得嗡嗡作響。他感覺到自己的面頰在漸漸地泛紅。

在房間的深處,圓形的大床像野獸似的悄悄地喘著氣朝這邊窺探著。蓋在床上的鮮紅色床罩映入眼簾,好像突然變大并在向這邊靠近。

床罩還沒有掀起過。可是,要掀起是極其輕而易舉的。掀去鮮紅的床罩以后,它的下面大概還有潔白而寬闊的床單吧。他想盡情地玷污那床單的潔白……

有一股熱流在神島的身體深處蠕動著。開始時還是微微的,漸漸地卷著漩渦往上涌。

神島直起腰正要站起身,放在玻璃桌上的煙灰缸躍入他的眼簾。兩支吸過的香煙從煙灰缸的左右兩邊朝中間插著。它保持著香煙的原形原封不動地變成了灰。

某個記憶在神島的頭腦里蘇醒。

白色透明的雞尾酒杯從指間緩緩地跌落,沿著黑暗中的裂縫徑自沉落下去不見了。過了一會兒。黑暗的底部發(fā)出什么東西被擊碎的聲音。那聲音盡管很輕卻很憂傷。在這聲音震撼鼓膜的瞬間,神島蔫了。

神島坐在藤制長椅上,神思恍惚地望著前方。圓形的大床蹲在房間的角落里。它顯得比剛才小了些,還罩著鮮紅的床罩。

“今天不走運吧?!鄙駦u對坐在邊上的圭子說。

圭子哭腫著的眼睛通紅,但表情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

“疼愛的寵物貓死了,喝口酒卻打起嗝來,找個男人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情緒卻是陽痿……可是,如此倒霉的日子是不會那么長久的呀!我想,明天一定會很走運的?!?/p>

“謝謝你安慰我?!惫缱诱f。

“不用謝。”神島說。

“是我不好。我常會遇上這種倒霉事……”圭子這么說著,提起了電話亭的事。

“我講一件電話亭的事,”圭子說,“就是街上隨處可見的公用電話亭?!?/p>

據(jù)她說,在新宿或澀谷一帶擁擠的行人中走著時,她常常會突然無緣無故地想要從那紛亂的人群中逃出來,打量四周,跑進離得最近的公用電話亭里,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喘不過氣來。她將門關(guān)得緊緊的,在狹窄的空間不停地做著深呼吸??諝獠蛔?,但比門外好,因為在門外,她仿佛覺得空氣都不夠她一個人呼吸的。

過了一會兒,她才會察覺到自己現(xiàn)在的所在是打電話的地方。就是說,她會察覺到這里竟然會是一個如此便利的地方,只要投入硬幣或插入電話卡,就能與某個地方的某個人進行交談??墒?,她怎么也想不出值得她想打電話過去的對象或事情。

冷靜下來后一想,電話機就在眼前卻始終不打電話,這感覺總顯得很奇怪。首先,對在門外等著打電話的人來說很不像話。她從手提包里取出小型的黑封皮通訊本,從A到Z翻了一遍,沒有。再從A到Z翻了一遍,還是沒有。于是再次仔細(xì)地、像戴老花鏡的老太婆給針眼穿線那樣慢慢地翻閱一遍。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么一個人。是以前的男朋友。有一段時期交往得十分密切,還一起出去旅游過,也睡過覺。不知不覺地疏遠(yuǎn)了,現(xiàn)在幾乎不見面,但并不是吵架分手的,所以至今無疑還是朋友。打一個久違了的電話,說幾句“你好嗎?”“現(xiàn)在你在干什么?”“過幾天去喝茶吧”等沒什么意義的話,他不應(yīng)該埋怨我吧。

對了,就打給他吧。想要給他打電話。她從手提包里取出錢包,把拉鏈拉開,朝里窺探。可是偏偏只在那樣的時候,錢包里連一枚硬幣都沒有,連電話卡也沒有。

“今天我們倆,真可憐啊?!惫缱诱f,“好不容易進了電話亭里,我卻忘了帶硬幣,你大概把電話本弄丟了吧?!?/p>

圭子從藤椅上站起身。

“我要睡覺。對不起,過一個小時后,你把我喊醒。你請休息……”

圭子稍稍掀起還罩著床罩的被褥,將赤裸的身體滑進了被窩。

只吞沒圭子一個人的鮮紅的圓形床,如今處在遙遠(yuǎn)的彼方,灰白色的墻壁好像與此交替似的聳立在神島的眼前。

這個圭子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她在這里干什么?神島百思不得其解。不,不理解的不是她,而是神島自己。在這樣的地方,和陌生的女人,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遠(yuǎn)處,又響起了警笛聲。

那聲音仿佛一只棲身在昏暗的熱帶叢林深處的小鳥拖著長音啼叫著??墒?,這次它沒有靠近過來,而是徑自消失在黑夜的靜穆里。

第二章 星星的孩子

月子是個寡言的少女,偶爾有事要開口,總把自己稱作“吾”。

“吾不去呀!”

這是六年前的春天。第二天幼兒園要舉行入園儀式,在前一天夜里,月子一副憮然的表情說。平時她決不穿裙子和女式罩衫之類的衣服,只喜歡穿緊身褲和T恤衫這些男孩子的服裝。今天她穿著胸前繡有花紋的血紅的背心套裝和鑲有波形褶邊的女式罩衫站在草席上。這套出客服裝是鄉(xiāng)下的奶奶為了祝賀她進幼兒園而特地送給她的。

“畢竟還是個女孩子啊……”佳織百感交集地說,“頭上再扎一根緞帶,就會變得更可愛啊。緞帶,把媽媽的借給你?!?/p>

“我不要什么緞帶!”月子的眼睛望著房間里的空氣。

佳織從化妝盒里取出特大的緞帶,將它正兒八經(jīng)地放在月子的頭頂上,呈鮮艷的綠色,像圓辣椒娃娃似的。

“真般配??!怎么樣?合適嗎?”佳織向一直默默地注視她們兩人的神島征求看法。

“太大了吧。”

“哎,大點反而好啊。就是為了顯眼才扎緞帶的?!?/p>

“好像過節(jié)似的?!?/p>

“幼兒園的入園儀式就是正宗的節(jié)日啊。無論如何要打扮得漂亮些?!?/p>

“吾討厭過節(jié)?!?/p>

月子又不像是回答什么人似的冷不防說。她的目光依然望著空氣。佳織有些焦慮起來。女兒的態(tài)度明顯是抗拒的,女兒父親的態(tài)度極其曖昧。

“行了。到這里來?!?/p>

佳織不停地推搡著直挺挺站立著的月子的后背,把她帶到玄關(guān)邊的墻壁前。那里掛著一塊一人高的鏡子。于是,月子,月子背后還有佳織和神島,都對著鏡子站立著。

“怎么樣?……你不覺得自己的衣服很漂亮?”佳織用雙手撫摸著女兒的雙肩,對在鏡子里望著這邊的月子說。

“不覺得?!痹伦佑袝r候十分頑固,一旦說出口就怎么也不愿意退讓。

“你來對月子說些什么?!?/p>

“是啊……”

神島這么說著便說不下去了。他在內(nèi)心里覺得,如果硬按在腦袋上的綠色疙瘩是圓辣椒的話,那么血紅的胴體大概就是辣椒吧?!霸伦?,映在鏡子里的自己,你不喜歡嗎?”

“不喜歡?!?/p>

“可是,這也是月子吧?!?/p>

“這不是月子。”

“不是月子是誰?”

“吾不知道,是別人吧?……這種人,我看也不要看……”鏡子里的少女突然緘默了。兩只溜圓的眼睛開始濕潤。

“用得著哭嗎?這衣服是鄉(xiāng)下的奶奶送給你的。你想怎么樣?”佳織尖聲嚷道,雙手捏了一下女兒的肩膀。

“是奶奶還不了解月子?!鄙駦u有些袒護月子。

“你說不了解,不了解什么?”佳織將白潔的臉轉(zhuǎn)向神島。

“月子的興趣啦,各種愛好……嘿,是因為沒有生活在一起啊?!?/p>

“可是,這禮物來之不易啊?!?/p>

“說起來是那樣。”

“那明天去時可以不讓她穿著奶奶送的衣服?”

“如果月子無論如何都不愿意的話,這不是沒有辦法的嗎?”

“月子,你不覺得對不起奶奶嗎?”

“我母親那里,我去對她說?!?/p>

“月子,這是十分疼愛你的奶奶送給你的衣服啊,即使這樣,你也不愿意?”

“我母親那里,沒關(guān)系的?!?/p>

“月子……”

站在鏡子里的少女,眼睛里溢出了淚水。若在平時,月子就是和男孩子吵架挨打也決不會流淚的。現(xiàn)在,鏡子里的少女兩眼紅腫,無聲地流著淚,與平時的月子判若兩人。

月子出生時,神島和佳織還住在公寓里。房間很局促,住了一段時間以后,在駒澤公園附近找到出租房,便搬了過去。這房子雖然像是建于戰(zhàn)前的木造舊房,但好歹是二層樓房,雖小卻有院子。冬天即使關(guān)上木板套窗,房間里也會有賊風(fēng)穿過,很冷,但夏天住在這里面,反而會覺得很涼快。

“房間里很暗,又陰森森的。”佳織經(jīng)常這樣嘆著苦經(jīng)。家里的采光不好,即使在晴朗的天氣里,也要開著燈才能繼續(xù)她的翻譯。但是,有苦說不出。這是熟人的家。熟人被派往關(guān)西工作,約定他回來就還給他,所以才以很低廉的價格租出去的。神島將一樓十疊大的地板房當(dāng)作工作室,攝影器材全都放在那里,搭了個暗室沖洗照片。

月子一到三歲就搬到臥室里單獨睡覺。這是佳織的培育方式。二樓的四疊半權(quán)作月子的房間。房間朝西有扇玻璃窗。月子將自己的床緊挨玻璃窗放著,坐在床邊眺望窗外,可以看見外面駒澤公園的樹林。

從三歲春季到七歲春季的四年里,月子就在這間房間里起居。平時都是一個人獨居,很少將附近的玩伴或幼兒園里的小朋友帶回家里來。早晨起床,去幼兒園。下午回家,說了句“我回來了”,便徑直去了二樓,直到傍晚才出來。聽到母親喊“吃飯了”,她才走到樓下來。話也不多,只是默默地吃完飯,便上樓去二樓,坐在床邊,看看卡通書,好像偶爾還聽聽收音機,想睡覺了便鉆進被窩里閉上眼睛。

“這孩子不用費心啊。”佳織說。佳織以前的翻譯充其量是打零工,如今工作量猛增,就連做家務(wù)都力不從心了,怎么也擠不出時間陪孩子玩。如果孩子纏著父母不放,也許會令人十分頭疼,但月子總是自己一個人玩,所以用不著操心。

“這不是有些太放任了嗎?……”神島有時常常會這么想。他也有他的事。為了攝影,他常常不在家,尤其是獲得攝影大獎以后,家里更是不見他的人影,不知道有多少次甚至還長時期地出門去國外。偶爾回到家里,一看見月子,對她的成長狀況頗感吃驚。

“這孩子話很少啊?!鄙駦u對坐在飯桌對面的佳織說。

“像你呀!”

“她的臉像你吧?!?/p>

“性格和你一模一樣啊。和月子在一起,常常會產(chǎn)生錯覺,好像是和你在一起啊。”

“有這么嚴(yán)重?”

“這孩子,關(guān)在自己的房間里,你知道她在做什么?”

“嘿,在做什么?”

“只是愣愣地望著窗外。”

“她也許是在觀察。聽說,觀察什么,是學(xué)習(xí)哲學(xué)的第一步?!?/p>

“我很擔(dān)心啊?!?/p>

“擔(dān)心什么?”

“擔(dān)心的事多著呢!”

“比如……”

“這孩子長大以后,不會連正常的結(jié)婚都不行吧?”

“什么樣的結(jié)婚是正常的,什么樣的結(jié)婚是不正常的?要說起來,你說的那種政治家的結(jié)婚,這世上存在嗎?”

“存在的呀!”

“在哪里?”

“在什么地方呀!反正不是這里?!?/p>

“一對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過日子,這事從一開始就是不可預(yù)測的?!?/p>

“那樣的悟察,這孩子也有啊。只有五歲,就已經(jīng)像個大人。不,比大人還精呢。這孩子有時候那副表情就像老人似的。”

“嘿嘿?!?/p>

“怎么說呢?……是說,獨自一人,靜靜地絕望?”

“孩子是未來過于多彩而靜靜地絕望,老人是往事過于紛繁而靜靜地絕望。會得到很好的平衡的?!?/p>

“既不是孩子又不是老人的人,會怎么樣?”

“懸在半空中啊。是等著繩索斷掉墜落下去?!?/p>

神島摸索著繞在自己頸脖上的無形的繩索,緩緩地將雙手伸到頭頂上。不久,他“嗚”地發(fā)出窒息似的聲音,故意地朝佳織翻著白眼。

“你這個人,總是做出這副樣子。是嘲笑社會吧?!?/p>

“不對。是社會在嘲笑我?!?/p>

佳織緘默,垂下了眼瞼。她的目光前端是雙手捧著的、泡著紅茶的茶杯,這個動作并非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她在拼命地追溯著以前的記憶。可是,她追溯到的那個記憶,并沒有雙手捧著的泡著紅茶的茶杯那么清晰。

“我真弄不懂了?!奔芽椌従彽靥痤^,呢喃似的說。

“弄不懂什么?”

“我為什么會喜歡上你的?”佳織說完,將目光移回到紅茶茶杯里。

某個冬天的下午。

天空傾灑著冬季罕見的溫暖陽光。神島從長時期的攝影采風(fēng)旅途中回來,拉開孩子房間的拉門,一眼看見的是六歲的月子坐在床邊對著窗戶的背影。

“月子。”

神島喊她,月子沒有回答,好像正專注地干著什么。神島趕緊走到她的背后一看,月子將大開本的寫生本放在膝蓋上,手持彩色蠟筆,正專心地繪著畫。

站在她身后窺探,畫的是兩棵樹和一只鳥。圖畫紙的左端是一棵白色的樹,右端是一棵黑色的樹,兩棵樹木的正中間是和樹木差不多高大的白鳥。白鳥面對左端的白樹畫成側(cè)面。這幅畫好像是僅用白色、黑色、淡淡的綠色蠟筆畫成的抽象畫。

白鳥模特停留在打開著的隔窗格欞上,體長二十厘米左右,背部有灰色的花紋,除了腹部浮現(xiàn)著一些深藍(lán)色之外,全身雪白。鳥的前面放著呈橢圓形的陶質(zhì)缽,里面放著剪碎了的青綠蔬菜似的餌食。在床邊的桌子上,放著半開著門的圓形鳥籠。

“這鳥很安詳啊?!?/p>

神島一說,月子回過頭來。

“呃,父親……”雖然聲音很輕卻一副驚訝的表情,說,“你回來了?!?/p>

“嗯,剛到家?!?/p>

“再過一會兒就畫好的,你等會兒?!?/p>

“是鸚哥?”

“是的,是虎皮鸚鵡?!?/p>

“放在那樣的地方,不會逃走嗎?”

“嗯?!?/p>

“為什么?”

“因為它不會飛。”

平時月子很少會死纏著父母。不知道她想些什么,突然提出想要養(yǎng)鳥。佳織陪月子去商場的寵物專柜,最后決定買鸚哥。因為店員向她們介紹說,鸚哥格外健壯,很能抗暑抗寒,還能吃粗食,即使初養(yǎng)鳥的人也很容易養(yǎng)活它。

在寵物專柜里,羽毛色彩繽紛的鸚哥有幾十種。在這些鸚哥中,月子挑選了一只毛色最不顯眼的白色鸚哥。佳織說,如果一定要買的話,還是應(yīng)該選一只色彩更漂亮的,但月子堅持要買白色的鸚哥,毫不退讓。佳織將店員喊來做了處理,即使把那只鸚哥從鳥籠里取出來也不會飛走。據(jù)說,只要把羽毛的某個部分剪掉,鳥無論怎么撲打著翅膀都飛不起來。

“鳥不會飛,不是很可憐嗎?”

“媽媽說,她小時候喂養(yǎng)的鳥逃走了,她非常傷心,直到現(xiàn)在還常常想起,所以……”

窗格欞上的鸚哥不時地在餌食缽里啄著碎菜,啄完便擺著姿勢,一動不動,簡直就像知道自己在被畫畫似的。

“名字叫什么?”

“‘再見’?!?/p>

“呃?”

“這只鳥吧,只會說‘再見’……所以,就‘再見’了?!?/p>

據(jù)說,從在商場里的時候起,鳥就能清晰地發(fā)出“再見”的音,而且還能連續(xù)發(fā)出這樣的音,可是帶回家以后,無論怎樣努力教它學(xué)其他的任何語言,它都一概記不住。

“父親,你對著鳥說聲‘再見’。”

神島隨即喊了一聲,窗口的鳥依然側(cè)著身子用嘶啞的聲音高亢地叫了聲“再見”。

“嘿?!鄙駦u興致高昂起來,又喊了一遍,鳥只是呼吸,做出深思熟慮的表情,然后一副很無奈的樣子說了聲“再見”。

“它不會說‘早上好’嗎?”

“不會?!?/p>

“這鳥很奇怪啊?!?/p>

“從早到晚都只會喊‘再見’?!?/p>

冬天的太陽開始西下。

月子將繪畫紙上的白鳥和白色樹畫完,想再花些時間將黑色樹也畫完。神島抬起頭,朝窗外望去,大約十米遠(yuǎn)的前端延伸著剛剛開始腐朽的木頭柵欄。在柵欄的前面,看得見公園里郁郁蔥蔥的樹林??磥碓伦永L在畫上的是兩棵從這樹林里挑選出來的特別高大的樹。成為黑色樹原型的那棵就長在柵欄邊,枝繁葉茂,的確是黑黝黝的,整棵樹的感覺像影子。

“這棵樹的名字,你知道嗎?”月子望著窗外那棵黑色的樹問。

“不知道。”

“是槲樹?!?/p>

“呵呵?!?/p>

“槲葉糕就是用槲樹葉做的?!?/p>

“月子知道的還真不少呢?!?/p>

“是問來的?!?/p>

據(jù)說,月子特地趕到公園的管理辦公室,去向管理樹木的老人請教樹木的名字。

“說是一種‘好好樹’。”

“呃,為什么?”

“明明是落葉樹,但在新芽爆出之前,樹葉卻偏偏不會從樹枝上落下來。”

聽她這么一說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明明是冬季,那邊的槲樹上卻長著已經(jīng)變成褐色的樹葉。槲葉即便枯萎以后依然緊緊地咬在樹枝上想要越冬。據(jù)說是為了在寒風(fēng)中保護新芽,春天看準(zhǔn)著新芽爆出才終于從樹枝上落下來。那位公園管理員的老人稱它為“好好樹”,大概就是指槲樹那種母性的生長方式。

“吾討厭那棵樹?!痹伦诱f。

“為什么?”

“怎么也……”月子含糊其詞地沒有說出討厭的理由,但她隨即說,“不過,那邊的那棵樹,我很喜歡。”

沿著月子眺望著的視線追溯過去,前端離槲樹左后邊約二十米遠(yuǎn)的地方,長著一棵樹干呈灰白色的樹,比周圍的樹木挺拔而高大。

“那棵樹叫什么?。俊鄙駦u呢喃著問。

月子轉(zhuǎn)過臉來,一副調(diào)皮的表情。

“叫‘什么樹’呀!”

“呃?”

“管理的大叔也不知道。據(jù)說是外國的樹,很罕見的,詳細(xì)的就不清楚了。……很多人都在問‘那是棵什么樹’‘那是棵什么樹’,所以那棵樹的名字就叫‘什么樹’了。”

月子說的“什么樹”的樹枝上一片樹葉也不剩,樹枝呈一種奇怪的形狀,就像白色竹掃帚的前端稀稀落落地擴散開來倒立著似的。

“我喜歡‘什么樹’呀!”月子繼續(xù)說,“看樣子‘再見’也很喜歡‘什么樹’呢?!?/p>

夕陽傾瀉進來。

在逆光映襯下的禿樹那伸展在天空里的樹

梢,像繪在烤墨畫紙(用明礬水等在上面寫字或繪畫,用火烤即顯出字或畫的紙?!g注)上的暗紅色毛細(xì)血管似的,浮現(xiàn)得十分清晰。這樣的景致似乎與直到剛才還看在眼里的景色截然不同。隨著時間的流逝,森林每時每刻都在改變著它的表情。月子難道始終獨自一人就這樣好幾年不知厭倦地眺望著森林那瞬息萬變的身影?……神島這么思忖著,想要察看女兒的神情時,樹林那邊回響起一聲嘶啞的鳥叫聲。

朝發(fā)出鳥叫聲的方向望去,靠近“什么樹”天邊的樹枝上,站著一只鳥,在窺看著這邊的情況,在逆光的照映下成為一個剪影,因此看不出羽毛的顏色,但絕對不會是麻雀之類的小鳥。

停在“什么樹”上的鳥又發(fā)出一聲嘶啞的、金屬般的叫聲。于是,在窗口故作姿態(tài)的月子的鸚哥猛地抖動了一下頸脖處的羽毛,朝“什么樹”的方向眺望著,而且它突然展開羽毛朝著窗外飛起來。這是瞬息之間發(fā)生的事??墒牵伦拥柠W哥只是徒勞地撕裂著空氣,一邊扇動羽毛,一邊劃出一道和緩的弧形,徑自墜落到下面的地面上。

“危險!”月子將手上的寫生本朝空中一扔便跑出了房間,只傳來奔下樓梯的腳步聲。她推開房門,一鼓作氣沖到窗下。她還赤著腳,雙手輕輕掬起墜落在窗下地面上的鸚哥,惶恐地端詳著。

“要緊嗎?……”神島在二樓的窗口喊道。

“嗯,好像沒關(guān)系。還活得好好的……”

這時,??吭凇笆裁礃洹鄙系哪吧B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從枝頭上飛起,用嘶啞的聲音啼叫了一聲之后,朝著西邊的天空悠悠然地飛去,不久便看不見了。

“瞧!快說‘再見’!”月子對著鸚哥說,語氣像是發(fā)火似的嚴(yán)厲,但臉上卻是一副哀傷的表情,“是你的朋友吧!快說‘再見’!說‘再見’……”

可是,白色鸚哥什么話也不說,在月子的手掌里只是蜷縮著身子,怯生生地不停地顫抖著羽毛。

將駒澤的租房還掉,是三年前月子讀一年級的時候。不是因為那位被派遣關(guān)西工作的熟人房主回來了,而是因為佳織的強烈要求。從某個時期起,佳織便極其投入地物色橫濱地區(qū)的不動產(chǎn)了。

新的搬遷地址是靠近橫濱私鐵沿線的公寓四樓。那幢公寓建造在離私鐵車站步行最多十五分鐘路程的山丘斜坡上。

“房間很大卻便宜,可以看見海啊,盡管只看得見一點點?!奔芽椷@么說。這空房子是半新舊的,所以也沒有覺得特別合算,但佳織的頑固卻出乎意外?!岸摇淖円幌颅h(huán)境,你的毛病也許能治好……”

佳織說的“毛病”,是指夫婦倆晚上的事。在這兩年間,神島從來沒有與佳織做愛過。即使努力,也總是事不如愿。說得沒錯,環(huán)境改變,心情也會隨之改變吧。神島那已經(jīng)喪失的男性功能,興許也會得到恢復(fù)的。這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神島有時會感到納悶:佳織大概從心底深信會是那么回事吧?所謂的“毛病”,就是阻隔在兩人心靈之間的水泥墻似的障礙。神島的心想要靠上前去,佳織的心就會等距離地退縮。要從根子上將病治愈,與其改變環(huán)境,更應(yīng)該先將兩人內(nèi)心里已經(jīng)凍結(jié)著的各種對話解凍吧。如果那樣做,水泥墻也許會變成水泥橋梁。這雖然并非易事……神島在這么思忖著。但是對佳織來說,看來環(huán)境比對話更重要。

“既然你這么說……”

神島同意佳織的說法,決定將這房間買下。

月子在駒澤的小學(xué)里只讀了一年,就要轉(zhuǎn)校到橫濱新的小學(xué)里去了。

搬完家住了幾個月以后,神島終于知道佳織如此堅持搬家的真正原因了。因為她親密的男友家就住在步行約三十分鐘遠(yuǎn)的地方。

離婚成立,佳織自然要離家走了。月子由佳織帶去撫養(yǎng),月子的撫養(yǎng)費由神島支付。

“這里連一年都沒有住滿啊……”搬家那天早晨,佳織在房間里打量著,一邊說。

“這一次的家,是什么樣的?”

“公寓的八樓。”

那幢新公寓建造在越過鐵軌靠大海一側(cè)的丘陵上。據(jù)說房間要比現(xiàn)在住著的房間大二倍以上。

“那里一眼就能望見大?!?/p>

這次搬家,讀小學(xué)的月子用不著轉(zhuǎn)校。因為是在同一個學(xué)區(qū)里。

“家里的東西,全都進奉給你吧?!鄙駦u對佳織說。

“謝謝了。你這么做我很高興啊?!?/p>

“不過,那張床給我留下?!?/p>

“沒關(guān)系。因為那里的床更大呢。”佳織這么說。

她最先把裝著化妝品的皮箱搬到玄關(guān)外。

搬家,用大型卡車需要搬運兩次。第一次卡車在貨斗上裝滿家具,副駕駛座上坐著佳織和月子出發(fā)了。過了一會兒,空卡車返回來。佳織還坐在副駕駛座上,原來坐在她邊上的月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比神島年輕大約五歲的陌生男人,從卡車上下來,身材很魁偉,個子高得簡直要讓神島仰視。

“初次見面?!蹦凶庸ЧЬ淳吹鼐狭艘还瑥倪\動夾克衫的胸袋里取出名片。

聽到這聲音,神島覺得耳熟。是從一年前起就經(jīng)常打電話來找佳織的那個男友的聲音。

名片上印著大型建筑公司的名字。據(jù)說,這家公司主要在東南亞各地建造石油精制工廠,包攬了從策劃階段到設(shè)計管理的一切活計。

“我也和神島先生一樣,經(jīng)常去國外出差……”

男子一副已經(jīng)非常了解神島的模樣,神島除了聲音之外對男子一無所知,見他像體育選手似的皮膚曬得黝黑,于是一問,男子說他的興趣愛好是駕駛游艇。不,他還說,他與佳織原本就是在游艇愛好者聚集的酒會上認(rèn)識的。

“看樣子你對佳織已經(jīng)非常了解了,那就拜托你把她照顧好?!鄙駦u對著男子鞠躬道。

“您請放心?!蹦凶诱f。

“不過,一結(jié)婚,女人會變啊?!?/p>

“沒關(guān)系。無論佳織有什么變化,也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會永遠(yuǎn)愛著佳織,直到死?!?/p>

“你真的這么想?”

“當(dāng)然?!蹦凶佑昧c頭。

“你是在撒謊吧?!鄙駦u說。

男子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望著神島。

“月子的事,也請你多多關(guān)照?!鄙駦u站在房間里的墻壁邊望著男子。

“呃?!?/p>

“那孩子有時會有些敏感,不過是一個非常率真的好孩子?!?/p>

“沒什么。我?guī)プ瓮?,馬上就會熟悉的吧。”

“她不是那種類型的孩子。如果想要讓她熟悉起來,她反而會覺得很抵觸。我希望你理解她的孤僻?!?/p>

“你是說……”

“我是說不要硬推銷你的愛。月子最討厭那樣?!?/p>

佳織讓月子喊她“媽媽”,神島有神島的做法,他讓女兒喊他“父親”。

“你打算讓月子喊你什么?”

“還是讓她喊‘爸爸’吧,否則會不相稱,很別扭的?!?/p>

“對月子,你要這么對她說清楚。……月子跑哪里去了?”

從剛才起就唯獨月子不見人影。

“月子說從我的家走到這里來就一個人走了,快到了吧?!?/p>

搬家公司的壯漢們將最后的東西搬了出去。房間里立即變得空曠起來。

“佳織迷上你什么了?……”神島邊噴著煙邊對男子說。

男子正用掃帚掃著地板上的灰塵。

“是,健康吧?!蹦凶油O抡趻叩氐膾咧悖手钡赝駦u的眼睛說。

“健康……”

“是的,是我的健康。對不起,神島先生。你的不健康有時候有些過頭。不,我不是指身體,是指想法啦心態(tài)啦這些東西?!?/p>

“呵?!?/p>

“對你說得再明白些,你總是在向后走。不是嗎?不,我只是聽佳織單方面說,我和你毫不相干,我還一直叮囑自己不要去評論你。現(xiàn)在遇到你一看,就確信這一點。你對生活不是很積極,總覺得你有時好像活得很厭煩似的。請你無論如何不要生我的氣?!?/p>

“沒關(guān)系,你繼續(xù)說下去?!?/p>

“我和你不一樣,精神和肉體都很健康。而且我總是在向前走。”

“你能如此保持健康,原因到底是什么呢?……”神島像是在問自己。

男子瞬間耷拉著眼皮,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接著緩緩抬起頭。

“第一個原因,我覺得是太陽?!?/p>

據(jù)說,男子每天早晨隨著日出醒來,沐浴著陽光堅持五公里慢跑,從來沒有間斷過。他還說,每周一次游泳和打網(wǎng)球,再加上每月一次劃游艇,這些都是維持自己健康生活的主要因素。

“我問的不是這些原因啊。是說……”

男子打斷了神島的話,說:“第二個原因就是飲食吧?!?/p>

他說,飲食是人生的手段,同時也是目的,因此自己的腸胃必須經(jīng)常保持健康的狀態(tài),所以在睡覺前——“就這樣做啊。”男子突然對著墻壁來了個倒立,“這樣,慢慢地數(shù)到三十?!泵刻煲淮巫寖?nèi)臟顛倒,以此防止慢性胃下垂。

“怎么樣?神島先生,從今天夜里起,你也做著試試?……”

男子倒立著,血涌到他的頭上。他的臉漸漸泛紅。神島低頭望著男子的臉,不由苦笑了一下。接著,他像將語言吐出來似的低聲呢喃道:

“佳織為什么會迷上我,這至今是一個謎;她為什么會迷上你這樣的男人,這更是一個謎啊……”

一走出電梯,就看見滿載著行李的大型卡車橫著??吭诠⒌拈T前。第二趟搬家的卡車正準(zhǔn)備馬上出發(fā)。

佳織和她的新丈夫并肩站在卡車的前面,場面變成了神島在目送他們離去。正在這時,月子出現(xiàn)了。她右手緊握著一根短棒。短棒頭上用細(xì)繩一層層地纏繞著綁著白色的蠟石。神島問她“在做什么”,她說從鐵軌背后那個山丘上的新居走到這老房子來,一邊走一邊在路上畫著白線。

“這孩子真奇怪啊?!奔芽椪f著,用手掌拍了拍女兒的腦袋,一邊叮囑神島,“那么,每月一次,星期六的下午來接月子,星期天傍晚讓她回來。行嗎?”離婚時在協(xié)議事項中就是這樣約定的。

佳織和佳織的丈夫,還有月子三人緊緊地擠在卡車的副駕駛座上。神島輕輕揮著手說:“以后多保重……”只有坐在車窗邊的月子朝他揮了揮手,靜靜地注視著神島的臉,默默地點點頭,然后將目光慢慢地移開,眼神像平時那樣眺望著天空。

卡車按著喇叭出發(fā)了。開下坡道,很快就看不見了。

神島回到房間里,站在房間中央向四周打量了一圈。空蕩蕩的,唯獨墻壁很搶眼。

神島仰天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又悄悄地閉上眼睛,頭腦里像攤開地圖似的浮現(xiàn)出這條街上的情景:山丘就在鐵軌的背后;建造在據(jù)說能看見大海的那座山丘上的高層公寓;月子推開玄關(guān)門顯現(xiàn)出來;她右手拿著綁著滑石的短棒,走下山丘,穿過網(wǎng)球場邊上,沿著鐵道邊的小道走一段后越過道口,來到商店街上,穿過交叉路口,走過一所中學(xué)的正門前,登上坡道,漸漸地向這幢舊公寓走近。

月子朝這邊走來,她的背后畫出一條白線。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分手,月子想把他們兩人居住的兩個家聯(lián)結(jié)起來,而在大地上描繪出一道神秘的白線。在灰色瀝青的路面上,簡直像奇跡似的延伸著一條又細(xì)又長永不到頭的、憂傷的白色線條。從神島的胸膛里涌出一股熱流。

白色線條沿著公寓前的坡道下去,向前延伸了一段路程后恢復(fù)了原樣,不久便踩踏上了行人的腳印,壓上了汽車輪胎的印子,被雨水沖刷著,不知不覺之間便與地面的顏色無法區(qū)別,消失了。

與佳織分手后,過去了兩年。

初冬的某個星期六下午。

神島一按門鈴,門便像等著似的打開,露出月子的臉。佳織從里面出來,說:“你來啦。不過你帶著她不要走得太遠(yuǎn),今天天氣很好,但風(fēng)很冷,如果患了感冒就會很麻煩啊。”憑房間里的氣氛能察覺出佳織的丈夫好像在里間,他沒有迎到門口來。

月子突然奔跑起來。她穿著白色運動鞋,紫色的背帶牛仔褲,上身是白色運動衫,短大衣的紐扣故意不扣,前襟敞開著嘩嘩地飄動著,像頑皮男孩似的奔跑而去。

倉庫街的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月子繞著鋪著石板地的廣場轉(zhuǎn)著圈不停地奔跑著。她非常喜歡來這個建有倉庫、現(xiàn)已成廢墟的廣場。倉庫的出入口像車站站臺似的從地面高出大約一米。月子不知疲倦地從那上面跳下來再爬上去玩著。

倉庫的鐵門銹成暗紅色,還留有各種涂鴉。月子獨自歡快地又蹦又跳。她將臉湊近用外國陌生語言畫的涂鴉上,歪著腦袋做深思狀,突然又用穿著運動鞋的腳尖一腳踢飛躺在石板上的碎磚片。在一無所有、不見人影的倉庫街上,月子從來沒有玩膩的時候。

“吾給鄉(xiāng)下的奶奶送畫了。”月子在石板上單腿跳著朝神島靠近過來,一邊說。

“聽說了?!鄙駦u坐在站臺邊上,抽著煙望著月子,“送給奶奶的畫上畫著什么?”

“象鯨?!?/p>

“呃?”

“大象和鯨魚生下的孩子?!痹伦佑秒p手在空中比劃著解釋象鯨的形狀。是長著長長的鼻子和巨大的耳朵、魚鰭、身體、能在海里游泳、有著黑白花斑的動物,在世界上最大最強悍卻又很溫順。

“是你的發(fā)明?”

“真的有啊!”

“在哪里?”

“在那邊?!痹伦犹鹩沂种钢炜?。

“哦,是別的星球上吧?”

“是啊?!?/p>

“奶奶會很喜歡吧?!?/p>

“嗯,所以我把這送給她?!痹伦訉⒍檀笠碌南聰[敞開著。

“呵呵,奶奶好像非常了解月子的興趣呢?!?/p>

“吾喜歡這短大衣呀?!?/p>

“你向奶奶道謝過嗎?”

“所以吾打電話了,可是奶奶只會說‘嗚嗚嗚’,說不出話來?!?/p>

“因為聲帶也割掉了呀!”

“不過,奶奶想說什么,吾知道的呀!”

“呵呵?!?/p>

“她是讓我再畫新的圖畫送給她?!?/p>

“那你趕緊多畫幾張送給她。奶奶非常喜歡月子畫的畫啊。”

“下次畫什么好呢?”

“你想想畫什么好呢。”

穿過海關(guān)的背后,朝大棧橋的方向走去。碼頭上空蕩蕩的,停泊的船一艘也沒有。沿著海岸公園的右側(cè)繼續(xù)走去,便走到塔下。

“要爬上去嗎?”神島問。

月子搖搖頭。她不喜歡旅游勝地或游人集聚的地方。

“還不如……呃,再往那里去吧。”她說。

她說的“那里”,大概是本牧碼頭最外側(cè)的棧橋吧。為了方便釣魚的人,細(xì)長的棧橋一直伸到海的中央。然而,那不是特地在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時間里來游玩的地方。

“很冷啊?!?/p>

“沒關(guān)系啊,我還穿著奶奶送的短大衣呢?!?/p>

從塔下坐上公共汽車。

公共汽車穿過鬧市區(qū),沿著港灣邊行駛著。一穿過木材場,四周突然變得靜悄悄的。

“父親,”坐在車窗邊望著窗外的月子轉(zhuǎn)過臉來說,“我想問你……”

“問什么?”

“月子的名字為什么叫‘月子’?”

“這個……”神島吸了口氣說,“那時父親和你媽媽還非常年輕,關(guān)系也很好。”

“嗯?!?/p>

“你在媽媽的肚子里快要出生的時候,父親因工作去了非洲。”

“很遠(yuǎn)吧。”

“很遠(yuǎn)啊。”

尼羅河呈南北向流經(jīng)非洲大陸,據(jù)說它的源流就在非洲中央聳立著的月亮山地即“月山”上。神島和外景拍攝隊隊員一起溯尼羅河而上,到達(dá)月山的山麓,為了拍攝月亮爬上月山的照片,在那里支起帳篷堅持了一個多星期。

“那么,拍到月亮的照片了?”

“沒有拍到?!?/p>

“為什么?”

“云層厚吧。月亮也許爬上來了,卻怎么也沒有露出臉來?!?/p>

放棄了拍攝的念頭,收起帳篷,撤退到開羅的旅館里,打國際長途到日本,才得知女兒已經(jīng)出生了。因為正好是在月山的山麓等待月亮出來的時候出生的,所以就取名“月子”。

“吾的‘月子’,是代替那個沒有看見的月亮嗎?”

“現(xiàn)在看起來是這樣了。”

“沒有拍到月亮的照片,父親覺得很遺憾吧。”

“嗯。遺憾得不想活了呢?!?/p>

“如果月亮出來的話,月子的名字就不是‘月子’了吧。”

“嗯。”

月子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月子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月子立即搖頭。“沒有不喜歡呀!吾?!?/p>

“那就好?!?/p>

“可是你看,我總覺得月子和月亮不是很像?!?/p>

“是嗎?”

神島想起黑暗中懸掛著的皎潔天體的孤獨。接著他又想起作為獨生子女養(yǎng)育的、父母離婚后的少女的孤獨。月子沒有再說出任何話,默默地眺望著窗外。

太陽落下,四周暗淡下來。港灣被水銀燈照得雪亮,公共汽車在港灣寬闊的道路上行駛著。每次在車站上停下,總會有一兩個人下車,乘客漸漸減少?,F(xiàn)在車內(nèi)只剩可數(shù)的幾個人。

遠(yuǎn)處顯出被紅色和藍(lán)色的燈飾照射出輪廓的巨型吊車。那棵華麗的人工樹木就像沒有孩子的家庭里的圣誕樹那樣挺立著,寂寞得有些孤單。

在碼頭的入口處下了公共汽車。

聳立著水泥工廠的灰色油罐。沿著集裝箱基地邊上的道路朝海邊走去。好像巨人國的幼童堆積木玩過一樣,堆積著或撇棄著數(shù)百數(shù)千色彩各異的正方體。兩人并肩走去。月子已經(jīng)讀小學(xué)四年級,和神島走在一起,她的個子正好長到神島的肩膀處。

碼頭前端是海上釣魚公園,涂成白色的細(xì)長的棧橋呈“コ”字形伸向漆黑的大海。

棧橋很狹窄。朝右邊是大海,朝左邊也是大海,離腳底三米左右的下邊就是海面,現(xiàn)在天黑看不太清楚,還有不小心就會掉入海里的危險。在不見人影的棧橋上,即使大人也會陡感到心驚肉跳,月子卻毫不畏怯地朝前走去。

不久,走到了棧橋的頂端。

“不像是大海啊?!睏虻捻敹嗽O(shè)有鐵柵欄,月子從鐵柵欄上探出身子說,“好像雙背帶書包似的?!?/p>

大海黑黝黝地沉默著,沒有一絲波浪。黏糊糊的海面緩緩地浮動著。

“你不害怕嗎?”神島問。

“我不怕。”

月子搖了搖頭,猛然抖動一下身體。海風(fēng)迎面拂來,寒風(fēng)刺骨。

她抬頭仰望著夜空,呢喃道:“月亮在哪里呢?”

頭頂上覆蓋著巨大的黑色華蓋。在華蓋的內(nèi)側(cè),無數(shù)星星閃爍著小小的白光??墒墙裉煲估?,天空中卻怎么也找不到月亮。

“父親在,月亮還是沒有出來啊?!?/p>

“是因為父親的原因?”

“是啊。月子不就是代替月亮才在這里的?”

月子突然輕聲喊了一聲。星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夜空的一角。

“呃,父親,流星是什么?”

“是星星的碎片吧。”

“是從哪里飛來的?”

“是從宇宙遙遠(yuǎn)的盡頭的盡頭吧?!?/p>

“月亮也是從宇宙遙遠(yuǎn)的盡頭的盡頭飛來的?”

“也有這樣的說法。”

“月亮是星星的孩子吧?!?/p>

“為什么?”

“因為它比碎片還要大啊?!?/p>

“真是的?!?/p>

“所以月子也是星星的孩子。”

“星星的孩子……”

冷風(fēng)從眼下的海面上拂來。外套的下擺發(fā)出聲音飄動著。

“該回家了吧?!?/p>

神島拍拍月子的肩膀正要離去,這時月子又喊了一聲:“你看!”

轉(zhuǎn)身朝天空望去,正好有兩條細(xì)長的白色光線一前一后消失在黑暗里。

“今夜流星很多啊。”神島說。

月子隨即一副認(rèn)真的表情,說:“一定是因為風(fēng)大的原因吧。”

神島不由笑了起來。

他拉起月子的手,然而他心里在想,也許她說得沒錯。打量四周,海上很黑,陸上更黑。只有狹長的棧橋朝著黑黝黝的碼頭方向延伸著,顯得有些花白。

第三章 井

神島和山田擔(dān)任著由某家出版社主辦的攝影大獎中新人獎的評委。兩人在每年一次舉行的評審會結(jié)束以后,就到街上去喝著酒,天南地北地閑聊。這成了最近幾年來的慣例。那天也是評審結(jié)束,山田邀請另一名評審委員岡崎,岡崎說要回一趟辦公室,接受小型采訪后來與兩人會合,便消失在車馬喧囂中。

山田長得個矮,也算不上是相貌堂堂,但他很會交際,心腸也很熱,頗受異性青睞。和女影星或時裝模特兒在一起的場景,被攝影雜志偷拍,吃過好幾次帶有丑聞性質(zhì)的苦頭。但是他自己卻是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情,直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依然是孑然一身。

山田的店在東京都鬧市區(qū)的盡頭。在分不清是住宅區(qū)還是商店區(qū)的小巷里走去,天色漸漸地暗淡下來。那里有一幢二層樓的鋼筋水泥小樓房。唯獨那里像在黑暗中看見螢火蟲似的孤零零地亮著燈。不久,汽車在那幢小樓房前停了下來。既沒有招牌,也沒有標(biāo)示店名。

走進樓房里,有一個門廊。門廊深處通往地下的樓梯張開著圓圓的口。鐵制的樓梯呈螺旋狀在圓筒形的黑暗里一層層地伸向地底下。照亮腳下的黃色燈光在內(nèi)側(cè)轉(zhuǎn)著圈稀稀落落地連接著,消失在黑暗的深處。

“喝醉酒的話會跌下去吧……”神島一邊在樓梯上往下走,一邊對著在眼皮下面晃動著的山田的腦袋說。

“喝醉到會跌下去的程度,一開始就根本走不進這店里來?!鄙教镫S即不甘示弱地回答道,他的聲音震動著充溢在空曠里的沉寂。

“回家時爬這樓梯也是很辛苦的啊。有人會爬到一半時累趴下吧?!?/p>

“趁還沒有累趴下,就收工回家啊?!?/p>

好一會兒,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在回蕩著。突然,山田停下腳步,抬頭望著神島笑了。

“怎么樣?好像是下到地球內(nèi)核里去吧……不過我?guī)閬頃r,那家伙故意把地球說成是子宮呢?!?/p>

往下走了有大樓五六層樓那么多的樓梯時,模模糊糊地顯現(xiàn)出表示店門口的白色光亮。

店內(nèi)格外寬敞,有三張大型桌子的座位,吧臺邊約有二十個座位??礃幼觿倓傞_門營業(yè),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沒有其他的客人。在吧臺邊的座位上一坐下,身穿黑色小禮服的中年侍者走上前來,先向山田打了聲招呼,接著向神島鞠了個躬,說了句“久違了”。神島不記得與他見過面,但從他的服飾和音質(zhì)聽得出他就是三個月前山田在海濱大道的倉庫里舉辦個人攝影展時見到過的侍者之一。

神島將話題一轉(zhuǎn)向個人攝影展,山田便難得地發(fā)起了牢騷:“后背的攝影展搞得很狼狽……”

“我看很有趣啊?!?/p>

“與男人的背脊相比,還不如像以前那樣拍女人的臉呢。”

“既然這么想,搞一個不是很好嗎?”

“對女人的臉,我已經(jīng)膩味了?!?/p>

“為什么?”

“因為怕饒舌啊。”

“以前你是反對的吧。”

“想法改變了?!鄙教锟嘈χ?。

“你沒有向我提起過?”

“嗯。女人即使閉著嘴也會用表情對你說話。那真煩?!鄙教镆贿呉诙有”鶋K的威士忌,一邊說,“不,豈止是對你說話,甚至是追上來。無論多么漂亮的女人,一旦追上來就想逃跑。這就是人性吧。”他這么說著,獨自笑了。

“不好辦啊。那樣的事,連你……”

“你也……”

神島用淡然的語氣告訴山田,他對女人的相貌和身體失去興趣已經(jīng)快有五年了。

“醫(yī)生,你去看過嗎?”

“當(dāng)然看過?!?/p>

“是什么原因?”

做了各種各樣的檢查,最后還是查不出原因。知道的只是五年前的一天晚上,在與妻子做愛時突然就開始了,僅此而已。神島的頭腦里突然出現(xiàn)一道白色的屏幕,屏幕里鮮明地映出赤裸著身體重疊在一起的妻子和自己的身影。共同度過的五年歲月,使兩具肉體連各個角落都十分熟諳,從相互磨合的皮膚與皮膚之間滴落出相同氣味的汗水。兩具肉體相互面對著的不是對方的肉體,而是伸展在肉體背后的黑暗。兩具肉體靠相互糾纏在一起這種可怕的形式來增添更孤獨的陰影。

到底在做什么呢?……不可思議的疑問涌現(xiàn)出來。當(dāng)然,他懂得行為顯示的意義。他不理解的是行為產(chǎn)生的原因。不是為了生殖,也不是為了快樂。那么,是為了什么?他注視著屏幕里的映象,找不出答案來。

“怎么了?……”有人問。神島驚醒過來,看下面,是直到剛才還喘息著的、露出郁悶表情的妻子那張潔白的臉。

“呃,你在看什么呢?……”是妻子用意猶未盡的聲音在責(zé)怪他。

“相似的經(jīng)歷,我也有過啊?!蹦犞纳教镎f,“這還是不久前的事情,我送了一百枝薔薇花,弄得很尷尬……”

那個女人是著名的時裝模特兒。山田以前與她打過兩三次交道,他覺得現(xiàn)在與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在女人的生日贈送的一百枝薔薇,是希望山田的攝影事務(wù)所與模特兒之間的業(yè)務(wù)能夠順利運行,沒有其他的意思。但是,女方理解為其他的意思。在生日過后的第二天,女方打電話來,說,今天晚上不來玩嗎?

去女人的住處玩,已經(jīng)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房間里的擺設(shè)沒有絲毫變化,包括比真人的孩子還大的布制動物。少女的情懷依然如舊,唯獨女人的臉變化很大。就是說,唯獨流逝的歲月精確地衰老了。

在女人的舉手投足之間時而會流露出孩子向大人撒嬌似的舉止。那種舉止以前顯得很可愛,如今只能覺得很愚蠢。女人說起話來口齒不清。以前對此總是報以微笑,如今只能令他生厭。

“呀!你看……”

山田隨著她走進臥室。床邊靠墻處有一張蓋著白色綢緞的小桌,小桌上擺著一個會讓人聯(lián)想起豐滿乳房的白色圓形花瓶。一百枝鮮紅的薔薇就被插在那花瓶里。房間里墻紙和家具全都是潔白的,唯獨花是紅色的,好像是熊熊燃燒時被封閉在冰的世界里凝固了的火焰。

“我心里很后悔啊,覺得自己干了件蠢事?!?/p>

“為什么?”

“既然提不起興致,就根本用不著給她送什么薔薇花?!?/p>

女人端出的晚餐是她親手制作的,凝聚著她的心意。葡萄酒也是上等的。吃完飯,女人說“你請便”,說著“我先去洗個澡”便消失在浴室里。這句話令山田的內(nèi)心更加畏懼了。浴室里傳出女人在淋浴的聲音,時而哼唱幾句,的確顯得很快活。若在以前,女人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會令他歡欣躍雀,如今卻像預(yù)報對死刑犯執(zhí)行死刑的時間正在接近的鐘聲一樣。怎樣才能逃離這種場合?……山田滿腦子都在想著這件事。

不久,女人身上裹著白色浴衣出現(xiàn)了。她掀起白色床罩,將身體拋在比大床罩更白的床單上,仰天躺著,攤開雙手。

“來??!……”她朝他微微地笑著。

山田陷入了絕境。他絲毫也沒有亢奮的心情,越是努力,就越是消沉。

這時,電話鈴響了。

“呀!……”

女人一拿起聽筒,瞬間露出既像喜歡又像哀傷的復(fù)雜表情,一副不知如何表現(xiàn)自己感情才好的樣子。

“那么,電話是男人打來的?!鄙教镟艘豢谕考烧f。

“你怎么會知道的?”

“是女人的說話方式和措辭呀!房間里有男人的時候,另一個男人打來電話。女人不想讓房間里的男人察覺出打電話來的是個男人,也不愿意讓打電話來的男人察覺出房間里有男人在?!?/p>

看得出女人的內(nèi)心劇烈地動蕩著,就像走鋼絲時手上端著的平衡棒一樣,左端是男人,右端也是男人,提起一頭,另一頭就會沉下去,慌忙站穩(wěn)身體想要重新保持平衡,反而會失去平衡。女人顧忌著兩頭的男人說著話時,那演技是非常了不得的。女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那件事上去了,身體這邊就露出了空隙。白色浴衣的下擺錯開,細(xì)長美觀的腿腳毫無防備地從下擺伸出來,也許是剛洗完澡的緣故,微微泛紅,嬌羞妖艷。山田感覺到體內(nèi)已經(jīng)忘卻了的情感瞬間像漲潮似的沖涌而來。

“有救了呀!我覺得?!?/p>

“呵呵……”

“看樣子能行了。我有那樣的預(yù)感?!?/p>

女人仰天躺在床上,將聽筒捂在耳朵上。山田趴到她的身體上。女人左手握著聽筒,只有右手可以活動。她用右手拼命地想要趕走山田,但山田毫不理會地將女人的浴衣向左右兩邊打開。女人甩動著雙腳抵抗著,想要把正將腦袋伸向她下半身的山田踢走,而且這個動作也是盡量地不發(fā)出聲音……

女人的眼瞳開始濕潤。女人的聲音也開始高昂。盡管如此,女人還是不愿意把聽筒從耳朵邊拿開。是不能把電話掛斷。因為如果現(xiàn)在突然把電話掛斷,會讓電話里的男人疑竇頓起。女人在殊死地強忍著,右手抵抗著,左手還裝作平靜??墒?,女人的臉漸漸地泛紅,變成了一張像哭似的臉。

“呃,怎么了?……”

“這……”山田結(jié)巴了。

山田想要脫衣服,便從女人身上爬起,站在床邊。這時,女人很超絕地結(jié)束通話將電話掛了。女人那張陰郁的臉頓時變得歡快,而且滿臉堆著微笑,攤開雙手請他上來。

山田頓時萎靡了。

“我也上年紀(jì)了。以前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會遇上這樣的事。”山田呢喃著說。

“你是說,即使遇上引不起興趣的女人,也能毫無顧忌地做一下?”

“呵,做多少次都沒問題?!?/p>

“終于變老實了。力不從心……”

“你也是那種感覺?”

“我不一樣?!?/p>

“怎么不一樣?”

“對厭惡的對象沒有反應(yīng),對喜歡的對象也沒有反應(yīng)。”

“苦悶啊。”

“是苦悶啊?!?/p>

神島用整個手掌端著玻璃酒杯,目光注視著酒杯里。冰塊正在融化,琥珀色的液體正在滲透開來。山田嚷了句“再來一杯”,便要了第三杯加小冰塊的威士忌。

店門打開,岡崎悄悄地出現(xiàn)了。身材魁偉。這樣的身體在那螺旋狀樓梯上下是非同尋常的??墒侨瞬豢擅蚕?,岡崎只要一拿起相機,身手就會變得十分敏捷。他手腳靈活,能拍出與他的身體印象相去甚遠(yuǎn)的鞭辟入里的照片來。

“怎么樣,還沒有完全衰老就……”

岡崎在椅子上一坐下,就從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帶來的黑色大型攝影袋里一張接一張地抽出十幾張照片,將它們并排放在吧臺上。全都是B4大小的單色照片。

“怎么回事,全都是老頭子和老太婆?”山田拿起一張照片,遮住光線端詳著說,“是法國老爺子和老太太吧?!?/p>

岡崎在歐洲各地游覽,攝影了大約兩個月,前不久剛剛回國。

一看,很多老人各自手上都持著松明跳著舞,排成一列細(xì)長的隊列,做著奇怪的動作……是在法國普羅旺斯地區(qū)山里的一個小村莊里。那個村子的石板廣場上每年都要舉行一次秋祭。據(jù)說,一到那天晚上,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們都從附近的鄉(xiāng)村里趕來,相互招呼著聚集在那里,跳著一種神秘的舞蹈。通宵達(dá)旦,直到天亮也不停下來。

有好幾件作品都是拍攝老人臉部的特寫照片。連深深地刻在面容上的一條條皺紋都清晰可見。像龜殼似的有著裂痕的額頭,干燥的嘴唇,脫落的牙齒,瘦瘠的面頰上的肉和凹陷的眼窩??墒牵瑹o論哪一位老人,都是眼睛散發(fā)著異樣的光。

奇怪的是,老人們的臉,個性都非常豐富,每一張臉都是不同的,很難分辨出男女來。老人們的臉像剛出生的嬰兒似的,看上去既像男人,同時又像女人。在他們的身上,很巧妙地失去了顯示男女性別的肉體性特征。就像將區(qū)別男女性別的包裝紙一層層地剝開來,最后就會重新返回到嬰兒的匿名性似的,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能稱為“老去的人”的人們,像影子似的跳著舞。

“老爺爺和老太太們在跳著的,稱為利戈頓舞(17-18世紀(jì)流行的一種輕快的雙人舞蹈?!g注)吧?!睂檎f。

“利戈頓?……”山田和神島同時問道。

據(jù)說舞蹈原本是在中世紀(jì)的法國南部興起的。跳舞的人都很平凡,但舞蹈的節(jié)奏和方向性里有一種其他舞蹈里所沒有的獨特的東西。

“不知道啊,是什么樣的舞蹈?”山田問。

“走一步,退兩步。”岡崎答道。

“你說什么?”

“就是這樣……”

岡崎輕捷地從椅子上跳下來,踩著節(jié)奏,在酒吧的地板上開始跳起來。他將雙手高高地舉到頭頂上,左手握著一把攪拌匙,大概是當(dāng)作松明吧,只有右手伸在空中不停地舞動著,像一只海星似的。

“利戈頓,利戈頓?!睂椴戎婀值墓?jié)奏像唱歌似的喊著,“走一步……”

左腳向前跨出一步,右腳跟上去,兩只腳的腳尖并列在一起在地面上戛然停下。

“退兩步……”

接著,按左腳、右腳的順序后退兩步,左腳的后跟和右腳的后跟并列在一起戛然停止。在這一瞬間,面朝前方喊著“利戈頓、利戈頓”。如此反復(fù)地跳著。因為是走一步退兩步,所以就是一步一步朝后退著走。

“利戈頓、利戈頓,

“走一步……

“退兩步……

“利戈頓、利戈頓,

“怎么樣?你們也來跳一個試試?”

岡崎從吧臺前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后背貼上酒吧的店門,已經(jīng)不能再往后退了,他露出潔白的牙齒朝他們笑著。

老人們跳的利戈頓舞,特征就在于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它的意思是,未來從背后靠近過來,眼前伸展著的是過去?!睂閹е⑿φf。

“這張照片是從未來的方向拍攝的?!?/p>

朝著背后露出背脊的老人們排著長長的隊列,一直延伸到很遠(yuǎn)的地方。

“這張照片是從過去的方向拍攝的?!?/p>

滿是皺紋的老人們的臉,排著隊列消失在黑暗里的遠(yuǎn)方。

“這些照片都拍得很好啊?!鄙教锖苌俜Q贊別人的照片。這句話里沒有嘲諷的感覺,看樣子是由衷地這么想的。

“在巴黎就聽說背脊的攝影展,回國后想先讓你看看這些?!睂榇鸬馈?/p>

“可是,朝著后面走一步退兩步,是什么意思呢?”山田坐在椅子上,只是手模仿著剛才岡崎的舞蹈動作,頗感納悶地問道。

“就是說,老人們不太愿意看著前方吧……”岡崎說。

所謂的老人們的前方,就是未來。所謂的未來,就是切切實實在慢慢靠近的“死”。如果能心安理得地不去看它,那就這樣下去吧。把后背朝著它,朝著自己生活過的“生”的方向返回,哪怕只有一步??墒?,時間在無情地流逝,將老人一步步地推向未來“死”的方向。

“可是,沒有辦法的呀!如果不是那樣跳的話,那舞蹈本身就不可能成立……”岡崎這么說,又露出微笑。

“很神秘的舞蹈啊?!鄙教镎f。

“嗯,是很神秘的舞蹈?!?/p>

“神島從剛才起就一聲不吭,你覺得怎么樣?”山田催神島表態(tài)。

神島苦笑了一下。

“以前有人曾對我說過,說你這個人有時總在朝后面走,對生活不太熱心?!?/p>

“呵呵?!?/p>

“所以,這個老爺子好像是我的替身?!?/p>

神島的手上拿著一張照片。照片里是一位穿著灰色衣服的小個子老人。是從斜后側(cè)拍攝的。緊縮過似的短腿,彎得像弓似的腰,枯萎變小了的背脊,滿是裂縫的細(xì)細(xì)脖子,寒磣的耳朵,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很明顯,這位老人注視著在自己緊跟前跳著舞的另一位老人的后背。同時,那位老人又望著在他前面跳舞的另一名老人的后背。一個接一個的老人的凝視和老人的背脊。

照片上處在最前面的、露出灰色后背的老人,望著在他前面的老人后背,在頭腦里會浮現(xiàn)出自己昨日的身影吧。而且,昨日的后背會夢見前日的后背吧。老人們的思緒就是那樣朝著過去不斷地永無盡頭地追溯著,消失在黑暗深處的黑暗里。

能追溯到哪里呢?……神島心想。同時他還在想,那樣的追溯,有多大的意義呢?

三個人用各懷不同心思的姿勢坐在吧臺前的椅子上。對話中斷,三個人都默默地將目光停留在眼前的空間里。山田酒杯里的冰塊在溶化,發(fā)出輕微的“咯咯”的聲音。

深夜,回到房間里。

神島的全身已經(jīng)充滿著醉意,令人奇怪的是他絲毫也沒有不舒服的感覺??諘绲姆块g里那無形的空氣,那空氣的陰冷,甚至令他感到很爽快。在床的一端坐下,糊里糊涂地發(fā)一會兒愣。他感覺到有什么動靜,猛然抬頭,朝前望去,灰色的墻壁聳立在他的面前。

一回頭,光源就在斜后邊。放在房間一邊角落里的臺燈發(fā)出淡淡的光,模模糊糊地照出神島的身影。再望墻壁那邊,上面有個有些歪斜的頸脖和后背。神島凝望著映在灰色墻壁上的黑影的后背,就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稀罕的活物而將眼睛瞪得圓圓的嬰兒。

“利戈頓。”

有人在頭腦里輕聲叫喊。

“利戈頓?!?/p>

又有另一個人喊著。那喊聲不斷地回蕩著,很快就變成巨大的回音,充塞著他的腦袋。

“利戈頓,利戈頓……

“走一步,退兩步……”

將雙手高高地舉到頭頂上舞動著,試著模仿岡崎的動作。于是,映在墻壁上的影子也做出同樣的動作。神島的身體搖向左邊,影子也搖向左邊。神島的身體搖向右邊,影子也搖向右邊。在那墻壁的背后,又有一個小小的影子……無數(shù)個黑影的背脊都同樣地?fù)u動著,同時不斷地向墻壁的深處縱深連接著,形成一條細(xì)長的隊列,漸漸地變小,消失在黑暗里。

有一口井。

少年恍恍惚惚地佇立在井邊。他就是四歲的神島。少年穿著短褲,上半身赤裸著,朝后邊站立著看著后背??釤帷J⑾牡年柟饣鹄崩钡卣丈渲倌甑娜?,汗從額頭上涌出來,大顆的汗珠沿著后背滾落下去。

生長著一片向日葵。是遠(yuǎn)遠(yuǎn)超過少年身高的黃色而龐大的向日葵,荒蕪的內(nèi)院里連一絲兒微風(fēng)也沒有,一切都被熾烈的陽光打垮了,沉默著,只是垂著頭。

站在井對面一側(cè)的三歲少女,是霞。比神島小一歲的妹妹。少女慢慢地攤開緊握著的小小的雙手,讓少年看她手掌里的東西。

是菜粉蝶。

是少女在向日葵葉子的背后發(fā)現(xiàn)死了的菜粉蝶,便將它撿來的。

“好。我們?yōu)樗e行葬禮。”少年說。

少年和少女的父親在那年春天腎臟患疾,死了??墒牵倌杲z毫也沒有父親死了所以很悲傷的感覺。少女更是如此。因為他們還不太懂得“死亡”這件事的含義。死亡是痛苦的?死了以后會怎么樣?要去哪里?……微笑著去醫(yī)院的父親躺在長箱子里回來了,面呈土色。用手指去碰他,他也不動彈。從那天起,吊唁死者的各種法事連續(xù)了好幾天。其中一部分,少年和少女始終帶著一副好奇的目光注視著。

“呃!”少年用盡力氣將井口上沉重的木蓋移開,將木蓋立在井口的邊上。接著,右手拿著一個破碗,左手拿著從孩子房間里撿來的彩色的紫色鉛筆。

“那么,開始吧!”他說。

“嗯。”少女點點頭。

少年開始誦著胡編的經(jīng)。少女一副認(rèn)真的表情聆聽著他念經(jīng)。少女緊緊地閉著眼睛,學(xué)著少年的樣口中念念有詞地誦著像是經(jīng)似的詞兒。不久,象征性的鉦發(fā)出“鏗”的一聲,念經(jīng)結(jié)束。兩人對著井緩緩地鞠躬。

少年誦一句,少女跟一句。少女將緊握著的雙手誠惶誠恐地向井里伸去,伸到井的正中心時猛地將雙手向左右兩邊分開,看得見白色的東西從少女的小手掌里飄落下去。

井是空井,深不可測,黑洞洞的,好像連耀眼的太陽光也不能照射到井底。

平時少年和少女都不被允許靠近這口井,但兩人以前曾不知多少次地打開過它的井蓋,把各種各樣的東西往里扔。一般是彩色紙或折紙之類的東西。用手指將紅色、藍(lán)色、黃色、綠色、橙色、金色、銀色的折紙撕得粉碎后扔到井底。于是,那些被撕成各種形狀的原色折紙就像一群棲在熱帶的小鳥似的盤旋著朝井底飛去。

看著那情形,實在覺得非常有趣。即使被母親看見后挨罵,兩人也不會停止。躲過母親的目光,偷偷地走近井邊,再把各種各樣的東西往里扔。如果手邊沒有折紙,有時也撕商店里的包裝紙,也撕報紙。然而,今天往井里扔的,不是折紙或彩色紙之類的紙,說是尸體,卻是真正的菜粉蝶的尸體。

少年像覆蓋著井口似的朝井里窺探著。少女在井的對面一側(cè)也做著同樣的動作。在少年的眼前,圓筒形的黑暗一直延伸到井底。此刻在井里,菜粉蝶的尸體像靜靜飄落著的雪花似的呈和緩的螺旋狀沉落下去。

“真好看??!哥哥……”少女發(fā)出驚喜的聲音說。

“真好看?。 鄙倌晡丝跉庹f。

“好像活的一樣啊。哥哥……”少女又說。

“嗯。不過,是已經(jīng)死了的。”

就是在那個時候。

井底里發(fā)出“隆”的一聲奇怪的聲響。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一陣風(fēng)便冷冷地掠過探出頭去窺探的少年的脖子,以極猛的沖勢噴涌上來。

“呀!”

“呀!”

少年和少女向后仰著,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因為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從漆黑的井底升起。繪成紅色、藍(lán)色、黃色、綠色、金色、銀色等五顏六色的東西、寫著漢字或假名的東西……被撕成各種形狀的無數(shù)小紙片,在緩緩地飛舞上來。在陽光下閃著五彩的光,簡直像活著的小鳥似的。

在空中飛舞著的無數(shù)紙片飛到正好是向日葵那樣的高度,便失去了再向上飛舞的力量,飄落到地面上,在兩人的腳邊散了一地。

“??!哥哥,你看……”少女又嚷道。

聽到少女的喊聲,少年再一次朝井里窺探時,不由毛骨悚然。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不該看到的東西。有個東西從黑暗的深處舞動著,微微地扇動著白色的翅膀,呈與剛才相反的螺旋狀飛舞上來。

是菜粉蝶的尸體。

“快看,活了呀!哥哥,快看,活過來了呀!哥哥……”少女不停地叫嚷著。

一看,少女滿面笑容地望著他,沒有一絲可疑的陰影。然而,少年隨即便差點兒喊出聲來。因為他仿佛覺得少女的臉滿面微笑著突然變得暗淡,剎那間遠(yuǎn)去了。

少女的臉是圓形的。唯獨那圓形的內(nèi)側(cè)像被涂黑了似的眼看著變成影子,已經(jīng)分辨不出她的表情在笑還是在哭。只有少女的臉的圓形輪廓像白茫茫的冰塊似的,散發(fā)著冷冷的光。??!像是日食……少年心里想。圓形的、熾白的、幻影似的燦爛,像是在另一個世界里。

“霞……”少年喊道,想要將手伸出去。但是,少女的身體,他怎么也夠不著。

“你瞧,那么高……”

少女依然黑黑的臉仰天望著天空。聽到她這么說,少年也仰天望著天空?,F(xiàn)在,菜粉蝶的尸體還在半空中借著氣流上升著,還想朝著天空的高處飛上去。天空里到處都是碧藍(lán)碧藍(lán)的,充滿著明亮的光。太耀眼反而覺得暗淡。但是,這時少年的眼瞳里顯出一個穿透大氣層朝著天上伸去的深邃的井的形狀。菜粉蝶的尸體朝著天空中挖掘的井的底處搖搖晃晃地落下去。

這情景強烈地打動著少年的心。他全身僵直,一動也不能動彈。菜粉蝶的尸體還在上升,不久便變成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后像被吸入黑暗背后去似的突然消失了。

一注意,頭頂上已經(jīng)什么也沒有。只有盛夏的陽光強烈地傾注下來。盡管如此,少年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仰天望著天空。少年被無法言狀的深深的寂寥籠罩著,一直定定地注視著天空的一角。

從那天起過了四個月后,少女和父親一樣患腎臟病倒下,一邊在出血尿,一邊痛苦地死去。

少女的棺材非常小。

葬禮那天,少年忽然想起那個和妹妹一起窺探深邃的井底的夏日。

不久,少年長大,成為大人,經(jīng)歷各種事情以后,忘卻了。

院子里的空井已經(jīng)被埋,如今連痕跡也沒有留下??墒?,唯獨井的記憶卻像刻進身體里不會消失的傷痕一樣,深深地烙在他的胸膛里。

第四章 黑色寬檐的帽子

有一種橫道線可以隨意穿行(行人過馬路時,交叉路口的車輛通過信號全部顯示為紅燈,行人可朝左、右斜方向自由穿過馬路?!g注)。

普通的交叉路口,從頂上眺望,橫道線的白線呈正方形。如果是隨意穿行的橫道線,就是在這上面從四個角上拉出十字重疊著。與通過三角形的兩條邊相比,通過一條邊準(zhǔn)是更快捷,所以急于穿過馬路的人就可以在斜線上通過吧。這個時候,從四個方向走過來的行人們,難道不會在中心點上四層疊在一起產(chǎn)生混亂嗎?……每次想到這一點,神島總會感到不安。

過了年的某一天下午。

神島站在數(shù)寄屋橋的交叉路口,等著信號燈變換。不久,信號燈的紅色變成綠色,行人們一齊開始往前走。前方有個三角屋頂?shù)呐沙鏊谒懊娴娜诵械郎系鹊貌荒蜔┑男腥藗兂扇簱磉^來。果真能和那個人群很順暢地交錯走到對岸嗎?……神島這么想著,一看右邊,從那邊也有人群過來,再看左邊,還是人群。神島的腳步走得遲緩,正好在交叉點的中央,終于陷在那里進退不得了。

在神島的緊后邊走著的年輕男子差點兒撞上他的后背,男子急忙閃開身子,咂著舌頭從他的身邊走過去。逼到他眼前的中年婦女明顯露出一張厭惡的表情。從右邊過來的少年和從左邊小跑著過來的年輕女性因為沒有掌握節(jié)奏,差點兒跌倒。人流停滯著,在神島的周圍形成了一個漩渦。

然而,神島嚇得雙腿發(fā)軟,一步也邁不動。他的臉猛地發(fā)熱,他不由看看腳邊,灰色的柏油路上畫著白色的橫條紋,好像是架在灰色河流上的白色梯子。人們毫不畏懼地在這梯子上走過去,這實在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

不久,信號燈變成紅色,人影從周圍消失。從斜后方傳來高亢的金屬性質(zhì)的爆裂聲,他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靠近過來。

“危險!”

有個人像影子似的奔跑過來,猛地撞了一下神島的肩膀。因為是傾注全力沖撞的,神島眼看就要倒下。影子想要抱住他不讓他倒下,但支撐不住他的重量,兩人一起沒有站穩(wěn)打了個趔趄,跌到人行道上時同時一屁股坐在地上。是圭子。

回過頭去,一看自己剛才站著的地方,有幾輛摩托車和大型卡車正以猛烈的速度開過去。

“已經(jīng)沒有危險了……”

圭子望著神島,她的眼睛里像是冒著火。兩人坐在交叉路口臨街大樓的三樓咖啡屋里。

“這種可以隨意穿行的橫道線,我實在不敢過啊……”

神島這么一說,圭子便歪斜著腦袋覺得納悶。

“呀,怎么了?”

“就覺得像是對著鏡子走過去似的。我如果靠右邊走,對方也在往右邊靠。我如果靠左邊,對方也往左靠。它在東西南北都重疊成兩層,無論從哪個方向走,好像都會與人正面沖撞,于是腳底下就會很沉重,邁不開腳步?!?/p>

“這癥狀相當(dāng)嚴(yán)重啊?!?/p>

“你沒有那樣的感覺?”

“沒有?!惫缱右桓便躲兜谋砬橥駦u。

第一次與圭子邂逅,是山田個人攝影展的那天晚上,所以已經(jīng)有四個月沒有見面。圭子今天穿著紅色毛衣和同樣顏色的超短裙坐著。鞋子是黑色的長筒皮靴,腰上束著黑色的寬皮帶。身旁的椅背上搭著一件像是很暖和的外套。那件外套的顏色,也是黑的。

以前遇到她時她還常常會流露出天真無邪的少年似的神情,今天的圭子整個兒的印象像是一個成熟的女人,舉手投足之間透出一種沉靜。大概是職業(yè)性的經(jīng)歷轉(zhuǎn)瞬之間就改變了她的生理吧。

“模特兒的工作有趣嗎?”神島問。

“呵呵,非常有趣。也讓我參加時裝展覽會了。”

圭子說的婦女時裝展覽會總部設(shè)在歐洲,每年秋季都要召開會展。如果不是一流的模特兒或得到鼎力的提攜,要出演那個展覽會是很困難的。

“是具備那樣的素質(zhì)啊?!?/p>

“不是。說是只要我一穿,衣服就會流行。說我就好像空氣一樣,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p>

圭子慢慢地抬起腳,斜斜地纏在一起。透過玻璃的桌子,看得見兩只細(xì)長的黑色皮長靴。接著,圭子露出一副認(rèn)真的表情。

“我想再見一次?!彼f,“上一次,你那么負(fù)有盛名的攝影家,我竟然一點兒都不知道。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好幾本你的攝影集。”

神島默默地聽著。

“我都很喜歡。我最喜歡的攝影集,就是‘失蹤者的時間’?!?/p>

那是幾年前出版的攝影集。隨意拍攝公園里的長凳、石板鋪道、公用電話、電線桿、緊急疏散樓梯、舊空房破損的玻璃窗、石圍墻、紅磚的煙囪、吊車、河邊的卵石小道、云層、雜草叢生的空地、積水……這些沒有任何意義的都市風(fēng)景的黑白攝影集。各照片上都沒有設(shè)標(biāo)題,就連解說文字都沒有。共同點就是,所有照片上的風(fēng)景里都沒有人。出版的是一家小型出版社,所以也沒有好好地做宣傳,沒有引起多大關(guān)注,以后就絕版了。

“你真會找啊?!?/p>

“我費了好大的勁,終于在神田……”

“謝謝,我要感激你??!”

“那本攝影集結(jié)束的地方,有一張火警瞭望臺吧?!?/p>

“呵,有啊?!?/p>

“我看著那張照片,哭了。”圭子這么說了一句,便緘默了。

對話中斷了一會兒。時間在流逝。

神島將煙蒂擠滅在煙灰缸里,拿起桌子上的發(fā)票。

“你救了我,我要答謝你吧?!鄙駦u這么說著,站起身來。

“呃,你怎么答謝我?……”

圭子抬頭望著神島,眼睛里散發(fā)著光。瞬間沉默。緊接著兩人同時都笑了。因為想起了四個月前邂逅的那天夜里,兩人進行過同樣的對話。只是和那個時候相比,兩人的處境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你放心。我決不會把你帶到奇怪的地方去。不管什么東西,你告訴我,你想要什么?”

神島這么一說,圭子也變得坦率了。

“好?!彼⑽Ⅻc點頭,站起身來。

兩人攙著手走過可以隨意穿行的橫道線,走進馬路對面的百貨店里。她說想要一頂正好與今天穿著的這身衣服相配的黑色貝雷帽。但是,百貨店帽子專柜里沒有她要的東西。無奈,決定再去其他商店里找找。

畫廊隔壁有家帽子店。有各種顏色的貝雷帽,唯獨沒有黑色的。女老板帶著歉意地說,在貝雷帽中,黑色貝雷帽頗有人氣,每年一入秋,很快就會銷售一空……

無奈,神島催著圭子正要離開帽子店,看見玻璃罩里有一頂黑色的帽子。那是一頂用優(yōu)質(zhì)氈制作的、很普通的寬檐帽,帽檐的彎曲有著一種獨特的韻味。

“這頂帽子怎么樣?”神島開玩笑似的將帽子往圭子的頭上試著戴了戴。

“呀!真神氣……”不料,圭子也是一副未必不滿意似的感覺。

將目光從腳底下慢慢地往上移,黑色的長筒皮靴,黑色的外套,胸口處稍稍露出的紅色毛衣,接著是頭頂上寬檐的黑色帽子。圭子映在鏡子里的身影無論顏色還是整個體形都獲得了良好的平衡,好像一開始就是這副打扮。

“可是,這不是你想要的貝雷帽啊?!?/p>

“是啊……”

雖然感覺有些舍不得,但還是想滿足她最初的愿望。

離開那家帽子店,逛到銀座的大街上。逛了百貨店和幾家小店鋪,還是沒有找到想要的帽子。最后知道作為帽子專賣店而聞名的商店里也沒有,圭子放棄了最初的念頭,說:

“算了,還是買那頂吧。”

再返回到畫廊隔壁那家帽子店里,將那頂帽子買了下來。等到離開那家商店,天已近夕,西邊的天空被晚霞染得紅紅的。在大街的對面,一所小學(xué)教室的玻璃窗呈黑色的矩形排列著。

圭子站在人行道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呢喃道:

“我,餓了。”

“我也餓了。吃點什么吧。吃什么好呢?”神島猶豫著,不知該去哪家飯店。

“再往前走一段,行嗎……”圭子將臉湊近神島的肩膀。

穿過銀座的大道,在背街的小巷里走了一段,有一家小酒店風(fēng)格的快餐廳。這是一家小巧玲瓏的飯店,有四張桌子,吧臺邊的靠背座位有五個。

圭子與剛見到的店老板好像很熟,點菜時連菜單也不看,如數(shù)家珍。螺肉蔬菜色拉,湯,魚,最后還端來了牛排。餐具雖然不那么講究,但味道全都是無可挑剔的。一邊吃著,一邊將紅葡萄酒和白葡萄酒各一瓶喝得精光,現(xiàn)在正將稍有些甜味的酒當(dāng)作餐后酒喝著。這酒的口感也很好。

“呃,很好吃吧?!惫缱訂?。

“呵呵,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到噴香的牛排了呀!”

“你心里在想,因為好吃,所以價格也很貴吧。”

“嗯。”

“可是,很便宜的呀!這家店?!?/p>

“呵呵?!?/p>

“剛才的牛排,你猜是多少錢?”

神島胡亂地說了個數(shù)字,不料據(jù)她說,價格還不到這個數(shù)字的三分之一。

“所以我想吃的時候就一個人來?!?/p>

“一個人?”

“嗯。”

“今天呢?”

“今天是例外。是作為帽子的答謝,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據(jù)點啊。”

“是誰告訴你的?”

“我父親。”

據(jù)說圭子的親生父親經(jīng)營的公司有一家在法國。二十多年前他在巴黎準(zhǔn)備創(chuàng)建那家公司的時候,遇上一個從日本來學(xué)習(xí)料理的男子。男子回國后就在銀座開了這家店。

“以前經(jīng)常全家人一起來。”

“你說‘全家’?”

“父親和母親,還有我這個女兒。”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都各奔東西了?!?/p>

圭子的父母在她讀中學(xué)一年級時分手了。圭子跟隨母親一起生活,讀大學(xué)后與再婚的母親分開居住,現(xiàn)在是一個人獨自生活。

“和月子很像啊……”神島呢喃著說。

“是誰?那個人?!惫缱与p手托著下顎問。

“女兒啊?,F(xiàn)在在分手的妻子那里?!?/p>

“女兒怎么樣了?”

“讀小學(xué)四年級,不太說話,喜歡繪畫,總是穿著牛仔布的工裝褲,稱自己為‘吾’。”

“喲,真可愛……”圭子笑顏綻開,變成了一張少女的臉。

“月子長大的話,也會成為你這樣的女人吧?”神島吐著煙霧,臉上充滿著感慨。

“一定會的。在馬路口撿了個男人,讓他為我買帽子,請他吃牛排,然后……”圭子突然探出身子,將臉湊近苦笑著的神島的耳邊,用嬌嗔的聲音輕聲喃語道,“邀他去旅館?!?/p>

神島愣愣地盯視著圭子的臉,驚訝地反問:

“你想說什么?”

“呃,要去的呀!”圭子堆出一副乞求似的表情。

“不行!”神島用輕聲卻毫無回旋余地的語氣斷然說。

“呃,就這一次?!惫缱油駦u的表情繼續(xù)說。

兩人的角色與普通男女截然相反,而且怪怪的。女方說出好色男人說的臺詞,男方對女人的臺詞倉惶應(yīng)戰(zhàn)。如果女方深知男人不能而明知故問,那么可以說這樣的邀請性質(zhì)是相當(dāng)惡劣的。

“上次的事,你吃了苦頭,應(yīng)該再也不敢嘗試了……”神島看著對方的眼睛說。

不料,圭子搖了搖頭。

“拜托了……我在看到‘失蹤者的時間’時就下了決心。再見你一次,然后……”

“為什么會下這樣的決心?”

“嗯,”圭子說,“我仿佛覺得我會變成你的失蹤者?!?/p>

“變成我的失蹤者……”

“而且,”圭子繼續(xù)說,“就連我自己都有失蹤者。因為我覺得那失蹤者也許就是你……”她這么說著,垂下了眼瞼。

圭子從眼角到面頰的皮膚表面微微泛紅,嘴唇稍稍開啟,從上下唇之間的縫隙泄出的氣息里,夾帶著豐潤果實似的清香。神島暗暗地想,那張臉真漂亮。他真希望按她說的那樣緊緊地抱著她,他甚至想將她緊緊地?fù)г趹牙铩?墒牵@個念頭決不會變成波紋傳遞到身體的各個角落,只會像被吸入沙子深處似的立即就消失殆盡了。

神島試著回想了在陽痿狀態(tài)中度過的五年歲月。那是一段漫長的、痛苦得無法言狀的歲月嗎?……是那樣,也不是那樣。

那是五年前的一天夜里,在與佳織做愛最投入的時候突然發(fā)生的。然而,神島沒有將此當(dāng)作一回事。不管如何,這大概是暫時的吧,是過分勞累的緣故,明天會好的,準(zhǔn)是這樣……可是,下一次再下一次的時候,神島都失敗了。與妻子無論試多少次都不順利。

“你不要擔(dān)心啊。這種事人人都會碰到的。”搞時裝設(shè)計的朋友勸慰他,“無論多么好吃的菜,每天晚上都端上桌來,準(zhǔn)會感到膩味吧。要糾正很簡單,改變一下心情就好。就是說,可以換個對象啊?!?/p>

去了好幾家朋友告訴他的店,長著各種臉型的女人貌若天仙,她們總是帶著溫情的笑臉迎上前來??墒?,還是很狼狽。

“如果這也不行的話,那就只有舉手投降了。”

過了幾個月,朋友用不耐煩的語氣這么說,向他介紹一家堪稱王牌的店。那家店里有一位據(jù)說能使八十五歲老人得到恢復(fù)的中年女人,但結(jié)果和以前一樣,還是很窘迫。

與佳織結(jié)婚之前交往過的前女友們,很久沒有與她們見面,與她們再次約會,還是不行。服用過從新研制的西藥到中藥,藥物的品種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還試過扎針、針灸和指壓等治療方法,但是都沒有效果。

“你的外陰部沒有畸形,也沒有疾病癥狀。腦、脊髓和內(nèi)分泌腺也沒有發(fā)現(xiàn)病變。就是說,在醫(yī)學(xué)上進行觀察,你的身體里沒有絲毫異常?!?/p>

大學(xué)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從化驗報告單的單據(jù)堆里揚起目光,最后這么說,示意他去見見精神科醫(yī)生或能夠信賴的生活顧問。

“對常見的陽痿進行分析,原因多種多樣,過度勞累,對性交的迷信和罪惡感,對傳染性病的恐懼,害怕妊娠,害怕性愛失敗的不安等,你的情況,好像哪一個都對不上?!遍L著一頭漂亮銀發(fā)、剛剛見老的生活顧問微笑著對神島說。

“是啊。我自己也是這么覺得?!?/p>

“你會不會在心底里暗暗地希望什么時候患陽痿?”

“難道……”

“我講得再明白些吧?你患陽痿以后會悄悄地覺得松了口氣。好了,這下終于能不用去和任何人發(fā)生瓜葛了。你覺得很輕松。”

“我沒有那樣的念想?!?/p>

“可是,看你的工作狀況,這一點就很清楚啊。陽痿以后發(fā)表的作品,獲得的評價比以前的作品有所提高吧,獲獎數(shù)量也有增加吧。就是說,社會歡迎現(xiàn)在的你,你自己也覺得現(xiàn)在的狀況很好?!?/p>

“那種……”

“我說得對嗎?神島先生。我們?nèi)祟悤恢挥X地走得很遠(yuǎn),遠(yuǎn)得人們都無法預(yù)測。在這期間,實際收獲到很多東西,其實也失去了很多東西,其中最大的損失就是‘自然’吧。‘自然’中當(dāng)然也包括如今你倍感煩惱的性交本能。你明白吧。”

神島點點頭。

“我有時常常在想,像你這樣走在時代前列的人群里,陽痿者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如果找到原因,治療起來就很容易,如果沒有找到原因,就沒有辦法治療。導(dǎo)致陽痿的原因,不會是比我們生活顧問推測的原因更加深不可測吧?!?/p>

“照你的意思是說……”

“這當(dāng)然是開玩笑啰。地球這顆行星啊,想要阻止人口過多地爆漲,不是已經(jīng)開始無意識地啟動了智慧嗎?……”

剛見老的生活顧問笑了,神島受到感染,也笑了。

“話說得離題了。那么,我們還是老樣子,進入‘故事’吧?!?/p>

生活顧問站起身,將房間里的燈光捻暗。神島在長椅子上躺下,閉上眼睛。開始流淌出平靜的、旋律起伏很少的音樂。神島調(diào)整呼吸,頭腦里什么也不想。過了最多有十五分鐘,生活顧問說:“那么,你請講故事……”

“今天看見了地平線。”神島閉著眼睛呢喃道。

“很好。請繼續(xù)?!鄙铑檰栍贸领o的聲音說。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荒原,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上。一棵樹木也看不見,到處生長著的只是失去水分的低矮的雜草。其間,有一條筆直的道路穿過荒原。道路從東邊的地平線伸過來,消失在西邊的地平線上。

“你在哪里?”生活顧問問。

“我坐在空中的秋千上恍恍惚惚地眺望著地平線。眼下看得見公共汽車站。車站周圍有幾個男士……”

神島和幾名男士一起等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的公共汽車。

在地平線一帶,沙塵不時地飛舞起來。男士們見狀都不約而同地站起身,等著公共汽車到來。但是,那只是沙塵暴。

等著公共汽車的男士們有的不停地看著手表,有的憂心忡忡地再次察看著破舊的汽車到達(dá)時刻表,有的則閑得無聊,在汽車站周圍慌里慌張地踱著步。還有的人嘴里嘟嘟噥噥地說著聽不清楚的話發(fā)著牢騷,一邊顫顫巍巍在搖晃著,或是胡亂地吐著香煙的煙霧。

可是,公共汽車沒有來。

掠過一條筆直的道和荒原的風(fēng),還有沙塵。

一名男客突然叫嚷著“不能再等了”,便站起身。他用雙手抖落衣服上的沙塵,朝著西邊的地平線急急忙忙地走去。另一名男士立即緊跟在后。接著,又有一人。一留意,不知不覺地,人影都從汽車站的周圍消失了。

“你沒有走出去嗎?”生活顧問問。

“沒有?!鄙駦u喃語道,“我還是坐在空中秋千上,恍恍惚惚地眺望著遠(yuǎn)方?!?/p>

地平線上不時地刮起龍卷風(fēng),一會兒是極猛烈的風(fēng)暴,下起雨來,一會兒天空放晴掛著彩虹十分絢麗。那感覺正好就像是用很難對準(zhǔn)焦點距離的舊望遠(yuǎn)鏡望著鄰鎮(zhèn)電影院里的銀幕。龍卷風(fēng)、極猛烈的風(fēng)暴、雨、彩虹。而且又是龍卷風(fēng)。每天都這樣重復(fù)。

在徒步而去的男客中,有人趕上了電氣列車、趕上了飛機,大功告成??墒牵挥猩駦u還和以前一樣充當(dāng)“地平線觀察者”無所事事地挨過時間。

“你不感到無聊嗎?”生活顧問問。

“那樣很無聊?!鄙駦u回答。

然而,刮過荒原的風(fēng)不時地改變著風(fēng)向。神島坐著的空中秋千有風(fēng)吹過就會搖晃,若風(fēng)停便停止搖晃。盡管絲毫也用不著大驚小怪,但還是能感受到有著相應(yīng)的心悸。

而且,他時常在想。

男士們徒步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那里有什么呢?還有,無論等到什么時候,公共汽車都已經(jīng)不會再來了?……

“今天就到這里吧?!鄙铑檰枏囊巫由险酒鹕?,捻亮房間里的電燈,將音樂停下來。然后,他率直地望著神島的眼睛這么說:“我的咨詢服務(wù)很簡單。汽車肯定會來。請你相信這一點。除此之外,沒有辦法能讓你的身體狀況得到恢復(fù)。行嗎?”

神島想起剛見老的生活顧問充滿著自信吐露的這句話。應(yīng)該相信他的話吧?等到現(xiàn)在還沒有到來的公共汽車,真的會來嗎?眼下正坐在跟前熱情地引導(dǎo)著他的圭子,就是那輛公共汽車嗎?一直等候著的所謂的末班車,就是指她嗎?……

圭子從桌子的對面再次朝他微微地笑著。

出租車行駛了有二十分鐘,在娛樂街背后的十字路口下了車。一走進小巷里,前后左右無論朝哪一邊望去,頓時都閃爍著形狀各異的原色霓虹燈。霓虹燈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小巷深處。

行人顯得很少,但是有。一般是男女兩人結(jié)伴,但走著時無一例外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簡直好像這條街上有著法律規(guī)定似的。在狹窄得不接觸到身體就無法擦身而過的小巷里與那樣的男女相遇時,圭子也絲毫沒有畏怯的模樣,就像在鬧市區(qū)瀏覽商店櫥窗似的,用輕快的步子一路走去,朝一家家緊緊挨著的旅館的玄關(guān)里窺探著,說“這里不行”“這里也不行,再看一家”,好像是靠著店名和玄關(guān)周圍的氣氛,一眼就能判斷出這家旅館房間里的內(nèi)容和情趣的高低。

圭子最初想要進去的旅館已經(jīng)住滿,在下一家旅館里也遭到了回絕。

“真沒辦法啊,這時間不湊巧……”

圭子嘀咕道。她的意思大概是說,現(xiàn)在這個時候,情人們都要一齊擁到床上去吧。在第四家旅館的門前,她思索了片刻,獨自微微地點點頭,也不問問神島便快快地走進旅館里。

圭子挑選的房間有二十疊那么大。地板上鋪著長毛絨毯。絨毯上擺放著生活常用器具,看來能坐六七個人的接待角、電視接收機、話筒和揚聲器、卡拉OK音響、冰箱、咖啡用具、暖爐、觀葉植物……沙發(fā)對面的墻壁邊,放著一張四角形的大型雙人床,圍著床的墻壁,四周都嵌著玻璃。

“這個房間,我比較喜歡?!惫缱釉诖策呑?,說。

“你常來?”神島站在房間中央,打量著四周。四面的墻壁都是鏡子,所以前后左右數(shù)不清的自己都用同樣的姿勢站立著望著他。

“偶爾來,不過這里能讓人靜下來?!?/p>

“和固定的男人?”

“這里大多是很多人一起來的。”

“很多人?”

“和隔壁學(xué)校俱樂部里的男孩們經(jīng)常聚會。”

神島想起圭子是女子大學(xué)的三年級學(xué)生。

“男女?dāng)?shù)量相等?”

“有相等的時候,也有不相等的時候,有時女人就我一個?!?/p>

“那么……”

“吃飯、說話、唱歌、看電視……”

“然后睡覺?”

“也有成對的會那樣。”

“如果男女?dāng)?shù)量不相等,配對后也會有人多出來吧?!?/p>

“嗯?!?/p>

“遇到那樣的時候,怎么辦?”

“只有先回家?!?/p>

望著圭子說得滿不在乎的神情,神島覺得有些怪異。圭子她們的無憂無慮算是健康的還是不健康的?自己對這事既感驚奇又覺得稀罕,這又算是什么?

“兩個人,也來?”神島說完此話,隨即對自己問出這話來的愚蠢無奈地苦笑了。

“現(xiàn)在就是?!惫缱游⑿χc點頭。

“你看。”她用兩只手同時擺弄設(shè)在床邊的幻燈按鈕。房間里的燈漸漸地暗下來,取代的是鑲在天花板里的無數(shù)燈泡亮起了燈。紅、藍(lán)、綠、黃……那些燈泡像橫在天空里的銀河似的,在變得漆黑的天花板上緩緩地游動著。

“很漂亮吧。”圭子用雙手操作著。房間里的燈完全消失。與此相反,天花板上燈泡的燈光卻漸漸地變得耀眼,不久便在黑暗中燦爛地閃爍著。那燈光在四周的鏡子里得到反射,再無窮無盡地反射著,燈光璀璨,仿佛被遺棄的宇航員在宇宙空間飄浮一般。

“這房間看來月子會喜歡的。”

失去上下左右的平衡感、腳底下不聽使喚的神島說。月子就是畫夜空里的星星和流星的圖畫送給鄉(xiāng)下的奶奶的。奶奶非常喜歡那些畫,還將鑲著藍(lán)底白點花紋的暖洋洋的毛衣送給她。月子將這毛衣稱為星座毛衣,總是穿在身上。

“下次把你那個叫月子的小姐也帶著,三個人一起來。”圭子這么說著,笑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

兩人在昏暗的房間中央面對面站立著,鑲在四面墻壁上的鏡子里映出無數(shù)個兩人。

“抱抱我?!惫缱幽剜?。

浴巾從她的身體上滑落,堆在她腳邊的絨毯上。圭子那潔白得令人目眩的裸體就在他的眼前,伸手可及。

公共汽車會來的吧?……神島心想。

神島腦子里的屏幕上,投影出地平線的景色。神島的皮膚感受到掠過荒原的風(fēng)。神島坐在空中秋千上,迷迷糊糊地眺望著遠(yuǎn)方。

在東邊地平線的一角,沙塵突然飛揚起來。

那是公共汽車吧?……神島拽著繩索,從空中秋千上一溜煙降落到地面上,一邊心里這么想著。

那是最后一班公共汽車吧?……

沙塵朝著公共汽車站漸漸靠近。

神島感覺得到沉睡在身體深處的意識抬起頭,將觸角朝著圭子伸去,可是腳卻像被地板釘住似的一步也挪不動。

唯獨神島的意識還在繼續(xù)向前伸著,沒有止境地伸向圭子,終于順暢地貫穿她的身體,直到抵達(dá)圭子身后墻壁上的鏡子才終于停止。那里有另一個神島。不!數(shù)百數(shù)千個“另一個”神島,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注視著神島。

灰色的沙塵從東邊打著旋,經(jīng)過公共汽車站,朝著西邊卷去。

公共汽車還是沒有來……

無奈,神島再次成為空中秋千上的人。風(fēng)吹過來,秋千稍稍搖了搖。那風(fēng)悄悄地?fù)崦駦u的面頰之后,輕輕地?fù)u晃著眼前的枯草,無聲地掠過荒原離去。仿佛有形的風(fēng)在漸漸地遠(yuǎn)去、變小。

“抱抱我……”

圭子垂下眼瞼,用幾乎哭泣似的聲音又呢喃道。勉勉強強傳入神島耳中的喃語聲,比此刻在地平線上飛舞的沙塵更遠(yuǎn)更微弱。

兩個小時過去了。

兩人從剛才起就在雙人床上隔開些距離默默地仰天躺著。天花板上的銀河釋放著微暗的青白色的光,街道那邊微微地傳來警笛的聲音。

“和你在一起,就總是會發(fā)生火災(zāi)啊……”神島呢喃道。

“不對啊,那是急救車?!惫缱臃砻鎸χ駦u說。

“是嗎?”

“我對警笛聲是很敏感的。”

“呵呵?!?/p>

“我對你說過吧,我看見你攝影集里的火警瞭望臺流淚了?!?/p>

“說過?!?/p>

“孩子的時候,我家附近有個消防署。”

那是一所小型的消防署,只有一輛消防車。幼兒園一放學(xué),圭子總要順道去那家消防署,毫不膩味地望著消防車車身上漆得鮮紅的顏色。

有一年冬天,朔風(fēng)凜冽的下午,圭子像平時那樣順道去消防署,消防車連影子都看不見,消防員的身影,也沒有。消防署里是個空房子。在水泥地板上走著,皮鞋聲像在洞窟里似的回蕩著。

“消防署里空蕩蕩的,顯得非常安靜。”

“呵呵?!?/p>

“我甚至還覺得為什么會這樣麻痹大意呢?!?/p>

可是,表面上顯得很平和的景色背后,地獄般的慘烈正在勢不可擋地蔓延著。在這幾十分鐘前發(fā)生在市政府的小火災(zāi),不幸湊巧遇到一陣強風(fēng),火星飛散,火災(zāi)蔓延到整個市內(nèi),結(jié)果連續(xù)燒了一晝夜。而且,火災(zāi)被撲滅時,圭子的家暫且不說,小火災(zāi)變成了全市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房屋全被燒毀的大火災(zāi)。消防車整夜在街道上來回奔馳著。警笛聲至今還在灼燒著圭子的耳朵,令她無法忘記。

“消防署里沒有消防車,就沒有滅火的力量吧。連一顆火星也滅不了?!?/p>

清晨四點鐘的時候,火點著了圭子順道去眺望的那家空空如也的消防署屋頂。

第二天下午,圭子去以前曾經(jīng)有過消防署建筑物的地方看看。什么也沒有了,被燒得干干凈凈。

“只剩火警瞭望臺了?!?/p>

堆成山似的瓦礫里冒著白煙。瓦礫堆背后看得見鐵質(zhì)的火警瞭望臺。被焚燒成暗紅色的火警瞭望臺就像立在墓地上的塔形木牌似的,孤零零地聳立著。

“呃……”圭子在神島的耳邊輕聲嘀咕道,“紅色的汽車是消防車吧。”

“嗯。”

“白色的汽車呢……”

“是急救車吧?!?/p>

“黑色的汽車呢……”

“靈車?!?/p>

“那么,藍(lán)色的汽車呢……”

想了一會兒,但想不出是什么車。

“藍(lán)色,有藍(lán)色的汽車嗎?”

“有啊?!?/p>

“是什么車?”

“通宵車?!?/p>

“呃?”

“藍(lán)色列車(日本國鐵原有路線,車身為藍(lán)色帶臥鋪的特快列車?!g注)。”

神島無奈地笑了。

“我累了。讓我睡一會兒?!惫缱舆@么說著,翻了個身將后背對著神島。

放在枕邊的電話響了。

拿起聽筒,傳來一個中年女人沒有情感的聲音。

“一過十二點,就要收住宿費?!?/p>

看了看手表,離那個時間還只有五分鐘。圭子已經(jīng)發(fā)出微微的鼻息聲睡著了。

“住下?!鄙駦u這么說。

中年女人回了句“明白了,晚安……”便掛斷了電話。

神島正在夢境里。

呼吸很短促,無規(guī)則地變得急促或緩慢,好像被噩夢魘住了。紛繁的雜念和妄想襲向神島的腦海里,相互纏繞在一起卷成一團亂麻。這時,他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

夢中,神島在畫廊里。

墻壁上從地板到天花板密密匝匝地掛滿著大小不等的各種繪畫,簡直將整個壁面都掩埋了。好像是肖像畫的專業(yè)畫廊。

走進第一間房間,有五十號(日本油畫畫布的尺寸:116.7cm×90.9cm?!g注)那么大的油畫躍入眼簾。稍顯肥胖的男子挺著胸脯睨視著前方。那張臉不知哪個地方很像鄉(xiāng)下的哥哥。他差點兒就要訓(xùn)斥神島“再婚”,因此神島不敢正視他的眼睛,慌忙從畫前通過。

有一幅百號(日本油畫畫布的尺寸:162.1cm×130.3cm?!g注)大作,是中年女人的肖像畫。那張滿懷自信的臉很像分手的妻子佳織。

“Off the wall?!碑嬛械呐擞脟?yán)厲的聲音輕聲說。

下一個房間里沒有畫,空蕩蕩的,只有灰色的墻壁包圍著空氣。不,畫只有一幅,是丁字拐(呈松葉形分為兩岔的拐杖?!g注)的油畫,涂成白色和黑色,描繪得很細(xì)膩。然而,沒有人的蹤影。畫中的丁字拐刺中了神島的心。他仿佛正注視著自己的身姿。丁字拐的主人是你!是陽痿者的你!……女人刺耳的尖叫聲震撼著空氣,在整個畫廊里回蕩??植阑\罩著神島的全身。他想要逃走,卻邁不動腿。地板上軟綿綿的,腳在地板的表面不聽使喚像要滑動。一看腳底下,差點兒發(fā)出驚叫。畫廊白色的地板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無數(shù)死去的水母覆蓋著。

神島的夢還在繼續(xù)。

逃進下一個房間里,畫廊的主人滿臉微笑地向他招手。朝他用手指著的墻壁那邊望去,墻上掛著一幅少女像,有二十號(日本油畫畫布的尺寸:72.7cm×60.6cm?!g注)那么大。

少女趴在大型墊子上橫躺著。在那張安詳?shù)哪樕贤瑫r安置著鑲上去似的眼瞳和責(zé)難似的嘴唇。

“是戀愛中的女人?!碑嬂戎魅苏f。他的臉很像銀座快餐廳里吃晚餐時的店老板。

“你怎么知道正在戀愛?”神島問。

“女人一戀愛,就會趴著想要支著下巴?!?/p>

少女的臉總覺得很像圭子。神島決定將那幅畫買下。

不久,畫緊貼著床邊豎著,可以用橫臥著的姿勢與少女面對面。

某一天。

望著畫中的少女,神島覺得頭發(fā)好像比畫廊里看見時長了。他將眼睛湊近了再仔細(xì)一看,原本是短發(fā)的頭發(fā)如今已經(jīng)長到肩膀。以后會不會長到背脊、長到腰部、長到腳尖,最后溢出畫框生長到神島睡著的床上來?

完全被少女的頭發(fā)覆蓋著的神島的床。

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同時具備著黑珍珠的清澈和黑暗的溫厚、又如此知冷知暖的床,微微地散發(fā)著的令人懷戀的花香。

神島靜靜地朝著像海草似的漂動著無數(shù)頭發(fā)的湖底沉下去。

啊,不要沉下去……在這么想的一瞬間,身體底下涌出一股酥酥的麻痹,遺精了。

將少女的黑發(fā)染成了白發(fā)。

一看慢慢回過頭來的少女的臉,不知何時變成了佳織的臉。

做了一個令人討厭的夢……神島心里想。他生怕吵醒熟睡著的圭子,悄悄地從床上下來,淋浴之后回來,圭子微微睜開了眼睛。

“你怎么了?”她問。

神島老老實實地告訴她自己剛才遺精了。

圭子的目光里瞬間掠過責(zé)備的光。

“如果在夢里的話,你能行?”

“只能在夢里行?!鄙駦u焦慮地答道。

“太過分了……”

低沉的野獸似的呻吟聲從圭子的嘴唇里泄出來。緊接著,她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清晨。

神島在服務(wù)臺付了住宿費,這時走在前面想要推開玄關(guān)門的圭子發(fā)出輕輕的驚訝聲。

“呀!”

走出旅館,外面還很昏暗。在昏暗的底下朦朦朧朧地散發(fā)著白色的光。

是雪。

雪堆積了有五厘米厚??磥硎且估锵卵┓e起來的,雪在黎明前停止了。

從狹窄的小巷深處一走到大街上,街道里覆蓋著一片白色,仿佛迷路走進了與昨天夜里來時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里。人行道上沒有人影,也聽不到汽車奔馳的聲音。風(fēng),也沒有。男人和女人站立在一切都已經(jīng)瀕臨死亡而無聲的白色世界里。

“在‘失蹤者的時間’里……”圭子說,“有一幅井的照片吧?!?/p>

“嗯?!?/p>

“被雜草遮掩著的廢棄了的老井照片……”

“那是一口空井吧。在鄉(xiāng)下母親家的內(nèi)院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埋了?!?/p>

“我喜歡那張照片?!?/p>

“謝謝。我出生后第一次拍攝的照片,其實就是這一張。”

是將貼在舊照相本里的、用底片印制的照片撕下來,復(fù)印后加在攝影集里的。

“那張照片的失蹤者是誰?”

“是妹妹吧。”

“現(xiàn)在在哪里?”

“另一個星球上?!?/p>

“死了?”

“三歲的時候吧?!?/p>

“是嗎?……”圭子默默地垂下眼瞼。過了好一會兒,她說:“坐墊壞了的自行車那張照片,我也喜歡?!?/p>

“呵呵?!?/p>

“那張照片的失蹤者……”

“是父親吧?!?/p>

“你父親也在另一顆星球上吧?!?/p>

“呃,是我四歲的時候吧。”

兩人在沒有人跡的街道上走著。前面看得見十字路口。在忍受著死亡的街道上,只有交通信號燈像活物似的不停地變換著。

“呃……”圭子說,“你的失蹤者全都是些已經(jīng)死了的人啊?!?/p>

神島默默地望著信號燈的紅色。

“你就不去尋找活著的人?”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什么時候想要尋找活著的人時……”圭子誠懇地望著神島的眼睛,“最先會想起我嗎?”

“當(dāng)然?!?/p>

“你保證?”

“我保證?!?/p>

“謝謝?!惫缱游⑽⒌匦α?。

“不用謝。”神島也微微地笑了。

兩人朝前走著。在皮鞋的鞋底,新雪輕輕地發(fā)出“嚓嚓”的聲響??斓绞致房诘臅r候,圭子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向神島,呢喃著說:

“最后還不愿意抱我一次嗎?”

“我要向你道歉啊。對不起?!?/p>

“不對?!惫缱佑昧Φ?fù)u了搖頭,“是我不好。我強人所難,是我不好。應(yīng)該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圭子突然在道路上蹲了下來,后背走光。等她站起身回過頭來時,手掌里有個小小的雪球。

“那里有根電線桿子吧?!惫缱右桓笔牟涣T休的表情,“如果這個雪球能一下子打中那根電線桿子,你就抱抱我吻我一下?”

大約二十米左右的斜前方立著一根電線桿。

神島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圭子做出一副投手的模樣將雪球投向空中。白色的雪球撕開清晨還昏暗的空氣,描著弧形飛去??墒?,雪球稍稍偏離電線桿在空中碎了。

圭子立即蹲在地上,又用雙手掬起雪捏成雪團投出去。第二個雪球偏得很遠(yuǎn)。第三個雪球擦著電線桿飛去。第四個雪球更是不知飛哪里去了。圭子是殊死的,可是無論怎么投,都不能讓雪球命中電線桿。

圭子蹲在地上抽動著肩膀喘著氣,一邊用雙手掬著雪。她的后背就在神島的眼前。神島不由得從背后抱緊了圭子。神島抱著她,讓她轉(zhuǎn)過身來。圭子無聲地哭泣著。神島用雙手緊緊地抱著圭子的肩膀,兩張嘴合在一起,微微地散發(fā)著眼淚的味道。

兩人久久地相互擁抱著,仿佛在白色的街道上一個結(jié)了冰的影子似的一動不動。不久,不知道誰先松手,影子分成兩個,隔開距離面對面站立著。

“能再見面嗎?”圭子睜開哭腫著的眼睛,眼花似的眨著眼睛,睫毛濕濕的,閃著光。

但是,神島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怔怔地注視著圭子的臉。

流淌著沉默的時間。

最先移開目光的是圭子。她慢慢地垂下眼瞼,輕輕地點了點頭,用哽咽的聲音蹦出來似的一字一頓地說:

“再,見……”

“再見?!鄙駦u回答道。

交叉路口的信號燈變成了綠色。

圭子穿過橫道線走到對面的人行道上,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望著神島微笑著,大聲地喊道:“帽子,謝謝你?!?/p>

圭子用手取下戴在頭上的帽子,高高地舉過頭頂,不停地?fù)]動著,仿佛一只黑色的鳥在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雪原上舞動著。那只黑色的鳥左右晃動著朝著地平線漸漸地變小。

有股情感從神島的胸膛深處沖涌上來?!叭プ匪F(xiàn)在還來得及……”在道上正要向前跨出一步的瞬間,神島的背后有個呢喃般的聲音響起。

“利戈頓?!?/p>

神島誠惶誠恐地扭身向后看,什么人也沒有,只是延伸著一條被雪覆蓋著的無人的街道。

神島回身再想找到在對面的馬路上走去的圭子的背影,可是,圭子的背影已經(jīng)怎么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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