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有座遺棄許久的庭院,傳說庭院那壁楓藤里藏著一只妖,她會在夜里翻開滿墻葉子,露出一段潔白的手臂,用輕靈悅耳的聲音說:“不要怕,我不是妖,只是隔壁人家的小姑娘?!比缓鬆恐啡说氖?,將其引入楓藤的另一端,從此那人再也未能歸來。
這日,庭院的木門被打開,滿園灰塵都被曬出陽光的味道,作古的門扉迎進一個長衫書生,他捧著一摞書,書冊高過頭頂,甚至擋住了他的雙眸。
他好不容易邁過門檻,卻硬生生被及地長衫絆倒在地,眼看書冊即將墜入泥水中,書生卻只顧用手捂住雙眼,仿佛不去看書便不會落入污泥一般。須臾后并未傳來書冊落地的聲音,書生挪開一根手指來看,只見那一壁繁盛的葉子里伸出一段手臂,恰好接住那摞書,穩(wěn)穩(wěn)地放在地上。
那是葉子與晏生的初見。晏生從未見過這樣長在深閨卻身強體健的姑娘,因男女之防,她并不肯穿過楓藤來見,卻能一臂抬起一摞書,真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姑娘。葉子也從未見過這般愚蠢的書生,諸如“奴家現(xiàn)下不方便,公子可莫要穿過楓藤來欺負人家”這樣的調(diào)情話,他竟頷首稱是,然后轉(zhuǎn)身走開。
葉子已修行百年,卻只修得這段手臂能化作人形,若非用這手臂引人入葉,噬其精血,要修成人形恐怕還要幾萬年呢。然而,這日遇到的書生竟呆愣成這樣,她只能餓著肚子聽他吟過一詩又一詞。
晏生為趕考而來,待蟾宮折桂便要返還家鄉(xiāng)。他常隔著一壁楓藤對葉子講那個他歸鄉(xiāng)后要迎娶的姑娘,卻不知葉子正對他垂涎三尺,什么溫情的故事也不想聽。在一個月圓之夜,葉子似乎突然聽懂了晏生的故事。人類常說,便是千里也要共嬋娟。葉子不懂這是怎樣的情,卻在晏生握住她的手時,滿墻的葉子都隨之顫動。
那夜,晏生喝了許多酒,徑直地走到那滿墻楓藤下,喊著一個名字—如歌。
晏生喚的不是葉子,葉子卻緩緩伸出手來,輕輕撫上晏生的臉頰,高興得綻開滿墻楓藤,準備迎接這頓苦苦等候的大餐。正準備將晏生吞入腹中時,葉子卻感到一滴陌生的溫熱浸濕她的手臂。那是晏生的淚墜入葉子的手心,滲入她的脈絡。葉子不過一株植物,并無悲歡,她正好奇這是什么東西,卻聽晏生帶著悲傷卻滿足的笑容道:“如歌,待我金榜題名便追隨你共赴黃泉?!?/p>
原來有一種情在相思之上,承諾許她十里紅裝,便要生死相隨。葉子說不清這是怎樣的感覺,晏生的淚滋潤著她的葉脈,讓她心里酸酸的。她只想把這故事聽完,不如待晏生考取功名后再送他入黃泉。葉子似乎找到了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便將晏生緩緩吐了出來。
自此,葉子從一個對人類垂涎三尺的小妖變成了一個宜室宜家的好姑娘。清晨,她會從楓藤里取出甜甜的漿果,悄悄放在藤壁的角落等晏生來取。夏夜,她會緩緩扇動一壁葉子,趕走逐光而來的蚊蟲。
晏生也逐漸習慣了這個從未謀面的小姑娘,偶爾葉子因饑餓而沉沉入睡時,晏生尋不到那段潔白的手臂,便會一遍遍喚她的名字,直到葉子緩緩伸出手臂,對他道:“喊什么,呆子?!标躺恍邼匦Γ骸叭~子,我去你家拜訪你,可好?”
楓藤壁的另一端并沒什么人家。自從有了這座古怪的庭院,附近的百姓早已奔走他鄉(xiāng)。因為晏生呆傻才被人坑騙,租了這處便宜的庭院??杉幢闶谴羯?,晏生也能察覺出葉子的不同尋常來。
終有一日,晏生喚了葉子許久都未得回音。他尋了梯子爬墻去看。只見隔壁的宅子里,滿園的植物都已頹敗,相連的那一壁院墻有處缺口,能容得下一只手臂伸過來。晏生木訥地坐在院墻上,久久不曾下來。
當葉子從夢中醒來,她已沒有力氣去翻開滿墻楓藤。妖精雖受日月精華,卻是嘗過鮮血味道的,若無食物滋養(yǎng),葉子也終將開敗。
可葉子并不想理會身上饑渴的藤,她只是艱難地伸出手,輕輕喚晏生的名字。一聲又一聲,許久后才有一只熟悉的手握住了葉子無力的手。晏生有些急切地道:“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晏生用力拉葉子的手,本以為會牽出一個女子來,卻只聽見藤蔓斷裂的聲音,晏生頹然松開了葉子的手。葉子似被人看穿心事的小姑娘,將失落連同垂下的手悄無聲息地藏進葉子里,輕聲道:“我只有這只手。若是為了讓你看看,勉強幻化人形,我便活不下去了?!?/p>
轉(zhuǎn)瞬葉子仿佛忘了悲傷,歡笑著說:“我想聽你和如歌的故事,可好?”
晏生的手心還停留著她的溫度,卻已了然一般,將手縮回袖中,頷首道:“好?!标躺f,如歌是他指腹為婚的妻,卻在她及笄那年因父親得罪鄉(xiāng)紳被流放他鄉(xiāng),之后杳無音信。
那年同窗與他訴苦,稱青樓姑娘騙了他所有的錢。當晏生替朋友去討說法時,卻被青樓扣下,原是他朋友欠了青樓銀子,便說尋人來還債。
葉子笑道:“你果然是個呆子?!标躺残α诵?,繼續(xù)道:“不曾想我在那里遇到了已是頭牌的如歌。她替我還了銀子,過往情分也與我說得明白,她已不能做我的妻。”
可此后晏生日日去尋如歌,沒有銀子便在青樓外喚她名字,直到惹得老鴇遣人來趕??芍螅躺皂斨荒槀蹃韺と绺?。晏生是個呆書生,許過的妻子便是一生一世。故而,晏生決定帶著如歌逃跑,可逃跑不過半月便被抓了回去,其后傳來如歌被打死的消息,如歌留給晏生的只有待他及第后便十里紅裝相嫁的諾言。
晏生倚著滿壁楓藤輕輕道:“生死于我早就無甚不同了。我把如歌的畫像留在這里,等及第之后便回來讓你吃了我?!标躺茨苈牭饺~子的回答,夏末的庭院里只有滿墻楓藤無風而動,仿佛哭泣的小姑娘。
這年秋,京城會試的榜首名為晏生。與他一同名震京師的還有位技藝卓群的名妓,腰若柳枝,身若飄絮,只短短幾日就成了公子哥兒競相追逐的對象。
這夜,一位世家公子請狀元晏生過府一敘,請來作陪的便是這位名妓。彼時的晏生只等宣封狀元的圣旨下來,然后回到那座庭院去做葉子的腹中餐。卻不想在這場被強行拉來的宴會上,他竟遇見了如歌。
如歌如往日一般對他綻開燦若星辰的笑容,輕聲喚他:“晏生……”
晏生的驚愕與喜悅交織在一處,似一團化不開的濃墨將思緒攪得渾濁。晏生疾步走到如歌面前,擁她在懷:“如歌,如今我已金榜題名,我娶你好不好?”如歌輕輕將他推開,吐出斷人心腸的話來:“張大人已為我贖身,再過幾日,我要隨他去外地了?!?/p>
晏生錯愕地看著如歌,聽她講起那個與記憶里完全不同的故事。原來在當年的逃亡中,困苦的日子讓如歌不堪忍受。秦樓楚館雖然低賤,卻有她過慣的錦衣玉食。故而,她用假死來欺騙他,好重回風月之地。如歌推開他撫在肩上的手,側身施禮道:“如今你既是安好,我也不曾虧欠你什么了,許過的諾言都忘了吧?!比绺枧c他說得這樣明白,晏生兀自嘲笑,卻流出淚來,轉(zhuǎn)身離去。
“晏生……”在晏生轉(zhuǎn)身的那刻,突然聽如歌喚他。待他轉(zhuǎn)身去看,只見如歌站在原地一滴淚滑過嘴角,她嫣然一笑,似說了什么,晏生卻終究未曾聽見。
晏生從未如現(xiàn)在這般想與人盡訴衷腸,然而偌大的京師,他認得的只有庭院里那個朝夕相處的葉子。當晏生回到庭院時,滿壁楓藤還在,只是伸出手臂的那處只剩一個空空的缺口,露出青苔滿覆的墻壁。墻上歪歪扭扭,寫下的不知是字還是符號,晏生卻能認出來:“我不是妖,只是隔壁人家的小姑娘。呆子,我要走了,你要好好地活著?!?/p>
晏生看著墻壁上的字,腦海中如歌最后說的話愈加清晰起來。如歌在他轉(zhuǎn)身的那刻說:“騙你的,呆子?!标躺蝗幻靼琢耸裁?,瘋了一般向庭院外跑去。就在他跨出庭院的那一刻,滿墻盛開的楓藤在一瞬之間盡數(shù)枯死。
幾十年后的京師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有個狀元郎被妖精所惑,終日守著一處廢棄的院子,澆灌滿壁枯死的楓藤,祈求枯藤復蘇。這樣的話晏生從青絲聽至華發(fā),他只是笑了笑,提了水壺向一壁楓藤走去。他如往日一般,在滿壁枯死的楓藤下一遍遍呼喚葉子,亦如往日一般久久沒有回音。
晏生自嘲般地笑笑,倚著枯藤在暖暖的初陽中沉沉睡去。睡夢中,他仿佛感到有稚嫩的葉子輕輕拂過眉間,他大喊葉子的名字,有輕靈悅耳的聲音從夢中傳來—“喊什么,呆子?!标躺暥瑵M壁的枯藤在夢中盎然復蘇。碩大的葉子因晨曉的微風輕輕顫動,就在熟悉的那一處,一段潔白的手臂緩緩伸出,分花拂柳中走出一個俏生生的姑娘:“呆子,你有好好聽話嗎?”晏生滿是褶皺的臉上流下淚來,他說:“我一直好好活著,等你回來?!?/p>
第二日,人們發(fā)現(xiàn)孤苦獨居的老書生死在滿壁枯藤下,臉上帶著莫名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