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朵
現(xiàn)在這種手術像隆胸術一樣平常,技術上也像乳腺腫瘤切除術一樣成熟。自從它被廣泛應用于大眾,有一部分心理醫(yī)生失業(yè)了.無論催眠療法還是認知療法,都周期長而且價格昂貴。而這種手術從術前檢查到出院,只用一個星期就夠了。費用嘛,有越來越便宜的趨勢。這么說吧,一個中產(chǎn)階級白領一個月的收入支付它,綽綽有余。
艾米小雪已經(jīng)做了三次術前檢查。其實,確定摘除的內(nèi)容有一次檢查就夠了,那種儀器非常精密,是最新一代產(chǎn)品,后面兩次檢查與其說是為了讓手術更加保險,不如說是在手術意愿上的反復確認。類似于當你刪除郵件時跳出來的那個方框,里面有一行字提示你:確定要刪除嗎?如果你在這兩次檢查中表現(xiàn)出了猶豫,醫(yī)生肯定不敢給你做這個手術。雖然手術摘除的內(nèi)容可以在醫(yī)院里免費保存一年,一旦你想把它重新植回大腦,也可以再做一次手術,就像刪除的郵件會先待在垃圾箱里。但是,植回手術現(xiàn)在在技術上可不像摘除那么過關,記憶一旦被取出來就變成一堆碎片,這些碎片在人腦子里時是有著時間順序的,取出來再重新植回,就有可能把順序弄亂,人會出現(xiàn)記憶顛三倒四的情況,而且再也沒辦法復原了。所以,很少有人選擇植回手術?,F(xiàn)在你明白了吧,反復確認是否要摘除記憶,有多么重要。
艾米小雪做的這種記憶摘除術是人物摘除,是所有記憶摘除術里效果最好的。儀器會把搜索到的和指定人物有關的記憶匯總在一起,經(jīng)過數(shù)據(jù)對比分析,確定與其他記憶的邊界,然后實施剝離、摘除。被剝離掉的部分出現(xiàn)記憶空白,一般需要三到四個月的時間,空白兩邊的記憶會重新融合好,這時候才算真正痊愈。但這段康復期對人的正常生活基本沒什么影響。
那么,她想從記憶中摘除誰呢?就是韋冬。為了清除得徹底一些,她還要把老韋、韋老師、韋大寶、大貓這些記憶信息也搜索到,一并刪除。令檢查的醫(yī)生震驚的是,如果把這一切都刪掉,那么面前的艾米小雪女士近七年來的記憶所剩無幾,這是她被要求反復確認的主要原因。術前檢查并不是一份簡單的工作,操作儀器的培訓有一個星期就結束了,心理判斷和建議才是關鍵。
舒醫(yī)生今年47歲了,此前是一位還算成功的認知治療師,在市中心的寫字樓里有一家自己的心理診所,一度還聘過兩個助理。但是記憶摘除手術奪走了她大部分患者。她辭掉一個助理,后來又把診所遷到城北的千云山腳下,都沒能阻止收入的持續(xù)下滑。最后,在心理學院同學老蕭的勸說下,關了診所,到這家醫(yī)院當了一名術前檢查醫(yī)生。老蕭正是心理科的主任,記憶摘除手術現(xiàn)在是他們科主要的收入來源。兩年干下來,舒醫(yī)生和老蕭之間已經(jīng)有了點矛盾,因為她做心理治療師多年,對這種手術并不認可。事實證明,摘除記憶的后遺癥有很多,主要的問題在于,無論檢查得多么精細,也總有一些記憶被遺漏。譬如這種人物摘除術,只能摘除人物名字存在的那部分記憶,而很多時候,人物名字并不在場,越是親密的關系,名字不在場而人在場的記憶越多。這就導致手術之后,患者總會有些模糊的沒有準確人物的記憶,不知來自哪里,所以會很苦惱,從而導致新的情緒問題。人們選擇做這個手術,本來是為了忘掉痛苦,就像社會上對這種人的稱謂一樣——Happy People,嗨皮人,但開心常常是短暫的,困惑與失落接踵而至。對這種手術的分歧在社會上也廣泛存在著,就像對整容手術的分歧一樣,無論有多少失敗者,想通過手術變得美麗的人還是前赴后繼,人們對開心的追求也是如此。舒醫(yī)生總是試圖勸說想做手術的人,試著接受人生中遇到的苦難,結果常常是,她勸走的人后來都到別的醫(yī)院做了手術。為此,老蕭沒少跟她表達不滿。舒醫(yī)生很清楚,如果上學的時候蕭沒有暗戀過她,也許早就把她辭退了。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說出自己的想法。這位叫艾米小雪的女人,看樣子也就30多歲,前面的路還很長,完全可以用更多新的美好的記憶覆蓋掉這一部分,如果把這七年的記憶都刪掉,那不是等于這些年造就的性格成長也都消失了嗎?而且那些記憶里肯定會有美好的部分,否則這個叫韋冬的男人怎么會和她糾纏七年多呢?
艾米小雪的態(tài)度很堅決,她的眼神像一塊硬鐵。舒醫(yī)生最終簽字同意了她的手術請求,實在沒有理由再阻攔她。
手術這天卻出了意外。這家醫(yī)院的記憶摘除手術以前從未出過意外??墒沁@一天,三位主刀醫(yī)生有兩位請了假,剩下的那位忙得不可開交。艾米小雪這例手術是老蕭親自做的。在讀心理學院之前,老蕭是一位優(yōu)秀的腦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雖說當了主任后不常上手術臺,也不至于在這么簡單的手術上出問題??刹恢獮槭裁矗@一天,在摘除過程中,他漏掉了“大貓”這部分記憶。從手術室出來后,他本能地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因為10分鐘后接著做了下一個更為復雜的手術,所以很快就忘了這事。等他重新想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天之后了。病人出院前,主刀醫(yī)生要在出院報告單上簽字,他瀏覽了一下報告綜述,看到了“大貓”這個詞,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幸好他是主任,出院報告單最終都會匯總到他這里,所以除了他,沒人知道這事。他猶豫了片刻,對護士說,沒什么問題,病人交完剩下的費用就可以出院了。護士點點頭,走了。這種事故非同小可,他小心地把報告單收起來。
艾米小雪出院了,和別的嗨皮人一樣,他們知道自己摘除了一部分記憶,但是已經(jīng)忘記了摘除掉的是什么。也和別的嗨皮人一樣,手術本身有一種暗示作用,她感到很高興。很久沒這么高興了。
一周之后,艾米小雪休假結束,回到公司上班。她當然不會告訴同事們做手術的事,她說,自己回了老家,參加了表妹的婚禮。
日子在忙忙碌碌的工作中流逝著,艾米小雪覺得自己恢復得很好。第二編輯室的妮妮有一天在午餐的時候突然問她,小雪,是不是交了新男朋友?同時伴著曖昧的笑容。她撫弄了一下剛剛燙過的長發(fā),還以更加曖昧的笑容,什么也沒說。妮妮不再追問,垂下長長的刷著厚厚棕色睫毛膏的眼簾,嘆了口氣。她和艾米小雪同一年進入這家電影雜志社工作,也同樣至今未婚。艾米小雪也沒有追問。兩人聊起了別的話題,策劃部新來的女孩端著盤子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留下一股悠長的濃香,她們分析這是什么牌子,進而分析她的性格,有明顯的分歧。這是她們可以深入探討的話題,于是一直聊到妮妮起身去倒咖啡。艾米小雪感到心里打開了很多扇門,陽光暖暖地照進去,讓她忍不住微笑。endprint
是該談場戀愛了。
回到辦公室,插上耳機在網(wǎng)上聽了會兒音樂,她開始翻看手機通訊錄。手指從一個個半生不熟的名字上拂過,在翻到紀宇的時候,慢了下來。紀宇在兩個月前聯(lián)系過她,當時她還未出院,可能在做術后的某項檢查,所以沒接到電話。他是艾米小雪在一次旅行中認識的,郵輪之旅,七天,就在今年的春節(jié)。第六天,他們在酒吧里喝了幾乎通宵,險些上了床。紀宇告訴她,他是個作家。旅行結束后,他們不咸不淡地在手機上聯(lián)系了一段時間,后來就無聲無息了。她猶豫著要不要回復一下,興許有什么事情??墒?,孤男對寡女,能有什么事情呢?如果喜歡的話,第六天就上床了??扇绻幌矚g,又為什么會喝通宵呢?她回憶著,那天晚上,自己和他說了很多話,特別是知道他是個作家之后,訴說的欲望更強了,好像還哭了?至于都說了些什么,卻一點都不記得了?;貞涀叩竭@里就像掉進了一團霧中,進行不下去了。她竭力思索著,有一種大腦缺氧般的力不從心之感。再往后,她隱約記起紀宇把她扶回了房間,在她的床邊站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她困惑地坐在格子間里,感到頭有些疼。
又過了一周,艾米小雪決定給紀宇回復一個電話。這么脆弱的關系,如果不回應一下,很可能就斷了。如果現(xiàn)在有男朋友,斷了也就斷了。問題是她現(xiàn)在還單著,而紀宇這個長得文文靜靜的男人很顯然不討人厭。他的性格不具有攻擊性和強迫性,讓她感到自由和舒適。以前,她可不是這么看的。她那時候,就喜歡被轟轟烈烈追求的感覺。是因為這個,她和紀宇之間才毫無進展的嗎?興許吧,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了。
他的聲音有種磁性,還有一點與外表不相稱的充滿戲劇色彩的首都腔。事實上他和她一樣,是個地道的東北人,住在與她相鄰的城市。
他說,我以為你把我忘了。說完自嘲地笑了兩聲。
我當時正忙著。
你……還好吧?他的語氣充滿了關切的意味。
艾米小雪愣了一下,我……挺好的呀。
那就好。我到你們那兒的一個大學搞了個講座,想順便看看你,就打了個電話。你沒接,我就灰溜溜地回來了。
她忍不住笑了。
那么,你們……又和好了?
誰?我和誰?
電話那邊一下子沒了動靜。
艾米小雪呆在那里,似乎明白了那團霧里包裹著什么。她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絲恐懼,慌亂地按斷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紀宇的電話又打過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艾米小雪就搶著說,我現(xiàn)在單身。然后,她聽到他釋然的笑聲。
他們的聯(lián)系自此多了起來。準確地說,是紀宇聯(lián)系她的頻率比從前多了起來。他也不經(jīng)常打電話,有時候,僅僅發(fā)來一張照片。比如,陽光下他瘦長的影子,鋪在圍著青草的紅磚路上,下方露出他穿著淺灰白底休閑鞋的一雙腳,上面有短短一截牛仔褲。她若回復,他們就簡單聊兩句。不回復,他也不在意。
艾米小雪心里的緊張感漸漸松弛下來,但仍然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xù)往前走。某個百無聊賴的周末,一整天沒說話的她忍不住給紀宇打了個電話,他恰巧也一個人待在家里無事可做,兩個人就聊了起來。從正在熱映的電影聊到美劇、英劇,又聊到韓劇、日劇、國產(chǎn)劇,直至從一個抗日劇聊到滿洲映畫協(xié)會和李香蘭,接下來又說到民國時期上海影壇的逸聞趣事。她聊得酣暢淋漓,相當盡興,他也有一點興奮,說沒想到你這方面知識這么豐富,以后小說里需要這些背景資料,一定請教你。按常規(guī)套路,紀宇接下里應該試著邀請她一起看電影,但是他并沒有這么做。放下電話,艾米小雪有點悵然若失。
這之后,她主動聯(lián)系紀宇的頻率也高了起來。他是個特別好的聊天對象,很善于傾聽,從不搶話,回應也恰到好處,不夸張也不淡漠。漸漸地,與紀宇聊天成了令她依賴和期盼的事情。有一天,放下電話,她忽然想,難道這是命定的緣分嗎?那團迷霧中的真相,恰巧保存在他的腦子里。這一定是神刻意安排的相遇吧?
于是接下來的周末,她決定去他的城市見見他。進了高鐵車廂之后,她卻感到了內(nèi)心有一種莫名的不安,一路都在糾纏著她。她判斷不了自己做的對不對。出了高鐵站,坐上出租車,一直到了他公寓的樓下,她還在糾結。
他們就這樣開始了。第一次上床的效果并不理想。她之所以感覺還可以,是因為他為這次約會買了花,一小束雛菊,擺在寫字臺上,一個不太顯眼的位置。
之后,這段戀情進展得安安靜靜,平平淡淡。每個周末,艾米小雪會坐高鐵來到他的家,為他做一頓飯,洗一次衣服,做兩次愛,再出去吃兩次飯,有心情了就逛一次街,很少買東西,類似于散步,有時也看場電影。其他時間,他看書寫作,她插上耳機,舒服地陷在床里,看下載的電影和劇集。她能感覺到,他偶爾會停下正在做的事情,觀察她一會兒。他們很少說話。周日的下午,她再坐上30分鐘高鐵回到自己的城市。紀宇是那種沒什么激情的男人,連做愛都是溫柔派,每次見面只做兩次,從不要求更多。艾米小雪覺得,也沒什么不妥。
和她曾預料的一樣,他再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那個人。在他試探著問出“你們……又和好了?”那一刻,她就猜到了,那個人就是她去醫(yī)院做手術摘除掉的那個人,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叫什么,與她之間都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徹底從她腦子里清除了。但紀宇還記得。手術之前,她鬼使神差地把這部分記憶交給了他,在郵輪的酒吧里,如同在電腦上做了個備份。即便他們一輩子都不談論此事,記憶也完好地在他腦子里保留著。這讓她從心底對紀宇生出了親近感,感覺就像他們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孩子。不同的是這個孩子不在她的身體里,而在紀宇的身體里,并且可能永遠只作為一個胎兒存在,不會出生。她依然是完整的。紀宇的存在,讓她有一種淡淡的心安。
同時也有一種誘惑。守著紀宇的時候,就像貓守著一個封閉的玻璃魚缸。她常常產(chǎn)生讓紀宇講講那段經(jīng)歷的沖動,但又一次次地遏制住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而且,如果她還愿意繼續(xù)和紀宇相處,就不能告訴他自己做過手術。讓戀人過去的愛情經(jīng)歷成為空白,對普通的男人來說,可能是一件好事,對一個作家來說,卻未必。那會讓紀宇對自己的魅力失去一部分信心,從而導致他情緒的變幻莫測。他本來就信心不足,還很敏感。這是兩個人戀愛后,艾米小雪漸漸明白的。但是她并不甘心。或者說,她不能每時每刻都戰(zhàn)勝自己的好奇心。比如,她會忽然問,你會把我的故事寫成小說嗎?他從書頁里抬起頭,目光在鏡片后思索了一下,緩緩地說道,也許我已經(jīng)寫了,只是你并不認為那是你的故事。每個故事的原型都如此。他又補充了一句。endprint
艾米小雪的心一動。此前她從不讀紀宇的小說。當然,她也不讀別人的小說。她只喜歡看電影和電視劇。她偷偷下載了紀宇的幾部小說??戳藥滋欤苁?。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閱讀障礙。就在她打算從手機里刪除這些小說時,一個詞像電源插頭一樣,插進了她的心臟。電流像血液涌遍她的全身,一個面目模糊卻溫暖幽默的形象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巴,仿佛怕他跑掉。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這個詞是“大貓”。
小說里寫道:他的身體如此柔軟,像一只大貓,把我包裹進去,讓我無力掙扎。我感到窒息,卻并不想解脫。艾米小雪感到身體痙攣了一下,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來。她忽地從自己的床上坐起來,手指快速翻動著手機上的頁面,可是后面的文字,又重新變得陌生。
她扔掉手機,陷入沉思。身體里的那個大貓一個接一個地復活了。每個片段和瞬間都令她心旌搖曳,無法自持,與紀宇帶給她的感受截然不同……屋里一點一點亮起來,她走到窗前,將窗簾拉開一條縫隙,一輪滿月的光輝射進來,她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強烈欲望正慢慢地蘇醒過來……
大貓向她襲來,還沒進入,她已經(jīng)全身顫栗。他將她包裹起來,柔軟并釋放著綿綿不絕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沖到山巔的小蟲,快樂得想死去。
大貓坐在陽光里吸煙,滿含欣賞地望著她,像看一件精美的瓷器。他的背后,掛著一幅顏色熾烈的油畫。
大貓說,我一刻都離不開你了,我一定會娶你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大貓像一場突然降臨的大雨,將她整個人從里到外淋了個透。這顯然是她記憶中獨一無二的大雨。她睜著眼睛,感受著這一切,直到天亮。
然而大貓沒有具體的形象,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有的只是這些碎片。美好得令人絕望的碎片。
當陽光照進房間的時候,她像從夢中醒來,疲憊地睡著了。
這個周末,艾米小雪沒有去紀宇的城市,她告訴他,公司派她去首都出差了。
記憶指引著她,來到一家很久沒去的咖啡館。大貓就是在這里消失的。她找到壁爐旁的那張桌子。沒錯,她等他的時候,就是坐在這里,用手指蘸著咖啡,在布滿粗大紋路的木桌上寫下了“大貓”兩個字。
她坐下來,用手撫摸著桌面,問自己,一個如此深愛的人,為什么要讓他從記憶中消失呢?她耳邊響起了那個姓舒的醫(yī)生的話語,你最好再考慮一下,我不建議你做這個手術。他們是故意把大貓留下來讓我后悔嗎?在大貓這個昵稱之外,究竟都發(fā)生了什么?
下一個周末,她仍然沒有說服自己去紀宇那兒。她和大貓重溫了千云山之旅,踩著咯吱咯吱響的積雪,走了一天,臉都凍僵了。她身心俱疲。
接下來是春節(jié),她逃跑一般,回了老家,與父親安靜地度過了一周。山里面沒有手機信號,誰的消息都不必回復。再好不過了。
然后就到了情人節(jié),她再無處可逃了。
艾米小雪硬著頭皮去看紀宇。像第一次去看他一樣,克服著心中動蕩的糾結和不安。兩種力量夾擊著她,一種讓她想逃離,一種又把她向紀宇推去。列車抵達到中停站的時候,她矛盾到了極點,如果停留的時間再長些,她可能選擇下車以求解脫。
出乎她的意料,紀宇竟然到車站來接她,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她覺得自己應該感動,內(nèi)心涌起的卻是一股歉疚,像個偷情的妻子。
進了門,她脫下外套,馬上開始打掃房間。她把廚房從墻壁到地面都擦洗了一遍,又把白鋼的垃圾桶擦得閃閃發(fā)亮。當她又試圖擦浴房的玻璃時,紀宇走了進來,一把扯過她手里的抹布,扔到洗衣機上,然后緊緊摟住她,一邊吻著她的嘴唇,一邊把她拖到床上,他的身體從未這么充滿強硬的力量,仿佛換了一個人。而艾米小雪的身體卻不再聽使喚,她絕望地發(fā)現(xiàn),變化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發(fā)生了。敏感的紀宇早在她踏出高鐵車廂之前,就感覺到了這一切。
夜色彌漫在死一般寂靜的房間,誰也沒去開燈。
他背對著她躺著,身體蜷曲著,像一只失去海水的白蝦。
你們又見面了?
是。
他再沒有轉過身來。
第二天早晨,當她踏出這扇熟悉的門時,內(nèi)心充滿了傷感。一個稱呼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擊敗了紀宇給予她的半年多時光。現(xiàn)在她明白了,為什么郵輪上的那個晚上,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盡管他小心翼翼有所保留地與她相處,無疑還是被傷害了。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一段被自己摘除的記憶,竟然還能傷害到別人。
艾米小雪重新審視這段死里逃生的記憶。無疑它是她打算摘除的記憶中最美好的部分,從大貓這個親密的稱呼中就能判斷出來。這個遺漏是一種幸運嗎?似乎是,總比留下痛苦的部分更令人Happy吧?可是與紀宇的交往經(jīng)驗卻讓她看到了它造就的不幸。它鮮明突兀地站在自己的命運里,阻擋著有可能到來的每一段戀情,也讓自己陷入深深的困惑——摘除掉的那部分,究竟有多大力量可以將這么美好的愛毀滅?如此甜蜜的初遇也不能令自己原諒后面的不幸嗎?后面都發(fā)生了什么?!
她開始失眠,經(jīng)常連續(xù)三四天睡不滿兩小時。一個月后,她發(fā)現(xiàn)枕頭上的落發(fā)越來越多,地板上也隨處可見,她甚至不敢梳頭了。與此同時,工作也出了狀況。主編交代的工作一轉身就想不起來是什么內(nèi)容了,有一次竟然將整期雜志的最終樣稿扔進了碎紙機。主編終于忍無可忍,請求她辭職。他盡量心平氣和地告訴她,她的記憶力出了嚴重問題,最好到精神醫(yī)院去檢查一下,治療好了再出來工作。
艾米小雪失業(yè)了,形容憔悴,仿佛得了很重的病。
她知道,這一切都源于本應清除卻依然保留著的那部分記憶。它像毒品一樣腐蝕著她的身體。她的癥狀也正像一個癮君子,反復沉浸在對那些碎片的回憶中,甚至每個晚上靠著它自慰,然后就是無窮無盡地對手術拿掉的部分的想象、猜測和自我追問,虛構了很多情節(jié)和版本,可以寫好幾本小說了。最后在困惑與不解中沉沉睡去,沒一會兒就醒來。周而復始。漸漸地,她開始懷疑自己,做摘除手術的決定是不是個錯誤?她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和大貓相關的任何信息。原來自己的準備工作做得這么細致。這說明,對清除這個人,她是抱著決絕的心的。她實在無法理解自己。endprint
有那么幾次,她拿起電話想打給紀宇,請求他把那部分記憶還給她,最后都克制住了。對紀宇來說,這未免太殘忍。
這樣又支撐了一段日子,她到底扛不住了。某一個被失眠和思慮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凌晨,撥打了紀宇的電話。
接通的鈴音響了很久,一個困倦的聲音終于出現(xiàn)了,誰呀,這時候打電話?艾米小雪嚇了一跳,你是誰?這不是紀宇的電話嗎?誰是紀宇?你打錯了。電話被按斷了。她從通訊錄里重新調(diào)出電話號碼,再撥。那個聲音惱怒地傳來,不是告訴你了嗎?打錯了!艾米小雪惶恐地從床上坐直身體,他換了電話?這么說……那段記憶再也要不回來了?這個判斷驚嚇到了她,她迅速起身下床,去翻看墻上的電子日歷。往前,再往前,到了。去年的4月27日,她在記事欄里標注了兩個字:新生。沒錯,這是她做手術的日子。這么算起來,還有兩天,保留在醫(yī)院的那部分記憶,就將永遠消失了!她像一條被扔進速凍冷庫的魚,瞬間僵在那里。
艾米小雪睜著眼睛熬到天亮,飯也沒吃,就打車奔到醫(yī)院。在舒醫(yī)生的辦公室外,她焦急地等待著。夜班護士們打著哈欠從她身邊經(jīng)過,穿著病號服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到這一層來打早餐。她分辨著他們,哪些是做完手術的,哪些又是準備做手術的。結果,她根本分不清,他們看起來沒什么兩樣。
舒醫(yī)生在走廊的盡頭出現(xiàn)了,她跑了過去。
看到她的瞬間,舒醫(yī)生愣了片刻,接著長長地舒了口氣,對她擺擺手,到我辦公室說。
待她們坐下后,舒醫(yī)生說了句,你終于來了。
艾米小雪奇怪地望著她,語氣里忽然充進了警覺,你……故意遺漏的?
不是的。是個意外。舒醫(yī)生一臉的歉意,語調(diào)也飽含著內(nèi)疚。仿佛做手術的那個人不是老蕭,而是她。你說吧,只要你……不把這事說出去,你的要求我們都盡量滿足。她懇求地望著艾米小雪。她對這個名字記憶深刻。當老蕭懊悔地把手術事故告訴她之后,她就一直在等著她來。
你們早就知道了?為什么不主動找我?!
為了讓接受手術的人放心,我們不保留患者的聯(lián)系方式。所以……
艾米小雪記起來,手術協(xié)議上是有這一條。她的心情稍稍好受了些。想起舒醫(yī)生幾次三番勸她放棄手術,結果手術果然出了問題。她忍不住說道,這下你高興了?
怎么會呢?我感到非常非常遺憾。一頭干澀的亂發(fā)包裹著艾米小雪晦暗瘦削的臉。舒醫(yī)生的目光里浸滿了同情??磥?,遺漏的這部分,給你帶來了新的痛苦。我能想象到。
艾米小雪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舒醫(yī)生忙從身邊抽出紙巾遞給她。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艾米小雪用布滿血絲和淚水的雙眼望著她。
你不要難過。我們……可以免費再為你做一次手術,把遺漏的部分摘除干凈。然后,我們會給予你經(jīng)濟上的賠償,數(shù)額嘛,可以商量。舒醫(yī)生安撫著她。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艾米小雪聽著,低下頭把眼淚擦干凈。舒醫(yī)生,她重新抬起頭,我想問問你,我當初做這個手術的決定是不是個錯誤?
舒醫(yī)生吃了一驚。她斟酌了一會兒,說,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只要你把漏掉的這部分摘除,一定會康復得很好。
最近,我總是想起你當初勸我的那些話。你的擔心都應驗了。
舒醫(yī)生嘆了口氣,唉!如果沒有意外,也許沒這么糟。
艾米小雪搖了搖頭,我很后悔。所以……我想請求做植回手術。
你說什么?艾米小雪的話大大出乎舒醫(yī)生的意料,植回?你瘋了嗎?我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太不明智了!
明智?讓這種手術如此普及,本就是瘋狂之舉。這話不是你說的嗎?
舒醫(yī)生被問得啞口無言。她的內(nèi)心忽然涌起一陣悲哀。從接受這份工作起,這感覺就總是伴隨著她。她打起精神,重新勸說艾米小雪,你最好再考慮一下,植回手術的風險更大,我從不建議摘除記憶的人選擇植回。你要明白,一旦做了摘除手術,就永遠不能再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了。
不用再考慮了,無論好與壞,我要拿回屬于我的記憶。一切后果我都承擔。
舒醫(yī)生又看到了那熟悉的眼神。她沉默了很久,再一次無奈地妥協(xié)了。她同時還在心里做了個決定,等幫老蕭把艾米小雪的醫(yī)療事故妥善處理完,就辭職。最近她總在思考一個問題,也許在這樣一個時代選擇做一名心理治療師本就是個錯誤。她費盡時間和心血治好一個病人,社會又為她制造了十個新的病人。這份工作,真令人沮喪??萍嫉陌l(fā)展使手術介入了心理治療,很多人都覺得這是巨大的進步,期待著手術可以在未來解決所有的心理問題。但她卻認為,手術制造的麻煩比解決的問題多得多。她實在不想再待在這個令人心煩的地方了。
兩天以后,艾米小雪重新躺上了手術臺。望著無影燈,她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迎接完整的自己,無論回來的那部分有多么痛苦。
手術的前一天,舒醫(yī)生向老蕭遞交了辭職報告,理由是年紀大了,無法勝任這份工作。和辭職報告一起交給老蕭的,還有一份她熬了整個通宵整理出的艾米小雪的記憶數(shù)據(jù)分析,作為手術的指導參考文件,以確保記憶植回后最大限度保持原來的順序。老蕭對舒醫(yī)生幾年來的工作表達了真誠的感謝,對她的辭職又表示了遺憾和不舍,兩人相約在明年的同學會上見。
他目送著她上了電梯,轉回身鎖上了門,用鑰匙打開鎖著的抽屜,取出了艾米小雪去年的出院報告,連同舒醫(yī)生留下的數(shù)據(jù)分析文件,一起放進了碎紙機。聽著紙被切碎的聲音,他的心情無比暢快。終于結束了。這一年來,他寢食難安?!按筘垺边@顆定時炸彈,兩個小時之后就將被完美拆除。不止如此,這一年來的記憶也將從那個女人的腦子里徹底消失,她和那些排著隊等待做手術的男男女女一樣,根本就不配擁有記憶。作為一個心理治療專業(yè)畢業(yè)的高才生,他太懂得記憶對于生命的重要了。
再沒什么會困擾她了,從醫(yī)院的大門走出去,她將成為一個真正的嗨皮人,就像我們在廣告中承諾的那樣。老蕭的臉上浮現(xiàn)出他慣有的自信笑容。護士來敲門,他就戴著這副令人心安的表情,和護士一起,向手術室走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