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實

“陌生”的風(fēng)景

我們的挪威之行一共6天。挪威電影制片人尤欣·林恩（Joachim Lyng）是我們這一路的向?qū)А?014年，他參與制作的挪威公路片《燃燒》（B？rning）在挪威獲得票房冠軍。在這個約有500萬人的北歐國家，大約350萬人去電影院看了這部片子。這部電影有一種挪威的質(zhì)樸，賽車沿公路穿越挪威很多崇山峻嶺和峽灣的自然風(fēng)景——公路和鐵路，正是大自然的野性與電影技術(shù)的交匯處?！芭餐藷釔燮嚭凸菲！彼贸鼋Y(jié)論。他不無自豪地稱這部電影是“挪威版《速度與激情》”，雖然它們的可比性從制作成本也許可窺見一斑：《燃燒》制作成本僅大約2500萬挪威克朗（約2000萬元人民幣）。

挪威霍達蘭郡的哈當厄爾高原群山懷抱中的一處湖泊

在挪威醒來的第一個早晨，我們就馬不停蹄地踏上試圖穿越挪威的旅途。我們的地圖以一種與以往不同的方式被標識：“你們將前往尤坎鎮(zhèn)（Rjukan），執(zhí)導(dǎo)《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的托馬斯·阿爾弗萊德森（Tomas Alfredson）導(dǎo)演、邁克爾·法斯賓德（Michael Fassbender）主演的《雪人》（Snowman）正在那里拍攝。那里也曾是電影《重水之戰(zhàn)》（1948）和《雪地英雄》（1965）的拍攝地。晚上下榻在《雪人》劇組所住的賓館H？yfjellshotell”;“亞歷山大·佩恩（Alexander Payne）的《縮身》（Downsizing）也正在挪威拍攝，不過我們這次不會經(jīng)過那里”。啟程前，挪威電影協(xié)會會長特魯爾斯·康特尼（Truls Kontny）這樣告訴我們。第二天，我們從尤坎繼續(xù)前行，由東向西橫穿至卑爾根，在延綿的雪山間行駛。某個時刻，尤欣這樣解說他觀念中的地圖：“我們正在喬治·盧卡斯的‘領(lǐng)地上行駛”——當時，我們離芬瑟（Finse）附近的Hardangerjkulen冰川、1979年《星球大戰(zhàn)5：帝國反擊戰(zhàn)》的拍攝地很近。

2016年2月12日，運動員在挪威羅島的斯沃爾瓦（Svolvar）進行比賽前一天，在大約4攝氏度的海水里做熱身運動

旅途的大部分時間，我們的汽車都在積雪很厚的山路上行駛攀爬，車輪在松軟的雪上碾壓出清脆的坍陷聲。山間白雪覆蓋的森林里分布著顏色亮麗的坡頂小木屋，如一幅幅油畫，引得我們贊嘆不已。陽光灑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時，凝結(jié)在枝頭的小冰晶閃爍著變換的光芒，像掛在白日天空里的無數(shù)星星。身置自然的奇景之中，我卻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些風(fēng)景對我來說充滿陌生感。進入自然風(fēng)景，便是地質(zhì)時間了。挪威西南部峽灣最新最年輕的冰川，也是在第四紀冰川期“洪積世”誕生的。這個時期是250萬年前到1萬年前，人類文明的時間還空白著。在幾億年前形成的幽谷和上千年的侵蝕造就的陡峭谷壁里，人就像遲來的塵埃。一切也源于言說的不足：我們還無法叫出沿途所有地點的名字，很多挪威語的地名都還未被翻譯過。地圖上的這些村莊與小鎮(zhèn)，也不能頻繁點擊、激活我腦海中記憶的某處鏈接。闖入記憶的，倒是相似的雪山：阿拉木圖隆冬里同樣冰天雪地的天山山路，還有伊朗西北部厄爾布茲山脈里的雪景。我曾在天山提心吊膽地乘坐“揮手即?！钡乃郊臆嚺逝?，也曾被困在厄爾布茲山的大雪中，帶著對黑夜降臨和野生動物出沒的恐懼，推著沒有防滑鏈的國產(chǎn)汽車跋涉。尤欣·林恩卻沒有表露任何擔憂，大巴的品質(zhì)也給了我們一點安全感。

我們登上的第一個峰頂，是尤坎鎮(zhèn)特勒馬克（Telemark）郡的高石塔峰（Gaustatoppen）。這座山是如此的陌生，甚至在搜索引擎和英漢詞典里查不到中文翻譯。如果搜索Telemark這個詞，你會發(fā)現(xiàn)，它在英語里更為廣泛的應(yīng)用，是發(fā)源于這里的滑雪轉(zhuǎn)彎時的屈膝技術(shù)，而不是作為這個郡的地名。它也不因其高度脫穎而出，只有1883米，在挪威的山峰里也并不名列前茅，雖然從峰頂可以將挪威六分之一的陸地（大概6萬平方公里）盡收眼底。因為挪威王室（現(xiàn)在是哈拉爾五世國王）常到這里來避暑度假，山里開鑿了一條直通山頂?shù)乃淼?，“專列”僅供王室使用。我們有幸乘坐了這駕極為樸素的“專列”，完全沒有任何華麗裝飾，一次只能載4～6個人。在礦井隧道一樣狹窄和完全封閉的隧道里，頗有幾分像礦道車的藍皮“專列”，以47度的坡度向上爬升，在一陣顛簸后，又以90度的垂直角度直線上升。很快，我們就到達了山頂，那里曾是“冷戰(zhàn)”期間北約資助建立的一個通訊塔，現(xiàn)在已不再是秘密軍事設(shè)施。山頂設(shè)施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們正考慮把這兒改建成一個山頂觀景餐廳，“就像阿爾卑斯山那樣”。

在卑爾根的普德峽灣（Puddefjorden）享受夏日傍晚風(fēng)光的人們

“就像阿爾卑斯山那樣”，那正是彼刻迸入我腦海的想法。我不僅想起了阿爾卑斯山雪朗峰的蒸汽小火車和纜車，還有峰頂印度游客數(shù)量頗多的Piz Gloria旋轉(zhuǎn)觀景餐廳。雪朗峰原來并不像少女峰、汝拉峰、艾格爾峰和勃朗峰那樣有名。雪朗峰峰頂1967年通纜車時，旋轉(zhuǎn)餐廳已開始建造，但剛成立不久的雪朗峰公司已資金匱乏，要找到投資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恰逢倫敦詹姆斯·邦德電影公司委派專人，為拍攝計劃中的“007”影片《女王密令》尋找合適的地點，看到了雪朗峰壯觀的高山風(fēng)景。電影公司與雪朗峰公司達成協(xié)議，最終投資建設(shè)了旋轉(zhuǎn)餐廳。隨著《女王密令》常映不衰，雪朗峰的壯觀雪景也提高了它的世界知名度。不過，阿爾卑斯山成為歐洲乃至全世界人都熟悉的風(fēng)景，從好幾個世紀以前就開始了。在工業(yè)化的電影敘事出現(xiàn)之前，風(fēng)景的發(fā)明與記憶，還是通過文字與繪畫經(jīng)年緩慢地積累和傳播。少女峰和艾格爾峰早在11和12世紀就被命名了，到了18世紀，則開始了真正的微觀命名，壁龕、槽口、山肩、山脊、冰川和路線都開始以登山家和探險家的名字命名。在阿爾卑斯山的細致地圖上，那些名字就像小小的黑色車輪條幅般從各種地質(zhì)地貌中輻射出來。正如英國自然作家羅伯特·麥克法倫所寫的那樣：“通過名字在景觀中給地方做記號——試圖在時間和空間里銘記風(fēng)采和事件——是一種景觀講述故事的方式。曾有我閱讀到的人在×地方誕生、居住、去世，記錄過那里的景色，×的名字就賦予了景觀意義和結(jié)構(gòu)。否則，這些景觀將變成毫無意義的重復(fù)?！蔽淖忠虼恕岸x了空間，聯(lián)系了多個不同的地方。對高山上不斷變化的冰、暴風(fēng)雨和巖石來說，他們提供了穩(wěn)定性——語言、敘述和情節(jié)的穩(wěn)定性。為景觀命名，是把空間放置于更廣袤的環(huán)境中，將未知變成已知的方式”。

莫爾德附近大西洋公路上形狀奇特的橋

今天，去阿爾卑斯山旅行的人，大概已沒有什么地方是不能用中文直呼其名的了。你能找到成百上千本講述阿爾卑斯山地貌與攀登歷史的書，甚至有很多本專門的阿爾卑斯山雜志，就像你能查閱到大量有關(guān)英國風(fēng)景畫、德國森林和美國國家公園的文獻一樣。但在挪威不少風(fēng)景壯麗的地方，這種“未知感”還沒有消除。就像我們來到尤坎附近美如仙境的哈當厄爾國家公園（Hardangervidda National Park），卻罕有人能像稱呼優(yōu)塞美蒂或克魯格國家公園一樣，叫出它的中文名字來。哈當厄爾高原是歐洲面積最大的山地平原，這個國家公園也是歐洲最大的野生馴鹿棲居地和挪威最大的國家公園。國家公園的園長彭·盧克（Pen Lykke）先生對哈當厄爾的自然歷史充滿了自豪，他非常希望有英語優(yōu)秀的中國學(xué)生到這個國家公園學(xué)習(xí)和工作，把這里的信息翻譯成中文。

在挪威的第三天，我們從阿勒松市乘車前往莫爾德市（Molde），去看“大西洋公路”（Atlantic Road）。途中，我們拿到了一份默勒-魯姆斯達爾郡（M？re og Romsdal）的地圖。犬牙交錯的峽灣和由此形成的山區(qū)里密密麻麻布滿了路——鄉(xiāng)間小徑，隧道，國道，歐洲道路，鐵路，以及觀景臺（比如最著名的蓋朗厄爾觀景臺和精靈之路觀景臺）……沒有哪一寸土地，尚未被道路所覆蓋;沒有哪片風(fēng)景，尚未有人勘測與開墾。挪威的交通基礎(chǔ)設(shè)施非常扎實和完備。舉個例子，就在尤坎小鎮(zhèn)，為了方便讓鎮(zhèn)上的人乘纜車上山曬太陽，地方政府在近20年前就斥資100萬美元修建了一條索道。尤欣·林恩一直強調(diào)，電影工業(yè)選擇拍攝地的前提，就是路，而挪威遍布著深入到所有崇山峻嶺和峽灣的路。作為世界第五大石油出口國，質(zhì)樸和謹慎的挪威人把北海的黑金財富都花在了刀刃上，不過，他們即便對基礎(chǔ)設(shè)施也是不鋪張的。前往蓋朗厄爾峽灣的路途，自然風(fēng)景不可謂不壯美，可以領(lǐng)略白雪覆蓋的山峰，轟鳴的瀑布，深藍色的幽深峽灣和種類豐富的植被，也有很多Z字形的險路。但它的陌生性，還是語言上的。諸如地圖上“Dalsnibba”、“Flydalsjuvet”、“？rnesvingen”、“Skagefl？”、“Knivsfl？”這些地名，仍然還是挪威語意義上的符號，充滿尚未探索盡的未知。我們并未停下來徒步，攀登上垂直落差的布道石、奇跡石等壯麗的景點，也沒有在山脊上扎帳篷露營，坐在懸崖峭壁上俯瞰往來游輪，歐洲大陸最大的冰川約斯特達爾（Jostedalsbreen）也只是遠遠地經(jīng)過（1906年，約斯特達爾冰川就開始有了徒步路線）。

2016奧斯卡獲獎影片《機械姬》是在挪威拍攝的

回到北京，我在很多有關(guān)風(fēng)景、行走、探險與登山的書中，尋找接近這些沉默的風(fēng)景的文字路徑，但結(jié)果令人沮喪。就像我們在Gaustatoppen峰頂，打開信號塔的門，鉆進快把門窗都埋沒的雪地里，在凜冽的暴風(fēng)雪中跋涉到餐廳，手凍得有一陣子失去了知覺時，我們想到的，仍是那些攀登珠穆朗瑪峰和阿爾卑斯山的探險者，怎樣用小刀將凍僵的手指表皮像削蠟一樣削掉，而不是第一位登頂多座挪威山峰和冰川的丹麥裔挪威地質(zhì)學(xué)家嚴斯·伊斯馬克（Jens Esmark）。后者可以搜索到的著作，還只有丹麥語和德語版本。我沒有找到關(guān)于第一位深入約斯特達爾冰川的探險家奧勒·博薩斯瓦（Ole B？sasva）的任何書籍和資料;如果在Google輸入英文“冰川居民”，你會找到愛荷華州密西西比河谷的冰川居民和大量關(guān)于阿爾卑斯山的攀登和發(fā)現(xiàn)歷史，但卻難以找到挪威。描寫挪威峽灣居民的非著名小說《不可能的埃文森》（Impossible Evensen），還僅僅只從挪威語翻譯成了英文，在中文世界里，關(guān)于作者克萊默·埃利亞斯（Kraemer Elias）連只言片語的信息都找不到。

旅途的大部分時間，窗外延綿的無名風(fēng)景出其不意又多姿多彩地呈現(xiàn)著。我在車里讀到探險家道格拉斯·弗瑞希費爾德在1868年探索高加索山脈時，寫下的探險日記。他手里只有一張陳舊的俄羅斯地圖，地圖上是模糊的標示和藍色的污跡。他用比喻和形容詞來描述他未曾攀登過的山峰，“像陡峭的書桌”，冰川盆地谷“和板球場一樣平坦”，“一整天的暴雨和微光像英國湖區(qū)的天氣”，鋪滿色彩斑斕水藻的熱帶叢林水池看上去“像臺球桌上的臺面泥一樣光滑”，遠處洋面上富有光澤的海水“像明亮白天時的蛇紋石般”閃耀。這也是我的感受;我的語言能力被壓縮到了極小的空間里，比喻是唯一弱化陌生感的語言游戲。直到尤欣說：“窗外的湖就是廷湖了。湖底還有‘水療養(yǎng)院號的殘骸?！蓖荷江h(huán)繞中那一片結(jié)冰的湖面，我終于從地質(zhì)時間回到了人類歷史中。

“廷湖”是一個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歷史相聯(lián)系的重要地名。尤坎鎮(zhèn)一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歐洲最為先進的城鎮(zhèn)，它起源于化肥生產(chǎn)，還有建在山里的水電站。因為化肥生產(chǎn)過程中也會產(chǎn)生重水，“二戰(zhàn)”期間，德國將這里占據(jù)為秘密的重水生產(chǎn)工廠。1942至1943年，盟國對諾什克水電公司實施了三次打擊。1944年，英國獲得了德軍將幸存重水及關(guān)鍵設(shè)備從挪威轉(zhuǎn)移至德國的情報，在廷湖炸沉了“水療養(yǎng)院號”。雖然歷史學(xué)家們對于負責(zé)德國原子彈計劃的物理學(xué)家海森堡是否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前計算出了關(guān)鍵的臨界質(zhì)量還存在爭論，但尤坎卻因此被納入了世界史。從1947年起，至少有5部關(guān)于這段“二戰(zhàn)”歷史的電影在這兒拍攝，把整個鎮(zhèn)的居民都訓(xùn)練得很有接待電影劇組的經(jīng)驗。這也為小鎮(zhèn)吸引來了更多“上電影”的機會，比如今年上映的中國電影《奔愛》?！侗紣邸凡⒉皇且徊恐档每洫劦碾娪?，但它體現(xiàn)出了中國電影對“異國風(fēng)情”的欲望：它的取景地從日本的小樽到美國的66號公路，從塞班島、伊斯坦布爾到尤坎，跨越世界五大國家。在尤坎拍攝的那一段，小鎮(zhèn)的“地形學(xué)”——避世、養(yǎng)老院、缺少陽光、山上可調(diào)度的太陽能光板，決定了劇情發(fā)展的基本結(jié)構(gòu)。我們到的時候，為迎接《雪人》劇組的到來，鎮(zhèn)中心的廣場上塑起了一個三層樓高的巨大雪人。

當我們下榻在雪山中的H？yfjellshotell時，歷史再度隱去。清晨，我拉開窗簾，窗外是一片泛著淡藍色光芒的雪。它鋪天蓋地覆蓋了一切，勾勒出樺樹、松樹的輪廓和湖泊在結(jié)冰前的一瞬間還泛著波紋的水面的褶皺。我走到旅館外，耳膜慢慢感受到寂靜的聲壓。我在雪地里走動，看著那一行孤獨的腳印，想象自己是第一個到達這片未知世界的人。兩天后，當我們在峽灣繼續(xù)行程時，尤坎當?shù)貓蠹埖念^版頭條刊登了我們一行的集體合影照片，標題為《中國人的尤坎電影之旅》。我們感到自己是某種地理發(fā)現(xiàn)的先驅(qū)。

寂靜與壯闊

在莫爾德附近，我們專程去了高端汽車越來越青睞的廣告拍攝地“大西洋之路”。這條路基本是在橋上，跳躍的堤筑將峽灣口的一座座零星的小島連接起來。不同的季節(jié)駛過這條路，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有時是暴風(fēng)雨和拍打著海堤的巨浪，有時是灑滿陽光的平靜水面。我們到來時，峽灣正在尚未結(jié)束的冬日里沉睡著，一切都很寂靜。不遠處，就是莫爾德和克里斯蒂安桑德（Kristiansund）鎮(zhèn)之間的航道胡斯達維卡（Hustadvika）。這條航道很淺，遍布小島和暗礁，是挪威海岸線最危險的地帶，很多船都在這兒觸礁沉沒。由于海底埋葬著很多船只，在挪威人的概念中，這里是險惡的“墓地”。也是在這條“大西洋之路”上，分布著田園詩般的漁村比約恩桑德（Bj？rnsund）和霍島（H？holmen），公路還穿越沉睡的鄉(xiāng)村和充滿爵士樂和玫瑰花的小鎮(zhèn)。在最北端處，是都市氣質(zhì)的石油和天然氣小鎮(zhèn)克里斯蒂安桑德。

攝像機對景觀的呈現(xiàn)，讓“大西洋之路”一下子跨越了陌生語言的障礙，成了很多人熟悉的風(fēng)景。那段如過山車軌道般盤旋在海面上的公路，以其很有視覺沖擊力的奇特形象成為汽車商業(yè)廣告鐘愛的拍攝地。在一張廣為流傳的廣告海報里，背景處，烏云密布，天色陰霾，巨浪拍打著筑堤，一輛汽車從盤旋的公路上駛向近處，大自然的狂暴情緒，襯托出汽車人格化的探險精神和從容不迫。尤欣告訴我，出于某種原因，近些年“汽車的商業(yè)廣告都開始選擇挪威為拍攝地，特別是混合動力車，似乎在挪威的自然環(huán)境里，能夠隱喻環(huán)保的意向，雖然很多車其實還是不環(huán)保的”。另一個名車品牌在莫爾德拍攝的商業(yè)廣告片中，展示的是越野車在崇山峻嶺的公路間穿行。車在挪威的森林邊停下來，發(fā)動機的引擎關(guān)閉了。駕駛者一家人從后備廂中取出他們的越野自行車，在森林崎嶇又充滿驚險的山路上開始比駕駛更漫長的騎行，寂靜的陽光透過樹林灑向他們，遠離塵囂，親近自然。這段視頻讓我想起英國探險家和作家羅伯特·特維格（Robert Twigger）在《荒漠寂靜》中的一句話：“世事的本質(zhì)往往有著自相矛盾的吊詭：一輛引擎顫動的四驅(qū)越野車——由非渦輪柴油發(fā)動機驅(qū)動，排量4.2升的日產(chǎn)途樂或者豐田陸地巡洋艦——卻能夠作為絕好的途徑，帶你去體驗荒漠最迷人的特質(zhì)：寂靜。它使你深陷其中，引領(lǐng)你去體驗此前你僅僅隱約感知或在想象中才出現(xiàn)過的境界?！?/p>

在卑爾根度過的晚上，我們準備著乘坐“海達路德號”游輪開始一段峽灣之旅?！皪{灣挪威”旅游局的負責(zé)人海倫·希維斯托（Helen Siverst？l）告訴我，峽灣之旅的第一個小鎮(zhèn)就是她的故鄉(xiāng)?！澳鞘莻€很小的小鎮(zhèn)，我從幼兒園上到高中，學(xué)校總共才7個人。每當我從卑爾根回家，下船往山上走，所有的人都向我打招呼，歡迎我回家?！蔽覀冊谏钜沟巧衔鍖訕歉叩木掭?，夜幕中，我大部分時間什么也看不見，偶爾看得見峽灣小鎮(zhèn)的零星燈光和影影綽綽山的輪廓。海倫的話，卻讓我對峽灣的生活充滿好奇。靠在游輪的沙發(fā)上，閱讀挪威作家比昂斯滕·比昂松的小說《捕魚女》，他對村鎮(zhèn)的描寫和海倫的描述很相似?！昂０哆叺拇彐?zhèn)不僅是大海的產(chǎn)物，從遠處看來，它們還像是被水泡爛的木材和殘骸，抑或是在狂風(fēng)暴雨的夜里已然傾覆卻被漁民們拖著尋求庇護的一堆廢船?？亢０对俳恍?，你可以清晰地看見，這一切是怎樣于偶然之間無聲無息地拔地而起。群山蜿蜒起伏，村莊被水域分隔得三三兩兩，條條整齊的街道縱橫其間?！毙℃?zhèn)很安靜，“并不是因為人們懼怕警察。人們害怕的是被議論，因為小鎮(zhèn)里大家都熟知彼此。你走在街上，必須在每戶人家的窗外鞠個躬，因為沒準兒那里面就坐著一個老人家隨時準備向路人行禮致敬。同時，你還得向所有在路上遇到的人鞠躬，因為所有表面沉默的人其實都暗自思忖著怎樣打招呼才會顯得對別人，尤其是對自己來說都禮貌周到。越界，或是偏離了自己應(yīng)處的位置，都會損害自己的聲譽，因為別人不僅認識你，還認識你的父親乃至你的祖父”。

清晨，我早早地爬到游輪頂層的甲板上。天氣有一些陰沉，但并不削弱緩緩駛過萬重山的意境。海面很安靜;遠處的山峰沉默著，近一些，巖石林立的島嶼遍布于峽灣中間。偶爾有一片顏色鮮艷的小木屋簇擁在一起，就成了一個規(guī)模很小的小鎮(zhèn)。在人煙稀少的挪威，散布著40萬個小木屋。曾經(jīng)有90%的挪威人居住在森林里，這些小木屋置身叢林，獨門獨戶，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喧囂，成了某種逃離的庇護所。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就曾在哈朗格峽灣邊一個叫埃斯德敘的小村子里住過。對他1913年離開劍橋，選擇來挪威度假，人們有很多解釋。有一種解釋認為，這和挪威科學(xué)家阿蒙森第一次抵達南極和“泰坦尼克號”的沉沒有關(guān)。維特根斯坦只是說，他想要“一家小旅館，在某個海灣里，位于舒適的鄉(xiāng)間，完全沒游客”。在峽灣的小村住下后，他上午工作，午后散步或坐船，下午晚些時候工作，晚上玩多米諾骨牌，“剛剛夠讓人不感到無聊”。度假結(jié)束之后，維特根斯坦決定要在挪威“流放自己”，“徹底地獨居”。他雖未完全脫離跟人的接觸，但他離開了社會，拋開了布爾喬亞生活強加給人的義務(wù)和期待。鄉(xiāng)村的美，在美麗鄉(xiāng)村漫長孤獨的散步，都在他內(nèi)心生出了某種歡快。在這段時間里，他“孕育了思考的新樂章”，“心智正火著”。他在松恩峽灣的斯克約頓附近自己建了一間與世隔絕的小木屋，小屋坐落在陡峭的山上，當?shù)厝朔Q它為“小奧地利”。

1936年，維特根斯坦再次前往挪威。他寄給好友一張地圖，上面標明了他的小屋和海灣、臨近的山巒、最近的村子之間的關(guān)系。他必須劃船才能到村子去。溫暖的季節(jié)還好，但到了10月份，天氣就潮濕寒冷了。他寫信給友人：“天氣從很棒變得糟透。現(xiàn)在像地獄一樣下雨。兩天前下了第一場雪。”困擾他的還有“變化多端的糟糕天氣，寒冷、雪、冰塊等等。由于黑暗和疲憊，一切事情都很困難”。12月離開小木屋前往卑爾根的船上，維特根斯坦寫到基督的復(fù)活?！懊撾x挪威的孤獨地獄時，維特根斯坦似乎在說，他之脫離更大的地獄，他之脫離更大的孤獨，是上帝的責(zé)任?！睉?zhàn)后他繼續(xù)在劍橋任教，但對學(xué)院生活愈發(fā)不耐煩，1947年辭職。他到愛爾蘭生活了兩年，又交替在威爾士、挪威居住。直到他去世前，他好幾次曾想乘船回到挪威，最終由于身體原因未能成行。

今年獲得奧斯卡最佳視覺獎的電影《機械姬》（Ex Machina）也是在峽灣地帶的林間小木屋旅館拍攝的，整場戲都發(fā)生在范道爾（Valldal）的Juvet景觀酒店。如果你是騎行愛好者，也許對這里不會太陌生。這兒是山地車探險孫默勒（Sunnm re）山脈的最佳基地，有很多險峻的騎行山路，大部分路線都是之前的徒步路線，其特點是有大量的碎石和很多粗獷的路段。《機械姬》的開頭，是航拍的雪山脊，給人冰河時代洪荒的感覺。直升機將贏得了搜索引擎公司大獎的程序員Caleb送往森林深處，飛機駕駛員以一種美國式的思維方式告訴Caleb，他們已經(jīng)在“私人莊園”的領(lǐng)地上空飛行了很長時間。早期的自然探索者，第一次登上冰山之巔時，會激動地把自己比作希臘人所稱的俯瞰者和天堂里的觀察家，他們具有了地圖繪制員的角度——電影輕而易舉地做到了這一點，我們早已對航拍影像習(xí)以為常。飛機降落后，Caleb沒有別的路徑，唯能沿小溪步行至“桃花源”般小木屋。他靠近木屋，門禁生成了面部識別的門卡，可見小木屋設(shè)施的現(xiàn)代化。他來到室內(nèi)，設(shè)計簡約自然，與巨大玻璃落地窗外的風(fēng)景融為一體。我們看到，房間走廊是冰冷的人造水泥和玻璃的棱角構(gòu)造，室內(nèi)燈光是微弱的淡黃色，點綴著紅色的通道和幽藍的門禁提示燈。住在這里的億萬富翁老板Nathan告訴Caleb，這里是一個研究所，已經(jīng)秘密誕生了第一個人工智能Ava，而他的工作是進行人類歷史性的一次圖靈測試。Caleb對Nathan說：“如果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意識的機器，那將不再是人類的歷史，而是上帝的歷史?！焙芸煳覀儗⒚靼?，冰川源頭《普羅米修斯》開篇般的壯麗和荒涼風(fēng)景，具有強烈的宗教和創(chuàng)世紀神話隱喻——在這里，將走出第一個戰(zhàn)勝了人類的人工智能生命體。電影鏡頭完成對這片風(fēng)景的打量、敘述和定格時，它不再是油畫畫框中“凝固的瞬間”，而是給了觀眾沉浸到空間的感官體驗和完全的觀者介入。

影片中，我們看到Nathan和Caleb一起討論和解讀木屋里懸掛的杰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抽象畫作，也看到臥室墻上古斯塔夫·克林姆特所畫的維特根斯坦姐姐瑪格麗特的婚禮肖像。小木屋幽閉的房間和外面的自然環(huán)境所形成的鮮明對比，又與影片中“瑪麗的黑白房間”這個人工智能和意識理論著名的哲學(xué)思想實驗非常契合。這個實驗講的是：瑪麗是一個在只有黑色和白色的房間里生活學(xué)習(xí)的物理學(xué)家，她知道光譜與顏色的所有知識，但當她走出黑白房間，看見了紅色的西紅柿，她才真正體驗到紅色，獲得了“感質(zhì)”。這個思想實驗意在說明，物質(zhì)與意識思想沒有直屬的相關(guān)性，而是人類大腦對宇宙認識的兩樣不同層面的概念。當人工智能Ava身著白色的裙子，逃出小木屋，沉浸在充滿色彩的大自然中時，一切在她腦海里的信息，瞬間變成了真實的影像與感知。被關(guān)閉在與世隔絕的小木屋里時，Ava曾夢想站在都市的十字路口。影片的最終，她來到熙攘和喧鬧的街道，開始了人類社會中的進化。這個景象，和挪威森林里創(chuàng)世紀之前空無一人的寂靜和飛越雪山時的荒涼形成鮮明對比，電影由此賦予了峽灣壯闊的自然風(fēng)景史詩和神話的隱喻。電影創(chuàng)造風(fēng)景的另一個最好的例子是新西蘭。20世紀90年代，新西蘭出版了《電影拍攝指導(dǎo)手冊》，以稅收等優(yōu)惠政策吸引好萊塢去那兒拍攝，最為經(jīng)典的電影杰作就是《魔戒》和《霍比特人》。它們通過大屏幕，把新西蘭再創(chuàng)造為托爾金想象里的“中土世界”，一些旅游線路專門為此開辟。

在挪威，你不難找到寂靜的孤絕之地。從莫爾德出發(fā)，我們搭乘游艇來到一片空無一人的小島。這片小島曾經(jīng)是“最后的維京木船”——“水手傳奇號”（Saga Siglar）建造的地方和開始環(huán)球航行的啟航之地。挪威探險家索爾塞斯（Ragnar Thorseth）駕駛它環(huán)球航行了26個月，3.5萬公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67歲，在一次重大的疾病后，便把這片小島轉(zhuǎn)售給了他人。小島上樸素的小木屋，令人想起梭羅的《瓦爾登湖》。清晨，陽光灑在平靜的水面上，海鷗停泊在不遠處的礁石上，萬物靜謐如謎。唯有乘駕快艇，才能回到外面的世界。夜晚，我們在一間小木屋的壁爐邊，秉燭夜談，聊起了另一個挪威探險家海雅達爾。詩人海子去世時，他的口袋里裝著的4本書里，有一本就是海雅達爾的《孤筏重洋》。在這樣寂靜的環(huán)境里，遠航與探險是多么相稱的欲望。

在挪威短暫的幾天里，有時我們從小島或者從雪山森林間回到卑爾根這樣的城市（居住著25萬人），看到街道上的行人，竟然會感慨萬分，仿佛已經(jīng)離開人類社會很久了。與我們的心境相反的是，挪威作家克努特·漢姆生的《大地的成長》里，在阿爾曼寧荒原上長大的地主夫人英格爾在經(jīng)歷了驚濤駭浪的城市旅途后，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大千世界中蜂擁著的無數(shù)細小微塵中的一粒，人無非就是這樣微不足道。生活在壯闊風(fēng)景里的挪威農(nóng)夫，如何在荒野中開墾生存，心境又與我們有什么異同呢？在《大地的成長》一開頭，漢姆生就把我們從現(xiàn)代文明中拉出來，主人翁艾薩克來到大荒原中生活，開墾新地，喂養(yǎng)牲口，年復(fù)一年地獨自在林中生活。他穿著用自家羊毛縫制的衣服，用牛皮制成的皮靴。他極少知道日期和月份，因為沒有非得在某天辦什么事的賬單。他僅僅在日歷上記下了每頭奶牛產(chǎn)崽的日子。他知道秋天的圣奧勒夫節(jié)到了，就該把干草搬進屋里了;還知道春天的圣燭節(jié)之后三個星期，大熊就要從它們的冬窩里出來了。與比昂松一樣，漢姆生的文字非常質(zhì)樸，甚至粗獷，沒有布爾喬亞式的精致和矯飾。他這樣寫挪威農(nóng)民的一天：

“日子真是艱難。……他在屋里不停忙啊忙，最后在墻上裝了玻璃窗子，用的是真正的玻璃。這一天對他來說真是這么久以來最為美好的一天。不需要生火來照明了，他可以就坐在屋里借著透過窗子的日光做木盆了。生活越來越有希望了……哎呀！”“他從不看書，但是經(jīng)常想到上帝。這種感情很自然，它來自艾薩克的無知和對上帝的敬畏。無論是天空里的繁星，樹林里的風(fēng)，這大荒原，以及漫無邊際的雪地，包括這片土地，每一樣?xùn)|西都可以帶給他力量，讓他堅定自己的信念。他堅信自己是罪人并且敬畏上帝;出于對圣日的崇敬，星期天他會沐浴凈身。”

我們旅途的最后一站是在北極圈里的城市特羅姆瑟附近體驗狗拉雪橇。當10只哈士奇組成的隊伍在冰天雪地的茫茫雪野上狂奔，渴了吃口雪，停下來時仰天吠叫，我感受到了那種依舊存在的荒野的自然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