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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裂

2016-05-04 01:28樊健軍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哥哥男孩身體

樊健軍,一九七○年生,江西修水人,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天涯》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長江文藝(選刊版)好小說》等刊物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桃花癢》、短篇小說集《水門世相》,曾獲江西省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首屆林語堂小說獎,首屆《星火》優(yōu)秀小說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學(xué)員,江西省文聯(lián)滕王閣文學(xué)院特聘作家。

當(dāng)哥哥脫下她的衣服,洗拭她的身體時,她就會回想,當(dāng)年面對同她一樣的境遇時,父親在想些什么呢?

她的印象中,父親閉著眼,仿佛死去一般,一動不動,任由她來動作。后來,當(dāng)父親真正死去時,她才發(fā)覺,父親活著時比死去還安靜。每次她從外面回來,屋子里都死氣沉沉的,沒有任何生氣。只有那條叫花毛的狗迎接她,向她撒著歡。她沒有能力養(yǎng)活它,養(yǎng)活癱瘓在床的父親和她自己就夠艱難的了,可它是哥哥抱回來的,不能拋棄它。有幾個狗販子曾打過它的主意,都被她拒絕了。

父親去世后,她再回屋時竟然同往日不一樣了。迎接她的不只花毛,還有父親,好像就站在門檻邊微笑著。置身空空蕩蕩的屋子,有時會突然聽到笑聲,自己兒時的笑聲,格格笑著,在屋子里顛來跑去。她還記得父親教給她的那首童謠,一字一句,低吟淺唱。她被這種突然到來的熱鬧襲擊了,好久都回不過神來。

她還記得,落日的余暉里,她赤身裸體躺在澡盆里。父親幫她洗了頭,洗了臉,洗了后背和胳膊肘兒,洗胳肢窩時,她被搔到了癢處,身體左扭右閃,怎么都不配合。父親替她洗過上身,就扔下洗澡巾讓她自己去鬧騰。她不理解父親的意思,以為他不喜歡她了,或者生她的氣了。她就沒羞沒恥地赤條條地站在澡盆中。父親不搭理她,她就跺著腳,踢打水花,將水潑濺得滿地都是。最終,父親拗不過她,回頭草草地幫她擦拭了幾下,算是把澡洗完了。那會兒她幾歲?四歲還是五歲?她不記得了。父親的手有沒有碰過她的下體?他的手觸碰到身體時是什么感覺?也不記得了。好像當(dāng)時有那么一些喜歡。

她下意識地仰頭瞧瞧天空,天空除了云彩,就是藍藍的空曠。

那會兒,她絕對沒有想到,十幾年之后,事情剛好掉了個個,她必須面對赤身裸體的父親。

事情是猝然降臨的,她沒有絲毫心理準(zhǔn)備。哥哥犯事入獄沒過幾天,壓抑的氣氛還沒來得及緩解。某個早晨,父親突然下不了床,當(dāng)時她嚇壞了,以為父親離開了人世。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還活著,手腳都不能動彈了,一張臉扭曲得變了形,上下唇錯位得像麻花。她慌急慌忙到村里的診所請來了大夫,大夫建議她趕緊將父親送去縣城的醫(yī)院??伤I措不到父親住院的費用,去了也是白去,父親這種情況能不能經(jīng)受得了路上的顛簸還很難說。大夫為難了,走不是,治也不是,最后才說,先將就著吧,康復(fù)是沒指望的,看能不能保住一條命。大夫給父親打了半個月的點滴,加上中藥治療,父親的病情慢慢控制住了,命算保住了,但殘年恐怕得在床上度過。如果細心照料,說不定有奇跡發(fā)生,癌癥也有治愈的,大夫最后又給了她渺茫得可憐的希望。

她依照大夫說的,盡最大努力照料父親,給他熬湯煎藥,按摩四肢。她的堅持并沒有見證奇跡的發(fā)生,父親的身體毫無反應(yīng),就像一具死去的尸體,只不過暫時沒有冷卻。剛開始,一個對她有好感的男孩幫了她不少忙,照顧父親洗澡穿衣,幫她砍柴挑水,但沒幾天,男孩忽然不見了。后來才知道,男孩南下打工了。她明白打工不過是男孩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為了逃離她。男孩走后,她傷心落淚了,也就那么一瞬間,上天沒給她更多時間來傷心。她必須獨自挑起看護父親的重擔(dān)。她到果園打工,給桑園幫忙,掙取生活費和父親的醫(yī)藥費。收工回來,還得洗衣做飯,給父親煎藥喂湯。

男孩走后,她忽然發(fā)現(xiàn),在她和父親之間橫亙著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男孩沒走時,這道溝壑被男孩遮擋了,她見不到。男孩走后,它就像地裂一樣,越裂越寬,叫她無法跨越。她就是這時候恨上哥哥的,如果哥哥不犯事,不入獄,有他替她擋著,這道溝壑就不存在。恨上哥哥時順帶也恨上了那個男孩,如果他不薄情寡義,她就不會如此難堪。

可是恨誰都于事無補,那道溝壑就橫亙在父親的腹部,往下就是未知的深淵。她給父親洗了臉,脫下他的上衣,給他擦洗了前胸后背。碰到父親的褲腰時,她的手一個急剎車,在溝壑邊緣收住了。她不能往下走,不能直接跳進溝壑中。她不知該怎么面對赤裸的父親,把他當(dāng)做父親看待,還是把他當(dāng)做一個男人。她是個未婚的女孩子,還是他的女兒。父親的上半身她是見過的,沒出事之前他經(jīng)常光著上身喝酒,胸部同臉蛋一樣被酒浸泡得赤紅。之前父親并不好酒,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離開酒就過不了日子。她和哥哥都勸說過父親,讓他別喝酒,可是誰的勸說都沒有作用。年輕時的父親同村里那些光著膀子的男孩一樣,胳膊、胸口,到處都是鼓繃繃的肌肉。那時的父親在她眼里不只是個男人,而是一座大山。她暗地里渴望,將來有一座像父親一樣屬于她的大山。她可以在大山的懷抱唱歌,撒嬌,可以枕著大山做夢,可以為所欲為。

她的愿望還沒有實現(xiàn),父親就把一座大山喝垮了,喝成了一坨爛泥。他的皮膚黝黑粗糙,松松垮垮,布滿了細碎的老年斑,讓人生不出任何憧憬。她的手接觸到父親的身體,如果有什么異樣的話,就只有讓人垂憐的蒼老的嘆息。

除了父親之外,她只同一個男人有過身體接觸,就是那個對她有過好感的男孩。男孩南下打工的頭天晚上,他幫父親洗過澡后離開她家,她去送他,他突然捉住她的手,把她往懷里拽。她沒有讓他捉住,或者說沒有做好準(zhǔn)備讓他捉住?;艁y中,她使勁一甩手,掙脫了他的粗暴,另一只手朝他臉上狠狠地扇了過去,啪的一聲響,男孩的臉八成被她扇歪了。男孩在黑暗中靜立了一會兒,之后一言不發(fā)地走了。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被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異性捉住了手。捉她的那只手很暴力,也很霸道,濕漉漉的,像被汗水浸泡過。

那種濕漉漉的感覺一直殘存在她的手上。她很后悔對他那么無禮,當(dāng)時就該讓他捉住,想怎么著就讓他怎么著??墒呛蠡跓o門,男孩一去不回頭了。

她猶豫再三,還是沒能蹚過父親身上的那道溝壑。遇上這種事情,不知該向誰說,她的身邊只有花毛,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如果……真的面對父親的身體,那對她,對父親,將是多么尷尬而又難以接受的事情。她不能這么做,可是不這么做,誰來護理她的父親?她想到了后屋的一位老婆婆,她同父親的年歲差不多,也許能幫她??墒牵?dāng)她面對老婆婆時,又不知怎么向她求助,她不能做的事情,老婆婆就能做嗎?對老婆婆,對父親,何嘗不是一種侮辱?何況老婆婆對父親的情況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熱情,詢問幾句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慨嘆。

她還能向誰求助?

父親也沒給她足夠的時間向別人求助。

她從老婆婆那里回來,剛跨過門檻,立刻察覺父親的屋子里有股刺鼻的異味。無須猜測,父親肯定把身上弄臟了。父親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半個字,那只稍微能動彈的手抬起不到半尺高,又頹然跌下去了。那一刻,她把即將面臨的羞恥拋到了腦后,趕忙端來澡盆,舀了水,放到父親床前。揭開棉被,一股濃烈的臊臭氣息迎面撲來,讓她翻腸攪肚。她扶起父親的身體,讓他朝床里側(cè)臥。然后托住他的雙腿,拽下他的睡褲。她就像個熟練的母親,先用睡褲擦拭父親臀部的穢物,再用毛巾清理了一遍他的身體。待她重新給父親蓋上棉被后,回憶整個過程,似乎什么也沒有遭遇。有團模糊的暗影,在她眼前揮之不去。而且它越來越清晰,讓她無法回避。那是一團骯臟而又猥瑣的黑色。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閉上了眼睛,那團黑色是不是閉上眼睛之后滋生的黑暗?

第二次,她就不那么慌亂了。先是給父親洗了臉,接著脫下他的上衣,替他擦洗了上半身,再給他換上一件干凈的衣衫。這么做,父親就不會因為她在清洗他的身體時著涼。之后,她不得不半跪在床上,用腳架住父親的雙腿,才把父親的睡褲褪下來。從她的雙手觸摸到父親的褲腰開始,她的視線不再落在父親身上,而是投向床里那堵灰黑的土墻。墻角有一只赤裸的蜘蛛,正借助一根絲線從房梁上肆無忌憚地垂落下來。所有的動物都是一副德性,全都赤裸裸的,生怕同類看不見各自的隱秘。替父親擦洗時,她盡可能用毛巾包裹著手,不去接觸他的身體。父親作為男人的象征還是不可避免地跳進了她的眼簾。它躲藏在亂草叢中,縮頭縮腦,像一只膽怯的走投無路的小動物。它蜷縮著身體,因為暴露行蹤而無地自容,可是又無處逃遁,不得不可憐兮兮地藏身在那里。它是那么丑陋,叫人惡心。她被它灼傷了,或者是被一只叫不上名字的毒蟲咬傷了。她的眼睛一閃,以最快的速度逃開了。

第三次,她還是不小心碰到了父親潰不成軍的男人的尊嚴。它冷冰冰的,像一具死去多年的小尸體,帶給她的只有驚悚和恐懼。

事后,她用洗衣粉一遍遍清潔自己的雙手。她懷疑它們沾染了某種洗滌不去的病毒。它們的不潔讓她不敢輕易使喚雙手。她不敢用它們洗臉,不敢搔癢,更不敢用它們接觸自己的私處。只要雙手接觸過的地方,立馬就有異樣的感覺,好像被病毒感染了。而且病毒立刻擴散,順著她的血管,蔓延到了身體的各個部位。之后在心臟擴散,穿過細胞壁,進入細胞核。她被這種不潔的恐懼深深包裹了。

她由此恨上了父親。她恨上了父親的無助,恨上了父親的丑陋,也恨上了父親的無情。如果不是他無情,不懂得憐憫他的女兒,就不會把這無窮無盡的羞恥扔給她。

她甚至恨不得一刀閹割了父親,或者他早一天結(jié)束生命。那樣,她就解放了,不會被那種病毒追著咬著,讓她無處逃避。她想過逃避,可是逃到哪兒去,她逃走了,誰來照顧父親?

后來,當(dāng)有一天她躺在床上無法動彈時,才理解父親為何那么沉默。

她錯誤地認為父親把她的服侍當(dāng)成了一種享受。她給他洗臉,他安安靜靜的,她給他擦洗身體,他絲紋不動,她慌亂地處理他的下半身,他不見任何掙扎和抵抗。他渴了,頂多給她一個渴的眼神,他餓了,就給個餓的眼神。如果沒見到她,他就默不作聲躺著,哪怕渴死餓死。他就是個活死人。

那些天,她看都不想看父親一眼,之前她會詢問他渴了嗎,餓了嗎,他要么點頭要么搖頭。現(xiàn)在,她只會按時給他端水送藥,按時給他洗臉喂飯。她似乎傳染了父親身上的沉默,哪怕一聲咳嗽,也不想讓他聽到。她就這么憋著滿肚子的委屈,不讓它們躥出來。

激蕩過后,她對父親的憎恨和厭惡慢慢消退。只要是人,誰都不可能擁有金剛不壞之身,父親也不例外。他生為男人,要不怎么可能成為她的父親?這不是他的錯,疾病也不是他的錯。她錯怪了父親,委屈了父親。他處在這種境地,除了沉默,還能怎樣?!他肯定不愿意把他的丑陋暴露在她跟前,也肯定不愿意讓她像照顧嬰兒一樣照顧他。這是她的恥辱,何嘗又不是他的恥辱?他內(nèi)心的悲涼可想而知。

就在她復(fù)歸平靜時,父親卻與她反向而行,突然有一天變得不安分了。當(dāng)她要脫下他的睡褲替他擦洗身體時,他用那只稍能動作的手試圖抓住褲腰,不讓她得逞。他歪扭的雙唇抽搐著,竭盡全力發(fā)出幾聲囫圇音。他的雙眼哀求似的盯著她,最后絕望地閉上了。因為那時候,她早已毫不留情地擄走了他的遮羞布,任由他一絲不掛暴露著。替他擦洗干凈身體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窩不知何時積滿了渾濁的淚水。

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的,可父親并不死心。

父親最后使上了他的殺手锏,絕食了。不管她端茶送水,還是給他喂湯喂藥,他都咬緊嘴巴,一概不予接納。她想盡一切辦法勸說他,他都懶得理睬,雙唇緊閉,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她請來了后屋的老婆婆,沒能讓他張開嘴巴。她又央求那些平時與父親走得近的村鄰,寄希望于他們能說服父親,但都不起任何作用。他默不作聲,仿佛死去了一般。那些說客一個個搖晃著腦袋,嘆著氣離開了。

后來,是她抱著奄奄一息的父親,用眼淚才把他的雙唇澆開。

父親最后的時光里,她依舊一絲不茍地照料他。父親的配合仿佛形成了條件反射,給他喂飯,他盡可能將歪斜的嘴唇張到最開,給他清潔身體,他努力運用僅存的知覺來支配身體,讓她少費些氣力。同他說話,他能點頭時一定會點頭。而他的身體在一天一天變輕,肌膚一天比一天蒼白。父親就像一截被挖空的棕木,能掏走的都讓時間掏走了。她再見到他的私處時,不覺得它骯臟,也不覺得丑陋,它只是父親身體的一部分,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知是出于麻木,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內(nèi)心的羞恥蕩然無存。

面對赤身裸體的父親,同面對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孩,僅有的不同就是,后者讓她覺得可愛,而前者讓她心無雜念。

父親死時是在一個冬夜。她很感激,那晚上在父親的房間生了火,就著火光給父親清洗了最后一次身體。父親就在那個夜晚清清爽爽離開了,身體上沒有滯留任何污垢。

父親死時的干凈讓幫忙料理喪事的村鄰都感到詫異。他們借夸贊父親的干凈來夸贊她的孝順。對這些贊美,她充耳不聞。她挽著花毛的脖子,緊挨著花毛跌坐在地上。她沒有嚎啕大哭,可她的內(nèi)心早已泣不成聲。

這時候,顯然不宜在場,哥哥在哪兒呢?父親去世后,她忽然變得極為脆弱,只要沒見到哥哥,就會惶恐不安。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如果沒有了哥哥,她不敢想象自己會怎樣。她從窗外傳進來的口琴聲知道,哥哥并沒有走遠,就在屋外的場地上。場地的邊緣有個石墩,他肯定是坐在石墩上吹口琴。入獄之前他不會吹口琴,從監(jiān)獄回來時他帶回了口琴和正在吹奏的這首曲子。這是首什么曲子呢?她聽不出來,她的音樂知識非常有限,除了上學(xué)時在音樂課上老師教唱過幾首歌曲之外,沒有再接受過任何音樂方面的教育。哥哥似乎只會這一首曲子,反反復(fù)復(fù),一遍一遍吹。每次聽到這首曲子,她的內(nèi)心都酸酸的,像有許多話要說,可是不知道要說什么,或者從哪兒說起。

聽到這首曲子時,她的身體正在一個女人的手底下受刑。

女人是哥哥帶回來的,長了一張刀條臉,臉色泛青,讓她感覺很不舒服。她打心眼里厭惡她,因此在內(nèi)心責(zé)怪哥哥太沒眼光了,什么女人不可以找,偏偏找來這么個女人。最要命的是,她不能不搭理青臉女人,甚至要對她笑臉相向。從醫(yī)院回來后,哥哥就把護理她的任務(wù)交給了青臉女人,給她洗臉抹澡,端屎倒尿,不管多臟多折騰人的活,都不見青臉女人皺一下眉頭,也沒有半句怨言。

青臉女人做什么都快手快腳,顯然是個干慣了活的人??伤萑滩涣怂目焓挚炷_。第一次,青臉女人端來熱水給她擦洗身體時,她還沒來得及做好準(zhǔn)備,上衣就被三下五除二給解開了。她有一對小南瓜一樣飽滿的乳房,無遮無攔暴露在青臉女人眼下。她要捂住已經(jīng)來不及了,從青臉女人吃驚的表情上知道,早被她一覽無遺了。青臉女人胸部平板板的,同她的小南瓜相比,相形見絀。她不知道她的胸部已經(jīng)傷害了青臉女人。

情急之下,她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胸部。她是個多劫的女人,那一次從石巖上墜下去,醒來時就躺在醫(yī)院里。她的一條胳膊摔折了,腰椎也摔傷了,哪兒都動彈不了,僅剩一只手能活動。她醒來后好半天沒明白怎么了,漫及全身的疼痛讓她無暇思考。疼痛慢慢消退后,她才發(fā)覺,自己換上了病號服??隙ㄓ腥颂嫠龘Q了衣服,有人目睹過她的裸體,但那時候,她內(nèi)心的羞恥因為生命垂危而被忽略了。

可現(xiàn)在,羞恥早已回到了她的內(nèi)心。在受傷之前,她成熟的胴體還沒有被外來的目光侵犯過。她下意識的保護動作卻刺激了青臉女人,她的神情急遽變幻著,由吃驚轉(zhuǎn)向嫉妒,再由嫉妒轉(zhuǎn)向了鄙夷。青臉女人打鼻孔里哼了一聲,撥開她的手,一條熱毛巾隨之壓住了她的胸口。青臉女人有些粗暴,但她無法抵御,只能任憑其動作。熱毛巾走過她的上半身,之后滑向了她的下半身。她努力扭動腰身,要躲開青臉女人,可腰身不聽她的使喚,根本無法挪動。青臉女人連她的私處也沒放過,手上的力道似乎還加重了。她的臉漲紅了,眼眶里積著淚,憋著一肚子委屈,想罵人終究沒罵出來。青臉女人將她收拾干凈后就出了屋子,窗外哥哥的口琴聲也恰在此時停止了。她的身體被熱毛巾擦過之后有了輕微的熱度,這熱度沒給她舒適的感覺,相反,好像有許多細小的蟲子在她的身體上爬來爬去,一刻也不肯安靜。她躲避不了它們,只能沉默地忍受著。

青臉女人擦拭她的身體時是什么感受,當(dāng)她目睹并觸摸到她的隱秘之處時又是什么感受,她在青臉女人眼里是否很丑陋,青臉女人是否會惡心,青臉女人是第一次接觸到陌生的同性的成熟胴體,還是已經(jīng)熟視無睹,這些她都不知道,從青臉女人的外表看不出。但在她,一只陌生的手,一雙陌生的眼睛,這么肆無忌憚地在她身體上游走,撫摸,毋須征得她的同意,也毋須在乎她的感受,并且在她清醒的情況下,這是無法想象的。她真想摑青臉女人一掌,警告青臉女人,沒有得到她的允許,誰也不能窺視她的身體,哪怕同是女人也不例外。

沒有人見過她的裸體,除了嬰兒時候,除了她的父母。她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但母親肯定見過她幼小的身體。后來,父親一把屎一把尿?qū)⑺洞螅隙ㄒ娺^她的身體。那時候,她多么小,小到?jīng)]有記憶,小到?jīng)]有性別之分,小到內(nèi)心沒有兩性之間的羞恥。

長大后,她有過很多幻想,那些幻想是無法在別人跟前啟齒的。每逢遇見像年輕時的父親那樣身強體壯的男人,她不由自主就會心慌,渴望見到他們,又害怕遇見他們。誰是第一個看見她身體的男人,誰又是第一個撫摸她身體的男人。她幻想過有那么一雙眼睛,有那么一雙手,但不知是誰的眼睛,是誰的手。她也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個男人,對她意味著什么,難道僅僅是看見,僅僅是撫摸?后來,她把想象中的男人確定在那個對她有好感的男孩身上,他目睹她的身體時會是什么表情,他接觸到她的身體時又是怎樣的表現(xiàn),她自己又會怎樣,可惜已經(jīng)無法驗證,他被她一巴掌扇跑了。之后,她被父親的事情壓抑著,什么幻想都沒有了。

她被青臉女人侵犯了。這種侵犯讓她很不是滋味,在她的幻想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女人。女人的身體不是給女人“侵犯”的,當(dāng)然,也不是隨便什么男人都能“侵犯”的。如果征得她的允許,侵犯就不是侵犯,而是欣賞,愛撫。甚至是更重要的,更歡愉的,更隱秘的。

被侵犯的不止這些,還有青臉女人同哥哥在一起時的那些夜晚。僅僅一墻之間,哥哥同青臉女人的動靜一清二楚,她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在青臉女人跟前,哥哥的聲音變了調(diào),不再像父親年輕時那樣粗聲粗氣。青臉女人好像有所顧忌,嗓子壓得很低,但后來終于抑制不住,曖昧地放聲大叫。那種叫聲一旦放開,就沒有了終止。它們穿過土墻,像無數(shù)滾燙的舌頭,一聲聲舔著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像被架在了火堆上,烘烤著,溫度越來越高。如果繼續(xù)下去,有可能她就要化為灰燼了。一度中斷的幻想又回到了她的內(nèi)心。那些幻想中的男人,一個個從她身體上滑過,像蛇那樣貼緊她的身體,叫她一會兒灼熱得窒息,一會兒又冰冷得絕望。有個男人,她不知是誰,好像沒經(jīng)過她的允許就鉆進了她的身體,他在她的身體里橫沖直撞,像只瘋狂的小獸。她的身體翻騰了,可就是無法動彈,無法應(yīng)和他。她被自己的心煩意亂震驚了。她的身體居然這么不要臉,這么不知羞恥。它是違背了她的旨意,還是迎合了內(nèi)心的暗流,她分辨不清。她捂住一只耳朵,青臉女人的喧囂仍從另一只耳朵鉆進來。她拒絕不了它們。但最終聲音靜止了,在一聲嗷叫后戛然而止。她的身體濕漉漉的,像被水淹沒過。

一個個夜晚的折騰,她處在了極度的亢奮和疲憊中,她惱恨起哥哥來,也更加憎惡青臉女人。她仿佛墮入了煉獄,既要承受青臉女人的蹂躪,又要忍受聲音的燒灼。一個瘋狂的夜晚過后,青臉女人忽然離開了,就像當(dāng)年那個男孩離開她時那樣,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偷聽到暴風(fēng)驟雨之后青臉女人同哥哥的嘀咕,青臉女人說不是她不愿意同哥哥好,而是這種日子太沒盼頭了,他本來就什么都沒有,還拖上這么一個妹妹,何時才是盡頭啊。

青臉女人的話提醒了她,是她連累了哥哥,成了哥哥的累贅。她憎恨青臉女人其實毫無道理,如果健健康康的,那么青臉女人經(jīng)歷的那些放肆的夜晚也是她渴望的,也是她幻想經(jīng)歷的。

青臉女人這一走,就像當(dāng)年那個男孩離開把她逼上絕境那樣,哥哥也被逼入了絕境。之前在她和哥哥之間豎著青臉女人這堵墻,現(xiàn)在墻撤走了,她就暴露在哥哥眼下。之前看不見的事情現(xiàn)在赤裸裸擺在了哥哥面前。這是對哥哥的考驗,就像當(dāng)年父親對她是種考驗一樣。哥哥必須找到一個女人來侍候她,否則就只有親自上陣。哥哥支付不了工資,來幫忙的女人要么愿意做義務(wù)工,要么哥哥以工換工。可是上哪去找這種好心的女人呢?

她就在這時候恨上了自己。如果哥哥沒有她這個妹妹,如果她沒受傷,哥哥就不會面臨這種困境。從小到大,哥哥沒少照顧她,有好吃的讓著她,有人欺負她,也是哥哥替她擋著。哥哥不只抱過她,還親過她,甚至同她一塊睡過,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這一回,她出的難題讓他太困惑了,他肯定向人求助過。她想到男孩走后的那會兒,后來不得不克服內(nèi)心的羞恥去面對父親的身體,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捷徑么?

哥哥又在窗外吹響了口琴,依舊是那首曲子,她也會跟著哼了。他肯定沒找到愿意幫助他的女人,肯定沒做好面對她身體的心理準(zhǔn)備。她像父親那樣悄無聲息躺著。她這時理解了父親的沉默,不沉默又能怎樣?那首曲子哥哥已經(jīng)吹三遍了,窗外仍舊沒有動靜?;膊辉谖輧?nèi),哥哥回來后,它就不離他左右。她耐心等待著,哥哥一定會進來的,不可能撇下她不管。如果他進來,她要對他說什么嗎?最好什么都不說。

她在內(nèi)心唱著父親教會她的那首童謠。

哥哥最終停止了吹奏口琴,端著澡盆進來了。后面跟著搖頭擺尾的花毛。她用眼神鼓勵哥哥,他躲閃著目光,不敢看她。上衣是她自己解開的,哥哥遞給她熱毛巾時卻背對著她。她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擦完了胸口,可是更遠的地方夠不著。哥哥繃著臉,憋著氣,小心搬動她的身體。他要完成她完成不了的清潔工作。哥哥進行時,她一眨不眨盯著他,他的注意力不在她的身體上,同她當(dāng)年面對父親一樣,跑到了土墻之上。她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當(dāng)時父親的墻角正垂吊著一只巨大的蜘蛛。哥哥的動作很潦草,左一把右一把,她的身體一塊擦拭了,另一塊卻空著。幫她重新穿上衣服時,哥哥已是滿頭大汗,汗水將他胸前的衣服都濕透了。最后哥哥端著澡盆近乎奪命似的跑出去了。

屋子里重新安靜了下來。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年,父親買回來一對豬崽,豬崽長到半大時請來了劁匠,將它們劁割了。那對豬崽本是一公一母,可能是兄妹吧,劁掉之后父親仍舊將它們關(guān)在同一豬圈。劁匠劁去的是它們的生殖能力,可誰也無法改變它們的身體構(gòu)造。它們繁殖后代的本能被剝奪了,附著在它們身體上的羞恥仍在。

兩只豬崽的故事攪碎了她內(nèi)心的平靜。哥哥再進來時,像有一只手探進了她的身體,將她某個部位揪住了。她閉上眼,像父親那樣默然地躺著。她的臉因為沉默而漲紅。哥哥每天要服侍她大小便,這是無法豁免的程序。當(dāng)他將從醫(yī)院帶回來的接尿盆塞到她臀部底下時,毫無疑問他一定看見了她的隱秘之地。她本來憋著一泡尿,這會兒無論如何也尿不出來了。那種尿液沖擊接尿盆發(fā)出的聲響無疑是一顆重磅炸彈,足以摧毀她的自尊和羞恥之心。最終,她的堅持敵不過身體排泄的本能,高壓的液體噴薄而出,巨大的響聲幾乎把整個世界都撞翻了。

之后她寧可把尿拉在身上,也不愿意哥哥將接尿盆塞入她的臀部之下。這種反抗于事無補,只會把她拽入更尷尬的境地。她的身體弄臟了,又得哥哥幫她洗拭。是哥哥琢磨到了解決的辦法,他小心翼翼地挪開她的身體,將床鋪鋸出了一個窟窿,將接尿盆放在了床底下。但仍舊有那么一個過程,哥哥必須幫她脫下睡褲,否則她的身體照樣會弄臟。

后來,哥哥為了避免直接接觸她的身體,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雙鮮紅的手套。它刺目的顏色讓她內(nèi)心很不舒服,是它把她同哥哥完全隔開了。她甚至懷疑,在哥哥眼里她不是妹妹,不是一個病人,連人都不是,而是成了一件物品。她見過那種手套,冬天里洗衣服洗棉被,或者洗碗刷鍋,就有人戴過它。但她無法反對哥哥戴著它,它接觸到她的身體時滑溜溜的,有時會讓她不由自主長一身雞皮疙瘩。

她在床上不知躺了多久,越往后,越?jīng)]有信心躺下去了。她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站起來,什么時候能站起來。她的身體似乎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她像父親那樣突然就絕望了。有一天,她用嘴配合,連撕帶咬,從被單上弄下一根布條。她費盡心機將布條拋到床頭的橫梁上,綰了一個結(jié)。她拼盡全力想拖動自己的軀體,要把脖子伸進活結(jié)之中。她的努力是徒勞的,軀體根本不聽她的使喚,那個活結(jié)距離她的脖子太遙遠了。她的自暴自棄讓哥哥發(fā)覺了。她至今記得當(dāng)時的情形,哥哥扭曲著臉,眼睛噴著火,那樣子像是吃得下一個人。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個耳光,在她臉上留下了五根紅指印。

挨過那一掌之后,她就像父親那樣老老實實了。

她在床上躺了兩年零八個月,終于能下床了。往后她慢慢恢復(fù),同哥哥的一個難友好上了。出嫁那天,按照村里的風(fēng)俗,她將由哥哥背出娘家門。她在鞭炮和嗩吶聲中跳上了哥哥的脊背,哥哥太像年輕時的父親,脊背寬厚,仿佛就是一座大山。兒時父親就是這么背著她的,邊走邊教她唱著那首童謠。

天上什么叫

雁叫

雁為什么叫

頸長

黃鱔頸長為什么不叫

水生的

蛤蟆水生的為什么叫

嘴闊

筲箕嘴闊為什么不叫

卷口

銅鑼卷口為什么叫

銅打的

鑰匙銅打的為什么不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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