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義
誰能忘記村莊后面的山崗?誰能忘記山崗上厚厚的黃土?誰能忘記黃土構(gòu)筑的墓園?
伯就在墓園的一個角落里躺著,黃土堆起的墳墓上已經(jīng)長滿了荒草。蒼耳子灰黃色的果實上結(jié)滿了粗糙的尖刺,順著墳墓走上一圈,褲管上就會粘滿令人討厭的果實。還有幾棵枸杞,葉子間掛著鮮紅的果實,在秋風里搖擺著晃動著。我看見枸杞果,就想起躺在墳墓里伯的血液,通過黃土流進枸杞里,或者是枸杞的根扎進伯的墳墓深處,汲取了伯的血液,枸杞果才會血一樣的殷紅。在蒼耳子和枸杞的中間,是白色的茅草。春深的日子,茅草潔白的飛絮從伯的墳墓上起飛,順著春風的力量,飛得很高很高,飛得很輕很輕,然后飛得很遠很遠。似乎那些飛絮就是伯的靈魂的種子,播撒在山崗上的黃土里,一旦雨季來臨,就會萌發(fā)靈魂的嫩葉。有人說,白茅草就是詩人舒婷詩歌里寫到的鳶尾花,在季節(jié)里會唱起動人的歌謠。但是伯僅僅是一個鄉(xiāng)村的男人,他的墳墓上不會響起鳶尾花的歌聲,不會飄飛詩人的浪漫。我年輕的時候讀過舒婷的詩集,一直把鳶尾花看得高貴和典雅。當它的飛絮歌唱般在伯的墓園里飄飛,我就覺得任何靈魂都可能聽見鳶尾花的歌唱,都能感受鳶尾花的高貴和典雅。
九年前冬天的一個上午,伯的軀體放在一個泡桐木棺材里,被八個鄉(xiāng)村男人,抬到山崗上去的。黃土的小路上飄散著漆樹上割下來的土漆的香味,飄散著泡桐樹塵封的香味,也飄散著鞭炮燃燒后的香味。伯曾經(jīng)說他的棺材要用土漆來漆,這樣可以隔水,讓自己的軀體在土地里多保留幾天。伯是個農(nóng)民,不是一個偉大的唯物主義者,而是一個渺小的唯心主義者。他總認為,一個人的軀體保存的時間越長,這個人在世界上存在的時間也越長。他活著的時候,對我說過:“人死如燈滅,眼睛一合上,就什么也沒有了?!钡撬嬲媾R死亡的時候,卻想在世界上保存自己,讓自己的肉身盡量存在得更久一些。我上初中的時候,一個解放前區(qū)長的墳墓被扒開了,四、五、六的柏樹板子很是結(jié)實,經(jīng)過了幾十年還完好如初。棺材蓋子打開的時候,區(qū)長的面色依然紅潤。柏樹的棺材用土漆漆得明明亮亮,水進不到棺材里去,人的軀體自然保護得很好。我們村莊所有的人家就用區(qū)長的棺材板子箍了糞桶,我的短篇小說《浪漫的漢柏》就是寫的區(qū)長棺材箍糞桶的事情,一家雜志給了我一部中篇小說的稿費,讓我十分高興,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編輯和主編的名字。當時,伯嘆息著說:“我不是區(qū)長,我死了是睡不了柏木棺材的。”一個鄰居說:“你真的當了區(qū)長,解放時不就挨槍子了,還能活到今天?”伯恍然大悟地說:“是啊。但是我的棺材要用土漆來漆,盡量不讓水輕而易舉就進入到棺材里。”伯自己并沒有很多錢,土漆的價格十分昂貴,他自己攢了一部分錢,就對我說:“我買土漆的錢快夠了,你再給我添一點吧?!鼻∏晌以诩值摹蹲骷摇冯s志發(fā)了一個短篇小說《他們》,給了200多元錢稿費,我就全部給伯了。伯稱了土漆,看著漆匠把自己的棺材漆得明明亮亮的,十分愉快和欣慰。他的棺材在他去世前十幾年就打制好了,就漆好了。他說:“棺材是自己最后的房子,就像人活著要住房子一樣。房子住著人的身體,棺材住著人的魂靈。因此,自己活著的時候,看見自己的棺材,就是看見了自己魂靈的房子。一個人知道自己的魂靈在陰間住的是什么房子,死的時候就可以放心地閉上眼睛了?!?/p>
那天上午,是臘月初八,冬天的陽光照射在棺材上,土漆閃爍著明亮的光芒。山崗上黃土小路崎嶇坎坷,伯的棺材在八個鄉(xiāng)村男人的肩膀上晃晃蕩蕩,陽光也在棺材上晃晃蕩蕩。棺材抬到墓地上的時候,墳墓的坑穴已經(jīng)挖好了,沉積的黃土在冬日的陽光下迸發(fā)出大地深處的芬芳和撲鼻的土腥。一個村莊的男人在走完自己76年歲月之后,就要走進黃土里去了,就要走進自己的腳步丈量過的山崗深處去了。伯以后就不再和村莊里的每一個人打交道了,就不再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了,就不再在長夜里咳嗽和白天嘆息了,就不再摸著麻將說“我可自摸了”,就不再拿著篾刀破開竹竿,給村莊里的人們編織竹席了,就不再曬著太陽說諸葛亮和曹操了,就不再說我這一輩子坐過汽車坐過火車還沒有坐過輪船和飛機了……黃土用它無言的力量擁抱曾經(jīng)在黃土上耕種的人們,擁抱在黃土上行走的人們,擁抱在黃土上歡笑和痛苦的人們,擁抱在黃土上歌唱和哭泣的人們,擁抱著所有鄉(xiāng)村的生命們。伯就是這個被黃土擁抱隊伍中的一個鄉(xiāng)村男人,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和黃土里的白茅草一樣的男人,和黃土里不被人記憶的蒼耳子一樣的男人,和黃土里生長的經(jīng)常被人忘卻的酸棗樹黃連樹一樣的男人。伯的棺材在鞭炮聲中被放進了墳墓里,帶著大地余溫的嶄新的黃土,開始往伯的棺材上堆放,一會兒就埋葬了土漆的明亮,就埋葬了伯的軀體,就埋葬了伯的魂靈的房子。一輩子在土地上行走的男人啊,一輩子在土地上生生息息的男人啊,一輩子身上沾著土腥味的伯啊,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進黃土的深處去了,就這樣讓自己的魂靈和黃土徹底相擁而眠了。我不想用靈魂這個被城市人玷污了無數(shù)次的詞,而只想用魂靈這個詞,來抒寫伯和黃土的聯(lián)系,鄉(xiāng)村男人和黃土的聯(lián)系。埋葬著伯的黃土啊,埋葬著爺?shù)狞S土啊,最終也要埋葬著我的黃土啊,我的村莊里山崗上的黃土??!
伯在世的時候,對于黃土并沒有小說家描寫的那樣,鄉(xiāng)村的男人對于黃土充滿了感情,對于黃土地上生長的一切充滿了感情。伯對于土地,有時甚至是充滿了敵意。一個夏天的傍晚,深紅色的晚霞從山崗上傾斜下來,把整個村莊都浸泡在一大片火紅里。我和伯坐在村莊東面的河流邊,雙腳在水里擺動著。遠處是即將收割的麥田,在晚霞里隨著風涌起金色的麥浪。夏季里的鳥們在河流邊的楓楊樹上歌唱,魚兒在河流里游蕩,濺起朵朵浪花。伯哀嘆一聲說:“我是個聰明人啊,我是個讀書人啊,我不應該一輩子就在這個村莊里終其一生啊。但是,人不服命服,我又不得不一棵草一樣長在地邊,一棵樹一樣長在村頭的路邊,這就是命??!你看戲上的男人,考秀才、中舉人、點狀元,為了啥?就是為了離開黃土,就是為了離開田埂。一個男人,一輩子在黃土里扒拉來扒拉去,沒有多少意思,我就是這樣的男人?。 辈钣憛挼氖窍奶?,小麥成熟了,要一鐮刀一鐮刀地割,要一車一車地拉,最后還要揚場,讓麥秸和麥糠落滿頭和全身。伯也討厭犁地和耙地,跟在牛的后頭走來走去,牛沒有煩的時候,伯就煩了。有的時候,伯被憤怒的牛從耙上摔下來,滿臉的塵土、滿臉的黃泥,讓伯在村莊里很是沒有面子。伯不會用牛,甚至成為村莊的笑話,傳來傳去。伯并不十分在乎,伯有伯的生存門路。伯是一個竹匠,手藝嫻熟,活路精細,在方圓幾十里的范圍內(nèi)很有名氣,許多人家都用他編的籮頭和籃子、席子和笸籮。伯有三根竹板制作的尺子,上面掛著兩個藤條編織的簍子,里面裝著竹匠所有的工具。他走在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的道路上,信口唱著河南鄉(xiāng)村里流傳的曲劇。太陽把他的影子刻在田埂上,傍晚的時候瘦長瘦長,午間的時候則如同一個圓球在道路上滾動。伯在行走的時候,十分注意村莊里的竹園,他雙眼一看,就知道哪個村莊里的竹竿柔軟,哪個村莊里的竹竿堅硬。那些生長在村莊里的竹竿,就是伯賴以吃飯和養(yǎng)活一家人的圣物,假若沒有竹竿,伯在鄉(xiāng)村里的存在就要大打折扣。伯熟記了很多關(guān)于竹子的詩詞,面對著自己的竹匠生涯,他把竹子叫竹竿,因為竹子太詩意化了。在他閑暇的時候,就開始背誦關(guān)于竹子的詩詞,就把竹竿叫作竹子,因為竹竿出現(xiàn)在詩詞里,又顯得太粗糙了。伯成為一個竹匠,純屬偶然。在跑老日的前幾年,我們的村子里來了一個叫程君的四川人。他既是一個竹匠,又是一個藤匠。他編織的竹席精細柔軟,籮頭結(jié)實周密。他編織的藤椅靈巧美觀,又布滿美麗的花紋。程君在我們的村莊里招收了幾個徒弟,結(jié)果是徒弟里沒有一個成為竹匠和藤匠,而在旁邊閑看的伯卻無意地成了一個竹匠和半掛子藤匠,讓自己的一生擁有了吃飯的門路。日本人1945年春天打到了我們的村莊里,全村人跑老日的時候,聯(lián)保主任說:“程君,日你奶奶,你沒來的時候,老日也沒來;你來了,老日也來了。是你把老日領(lǐng)到我們村子里來了,日你奶奶,你就是一個漢奸?!甭?lián)保主任有一根錛裝,槍筒里裝滿了火藥和鐵砂。他把槍口對準程君的頭顱,扣動了扳機,撲通一聲,程君就倒下了。胡宗南的73軍、84軍在我們這兒抗擊日軍,程君倒地的時候,村莊里的人聽到了國軍和日軍交戰(zhàn)的槍聲和炮聲,也沒有埋葬程君,就全部向深山里跑去。程君的命丟了,卻把他的手藝無意間傳給了伯。伯在說到程君的時候,一副惋惜的樣子:“我們都說程君不是漢奸,聯(lián)保主任說程君不是誰是?誰是誰就替程君挨這個槍子。要不是程君,我哪來的手藝?”
伯在深山里做竹活,一般都要做到臘月十八左右?;貋淼臅r候,要挑著幾十斤干豆角和幾斤野豬肉,給我們的院子里帶回一座大山的芳香和殷實。伯每一天竹活的工錢是一塊二毛,每一個月讓讓工錢能掙30元。給生產(chǎn)隊交26元,還能剩下4元錢,實在是很少很少,因此我們的生活十分拮據(jù)。過年的時候,要蒸一籮頭白面饃,每人在初一的上午可以吃兩個白饃。然后,伯就把剩下的白面饃裝進一個比較精細的籮頭里,掛在屋子中間的檁條上。誰就是再想吃一個白面饃,就是用盡孫悟空的辦法,還是拿不到。我每一次從外邊回到家里,都要抬頭看看檁條上的籮頭,都要想想籮頭里的白面饃。窮人孩子的智慧,都用在為嘴的滿足而努力奮斗上,并不是在讀書上,我也是如此。無論伯如何把白面饃掛得高高的,我都要用我的智慧把白面饃拿出來,裝進自己的肚子里。我準備了一根木棍,在一端拴上一根磨尖了頭的鐵絲。順著半圓的桌子,上到大箱子上,從大箱子上,再爬到屋梁上。然后拿起木棍用尖鐵絲扎住白面饃的底部,輕輕收回木棍,一個白面饃就順著鐵絲到了手里。每一天我都要通過這個辦法拿走兩個。三天過后,伯發(fā)現(xiàn)白面饃少了,就問我:“是你拿的不是?”
我囁嚅著:“不是?!?/p>
伯厲聲問:“到底是不是?”
我說:“是?!?/p>
伯說:“你知道偷吃白面饃是要挨打的?!?/p>
我說:“知道?!?/p>
伯說:“我不打你?!?/p>
我驚恐地看看伯問:“真的?”
伯說:“真的。伯不能讓你們在過年的時候頓頓都吃白面饃,是伯窩囊。自己窩囊了,去打你,讓你也窩囊,那我們兩個都太沒有面子了。你知道過年是要來客的,來客是要吃白面饃的,你把白面饃偷吃完了,來客吃什么呢?”伯哀嘆了一聲說:“你再吃一個吧,這個吃后就不能再吃了?!辈梦业膸цF絲的木棍給我扎了一個白面饃,遞給我說:“吃吧,吃吧。但愿你長大之后,我們家過年的時候,人人頓頓都能吃上白面饃。娃子,那是需要很大本事才能辦到的事情。”
以后,過年的時候,伯依然把白面饃掛在檁條上,我每天都要貪婪地看上一眼,但是再也沒有勇氣和膽量去偷吃一個了。后來全家過年再也不用為頓頓吃白面饃發(fā)愁的時候,伯說:“現(xiàn)在的社會好,不要說過年了,就是平常的生活,也比過去的地主們吃得好?!辈畬ξ艺f這話的瞬間,臉上總是帶著無限的歉意,或許是他還記憶著我偷吃白面饃時我們的對話,或許那次對話我一生也忘記不了。但是那不是伯一個人的責任,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貪饞,那是一個遠去的時代,給予我們一個饑餓的傷疤。我們在某一天想起的時候,那個隱藏在內(nèi)心里的傷疤就隱隱約約疼痛。直到今天,我們家檁條上那個掛籮頭的鉤子還在,我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到屋檐下,就能看到那個鉤子。少年時代偷吃白面饃的歲月,就掛在那個鉤子上,像一個影子,把我?guī)нM少年時代的難堪和痛苦里。
有幾年,伯的智慧和力量不能讓我們過年時吃上白面饃和一頓豬肉餃子的時候,伯就盼望在清華大學黨委辦公室工作的妹妹和在鶴壁煤礦當電工的弟弟,給自己郵寄一些錢來,買一些白面和豬肉。進入臘月二十,伯每天中午12點就站在村莊道路的大石頭旁等待郵遞員的到來,聽見郵遞員的自行車鈴聲一響,伯就問郵遞員:“有我的錢沒有?”
郵遞員搖搖頭說:“沒有?!辈痛诡^喪氣地回到家里,黑著臉喝著稀飯,悶悶不語。直到有一天,伯在大石頭旁等到郵遞員把匯票交給伯,伯的腰才伸直了,微笑著回到家里對我們說:“過年的肉有了,餃子有了,白面饃有了。你大姑給了20塊,你三爹給了15塊?!?/p>
我問伯:“你看過《列寧在1918》嗎?”
伯說:“看過。在大路邊放過7次了?!?/p>
我說:“列寧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
伯問:“列寧是哪國人?”
我說:“蘇聯(lián)人?!?/p>
伯說:“既然是蘇聯(lián)人,他只管給蘇聯(lián)人弄面包,還會管給我們弄面包?我們的白面饃要靠我們弄,我們弄不來了,要靠你的姑和叔老子給咱們接濟?!?/p>
伯拿到匯票后,先是到縣城找我的二姑和四姑,訴說自己的苦衷,訴說自己的困境,訴說自己難以解決的過年問題。在醫(yī)院工作的二姑和在中學教書的四姑,給伯買了白菜、海帶,甚至還有豬肉。我的祖母也會悄悄把她平時積攢的錢拿出來,一張一張地數(shù)出十塊,遞給伯。伯有些虧欠地說:“媽,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花你的錢?!弊婺妇驼f:“我的這幾個娃子,你是很聰明的,但是數(shù)你的命不好,過年連個豬肉餃子也吃不上。十個指頭都是我的指頭,無論哪一根疼,我的心都疼。”
伯在鄉(xiāng)村里,是一個比較智慧的男人,除了是個竹匠,還會拉大弦。除夕的夜里,老天爺積攢了一年的雪花,從天空中飄落下來,紛紛揚揚的,一會兒,屋脊就白了,院子就白了,石榴樹就白了,院子外邊的土地和河流還有山崗,也白了。伯一邊生著熬年的火,一邊說:“雪要是面粉就好了,我們天天頓頓都可以吃白面饃了。我也不用寫信問你大姑、三爹要錢過年了?!?/p>
火盆里的火燃燒起來了,我們圍著火盆坐著,伸出黑乎乎的手在火盆上烤著。一年的勞碌一年的日子,就在這火盆邊消失了。另一年的勞碌和日子,又要從火盆邊來臨了。村莊的人們就是這樣的生活著,從我們的祖先開始,到我們的祖父,到我們的父親,又到我們,過著規(guī)范的宿命的生活。伯烤了烤手,做了一年竹活的手指上滿是裂紋,有的地方滲漏著細微的血絲。他緩慢地站起身,從墻上取下自己的大弦,彈去上面的灰塵,定定弦音,開始拉自己常年不拉的大弦。大弦是河南曲劇的樂器,在鄉(xiāng)村的劇團里,鑼鼓和大弦就是樂隊的全部。大弦就是在泥土里浸泡過的樂器,帶著泥土味道的人對于大弦情有獨鐘,河南村莊的人們對于大弦的聲音情有獨鐘。伯在村莊的劇團里有一個獨特的位置,就是第一大弦手和所有的大弦手集于一身。過年的時候,他坐在鄉(xiāng)村戲樓的一角,膝蓋上鋪著藍色的布,大弦放在藍布上。他的眼睛并不看戲樓上唱戲的人,就開始拉動大弦的弓子,河南曲劇的調(diào)子就從大弦的弦上流出來,從戲樓上流進看戲人的耳朵里。村莊的劇團不演戲的正月,伯就把大弦放在腿上,對著火盆一個人拉著大弦,沉浸在河南曲劇調(diào)門的悲傷幽怨里。河南曲劇里有許多調(diào)門是為唱哭戲而準備的,因為曲劇產(chǎn)生在河南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上,留存在民間的著名曲劇都是悲劇,都是鄉(xiāng)村人說的苦戲。大弦里流出的苦洋調(diào),簡直就是所有悲劇的原創(chuàng)音樂。伯在拉苦洋調(diào)的時候,帶血的手指顫抖著,弦音里能聽出哭的撕心裂肺和靈魂憂傷的呻吟。特別是在伯沒有能力讓一家人吃上餃子的時候,蒸一籮頭白面饃的時候,他的大弦就是他內(nèi)心世界的顫抖和對脆弱生活的傾訴,就是他智慧的哀怨和對于自己能力無奈的感嘆。伯的嗓子不好,在拉到動情的時候,他粗糙的嗓音開始隨著大弦的哭洋調(diào)唱著在鄉(xiāng)村里流傳過的一個段落:“說個窮,道個窮,走得慢了窮攆上,走得快了攆上窮。活在世上做窮人,死了當鬼還是窮……”伯的唱腔和大弦的聲音達成了默契,在火盆邊流淌,在屋子里流淌,在院落里流淌,在飄雪的夜里流淌。此時燈影閃爍,伯拉大弦和唱哭洋調(diào)的身影,被燈光印在斑斑駁駁的墻壁上,成為一個剪影的連續(xù)畫片,在緩慢地晃動著,在我的大腦里定格。伯去世六年之后的一個上午,我坐在火盆旁邊,似乎還能看見伯的影子,瘦弱而悠長地在墻壁上晃蕩。掛大弦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大弦,只有一個鐵釘上落滿了灰塵。如今在鄉(xiāng)村,沒有拉大弦的人了,也聽不到哭洋調(diào)的聲音了,河南曲劇在河南的鄉(xiāng)村也沒有任何市場了。假若50歲以上的人過世之后,河南曲劇在鄉(xiāng)村就蕩然無存了。真的蕩然無存,我一點也不留戀,因為河南曲劇的調(diào)門,留給我的憂傷太多了,給鄉(xiāng)村的憂傷太多了。在一個憂傷越來越少的年代,是鄉(xiāng)村的幸運。誰還會把憂傷抱在懷里,當成一個孩子來養(yǎng)育呢?
伯的記憶力很好,在他70歲的時候,還能背誦《三國演義》里的某些段落,還能記憶河南曲劇《卷席筒》《秦香蓮》《二進宮》的全部戲詞和唱段。伯的字寫得還是可以的,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家里的對聯(lián)還是他自己寫的。伯的對聯(lián)并不是“天地人一體同春”之類的東西,而是“滿壁云煙杜甫詩,一篇風雨王維畫”,“窗無西嶺西嶺在,門有東吳東吳遠“這些很古很雅的東西。貼在粗糙的門上和柱子上,顯得十分的不和諧和不相稱。伯晚年的時候,你和他坐在一起,才發(fā)現(xiàn)伯是一個儒雅的鄉(xiāng)村男人,他的回憶里都是儒雅的事情,而不是困苦和憂傷。伯72歲那年,對我說:“我恐怕是活不到80歲了,我做夢的時候總有人在夢里喊我,讓我到山崗上去。我跟著他前去,發(fā)現(xiàn)那個人是我伯。他是要把我領(lǐng)到他的地盤里去,跟他作伴?!?/p>
我說:“夢里的事情,跟生活里的事情是相反的,他喊你去,你偏偏不去?!?/p>
伯很是艱難地笑笑說:“人活千年,總有一死。但是我死了,你們很快就把我忘記了。我要給你編一個竹籃,你們用得仔細些,我死了,竹籃活著,你們看見了竹籃,就看見了我。”伯不知為什么總是想到一些關(guān)于生命與存在的問題,就是哲學家面對這些問題,也會一籌莫展。
我說:“你想這些問題干什么?”
伯說:“不是我愿意想,而是歲數(shù)到了,壽限到了,你不去想,就自然想起來了?!?/p>
伯在鄰村買來了竹竿,給我編了一個竹籃。他說:“這個竹籃,是我一輩子編得最仔細的家具?!?/p>
我說:“你編得仔細,我用得也仔細,竹籃就會用幾十年?!?/p>
伯笑了笑說:“我活不了幾十年了,竹籃一定比我活得長久。人活不過樹木和竹竿,活不過桌子和籃子?!?/p>
伯編的竹籃真的很結(jié)實。我用了四年之后,伯去世了。我又用了六年,伯的墳墓上長滿了枸杞、白茅草、蒼耳子的時候,這個竹籃還靜靜地放在我的廚房里,里面經(jīng)常裝滿了青菜之類的東西。你看不見一個人存在的時候,看見了這個人留下的某一個物件,忽然會想起這個人在世界上存在過的那些日子,會想起這個人存在時說過的許多讓你回味的話語。一個人去世了,他留在世界上的東西并不多,特別是一個在鄉(xiāng)村里生活了一輩子的男人,幾乎不會給世界上留下一丁點記憶,世界也根本沒有打算記憶他們。假若他的子女們再沒有記憶的力量和表達記憶的某種形式,這個男人可以說去世的當天,就是被世界徹底忘記的日子。就連我們這些寫幾篇東西的人,同樣在死后被忘記得干干凈凈。國家選編的某一個類別的文學作品讀本,以100年為限,一個寫作者能夠被選上幾篇呢?從魯迅開始到現(xiàn)在,以100篇為限,你的短篇小說會選上一篇嗎?你的散文會選上一篇嗎?你的詩歌會選上一首嗎?你的散文詩會選上一篇嗎?你的雜文會選上一篇嗎?假若選上一篇,在國家圖書館的館藏里,幾十后,還會看到你的名字;假若選不上一篇,我們的勞作和我伯的勞作是一樣的,在死亡的當天,就被世界徹底遺忘了。
伯即將要被埋葬的頭一天夜里,一般要請鄉(xiāng)村的鑼鼓和喇叭、唱河南曲劇的人和流行歌曲的人,在院落里搭起棚子,吹拉彈唱到半夜子時,為他徹底離開這個世界作一次最后的送行,為他以后的徹底寂寞作一次熱鬧的鋪墊。為葬禮忙綠操持的人問我:“是請一班呢,還是請兩班?”
我說;“請兩班。這是我伯最后一次熱鬧,也是我伯最后一次和村莊的聯(lián)系。他生前喜歡拉大弦,哼一哼河南的曲劇,今天夜晚就讓他的魂靈再聽一次吧。”
晚上11時左右,一個班子唱起了河南曲劇的哭洋調(diào)。讓我想起,那些除夕夜里,伯的大弦拉出的哭洋調(diào)和伯粗糙的嗓音流出的哭洋調(diào),和他去世后的哭洋調(diào)有著天壤之別。另一個班子卻唱起了流行歌曲《十五的月亮》和南斯拉夫的《好朋友再見》,甚至還有“假若是這樣,你不要悲哀”的句子,讓伯的身份變得莫名其妙。簡直就是一個黑色幽默。在伯徹底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個夜晚,從我們的院落,流淌到村莊的道路上。第二天上午,伯就躺在棺材里,被埋葬在山崗上。我回頭望去,伯墳墓上的黃土,冒著大地深處的熱氣,在冬天的陽光下向著天空升騰。我想,伯走進黃土里去了,走進一個寂靜寂寞卻又很是安穩(wěn)的地方。村莊里的人們說入土為安,就是對于村莊一個生命最后的安慰。他的魂靈進入大地深處,成為土地的一部分,成為山崗的一部分。世界忘記他,村莊忘記他,人們忘記他,但是黃土不會忘記他,深深地埋葬他,同時也就深深地擁抱他。我再一次回望山崗,我看見伯的墳墓旁邊是空落的一片黃土。一個人,無論他如何地不想死,早晚都是要死的,就是活上300年,也是要靠死亡給人作總結(jié)。我早晚也要死,因為伯在黃土里等我。假若我死后,也埋在伯的山崗上,那么,墳墓上早晚會生長出白茅草,也就是詩人舒婷歌吟的鳶尾花,在春天的風中飄飛。那些細小的飛絮或許就是我的詩句,寫在山崗上,寫在村莊的一個角落里。
當我的魂靈踩著黃土在山崗上漫步,我會讀到我的詩句。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