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伊妮
如題,“牧歌”一詞似乎是不恰當(dāng)?shù)?。談起田園牧歌式作品,我們多會想起《德伯家的苔絲》之類英倫作品,而《邊城》之美,卻如六朝煙水,清澈淡雅。然兩者之間,那份安寧閑適卻是相通罷。
初讀《邊城》,也許是在小學(xué),具體些的都已記不清了,只是腦海中常浮起那個“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的女孩模樣?!按浯洹薄菚r我已是大孩子,自以為世事已通,對于鄉(xiāng)村風(fēng)土人情很是不屑,兼之沈老的語言質(zhì)樸, 不同于平日接觸的,因此也就離開了,離開那個極簡單極靜默的世界。
再拾起書來,大約是在和“翠翠”一般大的年紀(jì)了。十四五歲,雖只有蒼白寂靜的青春,可也只能任憑少女心思百轉(zhuǎn)千回如茶峒白水。那個川、湘、黔交界處的臨水小城的風(fēng)物。人情顯得那樣純,那樣美。正如沈從文自己所言“一切充滿了善”,《邊城》著眼于普通人、善良人的命運變遷,“然而處處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也難免產(chǎn)生悲劇”。這時的我,有嘆惋,有惆悵,會牽動于翠翠的情竇初開,會感動于翠翠與老船夫之間祖孫的脈脈溫情,會哀傷落寞于“那個讓她的靈魂在夢里輕輕浮起的人,也許明天就回來,也許永遠(yuǎn)都不回來”。彼時的我,續(xù)《邊城》,如身臨桃花源,眼中溢滿人間仙境的美好,卻渾然忘了,作者的妻子也曾對其產(chǎn)生懷疑,“這寫的到底真不真?”“你怎么不問它美不美?”,作者心里,亦存著一份猶疑與無奈罷。
近來,又重溫經(jīng)典,讀了沈從文與他的《邊城》。沈從文,湘西作家,較之其情書出名的,是他身上深深烙印的湘西印跡,我曾后悔未去過鳳凰,卻也心中慶幸,想此“鳳凰”非彼“邊城”倒大掃我興。湘西之于從文,是故土,是夢境,是其靈魂永遠(yuǎn)的歸宿。他自己亦如是說,“我前半生活在湘西,后半生活在對于湘西美好的依戀中”,由是可見,他濃郁得比解不開的鄉(xiāng)愁了。正如孩童對于母乳的依戀,男子對于情人的難舍,沈從文于上世紀(jì)四五十年代飽受政治迫害神志不清之時口中仍喃喃“我要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此番深情,寫出《邊城》這種作品也不足為奇了。
而沈從文其人又表現(xiàn)出十分理想化的一面。其筆下的《湘西》《湘行散記》《邊城》等無不呈現(xiàn)“君子田”樣貌。而其作品中無一例外的黝黑皮膚,清澈的眸的姑娘,實則是其妻為原型。課堂一瞥后的窮追不舍,“請鄉(xiāng)下人來喝杯甜酒”的甜蜜清新,“ 我一生行過許多的路,看過許多的云,喝過許多不同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紀(jì)的人”的情深款款,旁人看來自是恩愛美滿,可其中情狀,那些摩擦、苦悶、隔閡又有誰解?一心讓翠翠等待歸人的作者,何嘗不是呢也活在孤寂與等待中?等待著,被信任,被理解,被包容,等待一份平等的愛。他的“三三”張兆和也這樣說:“從文與我這一生,究竟是幸還是不幸……他死后我整理他的文稿,才算是真正理解了他一些?!?/p>
理想化的愛情,年輕時以為活在云端,可生活的磨礪,學(xué)識、出身的差異卻使兩人漸行漸遠(yuǎn)。較之張家四姐妹中其他張元和、允和、充和夫婦,又或比之錢鐘書楊絳夫婦,沈張二人顯然沒有那么幸福。一個人的癡心不悔終究抵不過兩個人的情投意合。
沈從文寫《邊城》,寫自己對故土的鄉(xiāng)愁與羈絆 。同時期的作家,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以青年形象從故鄉(xiāng)出走,試圖掙脫封建禮教的禁錮;魯迅同樣執(zhí)筆描故鄉(xiāng),可他筆下的不是翠翠、儺送、大佬、爺爺?shù)葮銓嵣屏监l(xiāng)下人,而充斥著孔乙己、比老栓、假洋鬼子、趙七爺?shù)炔♀筲蟮幕钗?。沈從文堅定,魯迅彷徨;沈從文理想、浪漫;魯迅清醒、焦灼;沈從文是相?dāng)單純的文學(xué)家,魯迅還兼著最為沉重的思想家。
蕭紅不是思想家,她是自己口中“丟了故鄉(xiāng)”如云漂泊的離人,她筆下的呼蘭河風(fēng)物人情亦甚是動人。那個與祖父在菜園子笑鬧的小女孩,卻也只是她客居香港孤苦無依時回憶童年的美好幻象。滿篇盡是蕭索,滿紙俱是離情,終比不得從文的邊城簡單美好。
我愛極這份質(zhì)樸,愛極從文對故鄉(xiāng)“盲目”深切的愛。細(xì)細(xì)品來,“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如一支牧歌,且聽且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