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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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故事的機器人”
——論飛氘的小說寫作
○任瑜
如果我們將飛氘稱為“科幻作家”,那么,在談論他及他的作品之前,就需要解決這么一個問題:在什么樣的語境(CONTEX)中進行這種談論更合適?也就是說,我們是選擇類型文學寫作的話語背景,還是將之放置于一個更宏大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語境之中呢?
在通常情況下,科幻小說被視作“類型文學”,而且,是一種比較特殊的類型文學,特殊在其必不可少的“科幻”元素或成分。科幻小說一定會包含一種或多種“科幻事件”,這是它之所以成立的必要條件,否則,就不成其為科幻,自然也就不成其類型了。亞洲首位獲得雨果獎的科幻作家劉慈欣曾說,科學的神奇感和科技帶來的對未來的向往,是“科幻文學生命力的源泉”。可是,這類“科學的神奇感”和“未來向往”,并不是光憑想象或?qū)懽骷寄芫涂梢垣@得的,它們必定依賴也關(guān)涉一定程度的科學技術(shù)知識。因此,不同于推理、懸疑、玄幻或青春小說等其他的類型文學,科幻小說的完成需要借助實實在在的科學素養(yǎng)和背景??梢哉f,不具備相應的理工科知識,很難寫出真正的科幻作品,至少寫不出“硬科幻”品質(zhì)的作品。這也是科幻文學的寫作在專業(yè)技術(shù)上所具有的難度。但是,承認并肯定科幻文學中的科技知識因素,并不意味著我們一定要討論它們。是的,科幻小說中的“科幻情節(jié)”和“奇跡”,在很多時候,都是現(xiàn)代科技發(fā)展的預測和“預演”。許多曾經(jīng)只能在科幻小說中出現(xiàn)的場景和設(shè)想,已經(jīng)逐漸被當代的科技所實現(xiàn),比如,人工智能、星際考察、基因轉(zhuǎn)變、克隆?,F(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日新月異,已全面滲透到我們的生活之中,姑且不論這發(fā)展的后果有怎么樣的利弊,對于普通人如我們而言,已經(jīng)不會輕易地去懷疑它所具備的可能性和無窮潛力了。也許正因為如此,當我們面對科幻小說中或大或小、或異想天開或有據(jù)可依的“科幻事件”時,可能覺得新鮮或有趣,可能會贊同或不以為然,卻不再大驚小怪地感到神秘,更很少一板一眼地辨析和質(zhì)疑其現(xiàn)實可行性。總的來說,我們肯定“科幻因素”對科幻小說具有“定性”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甚至也肯定其可能性,但是,我們也明白,它們在文本意義上更多起到的,是載體、工具、表達手段之類的作用,因此,除非是從微觀上進行具體的專業(yè)性的科技探討,我們很少將它們納入小說文本的談論范圍之內(nèi)。那么,如果不去討論那些使之成為“類型”的科幻因素,我們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在類型文學的框架內(nèi)討論科幻小說呢?
具體到飛氘的作品,我們的選擇其實更容易。不管是《純真及其所編造的》《講故事的機器人》還是《中國科幻大片》,包括《去死的漫漫旅途》,基本上都不能簡單地稱為“科幻小說”。對于這些作品而言,“科幻小說”的命名和歸類,顯得不夠公平。究其原因,倒也并非如飛氘自己曾笑言的,它們是“披著科幻的外衣寫奇幻,披著奇幻的外衣寫青春”,而是因為,在這些作品里面,有科幻,有奇幻,有青春;有神話,有寓言,有“史記”;有現(xiàn)實,有歷史,有未來;有自然,有社會,有個體;有哲學,有現(xiàn)象,還有一些復雜的不知該如何命名的想象、思考和表達??傊?,它們并不是嚴格意義上“正常”的科幻小說。如果從單一的類型寫作的角度來討論這樣的創(chuàng)作,必將出現(xiàn)令人遺憾的偏頗之失。所以,最恰當?shù)姆绞?,應該是將這些作品放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宏觀背景下進行閱讀和分析,由此我們才能較為全面地觀察,或者說揣摩到一個寫作者及其作品的文學性表現(xiàn),包括其可能的內(nèi)涵。
先從故事說起。小說要不要講故事?小說和故事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小說作者在什么意義上是“講故事的人”?諸如此類的問題已經(jīng)有過無數(shù)次的爭論。總結(jié)下來,比較穩(wěn)妥的說法是,小說可以講故事,也能夠講故事,但小說不是為了講故事?;蛘哒f,小說不止于講故事。因此,優(yōu)秀的小說不一定就是把故事講得好的小說,但是,將故事講好的小說也可以是優(yōu)秀的小說。小說的優(yōu)劣之分不在于是否講故事。事實上,對于通常定義下的科幻小說而言,要不要講故事根本就不是問題。它一定要講故事,而且講的不是一般的故事。不管它是硬科學型的、未知世界探索型的、玄想型的,還是科幻與奇幻交織型的,都必須通過故事的類型來標示自身的性質(zhì)。故事性強是科幻小說乃至類型小說的普遍表現(xiàn),讓人讀得酣暢淋漓是它們天然的使命,卻并不必然是它們作為文學書寫的缺陷和弱點。在故事性強這一點上,飛氘的寫作倒是非常符合科幻小說的要求。而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說,不管他是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科幻作家”,他肯定是一個獨特而出色的故事講述者。
《講故事的機器人》中的飛氘,就像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魯佐德,向我們講述著各色各樣的奇異故事,而且講得繪聲繪色。但是,他顯然比山魯佐德更具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畢竟,他講的是“科幻”故事,講究的就是天馬行空。所以,我們也不必驚奇于他的故事比山魯佐德的還更奇異,更新鮮,也更多變,這本就是當代科幻小說應有的魅力。我們應該驚奇的是,寫出《講故事的機器人》的飛氘,自己分明就是一個“講故事的機器人”,竟能層出不窮又邏輯通暢地編織出各種各樣的事件和花樣翻新的情節(jié),以至于全書的二十二個故事,讀起來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那么多。從古代王國到現(xiàn)代社會再到未來世界,從茫茫宇宙到渺渺塵埃再到蕓蕓眾生,從天地之初到世界末日,從宏偉的星際景觀到細微的日常煩憂,都被飛氘用不同的方式和風格講了出來。他為國王造出了能源源不斷講故事的機器人,把縮小的狙擊手隱遁在鞋子里,還讓困在“不存在”之地的飛船艦長吃掉了指揮部高層的身體;他讓未來的自己給以前的自己寫信指引人生道路,讓戰(zhàn)爭狂魔的大腦離開軀體而活出新生,又把赫爾墨斯逼成了在星球上潛伏的間諜。跟著他變化多端的故事,我們時而上天,時而入地,一會兒看盡滄海桑田,一會兒歷經(jīng)天地巨變。他讓我們目睹了星際戰(zhàn)爭,也看到了人世冷暖,見識到陰謀和偉業(yè),也聽聞了悲傷與絕望。如此這般穿梭在飛氘的故事之間,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空間似乎失去了限制,你不由會產(chǎn)生一種“無限”的錯覺。不,也許不是錯覺。因為,你可能不知道飛氘下一篇要講什么,但你會相信他能夠一直不停講下去,而且,就像山魯佐德那樣沒有重復。因為,他這個講故事的機器人還長有翅膀,豐富的想象和廣闊的視閾就是他的兩扇翅膀,能夠載著他,還有我們,飛向似乎無邊無際的故事空間。
《中國科幻大片》則是飛氘的《故事新編》。也許如今的我們已無從斷定魯迅先生是怎樣寫出《故事新編》的,但我們能夠斷定,飛氘是把腦洞開到了天際,開到了地底,開到了遠古,也開到了未來,才寫出來《中國科幻大片》的。這是內(nèi)容出人意料的一部作品。即便你不驚詫故事還可以這樣編,你也會驚詫科幻竟可以這樣寫。在這部書里,我們曾經(jīng)熟悉的那些上古神話、歷史典故,將變得陌生、詭異,同時又綺麗、壯闊。除了飛氘,又誰能夠想象得到,原來盤古頂天是因為遭遇了宇宙收縮,后羿射下的乃是衰變成紅巨星的太陽,而夸父逐日飛奔之時切割著地磁感線能產(chǎn)生巨大的能量。我們看到,這混沌的宇宙、融合的天地、裂變的人間以及曲折的歷史,因為被飛氘注入了現(xiàn)代科技的元素和神出鬼沒的想象,呈現(xiàn)出驚心動魄、宏偉瑰麗的新異面貌。在飛氘筆下,孔子乘坐墨子做的熱氣球登上了泰山,把天摸裂后穿越到了八千多年后,這期間人類經(jīng)歷了二百多次的滅亡,而夫子仍在苦苦思索“道”之所在。飛氘還偷天換日,把我們看過的那些西方科幻大片改編成了中國故事,別出心裁又鮮明形象地勾畫出那些紛亂的歷史片斷、波瀾壯闊的重大事件以及各具風采的歷史人物。于是,人類成了女媧造出來的弗蘭肯斯坦,鐵木真變成了鋼鐵俠,眉間尺是終結(jié)者;乾隆皇帝在避暑山莊獵殺恐龍,鄭和在星際旅行,杜甫在世界末日拼命地建造可庇護一百萬人的廣廈,周樹人則在異次元殺陣的無解魔方中孤獨地奮戰(zhàn),而花果山上的仙石則成了讀取真經(jīng)拯救世界所需要的第五元素。如果說上述的改編之中多有戲謔的黑色幽默,那么,將卡夫卡筆下荒謬的城堡故事改編成中國式的“鐵籠子”故事,則更顯敏銳和沉痛。《中國科幻大片》中盡是這般玄幽而奇魅的故事,散發(fā)出憂傷乃至是悲壯的沖擊力,讓我們認識到一個鬼馬精靈、不同尋常的飛氘。
《去死的漫漫旅途》是目前為止飛氘所寫的篇幅最長的一部作品,講述的是一群不死的機器戰(zhàn)士執(zhí)著追尋死亡的故事。戰(zhàn)無不勝的軍隊走遍了全世界,依然不知道什么是死亡。當他們經(jīng)歷了人間的百變漸漸有了自主意識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生,也終于接近了死。這個故事包含了許多飛氘式的元素:天地的巨變和時間的流逝,歷史的無情和生活的無常,人性的可悲和文明的荒誕。在一個廣闊的時空中,飛氘編織進了歷史和現(xiàn)實的結(jié)合、自然和社會的結(jié)合、人和機器的結(jié)合,還有真實和虛幻的結(jié)合、短暫和永恒的結(jié)合、生和死的結(jié)合,也華麗麗地編織出自己獨有的博大又詭麗、靈動又沉重的故事風格。
相比上天入地、漫無邊際的內(nèi)容,飛氘對故事的講述方式也同樣有些不可捉摸。通常情況下,他喜歡用一種帶有調(diào)侃意味的語言,向著高潮勇猛地沖過去,直至最后結(jié)束,而這期間他的腔調(diào)又是多變的。他有著非常寬闊的話語頻道,能夠時而華麗,時而簡潔,時而幽默,時而質(zhì)樸,時而空靈,時而辛辣。所以,我們時不時就能看到一些具有散文風格或詩歌意味的片斷或章節(jié)。但是,不管是在哪個頻道中行進,他都可以在宏觀和具體、細節(jié)和概述、緩慢和快速之間來回跳躍、轉(zhuǎn)換,具體依情節(jié)推進的需要而定,同故事的內(nèi)容一樣往往不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幸運的是,他的跳躍還是靈活的,轉(zhuǎn)換也是自如的,沒有明顯的磕絆或滯塞。如果說多變的腔調(diào)來自他講故事的天賦,順暢的切換則源于他對敘事的掌控力和敏感度。具有這樣的天賦和能力,自然可以寫出風格多樣的故事,就如我們看到的這些,有宏偉的,也有玲瓏的,有沉重的,也有輕悄的,有深情的,也有冷峻的,有詼諧的,也有悲傷甚至絕望的。
飛氘是那種傳統(tǒng)型的講述者,多采取有限的上帝視角。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就像個隨性的“說書人”,從引子開始,有時嘩嘩地推進情節(jié),有時轟轟地烘托場景,有時細細地表達情緒和感受。說到興起就洶涌而出,時間緊促就簡練略過,總是能胸有成竹地引導、操縱著聽眾,跟著自己的講述曲折地前行。顯然,“說書人”飛氘并不是克制型的敘述者,也不是講求結(jié)構(gòu)的敘述者,他憑著敏銳的感受和準確的直覺就能流暢地推動著故事順勢而行,所以,很難確定他有什么穩(wěn)固的敘事節(jié)奏和結(jié)構(gòu)。對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者,即便是純粹的科幻小說寫作者來說,如果不能將這種現(xiàn)象提升為敘事風格,就很可能會被視作技術(shù)上的一種不足。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具有強大的敘述能力——不管是以傳統(tǒng)的方式還是先鋒的方式,就已經(jīng)具備了成為優(yōu)秀小說家的條件之一。即便是那些不認為小說應該講故事的人,也不會否認,敘述能力是小說寫作最根基的一個要求。
就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像飛氘這樣具有強大表達力的青年作家倒也并不鮮見?!捌吡愫蟆敝蟮男乱淮鷮懽髡撸还苁乔啻鹤骷?,“類型”作家,還是已經(jīng)轉(zhuǎn)型的前青春作家,抑或是所謂的“主流文學”作家,不少都具有出色的文字表達力和敘事技術(shù)。飛氘作為一個選擇科幻為其書寫領(lǐng)域的寫作者,在這一方面實不弱于同輩中的佼佼者。事實上,他對傳統(tǒng)的“故事”式敘述的自覺賡續(xù)和熟練掌握,反倒是他在寫作上的一個實力型的優(yōu)勢。
當然,好的故事講述者,不一定就是好的小說寫作者。我們都知道,讓小說產(chǎn)生質(zhì)的飛躍的,是溢出故事的那些東西,是文本比文字多出的那些東西,比如我們通常所說的或輕盈或沉重的“精神品質(zhì)”。所以說,故事講得豐富迷人,并不是飛氘的作品“超越”類型寫作的資本和原因。事實是,飛氘的小說,既有好看的故事、又有多元而深刻的表達與內(nèi)涵。而且,故事本身和故事之外的表達非常契合,相得益彰,共同形成了超過兩者之和的效果和魅力。更重要的是,這些故事所承載和顯現(xiàn)的東西,可以讓人如有所悟、若有所思,產(chǎn)生共振和共鳴,發(fā)現(xiàn)同感和同情。這才是飛氘小說的成功之處,也是它們不再是純粹的科幻小說的主要原因。因為,在這個時候,“科幻”以及故事,不論多么精彩,都已經(jīng)退化為背景與舞臺了。
我們并不需要仔細辨別就能發(fā)現(xiàn),飛氘借由對各種故事的講述,表達了對許多事物的思考和感受,包括對宇宙和眾生、對人類文明和歷史進程以及當下現(xiàn)實的困惑與反觀、質(zhì)疑和顛覆。幾乎他的每個故事,都是在直白的話語之外另有隱含的話語表情,或者是隱喻,或者是象征,或者是影射,或者是反諷。問題在于,一方面,有些主題,在不同的篇章里都有體現(xiàn)和反映,另一方面,在同一個故事里,又常常包含了不同的問題及思索。所有這些表達聯(lián)合起來,在整體上形成了一種具有和音效果的“復調(diào)”,在作品中奏聲響亮,這就是飛氘的敘事美學。這種“復調(diào)”的繁復雖然不容易被條清縷析地辨析,但其主要“旋律”還是非常明確的:宇宙的秘密、存在的意義、自我的確定、虛與實的本質(zhì)、戰(zhàn)爭和人性的無稽,還有蒙昧與文明的交合、機器與人的糾葛、個體與社會的關(guān)系以及死與生的含義。
這些“旋律”看起來似乎頗為宏大,但是,具體到一個個故事中,就變得可觸可感了。我們可以鮮明地感受到飛氘對那些既定觀念的戲謔和消解。比如,戰(zhàn)爭惡魔在身首分離后,竟可以成為平和的智者,而民眾為了“正義”所懲殺的,不過是個豬頭。比如,后裔、盤古、夸父是一個個“鷹熊”——這個詞本身就帶著毫無遮掩的調(diào)侃意味,他們的身軀巨大到了滑稽的程度,生命力強大到可以避免死亡,但內(nèi)心仍充滿孤獨和迷惘。面對自然和宇宙的惡變,他們的無能為力令人可悲,他們堂吉訶德式的義無反顧又令人可嘆。飛氘眼中的英雄尚且如此,普通人就更為不堪了。人們像螻蟻般活著,既愚昧又弱小,生命瞬時就會湮滅。但是,為了生存他們可以向單細胞物種退化,所以又強大到能夠生生不息。而在人類與機器的競爭中,人類勉強的勝利只是因為使用了可鄙的“狡猾”技能。
我們也能明確感受到飛氘對宏偉的人類“理想”、社會、文明乃至人類本身的懷疑與顛覆。在飛氘的筆下,戰(zhàn)爭是因為人們的無聊和可笑的欲望,與善惡、對錯無關(guān),同丑陋和愚昧相連?!按笸澜纭弊罱K是個黑洞,星球帝國的統(tǒng)一就是為了再次走向分裂。至于所謂的文明和發(fā)展,它們最終指向的是人類的滅亡,而且文明越發(fā)達,人類就離滅亡越近。就像你不曾料到金字塔是由螳螂建造的,偉大和齷蹉之間也本有著出乎我們意料的連結(jié)和轉(zhuǎn)換。在這樣的世界中,人們甚至都沒有能力覺察自我的迷失,只有“英雄”如后裔、“圣賢”如孔子等,才會苦苦追問:“我”是誰?
我們還能切實體會到飛氘對生與死的終極命題的哲學思考。何以為生?何以為死?不死的戰(zhàn)士在追尋死亡的漫漫旅途中,終于明白“不知生焉知死”,存在的意義不是活著,或者說,活著的價值不在于存在。而生存的最有力證明,是自我意識和自由意志。這種超越現(xiàn)世的哲學命題,也是飛氘情有獨鐘的悖論之一。他喜歡在作品中通過大大小小的悖論來書寫困境:如何讓不死的人死去、如何在一個不存在的地方存在、如何服從“不再服從”的命令,等等。在數(shù)篇小說中都有這樣的情節(jié):人們先是設(shè)置了定律,然后自身陷入定律之困,又不得不在定律的規(guī)則里尋求反定律。定律與反定律形成了悖論,最終導致的是無解的悲劇。其實,這些悖論既是哲學之困,又何嘗不是現(xiàn)實之困、自我之困。
由此,我們也感受到了飛氘是怎樣一個矛盾體。在他的戲謔和調(diào)侃背后,是沉郁憂慮的心懷。他那些空靈而異端的想象,來自于嚴肅而認真的思考。是的,他嘲諷,因為所謂的人類文明不但不是救贖,反而是刺向自身的利劍,人們竟還在一次次試圖依賴文明的發(fā)展對抗文明自身造成的毀滅,不免可嘆可悲。但他的嘲笑也是一種無奈而尷尬的自嘲:我們明明知道,相對于宇宙,生命微渺如粉齏,但我們?nèi)苑趴v自己的本性,在宇宙這個舞臺上上演著無意義的各類爭斗和無意義的茍且生存,委實可笑可憐。他在深深地疑惑,為什么人類的發(fā)展進程,總會出現(xiàn)這樣進化和退化合為一體、文明與蒙昧共生共存、本質(zhì)和形態(tài)時時轉(zhuǎn)變的混亂和困境?他也時時感到絕望,因為發(fā)現(xiàn)諸多的困境都是無解的悖論,就如天地總會毀滅、人類終會滅亡,救贖之道比刀鋒更難越過。但他又會在絕望之中生出悲憫和希望,畢竟,面對一次次的毀滅,人們沒有完全的自我放棄,而在毀滅之后,還可能有一次次的重生;畢竟,世界不盡是荒誕與虛無,人類不盡是螻蟻和卑劣。最終,他找到了一種既玩笑又不乏認真、既有趣又不無悲傷、既悲觀又不乏樂觀、既天馬行空又無比真實的美學方式,把自己的糾結(jié)、矛盾和困惑表達出來。
飛氘還是個具有強烈歷史意識的寫作者。在自我色彩濃厚具有青春寫作性質(zhì)的《純真及其所編造的》之后,他就不怎么表現(xiàn)個體的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了。與其說這是因為他選擇了科幻這樣一種超脫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寫作類型,不如說他是更喜歡將疑惑和思考放入一個大如人類社會歷史進程的框架之內(nèi)來表達。從他的作品來看,他是意圖在一個從天地初始到世界末日的時間跨度內(nèi),在一個宇宙星系的空間范圍內(nèi),通過種種悲愴的困境和荒誕的悖論,展示人和人,人和社會,人和自然,人和宇宙的關(guān)系與歷史境遇。然而,我們也不能因此就說,他的寫作與現(xiàn)實的自我經(jīng)驗沒有關(guān)系。畢竟,所有的疑問和表達都來自于現(xiàn)實、來自于自我意識,所有對世界及未知的幻想,都根源于定位自我的潛在需求,延伸開來,也是為給包括自身在內(nèi)的人類找到在歷史時空中的方位。就像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所指出的那樣,所有的外部冒險,其實都是對內(nèi)心的探索。
在當代文學發(fā)展的進程中,我們曾反復追問,小說應該寫什么?客觀地描述和反映世界與生活嗎?不,那至少已不是現(xiàn)代小說的使命和榮光了。其實,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對小說這一藝術(shù)形式而言,寫什么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表達出了什么、通向的是哪里。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曾說,小說的中心是“一個關(guān)于生活的深沉觀點或洞見,一個深藏不露的神秘節(jié)點”。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小說寫作者的任務,應該是表達自己的觀點或洞見,而他的目標,應該是讓讀者感受或接近這個“神秘節(jié)點”。這就像是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中所要求的“文以載道”。從這方面而言,不管是科幻、懸疑等類型小說,還是所謂的“主流文學”“嚴肅”文學,在本質(zhì)上并無差別,它們都是要通過各自的表達方式,書寫和傳達自己的“洞見”、自己的“道”。當然,這些“道”,已經(jīng)并不必然是某些明晰的理念和現(xiàn)世的經(jīng)驗,或者普世的真理與正確的價值觀了,甚至也不必然是明確的價值判斷與情感選擇。就飛氘的作品而言,不管他寫作的醉翁之意在不在“道”,也不管他是不是明了自己表達的“道”,他那些獨特的“道”已然在文中,隨文而生,已經(jīng)被表達,也已經(jīng)被感受了。也許這就是翁貝托·??扑f的,“作品比它的作者更富智慧”。無論如何,不管飛氘所創(chuàng)作的是什么“類型”的作品,他已在實踐中完成和達到了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寫作者應負的任務與目標了。
其實,不管是從什么背景來衡量,飛氘的寫作都是特異的。很顯然,他與同時代的其他寫作者之間,并沒有多少明確的共性。這一點,我們完全可以視作他的能力,或者說,實力。我們也不能否認飛氘的寫作視野是寬闊的、氣勢是宏大的、感覺是敏銳的,他的問題意識不為概念所囿,也不為類型所困,再加上表達的天賦和能力,他的書寫領(lǐng)域可以非常廣闊,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也可以非常豐富多元。如果再有更為節(jié)制、精煉、講究的敘事,那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寫小說的“機器人”。也就是說,他在文學道路上的冒險和探索,完全可以像他所想象出的宇宙天地一樣大膽而精彩。就他目前已完成的作品而言,與其說是他的書寫給科幻小說的寫作增加了新的元素和方向,倒不如把目光放得更深遠一些,說他為文學寫作的可能向度增添了新的系數(shù)。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
本欄目責任編輯張韻波
陳惠芳
1963年1月生于湖南省寧鄉(xiāng)縣流沙河。1984年畢業(yè)于湘潭大學中文系?,F(xiàn)任《湖南日報》科教衛(wèi)新聞部主任。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新鄉(xiāng)土詩歌研究會主席。
1987年春,與江堤、彭國梁創(chuàng)立“新鄉(xiāng)土詩派”,被稱為“三駕馬車”。1993年參加《詩刊》第11屆“青春詩會”,1996年獲第12屆“湖南省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重返家園》《兩棲人》等詩集,主編《新鄉(xiāng)土詩派作品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