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降
1.背井離鄉(xiāng)
衛(wèi)南星,仔細回想起來,我是從七歲那年才開始討厭你的。
那年,家里忽然來了一個很厲害的女人,她帶著一幫人,把家里所有的東西包括我的玩具娃娃全砸了。
她罵你賤得要死,又罵我是小三的女兒,同樣賤。
在我似懂非懂的羞憤中,她還指著你的鼻子說,如果你不帶著我滾得遠遠的,她就讓我沒學上。
最令我惱火的是,做了那么丟人的事情的你,沒骨氣得要死,只沉默了幾分鐘就開始收拾行李,打電話賣房子。
兩天之后,你竟真的帶著七歲的我離開了家鄉(xiāng)。
山山水水一路顛簸,車窗外溫潤的青山綠水漸變成了北方干燥粗獷的麥田。
懷著驚惶、怨恨、不甘,還有對未知的將來的恐懼,到達了那個到處是人卻鄉(xiāng)音難覓的火車站后,我站在兩個大行李箱中間,看著故作堅強卻同樣不安的你,終于明白,背井離鄉(xiāng)這個詞原來是這樣的滋味。
連日的慌亂與將就過后,我不得不接受了現(xiàn)實:南方布置溫馨的兩室一廳變成了北方陰暗逼仄的出租屋,香噴噴的白米飯變成了難以下咽的燒餅與饅頭,你則從體面的機關(guān)職員成了一個擺路邊攤的女人,而我,必須面對于我而言高大而陌生的、整天嘲笑我普通話說得不好的北方大個兒孩子。
有一段時間我很想不明白,像你這樣又瘦又小,要臉沒臉、要身材沒身材的女人,怎么會是小三呢?
但事實就是如此,我是背著小三的女兒的惡名背井離鄉(xiāng)的。
2.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子的你
我憤世嫉俗,對你冷面以對、惡語相向。
有天吵架,你問我為什么討厭你。
因為你的過錯,不該出生的我出生了。
因為你的過錯,我像一棵風雨飄搖的小樹被連根拔起,被丟到了一個似可怕的巨人城一般的陌生城市里。
最初的那幾年,我覺得自己過得十分艱難,艱難得不懂得去理解,其實你亦然。
雖然我也并說不上家鄉(xiāng)有什么好,但那年冬天,第一次遭遇大雪紛飛、酷寒難耐的北方冬天的我,無比懷念四季如春、一雨成秋的南方小城。
那時候你收入微薄,甚至交不起暖氣費。
大年三十晚上,屋子里陰得滴水成冰,我蹲在煤球爐旁,一邊瑟瑟發(fā)抖,一邊號啕大哭。
你的雙手已經(jīng)被凍得長滿了凍瘡,為了讓我覺得曖一些,你燒了熱水倒在盆里,要給我泡腳。
我沒領(lǐng)你的情,一腳踢翻了水盆。我說:“衛(wèi)南星,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來到這個鬼地方!”
那是第一次,我叫了你的名字,也是唯一一次,我沒有叫你媽媽。
你發(fā)火了。
在那之前,不管我甩多少臉子,不管我有多無理取鬧,你都沒有對我發(fā)過火。
你緊緊抓住我的肩膀,一雙眼睛似閃著無數(shù)火光一樣看著我的眼睛;你的手冰冷徹骨,似乎能透過我的衣服滲進我的皮膚。你就那樣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說:“衛(wèi)小篆,你給我聽著,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允許你不叫我媽媽。今后,你若再敢不叫我媽媽,我絕不輕饒了你!”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子的你。
3.我只覺得你變得更加的討厭
即使在被那個兇猛的女人打了好幾個耳光的時候,你也站直了身體,眼神平靜地看那些人砸了你的家。
你沒有崩潰,甚至沒有生氣。
但那一刻,我知道你生氣了。
那天之后,我知道了你的底線——你絕不允許我不叫你媽媽。
我很想反抗你,最好一走了之。
但我既聰明又自私。我知道自己年紀太小,沒有自立能力,沒有你,我做什么都寸步難行。背井離鄉(xiāng)已經(jīng)很慘,我不想做又臟又餓的流浪兒童。于是我努力去適應學校里的生活,練習卷舌頭的北方普通話,學會與那些難纏的大個兒孩子周旋。
那時候你很也忙,你自己一個人,支撐著一個麻辣燙攤子。
你每天早上把我送到學校后,就跑去買菜備貨;中午接我回來吃飯,然后又開始忙著送我去學校;我上學后你仍然忙,傍晚,我放學后,你便開始出攤了。
不管天氣多冷,你都堅持撐起塑料棚,在街口忙碌到深夜。夏天還好一些,天氣好,夜短客人也多。但冬天就很難挨。
北方的冬天很長,路上人煙稀少,你卻不肯放過寥寥可數(shù)的幾個顧客。
做完作業(yè)后,我會被你叫到火爐邊幫忙,串個丸子、遞雙筷子什么的。
你對顧客們總是笑容滿面,對我就差很多。
你總是支使我干活,童年記憶里會出現(xiàn)的溫聲細語也再看不到了,焦躁與憤怒像最討厭的印記,一點一點刻進了你的表情,變成了你的臉。
我只覺得你變得更加討厭,只覺得你遭遇的一切都是命運對你的報復。而我只是無辜的犧牲品。
很多年之后,當我自己也被命運卷入了生活的河流,我才慢慢明白,當年那點糊口錢,你掙得多么不容易。
4.我對你怨恨更甚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長得與你很不像了。
你黑,我白;你眼睛小、鼻梁不高,而我是大眼睛、高鼻梁。我真的比你好看許多許多。
我想大概是我越來越像我的父親,你一看到我,便看到了自己以前做過的錯事,所以惱羞成怒,遷怒于我。
我對你怨恨更甚,如果不是你,我何須過今天這樣的生活。
我對你冷臉依舊,是一個表面聽話心中卻極度不忿的孩子。
但我再沒敢當面叫你的名字了,只是也不再想叫你媽媽。我能不與你交流就盡量不交流,有時候說“喂”或者“哎”,有時候連“喂”與“哎”都省了,直接說事兒,說完就沉默。
漸漸地,在這個城市里舉目無親的我們,明明是相依為命的最親的人,卻相處成了最疏離的模式。
我唯一讓你覺得高興的,大概就是讀書用功了。
其實我并不是多么喜歡功課,但我知道,當我功課好的時候,其他同學就不會欺負我,老師就會不管我穿得是否漂亮、時尚而看重我。所以,為了我自己能好過一些,我必須功課好。
你第一次把路邊攤開成了小吃店的時候,是我上中學的第一個夏天。
那個夏天,我在小吃店里幫你打雜。不管我的臉多冷,每天的顧客都很多,特別是年輕的男孩。
我偶爾看到你斥走那些搭訕的男孩時,你眼神中閃過擔憂,對我更加嚴格。
那時我竟以為你是妒忌,想你十幾歲的時候,大概比現(xiàn)在更其貌不揚吧。
5.我要耐心地等,等我有一天終于長大,有了本事后,再也不用受你擺布
開學的時候,我堅持要住校,你考慮了一天,答應了,但給我下了一個規(guī)定,不準早戀。如果我敢早戀,你就不許我再上學,而是要回家?guī)湍阍谛〕缘昀锔苫睢?/p>
我最討厭的,除了你,便是在小吃店里干活。我搭理那些來搭訕的男生,不過是想看你郁悶生氣。
我滿口答應下來了。
一開始,我還算能堅持。對男生們的小禮物、情書,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但我大概因為父愛的缺失,我覺得自己長久以來無人關(guān)懷,我瘋狂地喜歡上了一個對我示好的高中部學長。
那一年,我十五,他十七;我初二,他高二。
他成績不錯,我成績也很好。
我夢想著有一天我能和他一起考進同一所大學,然后通過努力買房買車,結(jié)婚成家,一起過上光鮮而又惹人艷羨的生活。
那時候我還得意,我是勢利自私又現(xiàn)實的女孩子,我考慮未來考慮得很長的。
為了避免被你知道,我發(fā)誓我真的很低調(diào)。我甚至不敢明目張膽地答應和那個男生約會,盡管我很想去。
但你還是知道了。
那個男生的父母對兒子寄予厚望,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兒子的舉動。他在追求我的同時,寫給另一個女生的情書被截獲,為了保護那個女生,他只說出了我的名字,他的父母便直接去了你的店里。
也不知道他們對你說了些什么,我想應該并不是什么好聽的話。那天你來學校了,也沒找我,而是去校長室,直接就給我辦了退學手續(xù)。
我滿心悲憤又驚慌失措地跑到你的面前,有許多辯解的話想說,卻被你的氣勢壓得大氣不敢出。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百六十六厘米高的我,在一百五十六厘米高的你面前,仍是當年忍耐寒冬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與心境。
你并不憤怒,只是表情冷淡、眼神似冰。你就那樣盯著我盯了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句話:“既然你那么喜歡談戀愛,就回家去繼續(xù)談吧,談到十九歲就嫁人。你嫁了人,我也就清靜了?!?/p>
我本想說“對不起,我錯了”,但聽了你的話,張開的便嘴硬生生地收住。
這哪里是一個母親應該對女兒說的話?你既不配做我的母親,我便也不必道歉。
我當時性格真是十分強硬,竟真的一個字也沒有求你,甚至看起來都沒有悔改之意,就那樣沉默著跟著你回了家。
回到家放下書包,你便讓我去整理打掃。桌子上有水漬沒擦干凈,你竟冷不丁地用筷子打在我的手指上,十指連心,那痛真是切骨入髓。
雖然我已經(jīng)比你高許多,但你自有氣勢,我心有不甘,卻也不敢忤逆。
第二天,你便把小吃店低價盤了出去,租的房子也退了。
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心里充滿了惶恐與不安,卻硬著脾氣不肯問你。
我暗暗下著決心,我要耐心地等,等我有一天終于長大,有了本事后,再也不用受你擺布。
6.我斷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心狠
你帶著我,從北邊的沈陽搬到了中國中部的開封。
還是周圍黑壓壓的火車站,還是那兩個行李箱,只是站在那兩個行李箱旁邊的我,長大了,也覺得那兩只行李箱變小了。
我們還是租房子住,你仍然每天出去擺路邊攤賣麻辣燙,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剛從南方到沈陽的時候,只是那個時候我上學,而現(xiàn)在我不上學了。
我斷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心狠,真是說不讓我上學就不讓上學了。
我也不敢出門,每天不用幫你干活的時候,我就在家里背中學課本,就那么背了兩個月之后,又開始背詞典,英語詞典、漢語詞典之類。
有一天,我終于再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和你商量,說以后不管你說什么我都聽你的,不會違背半分,問你可不可以讓我去上學。
其實,當時我心里還準備了另一句話:我還未成年,你不讓我去上學,我就去告你。
你似是看穿我的心事那般,竟然答應了,但是有三個條件:一,走讀,每天回家;二,成績必須是第一;三,不許早戀。
拜你所賜,我成了租住房子附近的那所三流初中里遠近聞名的“冰山美人”、“兇美人”。
這是男生們私下給我起的外號,因為我對所有男生都冷冰冰的,拒絕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說話。有一兩個非要來糾纏我的,我甚至動手掄起書包就打了他們一頓。
至于考第一,雖然我缺了幾個月的課,但好在我自己有背書,而且那所中學里的優(yōu)秀學生實在鳳毛麟角,于是,原本只能算比較優(yōu)秀的我一下子就出類拔萃起來。
7.擺脫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努力于功課
每個周末我都會被你逼著一起去擺攤,你負責招呼客人,我負責在那里串丸子、青菜,燙粉絲、豆腐。
攤位就在學校附近的街上,很多同學都見過甚至吃過我做的麻辣燙。偶爾我從校園里走過,也會有幾個男生吹著口哨說:“喂,看到?jīng)],那就是西街口那個麻辣燙西施?!?/p>
我覺得很丟人。
但擺脫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努力于功課。
努力考上一個很好的高中,再努力考上一個超級好也超級遠的大學,我才可以再也不要和你在一起。
十七歲,我考上了離家很遠的高中,在河南的省城鄭州,離開封七十公里。
你炒著麻辣燙的調(diào)料,哼了一聲,然后對我說:“怎么,覺得自己翅膀硬了,想遠走高飛了?”
我沒作聲。我考上了,你就說你送不送我去吧。
讓我恨得半夜都會驚醒的是,你竟不肯送我去那個好高中,而堅持讓我在一所位于家附近的可以給中考高分的我免學費的普通高中入學。
我默默地收好省城高中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才算沒把怨恨你的眼淚流出來。
高中三年,我的生活與初二、初三時毫無區(qū)別——天不亮便早起去上學,午餐在學校匆忙對付,晚上晚自習下課后就回家。
拜我過分出色的外貌所賜,我招惹了不少麻煩。從學校里的混混學長,到來路邊攤吃東西不付錢的小流氓,韭菜一樣,一茬兒接一茬兒。我再冷漠,似乎都趕不跑他們。
8.故人風采依舊,你卻風霜滿面
我生怕你生氣,會再度拒絕讓我繼續(xù)讀書,所以我平時總是低頭走路,把齊耳短發(fā)拔下來遮住半邊臉。
幸好,你的生意有了點起色,你新開的小吃店就在學校與我們租的房子那段路的中間。每天你都會營業(yè)到很晚。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寧愿多付租金特意將店面開在那里的,就只是為了不讓我獨自走夜路回家。
我下了晚自習,走五分鐘路便到了店里,陪你招待完最后一批客人,再關(guān)門一起走十分鐘路回家。
每天晚上十點多,你騎著小電動三輪,我和調(diào)料、米面一起坐在后頭,一棵一棵地把路燈下的法桐樹甩在了身后。
一路上我們很少說話。你有時候生意好,會想多與我說幾句,但總被我的只言半語嗆了回去。
那時候的我,既幼稚又自私,總是認為做你的女兒真倒霉,活成了這樣沒出息的樣子。
更多的時候,我心里暗暗地一遍又一遍下著決心:我一定一定要遠離你,一定一定要遠離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
高二下半學期,你終于在開封買了一個小房子,只有三十多平方米,小得可憐,屋里放了一張雙層床后,幾乎連轉(zhuǎn)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但你很高興,用平時收集的碎花布,把屋里布置得很蘿莉。
第一天晚上搬進去的時候,你還炒了兩個菜,開了一瓶啤酒,晚上竟然還興奮得睡不著。夜很深了,我聽到你在下鋪喃喃地說了一句:“解決了你的戶口問題是大事呀,這樣你就不用回去參加高考了?!?/p>
你似乎,很害怕我回那個南方小城里去。
其實,在外奔波了十年,隨著你搬過好幾次家,我對那個我生活了七年的南方小城的印象已經(jīng)消失得差不多了。
我習慣了北方四季分明的氣候,也習慣了燒餅與饅頭,偶爾吃一頓米飯,也是因為新鮮而不是因為執(zhí)著了。
我察覺到了你對于讓我回到那個小城的抗拒。起初我一直以為,是因為當初那個兇狠地砸了我們家的女人所致。
直到我親生父親出現(xiàn),我才隱約覺察你一直未嫁,不但是因為我,還有可能是因為你還喜歡著他。
我的身高像他,眉眼像他,只是更為精致。
我的父親高大而俊雅,如果不是一臉病容,當真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帥大叔。這樣的男人,年輕時一定令不少女孩著迷。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地嘲弄你:像你這樣的普相女,十成是暗戀對方未遂的那一類。
到今天故人風采依舊,你卻風霜滿面,所以你才害怕我回去。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就連當初那個來打罵你的原配也比你更好看,更能與他相襯,他卻與你有了我這個私生女,如果不是玩笑,他對你這個舊情人,對我這個女兒,多少也有點感情的吧?
他出現(xiàn)時,你那樣子,嘖嘖,真是眼睛直了,整個人都呆了。
當時,你手里正提著半包面粉,一下就掉到了地上,白色的粉煙四起,襯得在歲月的摧殘下已然淪為中老年婦女的你尤其狼狽。
9.以前我總覺得這世界上沒有公平,但其實世事都是公平的
“衛(wèi)小篆!上學去!”大概是因為我在旁邊,你很快收拾了心情,十分強硬地支開了我。
我很想逃學去偷聽一下你們會說些什么,但是我不敢。我怕你一瘋起來,連大學也不讓我考。
我猜,你拒絕我的親生父親時應該非常堅決。
所以,他才會單獨來見我。
他在校門口等我,說有些話要對我說。
他說他時日無多,膝下無兒無女,雖然這樣做會覺得對不起你,但他希望我能回去認祖歸宗。
我動心了。一來因為我迫切地想離開你,二來因為我看得出來,他的經(jīng)濟條件真的比你好太多了。十八歲的我虛榮至極,覺得與你在一起時的困窘是世上最難以忍耐的事情之一。
雖然我跟他走的話,對于養(yǎng)了我十八年的你很不公平,但這世界從來就是不公平的,不是嗎?
“你要跟他走?!蹦阏f這句話的時候,頭也不抬。你在剁肉餡,一刀一刀,手腕用勁密而狠。她用的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嗯。”我應得又快又急,怕自己改變主意,也怕你發(fā)脾氣不肯讓我走。
你剁著肉餡的刀落得更密更狠,那聲音震得我的心七上八下,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好一會兒,你終于出了聲。
“走吧。走了就不要回來了?!?/p>
我拿著簡單的行李出門的時候,聽到你在后面說了一句:“都是死沒良心的家伙!”
我?guī)捉罎?,跑下樓的時候,像落荒而逃的逃兵。
我那時候是這樣想的,我以后一定給你多寄點錢。我有你的地址、你的銀行卡號,我一定一定會多給你寄點錢。
到樓下要鉆進父親的司機打開的車門的時候,我聽到你在樓上喊了一聲:“衛(wèi)小篆,有事就回來,別死擰。”
你的聲音怪怪的,似有哭腔,我從未聽過。
我沒敢應,也沒回頭,像你說的,真是像足了死沒良心的白眼狼。
以前我總覺得這世界上沒有公平,但其實世事都是公平的。
比如我背叛拋棄了你,便遭遇了我以前所沒有經(jīng)歷過的艱難。
父親家確是那個南方小城的望族富家,但我的日子并不好過。
健在的祖母嫌棄我是外面的女人的私生女,說我長得一臉妖艷邪俗,對我十分不喜。
父親的妻子,當年那個兇惡驕橫的女人現(xiàn)在是掌家主母。她對我十分苛刻,而且在我回去兩個月之后,她通過科技手段,在四十五歲高齡成功懷上了雙胞胎。隨著她的肚子一天一天見大,父親投在我身上的目光也越來越少。
更令我沮喪的是,沒有了你的鞭撻,我似乎連學功課都失去了動力。在父親的龍鳳胎兒女出生的那個夏天,我竟然高考落榜了。
父親并沒有趕我走。他的妻子也沒有,她只是強行為我介紹了一個她的生意伙伴作為我的“男友”。對方中年喪妻,很快下了豐厚的“聘禮”,并且不顧我的反對定下了結(jié)婚的日期。
那個眼神猥瑣的中年“男友”來接我去“約會”,我拒絕出門,祖母便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想過很多辦法逃跑和反抗。
最初,父親確實站在我身邊,慢慢地,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有限的精力被可愛的嬰兒吸引,我便落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10.你為我這樣的白眼狼付出這樣多,我卻連聲媽媽都不肯叫你,怎不叫你扼腕飲恨
我心里有一百萬個念頭說:快逃跑快逃跑!跑回去找衛(wèi)南星吧!
我漸漸想起許許多多被我刻意地忽略的你護著我的好。
但總有一個念頭蹦出來:別,別去!你就不怕她的冷臉與譏諷嗎?
我這樣的白眼狼怎么有臉回去見你?
我對父親提出要去復讀,他的妻子沒有同意,反而讓我到那個“男友”的公司里實習“見世面”。
我被嚴密地監(jiān)視著,沒有現(xiàn)金,只有一張不管買什么都會立即被知悉行蹤的信用卡。
我逃跑過三次,都失敗了。
我最后一次逃跑的時候,父親的妻子冷笑著對我說:“你真是像你媽一樣既自私又不要臉。你想回去找你養(yǎng)母嗎?別天真了,你害了她的一生,她巴不得你走呢!”
我為她說的話瞠目結(jié)舌:你竟并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父親親口向我證實了這一點,我媽媽仗著美貌,執(zhí)意要嫁給父親,但父親的妻子不肯讓位,她以自殺威脅,結(jié)果父親沒能及時趕到,她自食其果,竟真丟了性命。
而你,大學時寡母去世,而我的媽媽從小便失去了父母,所以你們成為同病相憐的好友。我媽媽去世后,你收養(yǎng)了我。你執(zhí)意對所有人說我是你生的孩子,所以小城里的人都說你才是父親的小三。
我忽然有些明白,我不叫你媽媽時你為何生氣。
你為我這樣的白眼狼付出這樣多,我卻連聲媽媽都不肯叫你,怎不叫你扼腕飲恨?
父親的彌留之際,我連進去話別的資格都被剝奪了。在他的葬禮上,他的妻子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是:“既然想回來做王家的女兒,就好好準備著為家族利益嫁人吧。”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做夢,所以一直生活在小說電視劇里的狗血劇情里。
我甚至催眠我自己,要有耐心,慢慢等,天亮了,這夢很快就會醒了。
婚禮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失望沮喪的我焦慮無比,甚至用了割脈自殺的辦法想逃跑。
當然,我失敗了。
每天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都會罵自己:讓你忘恩負義!讓你攀附權(quán)貴!讓你見錢眼開!罵過之后便是無聲地流眼淚。
衛(wèi)南星,你是不好。長得不好看,脾氣還糟糕。你是沒什么本事。但我為什么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對我好過呢?
你是在我的婚禮上突然出現(xiàn)的,還帶著律師。
你好像特意打扮了一下,身著一件米色的上衣、一條灰色的半裙,你很瘦,一張臉上都帶著勞動婦女的氣色。
但我當時覺得你就像天使一樣。
當時我唯一的念頭是,藏在內(nèi)衣暗縫里的刀片可以不用了。
幸好,父親接我回去后忙于迎接新生命,我認祖歸宗的手續(xù)還未完全辦妥,你請的律師也很厲害,算是把我從火坑里救出來了。
11.七歲以前有限的那點記憶里,你雖然并不十分快樂,但也是會溫柔地笑的
帶著我當初從你身邊離開時的那個小行李箱,我灰溜溜地跟著你回到開封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都沒臉說話。
我也不吭聲。一路上你都該吃吃,該喝喝,甚至與同火車廂的人打招呼聊天,但就是對我不吭一聲。
我也不敢出聲。
在擅自離開你自食苦果還要你來搭救這件事情上,你不用說半個字都能碾壓我的最后一線自以為是的高傲。
回到開封的小房子里時已是深夜,我們都沉默著洗漱之后上了床。
我久久不能成眠。
下鋪也寂靜無聲。
快天亮的時候,我再次確認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你的身邊,終于忍不住泣不成聲。
“哭什么哭!沒良心的死丫頭!明天給我上學去!快點賺錢把我請律師的錢還給我!”你竟也沒睡,聲音喑啞,語氣如以往一樣并不友好,卻鏗鏘有力,字字都是支撐。
我決定參加那年的成人高考。
你又擺起了路邊攤。
為了接我回來,你把好不容易開起來的店盤了出去,花光了所有積蓄,為我請了那位很有名的律師。
那一年,我二十一,你四十七。
那年成人高考里,我是唯一一個考上了985大學的。
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你只看了一眼,語氣很高興,說出來的話卻很不屑:“二十二了才上大學,有什么好得意的!等你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別人都跑前頭去了。”
我仔細地回想了一下,你從來就是這樣黑口冷面,還是后來才變成這樣?
好像是從你被逼帶著我搬離了南方的時候才開始的吧。七歲以前有限的那點記憶里,你雖然并不十分快樂,但也是會溫柔地笑的。
開學前,我接過你遞過來的銀行卡的時候,對你夸下??冢艺f我雖然上大學比別人遲,但我爭取和別人一起畢業(yè),會很努力地盡快把錢還給你。
除了每月打錢的時候,你很少給我打電話。我也很少聯(lián)系你。我想跳級畢業(yè)又想碩博連讀,心思不得不全放在功課上。
我對你的態(tài)度,倒是放開了許多。偶爾在通電話的最后,我會開玩笑說你當初是不是也在暗戀我父親的皮囊,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死了,你應該再找個男人結(jié)婚,過自己的人生。
我開玩笑的時候,你通常都沒好氣,說我上大學好的沒學到,瞎說倒是學了不少。
但我隔著電話,隔著上千公里,都能感覺到你眼角眉梢的笑意。
我大一就修完了大二的學科,并且考上了研究生。暑假回去前,我沒提前告訴你,到樓下的時候聽到你在與鄰居聊天說起我:“我們小篆考上研究生了!她才上大學一年,厲害吧!”
鄰居說真好呀,你沒白辛苦呀。
你說:“不辛苦。是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辛苦的?”
你一直在說我,說我如何乖,如何懂事,如何孝順。
我提著行李貼著墻角站了好久,眼眶了也熱了好久。
三年后,我研究生畢業(yè)。
你的小吃店又重新開了起來。
你說想把小房子換成兩室的,有了目標,你干起活來好像特別有勁兒。
我也終于明白了為何我在你身邊的時候做事的效率特別高,因為看到你在一心一意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我根本不好意思偷懶。
12.衛(wèi)南星,你能軟弱點嗎
衛(wèi)南星,雖然你又瘦又小,但你是一個精神無比強大的好姑娘。
正因為你太強大了,所以我根本想不到你會生病。
我的專業(yè)是藥劑研究,讀博期間,也與幾間醫(yī)院有工作上的聯(lián)系。醫(yī)院每年都有體檢卡,我臨時起意,硬拉著你去做身體檢查。
檢查結(jié)果是乳癌,而且已經(jīng)擴散了。
我不太敢相信,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確診后醫(yī)生問你:“你平時都不會感覺到痛嗎?”
你沉默了一會兒,說:“沒將這點小痛放在眼里?!?/p>
你的聲音有些喑啞,語氣很平靜,但每一個字像一枚寒芒閃閃的釘子,沒肉地釘入了我的心臟。
我見過你剁肉餡的時候傷了手,血流如注,你簡單包扎一下后就繼續(xù)干活,嘴里不是喊痛,而是抱怨血把肉餡弄臟了,又得重新剁一次。
我見過你忙了一天累得坐下之后,站起來時必須得扶著墻借力。
我見過你手臂被燙起了燎泡,卻依然從早晨忙到深夜。
我從沒見過你喊痛。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痛。
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我淚眼婆娑哭成了狗,你卻似沒事般說:“你要是不拉我來做這檢查,我還覺得自己能活個七老八十,老到走不動,麻煩你照顧呢。咱現(xiàn)在就當沒來做過這個檢查算了?!?/p>
衛(wèi)南星,你能軟弱點嗎?
13.往后的路,我要自己一個人走了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不顧你的反對,非要讓你做手術(shù)、做化療。
我為什么不能按照你想去做的那樣,就當是沒有做過那個檢查一樣活著呢?讓你像以前一樣既認真又努力地活著,活到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也好過,手術(shù)后病情轉(zhuǎn)移,令你直到最后走都沒有離開病床。
痛苦的化療做了一次又一次之后,你卻毫無起色。
但我愚蠢地要堅持,讓你在艱難的肉體痛楚中度過了你五十二年人生中的最后時光。
你最后清醒的幾個小時里,我一直在哭。你呢,像從來不痛一樣,一直在說:
“衛(wèi)小篆,你這丫頭,長得太漂亮了,像你媽一樣?!?/p>
“還好,你比你媽有良心一點?!?/p>
“我呀,我這一輩子,沒戀愛,也沒嫁人,沒想到臨死居然有女兒送終,上天也算待我不錯了?!?/p>
“別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咱倆母女一場,也算相伴走了一段。我知足了,你也別太遺憾。”
“以后戀愛結(jié)婚,男人要看人品。別像你媽那樣,只看你爸的皮囊,為了生你把命都搭上了,他卻連你都保護不了。”
“小篆呀,好好生活,知道嗎?臉長得好是好事,但自己有本事更好?!?/p>
衛(wèi)南星呀,我的眼淚大概是在你臨走前的那些艱難的時光里,通通地流光了。
在你的葬禮上,我一滴眼淚也沒掉。
我很平靜地送走了你。
我知道,往后的路,我要自己一個人走了。
我會好好走的。
你在我心里,無論我走向哪個方向,每條路的前方,都星光滿途。
我只是遺憾,從此身邊再也沒有你。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