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思
她長于北魏民家,閨名木蘭。天生好動的性子,幼時也曾和父親一同追鷹逐兔,長大后才漸漸收了嬉游的心思,與母親學(xué)著織布裁衣。
“女兒家總是要嫁人的。”阿姊坐在花陰里安靜地繡花,她偷拿阿姊的眉黛畫眉,方塘天光如鑒,影影綽綽映出少女眼神清亮,一雙眉畫得歪歪扭扭。她悵然地攪起水花,忽然想起阿姊繡的那些襦裙羅裳上有好些并蒂芙蓉,還有錦繡鴛鴦,是在做嫁衣罷。
她有時去遠處的草原上牧羊,羊群悠悠地吃著草,她就躺在青草里吹一葉草笛。有時她會遇見一兩棵彤草,莖葉修長,透著隱隱的嫣紅。她曾聽人說“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詩中的女子手中握的彤管草是否和自己眼前的一樣?垂首相贈時又是贈給怎樣一個良人?
她這樣想著,終究沒有去摘。
春夜清寒,她在廊下紡衣,驚蟄已過,蟲兒在草里一下一下地叫著。她低頭紡線,蟲聲忽然停了,于是父母房里的嘆息愈發(fā)明晰,像是一滴墨重重地滴在紙上,然后暈染開來。
她知道他們嘆息的緣由,大汗又要征兵了,征兵的布告貼在城下,每一卷都寫著父親的名字。
可父親老了,從前征戰(zhàn)的傷病如今日日折磨著他。沙場兇險,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她沒有哭泣,阿姊性子溫軟,而弟弟年歲尚幼性子頑劣,她雖非長姐,卻擔(dān)著長姐的責(zé)任。
月色沉沉,她對著池水束起長發(fā),不知哪里傳來杜鵑的哀啼,啪嗒一聲,一滴水打碎了水里的朦朧月影,連帶著那張素淡的年少面龐也模糊了。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p>
黃河萬里,關(guān)山千重,她騎一匹白馬疾馳而過。邊地的草原莽莽蒼蒼,天似穹廬籠罩四野,這草原的一邊是迤邐城池,是她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另一邊是柔然鐵騎,是她不曾見過的長河落照大漠長歌。
這世上為何總有戰(zhàn)爭?和平安順的日子哪里不好?不打仗的日子,她站在城堞上,能看到草原深處有騎棗紅馬的牧人驅(qū)犢而返,成群的羊像是天上白云……
而戰(zhàn)爭總是無法避免,前一日還和你共分一碗羹湯的戰(zhàn)友,也許今日就死于一支冷箭。這寂寥邊庭堆積了太多尸骨,說是馬革裹尸還,有多少人的尸骨能運回家鄉(xiāng)?不過是新鬼煩冤舊鬼哭,活著的人還得掙扎著活下去。
塞外的風(fēng)雪來的早而急,嗚嗚作響的寒風(fēng)吹著帷帳,值更的士兵打著梆子,一聲一聲,像敲在人心上。昨夜的戰(zhàn)事剛結(jié)束,明日又要奔赴新的戰(zhàn)場。側(cè)耳細聽時,聽到有人在吹笛,那樣清冷的笛聲,吹的卻是一首活潑的曲子,她記得這首歌詠愛情的曲子。歌里的姑娘突破家人的阻礙,騎著一匹馬去找她的情郎。陌上春花如錦,馬蹄噠噠踩著落花,她飛揚的裙裾像是天邊朝霞。
吹曲的是誰?他是不是也愛過一個灑脫決然的姑娘,而那個姑娘正在家中等他?;蛘哒f,他還沒見過愛情。帳篷里出奇地安靜,忽然有人輕輕和著曲子。細弱的歌聲連成一片,匯成涓涓溪流。這些平日粗野的大男人們唱起這樣婉轉(zhuǎn)的歌,竟是如此難言的深情。
她深知自己的力氣比不過男子,便刻苦練習(xí)箭術(shù)。角弓一抹,風(fēng)聲尖嘯,百步穿楊。那張弓箭她睡時也握在手里,仿佛握著的不是冷冷的弓弦,而是她的性命。
他們又贏了一場戰(zhàn)爭,然而此后的日子里,那笛聲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北魏與柔然終于休戰(zhàn),將軍百戰(zhàn)而死,壯士十年始歸。她的功勛赫然在冊,明堂上的天子問她想要什么賞賜,她想要什么,能要什么?塞外數(shù)年,她日日想念的不過是老邁的雙親,那方竹籬小院,城外青碧的草場。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她終于衣錦歸鄉(xiāng),剛到城外不遠,她忽然不敢再行,近鄉(xiāng)情更怯,安敢問來人?她勒住韁繩,身下的馬卻步子不停,噠噠地往城中跑去。是啊,老馬識途,這匹白馬載著她出關(guān),與她一同征戰(zhàn),白馬雖然老了,卻還識得故鄉(xiāng)。
她遠遠看見老邁的父母在城外望著她回來。家中的茅屋沒有變,她的閨房還在,阿姊坐在鏡前涂著胭脂,轉(zhuǎn)頭看見穿著戎裝的她,那盒胭脂打在裙上,阿姊還是當(dāng)年愛哭的性子,挽著她的手沒說幾句,剛上好的妝面又被眼淚弄花了。
她從軍的那年,阿姊嫁到夫家,這間閨房便空了12年,如今還是舊時樣子。
阿姊讓她去換下戎裝。她打開衣箱,12年前的白羅衫已泛了淡淡的黃,那件阿姊做給她的綠羅裙也失了鮮艷。當(dāng)年綠羅裙行過的萋萋芳草呢,屋后的方塘,山上的十里桃花,如今是否還在?她換了衣裳,那細軟的裙子她不忍去拂,她的手早生了一層層繭子,而衣上的繡花那么精致,少年時的那些夢又是那樣輕脆易碎。
她被阿姊推到鏡前,阿姊執(zhí)了眉黛為她畫眉,眉畫成長翠的青山,唇點出梅花一般的嫣紅,花黃貼于額際,青絲三千散在肩上,絨絨的鬢發(fā)像是軟云,輕柔地撩著臉頰,這感覺太陌生,臨鏡梳妝,已是太久的一場夢了。
阿姊為她束好長發(fā),娓娓垂在身后?!懊妹眠@樣美。”阿姊的手撫著她的發(fā),她的肩上忽然透來溫暖的濕意。她低垂著眼眸,那雙握著木梳的手分明布滿了厚繭,像是老邁的婦人。
多年風(fēng)霜更改,有些事終究會改變。父母日益衰老,阿姊嫁了人生了孩子,眉目間滿是溫婉可親,連當(dāng)年頑劣的弟弟都已娶妻生子??伤涣粼诹四菢庸录诺臍q月里,此生不能回頭。
她早已過了二八年華,金釵花信之年也已過去,邊關(guān)的朔風(fēng)粗糲了容顏,還有那顆不曾交付的心。
城外的青草綠了一年又一年,那些嫣紅的彤管草寂寞地繁盛又枯老。后人為她做了一首雄健激越的《木蘭辭》,連小孩子都能傳唱出她替父從軍的傳奇,然而《木蘭辭》里她出場時便已經(jīng)是決意從軍的姑娘,誰知曉她童年與豆蔻的往事,誰又曾可憐過那年鸞鏡里泛黃零落的女兒心事?
木蘭啊木蘭,明明是這樣明媚的好名字,她對著鏡子端詳,12年前的那顆眼淚終于掉了下來,黛眉朱唇是當(dāng)年期許過許久的,原來她長得也不難看。可是許多事情,終究是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