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水法
浙中鄉(xiāng)村的冬閑季節(jié),時常可以從各個村子里傳出琴笛悠揚的樂曲,自然也少不了抑揚頓挫的曼妙唱戲聲。鄉(xiāng)人把村里唱大戲叫做戲文,每年到做戲文的日子,村里比過年都熱鬧。那幾天,村里村外都是人。進門都是客,都會受到主人的盛情款待。
一雙手伸出來,十個指頭有長有短,一個百十戶人家的村子,有人整日吃魚吃肉,有人每天青菜蘿卜、家境有好有不好,這也是很正常的。平日里各家關(guān)起門,過著自家的日子,顯不出什么波折。每年一到做戲文的日子,平日里不太富裕的家庭,就顯得力不從心了,比如這些年家里屢遭變故的金川老頭家。
金川老頭原本在村里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可是前些年兒子車禍身亡、妻子一病不起長年臥床吃藥,全家靠兒媳婦在外打工賺點藥錢、自己在家弄點農(nóng)活維持吃喝,這日子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村里這幾年逢年過節(jié)也會按政策周濟一點,但杯水車薪只能維持生活而已。
冬瓜戲文是金川老頭心里面一道深深的刀痕。去年村里做戲文,家里也來了客人,金川老頭一家是竭盡全力招待客人。城里人對門鄰居可以老死不相往來,鄉(xiāng)下人不一樣,逢年過節(jié),村里做戲文,誰家客人來得多,說明誰家人緣好,誰家有面子,反之,明擺著這家人做人不怎么樣,以后在村里也要被人瞧不起。
鄉(xiāng)間做戲文有不成文的規(guī)矩,至少兩天兩夜,這樣才算圓滿。這在鄉(xiāng)間似乎是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
去年做了三天三夜的戲,到最后一天,金川老頭家用僅有的錢買的肉吃得差不多了,想想最后一夜了,估計也不大會有多少客人了,就思量著不用去借錢買肉了。事實上,來的親戚大多知道他家的情況,大多數(shù)來時會帶點飲料食品,順便來看看他們一家。吃飯也是裝裝樣子,很少有人會去吃桌子中間那碗肉。
晚飯時看著碗里不多的肉,金川老頭的媳婦就把大塊的冬瓜用醬油濃汁紅燒了,還別說,冷一看,碗里的冬瓜和肉還真看不出來。誰知晚飯時有個親戚帶了個十來歲的小孩,這個年齡的小孩最喜歡吃肉了,一開吃就把筷子伸向桌子中間的肉碗,用一只筷子戳了一大塊紅燒肉放進自己飯碗里。帶他的大人也是知道金川老頭的家境,連忙去勸阻,卻不及小孩的手快。
小孩喜滋滋地扒一口飯,夾起紅燒肉一口咬下去,剛巧咬的是一塊紅燒冬瓜。小孩“噗”的一下吐了出來,委屈地說,“騙人,騙人,不是肉肉?!鄙砼缘拇笕碎_始以為小孩口刁,隨手在小孩的后腦勺輕輕拍了拍,“小孩子別作怪,好好吃飯”。小孩不干了,哇的一聲哭了,“我沒騙人,是冬瓜”。大人用筷尖挑了小孩碗里的紅燒肉嘗了嘗,真的是冬瓜的味道。聽見小孩哭鬧聞聲趕來的金川老頭,一看場面,恨不得有條地縫鉆進去。
吃飯的大多是親朋好友,都知道金川老頭家的境況,沒有說什么,大家紛紛用筷子細心把紅燒肉碗里的冬瓜挑出來,邊吃邊夸獎金川媳婦的手藝好,冬瓜比肉好吃,女的還說回去一定要學(xué)著燒一次。
今年,做戲文的日子又臨近了,金川老頭心里是七上八下,家里經(jīng)濟狀況一點沒有好轉(zhuǎn),這個做戲文的日子就像一個關(guān)口,實在是有些難過。當然,好過難過,沒有辦法逃得過,必須得過。
明天就是做戲文招待客人的日子,兒媳婦從外地專程請假回來燒飯。晚飯后,金川老頭和老婆、兒媳婦圍坐在飯桌邊,開始商量明天招待客人的事,蔬菜家里是一應(yīng)俱全,這是金川老頭早就準備好的;葷菜是必不可少的,次日一大早得去集市,可買什么買多少才算好呢?自家人勒緊腰帶省吃儉用這點錢,實在不夠做幾天戲文。
一家人正為難間,門外傳來喊聲,是鄰村的土興老頭。土興老頭和金川老頭同年,兩人從小一起玩大,上山砍柴割草,下塘摸螺螄釣魚,平日里有事沒事都會惦記,雙方見個面,喝個茶或呷杯酒,就各回各的家。土興老頭這幾年生活不錯,也就經(jīng)常會來看看老朋友,照顧一二。
金川老頭一家連忙把老朋友讓進屋,土興老頭一邊走進門,一邊揮手讓后面的人一起進門。隨土興老頭進門的人居然挑著一擔(dān)六層的禮盒擔(dān)子,把金川老頭一家弄糊涂了。
土興老頭說,“眼看你我六十大壽馬上到了。這不,聽說你們村里要做戲文了,我想沾沾光,我倆明天早上一起慶壽辰拜菩薩,這樣晚上做戲文不就變成為我倆唱壽戲了嗎?明天早上的祭品我全帶來了,我今晚歇你家,明天一早我的兒孫們一到,我們哥倆就放炮慶壽。如何?”
慶壽祭拜菩薩的祭品必須有整個豬頭、整條魚,一刀幾斤或十幾斤的條肉,還有豆腐、饅頭、粽子、長壽面等等,土興老頭帶來的六層禮擔(dān)里,肯定裝滿了這些備品。
金川老頭緊緊拉著老朋友的雙手,搖個不停,嘴巴張得老大,想說什么,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