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千丞

第一章

單鳴嘗試了幾次都沒能把手里的煙點著，森林里濕氣太重，火柴就跟泡過水一樣，根本無法點燃。他氣急敗壞地把被潮氣浸得軟軟的火柴盒摔到了地上，但想了想，又撿了起來。如果能走出這片濕沼之地，用太陽曬曬，也許還能用，他可不想接下來的幾天都吃生肉。

兩天前，他們在天啟和緬甸邊境執(zhí)行任務(wù)，當(dāng)?shù)氐拇蠖緱n出價兩千萬美元，要求他們?yōu)橐淮魏兔绹械慕灰妆ｑ{護航。事實證明他的錢沒白花，交易失敗之后美國佬的突襲，讓他們折損了兩個人，這對于國際一流雇傭兵組織“游隼”來說，已經(jīng)是損失慘重，當(dāng)然，他們保全了雇主，也保全了自己的聲譽。

單鳴在那次戰(zhàn)斗中先是被一槍托子打得滿臉是血，然后被匕首劃傷了左臂，雖然他把那個偷襲他的人的脖子擰斷了，但是就那么一兩分鐘的耽擱，他和隊友走散了。他自己一個人逃進了邊境的原始森林，這是一片真正的魔鬼之地，但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他要盡快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并聯(lián)系傭兵團來接他。

他左臂的傷口開始發(fā)炎了，血腥味在這里意味著是死亡的召喚，他不得不拿衣服把簡單處理過的傷口包扎實了，不透氣的情況下傷口潰爛的程度可想而知，但是他更不敢露出來。剩下的時間比他預(yù)想的還短，他必須盡快出去，然后得到治療，否則即使是這種他平時不會放在眼里的傷，也可能廢了他這條值錢的胳膊。廢一條胳膊已經(jīng)算是樂觀的想法，在這種地方帶著傷，跟赤手空拳走進獅子窩一樣——離死不遠了。

除了一步步小心腳下的沼地，他還要防范森林里的獵人。

這個地方人吃的東西不多，但吃人的東西到處都是，就連芝麻大的螞蟻都在盯著他這塊生肉，這兩天來他不敢睡覺，不敢在一個地方休息超過兩個小時，他知道自己只要抵擋不住困乏睡過去，很快就會變成一堆白骨。

身體的疲勞成倍增長著，即使是生性狂妄的單鳴，此時也感覺到了死亡的威脅。

他蹲下身子，觀察土壤濕度，跟這兩天走過的路進行了對比，他知道自己快走出濕沼地帶了。走出濕沼地帶，他就安全了一大半，比起細小但要命的蟲子，他寧愿面對狼啊蟒蛇啊之類的大型野獸，至少他看得見目標。

讓他看得見目標的東西，他從來不放在眼里。

單鳴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十幾個小時，腳下的泥土變得越來越硬，之前遮天蔽日的樹木也開始變得稀疏，他漸漸能感受到從林間漏下來的陽光。

他現(xiàn)在饑腸轆轆。這一路過來，都沒發(fā)現(xiàn)什么能吃的東西，反而要防著被吃掉，精神和肉體的疲倦已經(jīng)讓他的體力開始透支，每邁出一步都需要極大的意志力。

突然，他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那血腥味夾雜著濕氣，非常濃郁，簡直讓人作嘔。

這樣濃烈的血腥味，必然是體型大的動物散發(fā)出來的。單鳴此時并不覺得惡心，他心里想的是這倒霉畜生被吃干凈了沒有，還能不能剩下些邊角料讓他果腹。

他把手里握著的勃朗寧M1935手槍塞進腰間，把MP5沖鋒槍從背后拿過來端在手里，準備如果是看到狼或者老虎之類的，先打死再說。

他屏住呼吸，循著血腥味，一步步靠近那片灌木叢。

他豎起耳朵，仔細辨認著周圍細微的聲音，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死死盯著前方，謹慎地用槍管撥開層層灌木，往血腥味最重的中心地帶走去。

看著眼前的情景，他皺了皺眉頭。

地上躺著三頭狼的尸體，均被咬斷喉嚨，開膛破肚，死得很慘烈，鮮血流了一地，把地上的綠葉都浸成了紫紅色。

單鳴的神經(jīng)始終繃緊，他在原地慢慢轉(zhuǎn)了個圈。這些狼顯然受到了大型野獸的攻擊，然而他們卻只被狩獵者吃掉一小部分。這太離奇了，能將三頭狼咬死的野獸，怎么會沒有把它們?nèi)踢M肚子里？唯一的可能，就是野獸還在附近，要和它的同伴或者幼崽分享晚餐。

單鳴不敢貿(mào)然靠近，他就近爬上了一棵樹，茂密的樹冠形成了天然的遮蔽，他打算觀察一下。

然而，他等了兩個小時，這片弱肉強食的現(xiàn)場，他來時什么樣，現(xiàn)在還什么樣，根本沒有任何野獸回來。

單鳴再也按捺不住了，地上的尸體就是他今天的糧食，再不吃肉他就頂不過去了。

他跳下樹，抽出腰間的匕首，準備割下一條狼腿，然后迅速離開。這場景太過詭異，他不愿意多留。

當(dāng)他成功接近一頭狼尸的時候，他心里的疑慮更深了。

剛才匆匆一瞥，沒有細瞧，他離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些狼被撕裂的傷口，不像是大型猛獸造成的。傷口不深，撕裂程度太小，如果是老虎或者熊一類的動物，下顎的咬合力可達一噸，一口下去就能咬斷狼的脖子，它們的嘴可沒這么小。之所以能把這些狼咬成這樣，不是一口造成的。這么小的嘴，說是人類的還差不多，可是人類的咬合力只有四十公斤，沒這個能耐憑一張嘴咬死三頭狼。

單鳴繼續(xù)察看，發(fā)現(xiàn)它們的肚子是被尖利物體劃開的，他沿著狼腹的傷口看了一圈，沒在傷口周圍發(fā)現(xiàn)任何其他種類野獸的毛發(fā)。

單鳴眉頭越皺越深。按照他的判斷，這些狼是被攻擊力超強的動物咬死的，并且那些動物的嘴跟人類差不多大，但咬合力卻是人類的至少三到五倍，有可以媲美大型猛獸的利爪，并且爪子周圍還沒毛，而且弄死之后只吃了一點兒它們的肉。他想，這個動物肚子還不夠大。

這究竟是什么東西？單鳴仔細在自己的大腦里搜索，只覺得這玩意兒脫離了自己的知識范圍。

他感到背脊發(fā)涼，理智告訴他應(yīng)該盡快離開，但好奇心戰(zhàn)勝了他的警惕心。他從地上站起來，準備到周圍看一看，狼尸所在的地方都是樹葉，沒有留下腳印和廝打的痕跡，也許周圍能找到那動物留下的蛛絲馬跡。

走出不過七八米遠，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把整個狩獵場景的詭異程度推到高潮的東西，灌木叢里露出一只腳，準確地說，是一只人類的腳，并且按照腳的大小來推斷，這還是個小孩兒！

單鳴額上淌下汗來，這都是什么跟什么？被不知名動物咬死的狼，然后不遠處有一只人類小孩兒的腳……

單鳴蹲下身子，撥開灌木叢，沿著那只臟兮兮的小腳一路往上看，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孩兒。更讓單鳴驚訝的是，盡管那孩子渾身血污，根本看不清原貌，但他看到孩子胸前在微弱卻穩(wěn)定地起伏。

活的！

如果不是單鳴意志力強大，他實在要懷疑自己已經(jīng)因為過度疲勞和傷痛睡了過去，眼前的一切都是夢。

像他這樣經(jīng)驗豐富的頂級雇傭兵已經(jīng)被這個森林折磨得狼狽不堪，一個人類的五六歲的孩子卻可以在這個鬼地方安然地睡覺！

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太超出單鳴的想象，他已經(jīng)懶得去想為什么了。

他抓著孩子的腳，把人從灌木叢里拽出來，小孩兒像從腐肉堆里撈出來一樣，身上滿是血污，掛著碎肉，又臟又臭。

單鳴用臟兮兮的手抹掉孩子臉上的污物，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男孩兒，而且還是亞洲人的長相，只不過瘦得厲害。他探了探孩子的鼻息，發(fā)現(xiàn)呼吸很穩(wěn)定，然后又摸了摸孩子的身體，沒發(fā)現(xiàn)什么嚴重的傷。

單鳴簡直要嫉妒他了。

這破地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水。單鳴提溜起孩子的一條腿，往外走了一段路，有一個大水坑，他一甩手就把孩子扔了進去。

孩子很快沉了下去，他走進水坑，把小孩又撈上來。

“喀喀！”孩子醒了過來，并且劇烈地咳嗽著。

單鳴粗暴地撩起水搓了搓他的臉，孩子咳嗽完，開始拼命地撲騰，一邊拍水，一邊踹單鳴的大腿，他驚恐地尖叫起來，像瘋了一樣。

單鳴怕他把野獸引來，劈手一個耳光扇在孩子的臉上。

孩子一下子愣住了，然后慢慢抬起頭，瞪大眼睛看著他。

單鳴面無表情地看著小男孩兒，先用緬甸語問了一句，見孩子沒有反應(yīng)，又換了母語：“聽得懂普通話嗎？”

孩子眼里全是恐懼，驚悚地看著他，跟看鬼一樣。

單鳴皺了皺眉頭，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他想起自己兩天前剛被槍托子打中一邊眉角，現(xiàn)在半邊臉恐怕都是腫的，而且一身血污，估計形象比較嚇人。

仔細看那孩子的臉，長得非常精致漂亮，眼睛特別大，水汪汪的，只不過瘦得兩頰都凹陷下去，肯定吃了不少苦。這孩子應(yīng)該不是當(dāng)?shù)鼐用?，長相沒有緬甸人的特征，而且皮膚白皙細嫩，看起來之前被養(yǎng)得很好。

他又問了一遍：“聽不聽得懂中國話？”

他看那小孩兒還是愣愣的樣子，有些不耐煩了。

孩子張了張嘴，嘶啞著嗓子說：“救……救命……救救我……”然后突然抱住了他的大腿，大聲哭了起來，“爸爸……媽媽……我害怕……”

單鳴只覺得一陣耳鳴，看他樣子也是餓了好幾天，怎么還有力氣哭這么大聲。

他低吼道：“閉嘴！”

孩子像是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見到人類，激動的心情根本無法平復(fù)，任憑單鳴吼了兩嗓子，卻越哭越大聲，就好像抱住了救命稻草。

單鳴擔(dān)心他這么大的哭聲把要命的東西引來，只能粗暴地抓著孩子的頭發(fā)，把他的腦袋按進水里。

孩子嗆了好幾口水，才被單鳴提了上來，單鳴兇狠地看著他：“你再叫一聲試試?！?/p>

孩子嚇傻了，再也不敢發(fā)出半點兒聲音。

單鳴把他夾在腋下上了岸，然后扔在干爽的草地上，看著被洗得滑溜溜的小孩兒，半蹲下身，仔細打量著他。

孩子害怕地看著他。

單鳴問：“幾歲？”

小孩兒顫巍巍地伸出一只小嫩手：“五……歲?！?/p>

“為什么會在這里？”

一提到這個，孩子眼淚就涌了出來：“飛機……飛機……掉下來了?！?/p>

哦？飛機失事？單鳴挑了挑眉毛，心想，這小孩兒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飛機失事沒死，卻孤身一人，被扔在原始森林里。

單鳴筋疲力盡地癱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突然想起什么，問道：“那些狼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那些狼，孩子更怕了，眼淚汪汪地說：“它們要吃我。”

“廢話，你就是會走路的肉罐頭，它們不想吃你才怪，但那些狼為什么都死了？”

孩子眼里流露出迷茫，他搖搖頭：“不知道，我很害怕，它們要吃我，我什么都不記得了?！?/p>

單鳴本以為能從他嘴里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沒想到聽完之后反而覺得更亂了。

這些狼本來是要襲擊這小孩兒的，結(jié)果孩子沒吃著，反而被別的猛獸給吃了？

單鳴越想越糊涂，他想，唯一能把整件事聯(lián)系起來的可能就是這孩子把狼咬死了，不過這解釋更加扯淡。

他懶得繼續(xù)想了，肚子已經(jīng)餓得直叫，現(xiàn)在什么都比不上吃重要。

他從靴子里抽出匕首，站了起來。

孩子害怕地往后縮了縮。

單鳴理都沒理他，徑自往回走。沒想到本來挺怕他的小孩兒突然站了起來，緊緊跟在他身后。

單鳴回頭看了他一眼。

小孩兒咬著嘴唇，小聲說：“叔叔，別丟下我。”

單鳴嗤笑一聲：“我可沒義務(wù)帶著你，你能跟得上，你就跟?！闭f完就往灌木叢里走去。

孩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跑了過去。

慘死的三頭狼的尸體把孩子嚇得臉色煞白，他不自覺地揪住單鳴的褲子。

單鳴踢開他：“別礙事！”說完蹲下身子，一刀插在狼的髖骨處，摸索著骨肉之間的縫隙，劃開狼的皮肉。

孩子嚇得驚叫了一聲，退出去好幾步。

單鳴扯著狼腿，搖晃著匕首用力撕割，終于把一條狼腿割了下來，然后甩手扔到孩子腳邊：“拿著。”

孩子尖叫一聲，差點兒坐到地上。

單鳴看了他一眼：“想餓死嗎？不想就拿著?！闭f完低下頭，去割另一只大腿。

他足足卸下來四條狼腿，覺得這些夠他吃個三五天了，才喘著氣停下。

他扭頭一看，孩子還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動都不敢動。

單鳴拎起手里的三條狼腿，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地上的這條狼腿，是你接下來的糧食，如果你不拿，你就等著餓死，我不會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你?！?/p>

孩子仰著頭，費勁地看著單鳴，眼中充滿祈求和不安。

單鳴不再理他，拎著狼腿，往干燥的地方走。

孩子站在原地，看著腳邊那條血淋淋的狼腿，心里泛著惡心，他瘦小的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終蹲下來，用手輕輕碰了碰狼腿。那粗硬的毛發(fā)和黏稠的血漿如同火炭一般，燙到了他的手，孩子驚恐地縮回了手，渾身顫抖著。

他忍不住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希望單鳴能良心發(fā)現(xiàn)，來幫幫他，結(jié)果他看到單鳴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完全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孩子死心地扭過了頭，眼睛里全是淚。他咬著牙，一狠心，抱起了那條血淋淋的狼腿，一邊哭，一邊朝單鳴的方向跑去。

他知道即使那個人再兇再可怕，也是這里唯一的同類，他不要再一個人待著。

單鳴已經(jīng)餓得兩眼發(fā)綠，真想這么抱著狼腿啃。但是他還算有一絲理智，剛才他割狼腿的時候看到狼的傷口已經(jīng)匯集了很多蟲子，開始腐爛，吃生肉難以下咽就不說了，萬一感染了什么病菌，那真是找死。

他把那幾根珍貴的火柴連著火柴盒放到太陽底下曬。

小孩兒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抱著膝蓋，全身縮成一團，沾血的手不住地蹭著他那條破破爛爛的褲子，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單鳴。

單鳴被他看煩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孩子打了個冷戰(zhàn)，把目光移開了。

單鳴一邊料理狼腿，一邊問：“叫什么名字？”

孩子遲疑了一下：“沈長澤?！?/p>

“你父母死了嗎？”

孩子突然激動起來，握緊小小的拳頭，怒吼道：“你父母才死了呢！”

單鳴瞇起眼睛看著他，孩子嚇得渾身直哆嗦。

“我父母確實死了?！眴硒Q把狼皮劃拉一下，然后撕下來，用沾滿了血的手撥開額前的頭發(fā)，“我問你父母是不是在飛機上?！?/p>

孩子搖了搖頭：“飛機上只有我和開飛機的叔叔?！?/p>

單鳴想，看來這還是個富家少爺，居然有私人飛機，難怪長得這么嬌嫩。

他把狼肉切成薄片，然后把刀扔給了孩子。

沈長澤看著全是血的刀，根本不敢碰。

這地方?jīng)]人說話，單鳴也就不吝嗇自己的言語，難得好心地教導(dǎo)他：“把狼皮扒下來，將狼肉切成片，不吃的拿樹葉包好收起來，否則你還得為下頓飯想辦法?！?/p>

沈長澤哭著搖頭：“我不敢。”

單鳴冷笑一聲：“那你就餓著?！睂τ谝粋€在刀口舔血的雇傭兵來說，人倫常理是遙遠的東西。在他看來，讓一個五歲的孩子去殺一頭狼是比較扯淡，但是僅僅是讓他料理一條狼腿，根本不是什么難事兒，他沒理由依靠別人，自己更沒理由幫忙。

沈長澤抱著膝蓋，小聲哭著，顯得非常無助。

單鳴起身，在附近撿了一些容易燃燒的樹葉，用石頭圍了起來，他拿手摸了摸火柴，覺得干得差不多了，于是在那小石頭溝里生起了火。

等火生起來之后，單鳴用樹枝兒串起肉片，放在火上烤。

因為樹枝不耐燒，單鳴只能舉在離火苗還往上的位置，他現(xiàn)在一只胳膊負傷，另一只胳膊也餓得快沒勁兒，舉了一會兒就累了。

他瞥了一眼還在抱著腦袋嗚嗚哭的小孩兒，估摸著他那個身高，正好站著烤，很方便，于是叫道：“小孩兒?！?/p>

沈長澤抬起小臉，用紅腫的眼睛看著他。

單鳴命令道：“過來?！?/p>

沈長澤戒備地看著他，沒有動。

單鳴又說了一遍：“過來?！?/p>

小孩兒還是怕他，但站起身走了過去。

單鳴把手里的樹枝遞給他：“拿著，別讓火苗碰著。”

孩子沒伸手拿，而是說：“我?guī)湍憧?，你幫我把那條狼腿……切……”

單鳴瞇著眼睛看著他，這小兔崽子居然敢和他提條件了。

沈長澤對上他的眼睛，害怕地后退了一步，他抿著嘴，小心地看著單鳴。

單鳴哈哈大笑起來：“不錯，這交易我接受了。”

他起身，撿起匕首和那條狼腿，一邊處理一邊說：“耐心點兒烤，我沒吃飽的話，你不許吃?！?/p>

單鳴很快就把狼腿料理干凈了，他扭頭一看，孩子兩手舉著樹枝在火上翻烤，火光映襯著他的小臉兒，上面的道道淚痕清晰可見。

單鳴弄好之后，就靠在樹上休息。他脫下臟兮兮的迷彩外套，把手臂上的繃帶一圈一圈地解開，打算換換藥。

隨身帶的急救傷藥不多了，繃帶也就剩下半卷，還潮乎乎的，條件如此惡劣，本來不深的劃傷，如今越來越嚴重。單鳴看著化膿的傷口直皺眉頭。他必須盡快離開這里，以這個狀態(tài)，他的胳膊撐不了幾天。

不一會兒，肉香飄散了出來，單鳴吞了吞口水，眼睛緊緊地盯著肉。小孩兒舉著樹枝，把肉遞到他眼前：“可以吃嗎？”

單鳴也顧不得燙嘴，先咬了一口，由于吃得太急，他的口腔都被燙出了泡，不過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太餓了，餓得他都快站不穩(wěn)了。

沈長澤瞪著烏亮的眼珠，眼巴巴地看著那一大片肉被單鳴幾口就送進了嘴里，他的口水開始泛濫。

單鳴三兩口把肉吞進了肚子，然后抬頭看了小孩兒一眼：“繼續(xù)烤?！?/p>

小孩兒默默地回到火堆前，多串了幾片肉，然后費勁地舉著有些重的樹枝，急迫地希望這些肉快點兒熟。

反復(fù)幾次，單鳴終于把幾大塊沒有味道的肉吞進了肚子里，盡管不好吃，卻解決了眼下最大的問題。等單鳴吃飽之后，沈長澤才躲在一邊兒，撕著狼肉往嘴里塞，看上去很不情愿的樣子。

按理說餓了很久的人，再怎么樣也不會挑食了，他問道：“難吃？”

孩子艱難地咽下一小塊兒肉，點了點頭。

單鳴哼道：“這地方你還挑食？”

孩子沉默了一下，然后說：“有一種蟲子，是甜的，比這個好吃?！?/p>

單鳴怔了怔：“你吃蟲子？”

孩子眼圈又紅了：“太餓了?！?/p>

單鳴真覺得這小子的運氣好得沖破天際了，在這種魔鬼森林里敢隨便抓個蟲子吃，還沒被毒死，簡直是奇跡。

單鳴這三天為什么餓成這樣，就是因為在濕沼地帶，鮮少有哺乳類動物出沒，大多是蟲子和飛的東西，不是不敢吃就是不好抓，植物更不能隨便碰，所以三天以來，他幾乎什么都沒吃。他十三歲那年在非洲打游擊戰(zhàn)的時候，有過六天只能靠吃野草度日，但那個時候他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敢睡覺，也不用每天緊繃著神經(jīng)，在高度警備狀態(tài)下走十幾個小時的濕沼地。

因為那時候他是有戰(zhàn)友的。

在孤身一人的情況下，他的體力消耗已經(jīng)接近極限。也許碰到這個孩子是件好事，起碼跟他說幾句話，他還能多保持一會兒清醒，不至于昏睡過去。

只可惜一個五歲的孩子不是合格的、能信任的戰(zhàn)友，直到走到他認為的安全地帶，他都不能合眼。

肚子飽了之后，單鳴更想睡覺，連日來的傷痛和疲乏不斷折磨他的意志。

他掐著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頭腦清醒。吃飽了之后必須盡快趕路，不能繼續(xù)耽擱下去。結(jié)果他定睛一看，小孩兒已經(jīng)倒在地上睡著了。

單鳴嫉妒極了，有時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挺幸福的。

單鳴背上自己的裝備，走到沈長澤旁邊踢了他一腳。

孩子一下子驚醒，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

“走了?！彪m然這孩子是個小累贅，但單鳴決定帶著他，只要能讓自己保持清醒，帶著他就有意義。

孩子皺起漂亮的小臉，輕聲撒嬌：“叔叔，我走不動了，休息一下吧?！?/p>

單鳴冷著臉說：“隨你?！闭f完把火堆踩滅，往前走去。

沈長澤抽泣了幾下，抱著自己的糧食，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孩子被森林里各種飛禽走獸的聲音嚇得直哆嗦，和單鳴之間的沉默更讓他覺得被孤立，他忍不住想和單鳴說話，于是在單鳴背后小聲問：“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單鳴隨口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

沈長澤又問：“你幾歲了？”

單鳴費勁地想了想：“十七、十八，或者十九，應(yīng)該是十八吧?！?/p>

“你為什么不知道自己幾歲呢？”

“為什么非得知道，又沒什么用。”

孩子想了想說：“要過生日呀。”

單鳴懶得回答了。跟一個小孩兒實在沒什么可說的，可惜這里沒別的談話對象可供選擇。

“叔叔，我們會死嗎？”

單鳴道：“你的話我不知道，我肯定不會?！?/p>

孩子哽咽道：“我不想死，爸爸媽媽會來救我的?！?/p>

“你死心吧，他們找不到你。”

“不會的，他們很厲害，他們一定會找到我的！”

單鳴突然想起來，這孩子是坐著私人飛機掉到這里的，家里肯定背景雄厚，如果不是因為形勢不對，他還真想找到那塊飛機殘骸看看，一定能發(fā)現(xiàn)有用的東西。如果這孩子真的很有身份的話，父母找到這里來也不奇怪?？上Ш⒆硬荒艽谠氐戎?，否則就算有人找來，也只能撿到一具白骨。

如今唯有從這里出去，才有一線生機。

兩人走了四個多小時，天漸漸黑了下來。

單鳴確定自己走出了萬惡的濕沼地帶，這里要命的蟲子少了很多，他終于能夠稍微放松警惕。他打算生起火之后，小睡一會兒，他實在撐不住了。

他挑了一個最適合防守的地方，背靠著巨大巖石，眼前是開闊的空地，什么要命的東西都沒有藏身之處。然后他指使沈長澤去撿了一些干燥的樹木堆在地上，生起了火。

入夜之后，森林里特別冷，空氣降到了5℃左右，單鳴的衣服不御寒，之前的兩天都是硬扛過去的，今天生起火，好受了很多。然而沈長澤那一身破布就跟光著身子差不多。看著孩子圍著火堆依然凍得發(fā)抖的樣子，單鳴再次好奇他究竟是怎么活到現(xiàn)在的。

他背靠著巖石坐下，把自己的手表遞給他道：“你聽好了，我現(xiàn)在要睡一會兒，一個小時之后把我叫醒?！?/p>

孩子接過手表，用不確定的眼神看著他。

“這一個小時之內(nèi)，你必須瞪大眼睛看著周圍，有任何情況立刻把我叫醒。你絕對不準睡著，如果你敢睡著，我會把你扔進火堆里?！?/p>

孩子身子一抖，畏懼地看著他，連忙點頭。

單鳴再次強調(diào)一遍：“一個小時?！闭f完閉上了眼睛。

他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就感覺到身邊有異動，他猛地睜開眼睛，握在手里的匕首凌空劃了出來。

“?。　焙⒆蛹饨辛艘宦?，看著橫在自己脖子前的刀鋒。

單鳴怒目而視：“你找死??！”

孩子抽泣著：“叔叔，我好冷?！?/p>

單鳴重新閉上眼睛：“你冷你就跳進火里，離我遠點兒，我睡覺時不要靠近我。”多年的血腥生涯，讓他即使是在睡夢中依然保持著極高的警惕性，在他睡覺的時候靠近他，對他是一種威脅。

孩子咬著嘴唇，手腳并用地爬到他身邊。

單鳴又睜開眼睛，冷冷地看著他。

孩子對上他的眼睛，雖然嚇得發(fā)抖，但還是一點兒一點兒往他身上爬，小聲說：“叔叔，我好冷，你不冷嗎？”說完開始試探著往他懷里鉆。

單鳴其實也覺得冷，即使靠著火堆，手腳依然冰涼，但是他能忍。

顯然這小孩兒忍不了。

他拎起沈長澤的衣領(lǐng)，把他扔到一邊：“找死嗎？”

孩子看著不近人情的單鳴，既委屈又害怕，忍不住抽泣起來：“我冷，我冷！嗚嗚嗚！媽媽，我好冷！”

遭遇飛機墜毀的可怕事故，被孤零零地遺棄在森林里，連日來在濕冷和黑暗中獨自行走，用蟲子果腹，喝混著泥污的臟水，不管怎么哭喊都無法從這個噩夢中解脫，好不容易碰到一個人類，卻如此兇惡可怕，甚至不愿意抱一抱他，孩子的精神已經(jīng)快要崩潰。

在他單純的世界里，以往碰到的每一個大人都喜歡他，都想要抱他，都舍不得拒絕他的任何請求，而在絕境中唯一碰到的一個人，卻如此冷酷，他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這個人，甚至非常討厭、非常害怕，可是在這個偌大的森林里，只有待在這個人的身邊，他才感到一絲絲安全。

孩子實在太難過、太恐懼、太傷心，淚水徹底決堤，他大聲哭了起來：“媽媽……媽媽……我好冷……嗚嗚嗚……媽媽……”

單鳴被他煩得不行，真想拿什么東西堵住他的嘴。

他這輩子沒和小孩兒接觸過，也沒有過所謂的童年。單鳴不知道小孩子是如此難以馴服的生物，讓他不要哭，他偏要哭，而且是動不動就哭，打他都不長記性。

單鳴低吼道：“你是不是想挨揍？”

孩子哭喊著：“你揍我吧，你是壞蛋，我好冷！嗚嗚嗚……”孩子哭得語無倫次，哭得渾身直抽抽，哭得單鳴腦袋都要炸開了。

單鳴想甩他兩耳光，可看這小子的架勢，估計越打哭得越厲害，他這一晚上就會不消停了。

他煩躁地罵了一句，拽著孩子的胳膊，把他拉到了自己身上。

當(dāng)孩子的體重壓到單鳴身上的時候，他無法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同樣是人類，原來小孩子的觸感是這樣的，很軟，好像沒什么骨頭，很輕，但壓在肚子上也有點兒難受。

他從來沒有抱過任何一個小孩兒，他只覺得這種感受很奇妙。一只手就能環(huán)抱他整個身體，小孩子怎么會這么小呢？

沈長澤趴到單鳴身上后，哭聲戛然而止，眼淚汪汪地抬起頭看著單鳴。

單鳴兇惡地說：“老實待著，你要是再哭……你流多少眼淚，我就讓你流多少血?！?/p>

孩子嚇得不敢動。

單鳴把上衣扣子解開，把孩子小小的身體包進了衣服里。他想，就當(dāng)給自己取暖吧，反正也不沉。

孩子特別老實地趴在他肚子上，小手環(huán)住單鳴的腰，緊緊摟著。

單鳴低聲道：“我剛才說過什么，重復(fù)一遍?！?/p>

孩子軟軟的小腦袋貼在單鳴胸前，聽著他平穩(wěn)的心跳。盡管這人身上的味道不好聞，但畢竟有人類的熱度，讓孩子覺得安心。

他聽到問題，立刻答道：“一個小時之后把你叫醒?！?/p>

“如果你睡著了……”

孩子攥緊手里的表：“不會的，我會醒著的?！?/p>

單鳴不想把自己的命交在一個五歲孩子的手上，但是他實在困得眼皮直打架，再不睡的話他接下來就得趴下了，他重新閉上眼睛。

懷里的身體開始變熱，把單鳴的肚子焐得暖烘烘的，他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懷里暖烘烘的東西突然動了起來，而且幅度很大，緊接著耳邊就傳來驚呼聲：“叔叔，醒醒！快醒醒！”

單鳴猛然睜開眼睛，警惕地望向四周。眼前一片開闊的空地，旺盛的火苗徐徐跳動著，光線不亮，他一眼看過去，什么都沒有。

沈長澤死死地抱住他，驚恐地叫著：“有東西，叔叔，附近有東西！”

眼前是一片幽深的樹林，火光根本照不進去，但孩子喊得很堅定，難道林子里竟然有這小孩兒都看得到的東西，他卻看不到？

他抱著孩子站了起來，用受傷的手臂撿起一根著了火的木棍，往前走了幾步，晃了晃火棍，卻依然什么都沒看見。

他的視覺、嗅覺和聽覺都受過訓(xùn)練，如果附近真的有東西，他不應(yīng)該看不到。

他冷冷地道：“你一驚一乍的干什么？什么都沒有?！?/p>

“有！有！叔叔，我感覺到了，有東西，真的有！”孩子害怕地縮在他懷里，身子抖得不像樣。

單鳴半信半疑地往前走，都走到樹林邊緣了，依然什么都沒看到，他有些惱火道：“有個屁，在哪里？”

孩子哽咽道：“真的有，我感覺得到?！?/p>

“你感覺得到是什么意思？”單鳴說完這句話，突然心里一驚，背脊發(fā)涼，他敏銳地察覺到一股強烈的殺氣。他猛地回頭，就見他原本依靠的那塊高達十米的巖石上，閃爍著幾雙綠瑩瑩的眼睛。

是狼！

盡管它們隱在黑暗中，看不清全貌，但單鳴根據(jù)特征判斷出來這是個狼群，而且是個不算小的狼群，有六頭狼。

沈長澤也看到了那幾雙幽幽的眼睛，再也不敢大聲哭叫，而是小聲抽泣了起來。

單鳴一動不敢動。

狼是極其聰明又有謀略的動物，他們擅長狩獵，他們狩獵時能表現(xiàn)出驚人的智慧。那些狼在觀察他，他則在觀察地形，那些狼可以從側(cè)面的斜坡下來，速度快的話，只要幾秒鐘就能到他面前。

如果他能在那些狼到他面前之前沖回火堆，拿到自己的槍，這些畜生怕火，他又有槍在手，肯定能把它們逼退。

但他已經(jīng)走到樹林邊緣，離火堆也有十米多的距離，究竟是他跑過去快，還是狼從巖石上下來快？

單鳴額上冒出了冷汗。他迅速分析著自己的情況。他手里沒有槍，只有一把匕首，他左臂受傷，懷里還抱著一個孩子，這情形怎么樣都是對他不利。

他不敢動彈，他知道，如果自己先沉不住氣，就會被這六頭狼分吃入腹。

現(xiàn)在明智的做法，就是把這孩子扔下。那些狼會先解決好下嘴的獵物，他有足夠的時間離開。

柔軟嬌小的身體還在他懷里啜泣發(fā)抖，孩子小聲嗚咽著：“叔叔，我害怕，我害怕?！?/p>

單鳴漆黑的雙瞳死死盯著眼睛泛著綠光的野獸，沉聲道：“你想活下去嗎？”

孩子愣了愣，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更加用力地抱緊單鳴，腦袋拼命往他懷里拱，恨不能鉆進他的身體里。

“你想活下去，就從我身上下來，站在這里當(dāng)誘餌。”

孩子哭叫了一聲：“不要！不要！”他死死地抱住單鳴，“不要！”

單鳴把纏住他脖子的手臂硬掰開，雙眸冰冷地望進孩子的眼里：“你聽好了，我沒有義務(wù)救你，只有你自己能救你自己。我給你一個機會，你站在這里當(dāng)誘餌，我去拿槍。我抱著你跑不動，所以我不會帶上你，我能活下來，我才會給你活下去的機會，如果這個機會你不要，那我就現(xiàn)在殺了你喂狼，免得拖累我?！?/p>

沈長澤愣愣地看著單鳴，他忘了哭，忘了喊，更忘了哀求，他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發(fā)現(xiàn)冷酷而無情。

他小小的內(nèi)心突然涌上了一股憤怒和憎恨。他不相信這個人說的話。這個人沒有感情，是個魔鬼，不會回來救他，一定會撇下他自己逃命！

單鳴感覺到孩子的身體放松了下來，不再死死地纏著他。他把孩子放在地上。

沈長澤抬起頭，眼里滿是怨恨，他小聲道：“你不會救我的?！?/p>

單鳴捏起他的下巴，冷冷地道：“就算我不救你，也是你的命?！彼鸦鸢讶胶⒆邮掷铮罢驹谶@里不要動，如果狼靠近你，就拼命揮舞火把?！?/p>

單鳴站起身，腳下升起一股力量，那是絕境中爆發(fā)出來的力量，他知道他奔跑的速度會決定這個小孩兒有沒有命活下來。

他怒喝一聲，引起狼群的注意，然后身體矯健地跳了起來，朝他行李的方向狂奔。

就在同時，狼群瘋狂地從斜坡上躥了下來，速度驚人。

單鳴在靠近火堆的時候就地打了個滾，一把抓起沖鋒槍和手槍，然后從地上彈起來往回跑。

剛一轉(zhuǎn)身他就愣住了，火把被扔在了地上，沈長澤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狼群往樹林的方向追去。

下期預(yù)告：狼群來襲，單鳴和沈長澤能逃過一劫嗎？跑掉的沈長澤又會遭遇什么呢？敬請期待下一期吧！

肉沫沫有話說：

千呼萬喚中，《國家兵器》（原名《養(yǎng)父》）終于和大家見面啦！從這期開始，這個故事就會在《桃之夭夭》連載了哦！相信我，這本書一定會讓你們喜歡的！畢竟是我愛的【嗶】美作品中的經(jīng)典??！這種養(yǎng)成系太有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