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四娘
【故事簡介】母后從小就教導(dǎo)我,身為一個女子,不必太有文化,也不必太有手段,只要嫁個好男人,那下半輩子就是幸福的。我一直按照母后的話做,馬馬虎虎讀書,簡簡單單做人,只等及笄之后擇個駙馬嫁了。然而有天我登基做了皇帝,一切就壞菜了。
第一章
“陛下啊……”
蒼老的聲音帶著幾分哽咽響徹御書房,我揉了揉發(fā)疼的額角,無奈地嘆了口氣:“王愛卿有話就說,別一言不合就哭?!?/p>
王大人吸了吸鼻子:“陛下啊……老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梁,為了陛下??!若是任由明暄那等奸佞之臣繼續(xù)把持朝政,他日國將不國,先帝在天之靈豈會安息??!”
吏部尚書王大人在大梁是出了名的耿直,今日早朝時因明暄獨斷專行否決了兵部呈上來的改革之法時我沒有發(fā)話,下朝之后王大人便尾隨至此為我洗腦。
其實王大人委實是冤枉了我,當(dāng)時在金殿之上我狠狠地瞪了明暄一眼,以示我對他做法的不滿,奈何他卻當(dāng)我眼睛抽筋,壓根兒沒理我。
王大人發(fā)揮了一個文臣該有的職業(yè)操守,開始苦口婆心地演講。半晌后,他見我一副默不作聲、垂首聆聽的模樣,十分滿意地擦擦淚,離開時步伐都輕盈了些許。
“陛下,新做的芙蓉卷,吃點兒壓壓驚吧!”我身邊的宮女阿星十分善解人意地捧上一碟點心??晌铱粗前状傻险R齊壘著的精致香糕卻沒有胃口。
我苦悶地問她:“阿星,你是不是也覺得朕很窩囊?”
阿星十分詫異地望著我,像是沒想到我會問出這么深奧的問題,繼而面露難色,半晌沒有言語。
殊不知,她的不作聲已然傷到了我的心靈,我便吃光了芙蓉卷,以期達到胃滿足了,心也不覺得痛了的效果。
在我風(fēng)卷殘云消滅最后一塊芙蓉卷時,門口赫然出現(xiàn)一道身影,淡紫色的官袍,玉帶環(huán)腰,衣袂輕擺,因背著光看不清面容。待他踱步而來,凜冽的眼刀沖我飛來,我脊背一涼,被嚇得噎到。
“水水水……”我難受地招呼著,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為我端一杯茶水,我看著明暄,委委屈屈地對著他道,“先生,朕難受……”
明暄蒙著一層冰霜的眸子動了動,揮了揮手。阿星立馬跑出去,不過片刻去而復(fù)返,手上多了杯溫茶。
我“咕嘟咕嘟”大口地灌下去,喝得急了又開始咳嗽起來。淡淡茶香縈繞,不是我喝的雨前龍井,而是明暄慣喝的茉莉。他輕輕拍著我的后背幫我順氣,我心跳如擂鼓,便聽他冷聲冷氣道:“既知道難受,以后就不要吃這么快。”
我咬咬唇低低應(yīng)了一聲。
王大人前腳剛走,明暄后腳就來了,必定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我腦子飛速轉(zhuǎn)著想著說辭,誰知道明暄壓根沒有提到這檔子事。他自書架上取了本書坐在一旁悠閑地翻著,模樣甚是悠閑,甚至可以說是無害。
我提起玉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伏在案前,批奏折到日頭漸西,我腰背酸疼,可明暄還是沒走。
相處多年,我清楚他是想整我,偏偏我無力反抗,只能認命地再次埋首進成堆的折子中。雖未抬頭,卻我感覺有道灼熱的目光籠在我的身上。可饒是這般,我還是沒抵擋住困意,一個不小心就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我聽到耳畔仿佛傳來了一聲輕嘆,隨即身子一輕,落入溫暖的懷抱中。
層層疊疊的棉絮仿佛云中錦,有人溫柔按著我的腰背,酸疼之感逐漸消失,合該是阿星吧!
有宮女如此,夫復(fù)何求??!
第二章
我母后從小就教導(dǎo)我,身為一個女子,不必太有文化,也不必太有手段,只要嫁個好男人,那下半輩子就是幸福的。
我一直按照母后的話做,馬馬虎虎讀書,簡簡單單做人,只等及笄之后擇個駙馬嫁了。
然而我的父皇在我十歲那年從馬上跌落,傷到了脖子以下不能描寫的部位后,一切就壞事了。
我父皇膝下只有我這一點兒血脈,于是我就從一個坐吃等嫁人的公主一躍成為皇太女。父皇母后為了激勵我的學(xué)習(xí)勁頭,找了大梁朝堂上容貌最好的大學(xué)士明暄為太傅,一心想培養(yǎng)出一個合格的皇位接班人。
我初見明暄的那日,正是倚春殿梨花齊放時。他自廊下轉(zhuǎn)過身來,修長的手指握著一卷書,指甲瑩瑩折射著春日熹微的光。我愣了片刻,突然覺得讀書許也是件不錯的事。
這般平靜了不過三年,我的一個皇叔看不慣大梁江山將落到我一個黃毛丫頭的手里,一拍桌子,反了。雖然最后成功鎮(zhèn)壓,父皇卻因此動怒重病,不過一年便駕崩了。遺詔頒布,讓皇太女許追即位,拜太傅明暄為相,輔佐新帝。
同年冬至,母后也隨著父皇去了。這幾年我雖為帝,朝政卻一直把控在明暄的手中。我也成了大梁史上最窩囊的皇帝,沒有之一。
“唉……”想起這些往事,我悲傷地嘆了口氣,揮揮手命阿星去準備些治跌打損傷的藥,一會兒鐵定用得到。
今晨早朝,王大人告假,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難以下床。
聽到這個消息,我下意識地就瞄了眼站在下首第一位的明暄。他長身玉立,沒有半分異樣。忽而側(cè)頭與我四目相對的瞬間,他長眸微瞇,我嚇得急忙收回目光。
“王大人乃我朝股肱之臣,下朝后朕去看看他吧!”
此言一出,那熟悉的灼熱視線又轉(zhuǎn)了過來,不過還好明暄沒再說什么。雖然我這人一向視臉皮如糞土,但當(dāng)著這么多朝臣的面被打臉的話,估摸著也會覺著疼。
為了低調(diào),我特意換了身男裝,帶著阿星及御前侍衛(wèi)甫一出宮門,便見到了停在外面的明府馬車。
正是最好的春日頭,我憂傷地望了望天,隨即走到馬車旁,喚了聲:“先生?!?/p>
隔著藏青色的車簾,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探出來。這只手曾執(zhí)筆書下萬千章句,也曾翻云覆雨攪弄朝堂,如今空空以待,只為我一個人。
我忍不住小矯情了一把:“先生是要拉朕上車嗎?”
那手一頓,忽而撤了回去。
“回府?!?/p>
直到馬車絕塵而去,我猶自蒙著。我捂著發(fā)悶的胸口,恨得咬牙切齒,卻也知道明暄的秉性,面癱如冰山,調(diào)戲者,亡!
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我到王大人府邸時已是黃昏時分。王大人鼻青臉腫的,摔得非常有格調(diào)。
我親切地慰問著,在他哭出來之前立馬借口政務(wù)繁忙溜了出去。天色已暗,皇城的夜生活卻才剛剛開始。整條長東街掛滿明燈,照得良夜恍若白晝。
我瀟灑地打開折扇,往長東街盡頭的紅袖坊而去。老鴇四娘一見我來,笑得滿面菊花開:“哎喲,許公子你總算來了,這幾日顧傾姑娘可一直念著您呢!”
阿星扔過去一錠金子,四娘立馬眉開眼笑,引我往紅袖坊的頭牌顧傾那里去。沒錯,我就是借口看王大人然后出來玩的。
輕紗布滿的廂房,我與顧傾把酒言歡,在她嬌笑著提起朝中某某大人的小癖好時,門口守著的阿星突然狠狠咳嗽了一聲。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聽得一聲巨響,隨即門板被人一腳踹得粉碎。
映入眼簾的是明家那個力大無窮的管家莫方……還有他身側(cè),臉色比鍋底還黑的明暄。
第三章
明暄看著我,我看著他,許是喝了些酒,我竟然能和他對視長達半炷香的時間,當(dāng)真太長臉了。
怕殃及自己,顧傾對著我俯身一禮,立馬撤退。莫方明顯有備而來,扛起一扇新門安好,還非常貼心地掩上門。一瞬間,屋內(nèi)只有我和明暄二人。
他徐徐走過來,擦過我的肩膀走過,推開窗欞,頓時清風(fēng)拂來,吹得我那本就淺淡的醉意立馬消散。明暄回身翩然落座在我身側(cè),頓時我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先生,朕知道錯了?!?/p>
“哦?”尾音向上,聲音低沉,分辨不清喜怒。
我硬著頭皮開口:“朕不該跑到青樓玩,不該喝酒……”
“還有呢?”
還有……我聲音壓得更低:“朕不該騙先生。”
我知他脾性,故意氣他先走,方能從王大人家中出來尋歡作樂。明暄生氣,原是因為這個。
明月皎皎,掛在窗外梨樹梢間。明暄未語,只提手斟滿一杯酒,繼而一飲而盡。他微微揚起的側(cè)臉籠了一層銀光,我吞了吞口水,心跳快得像是揣了只兔子。
“陛下為何到這種地方來?”他突然轉(zhuǎn)過頭,眸子霍地睜大。
我一口酒狂噴而出,急忙擺手:“不不不,先生別誤會,朕喜歡男人?!?/p>
明暄“哦”了一聲,復(fù)又恢復(fù)了那不慌不忙的樣子,又問了一遍方才的問題。
“母后去得早,宮中姑姑雖然深知閨房男女之事,但畢竟都未經(jīng)歷過不是?紙上談兵難以讓朕安心,朕便來找顧傾姑娘……”支支吾吾說完這一段,我覺著臉熱得能去煎肉了。
我羞澀垂首之際,酒香混著茶香的氣息拂過我的脖頸兒:“那陛下到底學(xué)了什么?若是陛下不一一操練給臣看,臣哪能相信陛下是來做正經(jīng)事的?”
我:“……”
明暄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眸中深沉如寒潭,偶爾攪動,帶著星子灑落后細碎的光。我握了握拳,豁出去一般猛地撞上他的唇,僵硬地抵了抵便要撤回來。忽而腰間一緊,我被帶入他的懷里,那靈活的舌頭撬開我的嘴,一路長驅(qū)直入……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不是說好了只是操練嗎?現(xiàn)下這是什么情況?
我眼前一黑,微帶熱汗的大手覆在我的眼睛上。他的動作越發(fā)急切,我暈暈乎乎得如墜云間,不知不覺地,雙臂便環(huán)上了他的腰……
末了明暄終于松開我時,我喘著氣,連腿都軟了。他摩挲我的長發(fā),聲音竟是帶了幾分少見的笑意:“看來陛下也并未學(xué)到什么,這對學(xué)習(xí)的悟性真是數(shù)年如一日?!?/p>
我:“……”
方才的旖旎氣氛盡數(shù)被碾碎成渣,我仰著頭讓眼淚倒流回去,不禁在想,這種日子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自從逛青樓被明暄抓包之后,這幾日我都安分守己沒再惹事。今日我正梳妝時,阿星滿面喜色地自外面沖進來:“陛下,紀諶將軍大敗羌族,不日便能班師回朝了?!?/p>
我急忙拆開八百里加急送到京中的信,果然是紀諶,他終于要回來了。
我和紀諶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父皇還在時,曾想把我指婚給紀諶,成就一段良緣。不過后來朝中動亂,我登基為帝,忙著平定內(nèi)動。后又恰逢羌族擾亂我大梁邊境,紀諶從軍去,這事便不了了之了。
不管如何,能見到紀諶,我當(dāng)真是心里歡喜得很。
在五日之后的接風(fēng)宴上,這種心里的喜悅表現(xiàn)在面上就是,我不顧朝臣們眼中閃爍的八卦之光,拉著紀諶的手,從邊關(guān)苦寒聊到人生哲學(xué)。
忽地紀諶曬得黝黑的臉靠過來,壓低聲音對我道:“我覺得明相想宰了我?!?/p>
我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便見明暄坐在席間,長指摩挲著白瓷酒杯的杯沿兒,左一圈,右一圈,二二三四,再來一次……
然后他偶爾停下來,冷冷一笑,看著瘆人得很。
我感覺雞皮疙瘩從腳心一路竄上來,我顫巍巍地收回視線:“他想宰的,大概是朕?!?/p>
第四章
宴罷,我留了紀諶在內(nèi)宮之側(cè)的齊孟居小住。紀諶在還沒練成滿身肌肉的時候,曾經(jīng)作為我的伴讀一同在這里上課。那時的太傅并不是明暄,而是一個整日絮絮叨叨的老頭子。
多年之后,我再回到齊孟居,懷念之情溢于言表。當(dāng)然,前提是明暄若是不在的話。
紀諶斜睨了一眼明暄,微笑著和我寒暄:“一別經(jīng)年,臣對陛下甚是想念?!?/p>
“咔嚓”一聲,我和紀諶雙雙望過去,玉骨扇折斷在明暄掌心,鮮紅的血液汩汩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我心尖一緊,和紀諶說了幾句話便張羅回寢宮。
明暄隨我而行,在寢宮前停下腳步,連告退都未說便轉(zhuǎn)身而去。
“先生?!?/p>
他的步子一頓,我深呼了口氣繞到他的身前:“先生的手受傷了,朕已經(jīng)讓阿星去請?zhí)t(yī),先生在宮中包扎過后再回去吧!”
明暄的手傷得不深,上完藥后將養(yǎng)幾日便該無事。聽太醫(yī)如此說,我松了口氣。
“先生為何這么生氣?”他每逢生氣便比平日更加安靜,我不曉得他今日為何這樣,大概是看我高興就不舒服吧!
畢竟他一向愛把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明暄怔了怔,垂眸看著掌心層層包裹著的白紗布,突兀地問了一句:“陛下喜歡紀諶?”
我眨著眼,反問他:“先生,你未曾教過我,何為喜歡?”
“為他的喜而喜,因他的悲而悲。愿以白首,換君長安。這便是喜歡?!?/p>
我想了想,同紀諶在一起的時候倒是挺高興的,他受傷時我也很難過。至于后半句我從未想過,想必這也算得上是喜歡。
“那朕大概是喜歡紀諶的?!?/p>
明暄的嘴角抿起,臉唰地一下白了。我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疼痛難忍。
記憶中的這一晚,明暄離開的背影落在我眼里透著幾分孤寂。大抵在這世上,無敵皆是寂寞的。
隔日早朝,我提出要選皇夫入宮,滿朝文武皆沒有異議。畢竟以他們皇帝我這個歲數(shù),再不選皇夫的話就要成為老姑娘了。明暄少見地沒有阻攔,我心里還有些失望,隨后領(lǐng)悟了一個真理:人果然都是犯賤的。
選秀由禮部與內(nèi)事府共同舉辦,擇朝中身世清白、品行端正的年輕男子。紀諶自然也在其列。宮中盛傳,我是要選紀諶將軍為皇夫,才把紀諶接到皇宮的。
他們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力反駁。
除了紀諶之外,京城有名的幾個公子哥皆在。這一日下朝后我換了身宮女裝,溜過去看美男了。
藍梓殿中的公子們,個個身高貌美大長腿,我恨不得這就下旨把他們通通收到我后宮來。
“陛下,你口水流出來了。”阿星怒其不爭地小聲提醒。我回過神來擦擦口水,扒著柱子再望過去,只見殿中的公子們倏地跪了滿地。明暄踏步而來,隨意揮揮手,端的是氣勢凜然,不得不說,比我這個皇帝可要威武雄壯得多了。
不過他來做什么?難道也是來看美男的?
沒想到他是這樣的明暄。
“各位都是待選的公子,日后隨侍陛下身側(cè),便要知曉她的喜好和習(xí)性。陛下喉嚨淺,用膳時吃得快,常常噎到,一定要備著凉到正好的茶水和消食的藥;陛下喜歡熱鬧,生性愛玩,經(jīng)常磕碰到,殿中金瘡藥和跌打藥酒也是必備的;陛下愛吃甜食,不喜辛辣,最不能碰魚,吃一點兒就會渾身起紅斑……”
“陛下,你怎么哭了?”
聽得阿星輕聲提醒,我隨手一抹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水霧彌漫的眼前,明暄的身影明明那么模糊,卻又像是一刀一刀刻在腦海中那么清晰。相識這么多年,我第一次聽見明暄說這么多話,而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關(guān)于我的。
那些連我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習(xí)慣,卻被他好好地記在了心上。
第五章
紀諶少時曾經(jīng)說我是悶聲作死的典型。
他說完這句話之后,我不顧公主的儀態(tài),拎著裙擺追著他打,跑了大半個皇宮,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嘴賤會有什么下場。
不過現(xiàn)下,我倒覺得他委實是個機智又有先見之明的人。
我倚在床榻旁側(cè)著身子,右腿腳踝被明暄握在手間,另一只手順著往上,每捏一下便問一句:“這里疼?這里呢?”
明暄雖是個文臣,這手勁卻大得很,我疼得齜牙咧嘴,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時間倒退到一炷香前,藍梓殿里,我感動得一塌糊涂,躲在暗處捂著臉哭得稀里嘩啦,便聽明暄繼續(xù)道:“陛下怕雷,每次晚間打雷都要我陪著才能入眠?!?/p>
我哭聲驟然頓住,倒吸口涼氣,然后嗆得咳嗽了幾聲。
“什么人?”
我慌了,拋下阿星趕快往外跑。這要是讓人發(fā)現(xiàn)我扮成宮女來看美男,傳出去我的名聲往哪里擱?雖然我早就沒什么名聲了。
我在柱子后面蹲了許久,這么猛地一跑,沒幾步腿就抽筋了。我身子一歪,直直往地上栽去,落地之前腰身被人攬住,對方來了個猴子撈月,我便穩(wěn)穩(wěn)地站住。
明暄瞪著我,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一般。我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擺,啜泣道:“我腿抽筋了……”
他的氣勢消減過半,沒有絲毫顧忌地將我攔腰抱在懷中。
回寢宮的一路上,自兩側(cè)宮墻探出來的合歡樹樹枝隨風(fēng)簌簌作響,幾瓣玫粉色的合歡花送入掌心。我想起那一年,皇叔率兵自皇宮北門而入。明暄抱著剛剛及笄的我,一路護送至安全之地。他的懷抱那么緊,就好像我是他的至寶,他舍不得松開一分一毫。
……
“啊——好疼!”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將我從回憶中拉出,明暄改捏為捶,敲打著那抽筋處。自那一點,仿佛有火焰竄起,一路燒至心肺。以他的明眸為鏡,我看見自己的臉紅得像是只熟透了的蝦,剝了皮就可以吃了。
他一邊捶著一邊問我到藍梓殿去做什么?
我暗自想著偷看一個應(yīng)該比偷看無數(shù)個罪名要小,便應(yīng)道:“朕去看紀諶了?!?/p>
言罷殿中一陣寂靜,靜到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又一聲。
突地一陣大力將我推倒,反應(yīng)過來時我已經(jīng)被明暄壓在床榻之上。他鐵青著臉,拳頭擦過我的臉頰狠狠地砸在枕側(cè)。
我抖著唇:“先生……”
剩下的話吞沒在他的口中,與上次紅袖坊中淺嘗輒止的吻不同,這個吻十分急切,我的嘴仿佛都快被他咬腫了。腰帶一松,微涼的大手隔著中衣往里探,我腦中一片空白,只知慌亂地按住他的手。
“阿追,我后悔了,我不該同意你選皇夫。”
他緩緩起身,伸手摩挲著我的唇。
我迎著他的目光,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笑得更燦爛:“不同意又如何,我終究是要成婚的。難不成,你要做我的皇夫?”
明暄眸色一滯:“我……”
我等著他的下文,可他終究什么也沒說。
“朕就是隨口說說,先生可別介意。”
明暄走后,我這心里空落落的。阿星提議出宮去散散心。
“又為朕揉腰,又為朕出主意的,朕沒白疼你。”我欣慰地拍著她的肩膀。
阿星歪著頭一臉無辜:“揉腰?奴婢沒給陛下揉過腰??!”
我皺了皺眉,腦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原來是他,怪不得方才他為我揉腿時的感覺那般熟悉。一想起明暄,我更覺煩躁,便讓阿星去藍梓殿把紀諶叫上,也省得再帶護衛(wèi)。
可我沒想到,這樣居然也能碰上明暄。
往紅袖坊去的途中,我不過是往旁邊看了一眼,便看見一旁酒肆中,明暄正一杯接著一杯地灌酒,喝得酩酊大醉,“撲通”一聲伏在案子上醉得不省人事。
畢竟看見了,我也不能放任不理,便讓紀諶背起他送回了明府。我將那繡著竹葉紋路的枕頭上的褶皺撫平,明暄躺上去,嘴角輕輕牽動,模模糊糊地呢喃著兩個字:“阿追?!?/p>
我動作一僵,再沒了心思閑逛,出了明府直接便回了宮。
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披上衣衫臨窗而立。
星子密布,璀璨異常。可是再亮的星,卻也難奪圓月之光。
“母后,這風(fēng)終是起了……”
第六章
史書記載,大梁元順七年,女帝許追下旨,立真武大將軍紀諶為皇夫,婚期定于七月初七。
自選定紀諶為皇夫之后,私下里明暄再未來找過我。大婚之事都交于禮部籌辦,也用不上我操心,加上沒明暄來找碴,我這日子過得十分無聊。
阿星叫了戲班子入宮演皮影戲,倒是好玩得緊。碩大的白幕之上,做得精致的皮影小人靈活生動,演繹著一出搶親的大戲。只是戲才過半,“刺啦”一聲白幕破開,泛著寒光的長劍直直向我刺來。
這還是我活這么大第一次遇上刺殺這等事,沒有害怕,倒是多了幾分驚奇。
我這么廢材居然還有人想殺,不是智障就是腦子有病。
待到長劍入肉的聲音傳來,我方才感受到緊張感。
“啊……咋不疼?”我睜開眼,面前正背對著我立著一個人,那長劍刺入他的肩膀,血滴在地上,仿若冬日綻開的紅梅。
我呼吸滯住,足足過了三息才喘過氣來。
侍衛(wèi)趕來,一擁而上將刺客拿下,押入天牢審問。我眼角酸澀,這一刻我將那些顧慮都拋諸腦后,只剩下眼前的他,紫衣墨發(fā),挺拔如松。
我自身后環(huán)住他的腰身,哽咽道:“謝謝你先生?!?/p>
他身體僵硬,緊握在身側(cè)的拳頭捏得骨節(jié)泛白,像是在壓制某種情緒。半晌后,我聽見他有些虛弱地對我道:“陛下再不放開……臣就要失血過多而亡了?!?/p>
我:“……”
明暄傷了筋骨,在家中休養(yǎng)了一個月才上朝。其間我?guī)еa品去看了他幾次,可次次皆被莫方以“明相要安靜養(yǎng)傷,不便見陛下”為由把我擋了出去。
待再見到明暄時,他消瘦了許多,面色有些蒼白,唯那雙眼依舊明亮如星。
“陛下倒是比臣想象得能干許多,即使沒有臣,陛下依舊能把朝政處理得很好?!?/p>
我呵呵一笑:“先生過獎了,朕都是學(xué)著先生去做事的。”頓了頓又道,“上次先生救朕性命,為表謝意,朕讓人在倚春殿備下酒菜,還請先生一定要來?!?/p>
明暄如期而至,我們看著彼此的打扮,都是一怔。
倚春殿是我做公主時的寢殿,最妙的便是滿院的梨花。只是可惜,如今不是梨花的花期,不然就更像了。
“朕記得,初見先生時你便是和今日一樣的一身白衣。只是朕身上這件衣裙如今穿起來委實有點兒小了?!蔽倚χ?,語帶埋怨,“過了今日,朕就要迎紀諶為皇夫了??扇羰请薏徽蚁壬?,先生是否連見都不愿見朕?”
“陛下多心了?!?/p>
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只有一顆心,哪里還多得其他的心?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何要在這里見先生,大抵是為了好好地告別。
我只想和先生說,我其實心眼兒小得很,這顆心既入了你,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p>
明暄猛地抬起眼,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我抿抿唇:“明日大婚,先生若是能來,我此生無憾?!?/p>
記憶中,院中鋪陳梨花白,明暄手拿著書卷輕輕敲著我的腦袋:“殿下若是再背不出來,臣只能換李太傅來授課了?!?/p>
第七章
我曾經(jīng)問過我母后,為何我叫許追。
“你是我追你父皇一周年時懷上的,便取了個‘追字。”
那時我嘴角抽搐,覺得這名字起得特不用心。后來我漸漸長大,卻對母后羨慕不已,灑脫恣意,拋卻女子的驕矜,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而我,卻早早背負我這個年紀不該有的責(zé)任,將原本簡單的人生活成了一出話本。而我要做的,便是要活到話本的最后一回。
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改制的繡龍喜袍,發(fā)髻高挽,妝容精致。那眼中一貫的清澈透亮卻蒙上了一層化不開的冰霜,一點兒也沒有即將要大婚的女子的甜蜜與欣喜。
“陛下,明相入宮了?!?/p>
我手指微曲,對著阿星輕輕點頭。她會意,悄悄退了出去。
御花園北角有高臺名曰弄星,臺下的湖水畔茉莉花正開得熱鬧。微風(fēng)吹落枝頭的花朵,花隨著風(fēng)飄落在水面之上,靜靜蕩著。
我拖著長長的裙擺走到明暄身側(cè),呼吸間盡是茉莉花的香氣。
“這里的茉莉花都是朕親手種的,想著有朝一日領(lǐng)著先生一道來看,卻不想會是在今日這樣的時候?!蔽覀?cè)過頭望著眼神放空的明暄,盡量讓自己的話語保持平靜,“今日朕大喜,先生還沒道恭賀之詞呢!”
他臉部線條繃得很緊,過了半晌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臣……恭賀陛下大喜?!?/p>
我輕笑出聲,在他望過來之時,那滴淚倏地落下:“原來先生……真的想讓我嫁給他人。我還以為先生能來,是心里有我的,卻不想是我自作多情了。也是,我這人一向臉皮厚來著……”
“阿追……”他輕輕喚著我的名字,我看清了他眼中的掙扎痛苦,還有那一抹化不開的似水柔情。
夏日最深處,和風(fēng)都帶著暖意。我手腕被他抓住,并肩奔跑在皇宮的六棱石子路上。過往的宮人面露驚詫之色,可沒人敢阻止我,準確說,是阻止明相。
宮外馬車已經(jīng)在等,上邊各色事物齊備,原來他早就想好了要帶我走。
馬車飛速朝著城門而去,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像是要把這一生的話都說盡。明暄攬著我的肩,依然靜默不語。
“停下!”臨到城門處,馬車被人攔下。
“陛下被人挾持,本將軍前來救駕,還不快讓本將軍搜查!”
這聲音十分耳熟,我一下便能聽出是紀諶,更何況是明暄。我手中多了把匕首,待到紀諶猛地掀開車簾時,便見明暄正環(huán)住我,“咣當(dāng)”一聲,匕首滾在馬車上。
“大膽明暄,居然想弒帝殺君,來人給我拿下!”
紀諶護著我下了馬車,片刻后明暄緩緩而下,唇邊漾出笑意:“臣一早便說過,陛下很能干?!?/p>
我一顆心像是被人握住一般,難受得喘不過氣。他罵我打我都好,可事到如今,他卻沒有一絲憤怒,平靜得猶如一潭死水,不見波瀾。愧疚夾雜著悔意,順著脊背竄上去,直入百骸。
墻倒眾人推,明暄被押入天牢之后的三日,參他的奏章像是雪花一樣紛至沓來。細數(shù)明暄罪狀,共計十三條。而之前被押到大理寺的那演皮影的匠人也招供,是明暄指使他的。
光是兩次刺殺皇帝這一條就夠他死上千百次,不過我知曉這些都是假的。
殺明暄,奪大權(quán),這是母后臨薨逝時逼我答應(yīng)的條件。我初登帝位,需要明暄的扶持才能壓制朝臣。可功高蓋主之人向來不能留,母后一早看出了我對他的心思,便逼我如此。
我將自己困在寢殿中不見任何人,那些自年少開始的一幕幕在眼前輪番上演,每一個畫面、每一個瞬間,都有他的身影。
三日過后,我命阿星準備好匕首、白綾和鶴頂紅,到天牢去見明暄最后一面。
第八章
對于我的到來,明暄并未覺得意外,像是一早便知曉。
他雖著一身囚服卻難掩其風(fēng)華,少了平日的鋒利,恍若我初見時的書生模樣。
我接過阿星手中的東西踏入牢中。明暄見此眸色一閃,繼而笑了笑:“陛下愿留我這罪大惡極之人一個全尸,我很是感激。”
我放下東西,摩挲著那匕首把上的纏枝藤蔓花紋,訥訥出聲:“若是這一刀下去,定然會很疼吧!”言罷,我執(zhí)著匕首往明暄的心口刺去。他閉上眼,掩下所有情緒,從容赴死。
只消再往前一寸,這世上便再無明暄,我便可坐穩(wěn)帝位,不會再有人事事壓在我的頭上,讓我不得自在。
明暄睜開眼,濃眉皺緊:“你這是做什么?”
我將匕首塞在他的掌中,握著他的手反向自己刺來,卻敵不過他的力氣,生生頓在半空中。
“明暄?!蔽业谝淮谓兴拿?,不是先生,不是愛卿,而是我的明暄,我愛了這么多年的明暄。
為他的喜而喜,因他的悲而悲。愿以白首,換君長安。這是明暄曾和我說過的喜歡。
前半句紀諶勉強夠得上,可后半句,此生能讓我如此的,便只有明暄一人。
“你不必擔(dān)心,我已經(jīng)寫好了遺旨,就放在倚春殿院中的那棵梨樹下。不會有人為難你,這個皇帝你想做便做,不想做也可自行出宮去過你想要生活。所有,都依你?!?/p>
明暄怔怔地看著我。我吸了吸鼻子,淚水洶涌奔出。
昔年他護我一路,我自他懷里悄悄抬頭,望見他星眸蘊著緊張,望見他鼻尖沁出汗珠……誰知道就這么一望,便賠上了一生。
我隱藏心意這么多年,拼盡全力做到一個皇帝該做的事,我對得起大梁,對得起母后,卻對不起明暄,和無數(shù)次窩在被中號啕大哭的自己。
而這,是我在三日中想到的,屬于我們之間最好的結(jié)局。
我想為了自己活一次……哪怕以死為代價。
“明暄,殺了我吧!”
明暄看著我,忽而朗聲笑了起來。我頓覺悲涼,原來殺了我對他來說這么值得高興。
半晌后他止了笑,眉眼彎彎地靠近我,同我說了一件事。
我的母后是個奇才,她臨薨逝前還給我下了個套。
我性情不喜爭斗,這樣的皇帝怎能壓住那群如狼似虎的朝臣?她便以明暄為活靶子,讓我磨礪心性。
這些年為了完成母后的遺命,我暗地里殫精竭慮,絞盡腦汁。紅袖坊收集消息的顧傾,還有軍中的紀諶……我漸漸地有了自己的勢力,和那個窩囊的小姑娘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母后盼女成龍,用心良苦。只不過明暄卻成了我收復(fù)朝臣之心的犧牲品,如果我今日沒有來而是直接下旨殺了他,那母后和他的用意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
這一點我清楚,明暄必定比我還要清楚??伤匀贿@般做了,破釜沉舟一樣的姿態(tài)。
“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匕首脫手而落,我有些后怕地緊緊抱住他的腰身。
明暄親了親我的額角,輕聲道:“放心,有我在?!?/p>
女帝有喜了,孩子卻不是準皇夫紀諶的,而是奸相明暄的。女帝一臉?gòu)尚叩亟忉屨f早在先皇后陵前便已經(jīng)和明相結(jié)拜為夫妻了,因為大梁有律法,后宮不得干政,所以明相為了幫她穩(wěn)固朝局,便沒有將此事公之于眾。
后來兩人生了矛盾,女帝為了氣明相張羅著選皇夫,紀諶不過是個炮灰而已。那些刺客啊挾持啊什么的,也不過是人家夫妻間玩的游戲而已。
……
這鬼話在我聽來十分荒誕,然而所有人都相信了。
大抵在他們眼中,我與明暄早就有一腿了。
明暄被順利放出來,當(dāng)天就入了后宮。
只是有一件事讓我很是惆悵,明暄一眼看出我的心思,反身將我壓在身下:“我努力努力,讓你早日懷上,便不會穿幫。”
我渾身發(fā)顫,腦中越來越混沌,卻猶記得問他:“對了先生,你是何時喜歡我的?”
他沒有回答,灼熱的吻將我神志的最后一絲清醒也攪弄不見了。
后記
鳳儀宮中,皇后猶豫著開口:“本宮思來想去,也就只有你能做這件事,不知……”
不等她說完,明暄便道:“臣愿意?!?/p>
“可是本宮不能保證你的安危,你……”
“臣愿意。”明暄重復(fù)一遍,又道,“請娘娘放心,只要是對公主殿下有益,臣必當(dāng)赴湯蹈火,在所不辭?!?/p>
皇后也是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雨的老江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你為何會喜歡阿追?”
為何會喜歡?
這個問題后來明暄問了自己很多次,卻始終無果。有些人待誰都冷漠,可一旦入了心,便再也難以割舍。
喜歡就是喜歡了,既知曉,便全心全意對她好。
他將一切掌控在手中,卻將自己的命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牢中時他在想,拿自己的性命換她一世安好,倒也值得。只是會有遺憾,沒能陪在她身側(cè),陪她看日出日落、花謝花開。
……
夜微涼,她在他胸前蹭了蹭,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沉沉睡著。他掖好被角,將她摟得更緊。
幸好,她心里也有他。
他們還有那么美、那么長的一生可以共度,如此,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