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彥清
餛飩吳的攤,不占地兒,一根幡、一副擔(dān)就是全套家伙事兒。他把攤兒支應(yīng)在渡口,走南闖北,奔東走西的全打這過。一條大江橫來渡去,是個旺地。人多熱鬧,生意看著茂盛,進(jìn)項也就多。
支攤用的地兒是船家的,請了中人說和。船家好說話,只收了幾瓶酒:“那地兒空著也空著,一到夜里我就愁沒人說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收錢兒?!庇辛诉@話,餛飩吳擺了一頓酒,請了船家,謝了中人,搭了棚子,這攤兒就算立起來了。
餛飩吳的攤兒傍晚才開始經(jīng)營。當(dāng)夕陽慢慢浸到江里,平靜的江面變成一片血色時,他挑著擔(dān)子慢吞吞地來了。到了之后,他不急著攤開家伙事兒,掏出小酒壺,慢騰騰嘬兩口,盯著幾條打魚的烏篷船,直到捕魚人“嗚”的一嗓子,將魚鷹都撒了出去,濺起此起彼伏的水花,他才收了心神。
這時候,來的大多是老弱婦孺。老人走親戚、婦女回娘家,親人難得見一面,總想遲些再遲些,日暮晚涼,趕路累了,歇歇腳,來一碗餛飩,暖心暖胃。孩子被香氣勾著、引著,怎么也邁不動步,死纏著大人,不來一碗不罷休。
不緊不慢,到了八點。船家拎了鯽魚過來,往餛飩吳生火的廚具上一丟,熬上一大鍋湯?;鹈珈兄仩t,香氣漂浮。一揭蓋,鍋內(nèi)的湯色白如乳,鮮滑如脂,一人舀一小碗。餛飩吳不時地抬頭張望,有零星的食客,他還得照應(yīng)著;喝完湯,細(xì)細(xì)地剔魚刺,靜靜地消磨著夜晚。
船家去睡了,下夜班的工人來了。三五成群,吆喝著,調(diào)笑著工頭,講著老板的壞話,一轉(zhuǎn)頭:“老吳,快著點?。 ?/p>
夜深漸寒,工人們摩挲著手,眼睛都瞟著那碗熱餛飩。
餛飩吳急忽忽地從沸水中撈起餛飩,撒上油鹽作料,迅速地拌勻,撒上一把細(xì)碎的香菜,香菜幽幽地發(fā)著綠光。望眼欲穿的食客早已等得焦急,搶上一碗,一口餛飩一口湯。
“老吳啊,我可不吃香菜?!?/p>
“哎呀,忙中出錯,這碗不收錢?!崩蠀琴r笑道。
“你就是想收我們也沒帶著啊,年底才給你的餛飩錢,你這話可精著呢!”
大家伙兒笑成了一團(tuán)。
夜班工人定時來,夜班前要洗澡,身上不帶錢,餛飩吳都心中有數(shù),餛飩錢一年結(jié)一次。
到了年關(guān),老吳拿著本子一戶戶地收,每收一家,就用紅筆狠狠地劃一道,亮給主人家看。結(jié)算時,免不了有人要討價還價,老吳先算好數(shù)字,然后表明態(tài)度:“看著給”。不知欠債人到底給了多少,只知道欠債人給了錢之后,都會挽留老吳在家里吃飯,但老吳都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老吳,來點老陳醋,不蘸著吃不香?!?/p>
“就來,就來?!?/p>
一會兒后,夜班的工人也四散了,黑夜一片冷寂。
老吳洗刷了碗盤,收拾挑子。他不歸家,還要走街串巷。
一盞昏黃的燈,油灰遍布,布滿了細(xì)微可見的蚊蠅。斜斜的燈光,照著暗暗的路,遠(yuǎn)處不時傳來幾聲遙不可及的犬吠。
敲梆子的聲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斷斷續(xù)續(xù),疏落有致,清長悠遠(yuǎn)。那篤篤的響聲悠悠地飄進(jìn)清夢,如夢似幻,搖搖晃晃。在清寒的夜里,這聲音帶著一股暖流,熱氣騰騰地化開了愁緒。
深夜苦讀的學(xué)子叫了一碗,吮得油干湯盡,拍拍肚皮,心滿意足:“飽了!”學(xué)子渾身的氣力歸位,向書籍更深處逡巡。
鬧別扭的小兩口,淚干了,肚皮也癟了。捧了兩碗餛飩上來,倒上辣椒油,額頭上一層細(xì)汗,相視而笑,怨怒盡消。
幽幽深夜,多少饑腸轆轆的人在等著老吳的梆子聲。
老吳唯愛畫眉鳥,他對畫眉可精通著呢,鳥食、鳥籠均是千挑萬選。他的畫眉漂亮極了,毛色鮮亮,聲音尖細(xì),就連抖動羽毛都很瀟灑。老吳把自己的畫眉當(dāng)成心頭肉,一天不聽它叫幾聲,渾身就不舒服。
餛飩吳在渡口干了十二年,得胃癌走的。走前想把畫眉放生,畫眉鳥蹦出籠子,在屋內(nèi)盤旋了一圈,落在了老吳的床頭,老吳摸摸它:“你不想走,我也不想走??!”
葬禮上,桌上一堆零零散散的毛票。
工人說:“這是今年欠的餛飩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