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
美國人魯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在其著名的《菊與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1946)中談到,在“二戰(zhàn)”期間及之前,美、日之間的文化差異在民眾心目中根深蒂固,甚至有美國民間傳說宣稱,美國人做任何事,日本人總是反著來(“…whatever we do they do the opposite”)。因此,在睡覺的問題上,美、日的觀點迥異也就不足為奇了。早在18世紀,美國開國元勛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 1706—1790)在其《自傳》(The Autobiography)中就將“早睡早起”作為其自我品德修養(yǎng)的一個重要方向:“Early to bed and early to rise will make a man healthy, wealthy and wise.”其實,這也是絕大多數民族文化傳統中的共識。然而,日本人卻把“晚睡早起”視為美德!
原文作者指出了日本人在睡眠問題上的自相矛盾態(tài)度。一方面,他們以“工蜂”的正面形象自居,縮減夜晚的睡眠時間,而對早上晚起又皺起眉頭;另一方面,對于在公共場所(公共交通工具、工作會議、上課講座)打瞌睡、打盹大多持寬容的態(tài)度。成人或者孩子,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他們想睡,就能倒頭便睡。對于前者,大概是東、西方所有勤奮者的普遍做法。中國古時候有鑿壁偷光以及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講的都是在夜晚時分克服一切困難勤奮讀書的。所謂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來都不是讀書人的生活方式,他們不僅要晚睡,還要早起,“一日之際在于晨”就是對他們的鞭策。但是,對于后者,我們就很難理解與接受了。在《菊與刀》里,日本人不是被說成是個有極端“自控(self-control)”、“自管(self-governance)”、“自律(self-discipline)”能力的民族嗎?他們認定只要通過嚴格的訓練,人人均能達到該境界。因此,我們通常覺得他們在公共場合應該不會如此隨意隨性。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打盹,這還屬于個人自由,但領導及老師一般是不會允許員工及學生在開會與上課時打瞌睡的,如發(fā)現有此現象,一定會有提醒甚至采取懲罰措施,因為這在我們看來無非體現出了懶散以及對他人的蔑視。那么,以自律聞名的日本人對此卻表現出寬容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原文作者指出,“睡眠可以被賦予各種不同含義和觀念(meanings and ideologies)?!痹谌毡?,看來不僅是睡眠,打瞌睡打盹也深藏內涵。日本人還專門為瞌睡打盹的狀態(tài)造了一個詞“inemuri”,從其詞源來看,乃介于“醒”與“眠”之間的狀態(tài),也就是作者后文所謂做白日夢(daydreaming)的狀態(tài)。對于在工作中或課堂上出現的此狀態(tài),日本人賦予了以下含義:這是與工作/學習相關的疲憊,也就是說是此前的勤奮導致的。開會或上課往往是一人在上面照本宣科,實際“參與”往往比能得到多少信息或教益更重要。在日本,體現為長時間工作/學習乃至全身心付出的勤勉,是道德高尚的一種表現形式,而不顧自身疲乏甚至生病還要去參會或上課,更是展現了其勤勉努力、有責任心以及犧牲精神。因此,由于以上原因而打盹,甚至假裝瞌睡,不僅可以被原諒,還間接為自己的勤奮做了廣告。這真是一種拐彎抹角的文化闡釋!
睡眠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的社會學內涵,讓筆者不禁聯想到一個多世紀之前一位美國人所撰的《中國人的性格》(Chinese Characteristics, by Arthur H. Smith, 1894)中對中國人睡眠習慣的有趣描繪:“在睡眠問題上,中國人與西方人的習慣也是南轅北轍。一般說來,中國人能在任何地方睡覺。那些讓我們絕望的各色干擾都不會讓他們不自在。就著一塊磚頭作枕頭,他便能在稻草麥稈、磚頭或藤條做的床上倒頭便睡,全然不顧其他。他不需要房屋遮擋亮光,也不要求他人安靜。夜晚哭叫的嬰兒可以照哭不誤,這干擾不了他。在某些地方,似乎所有人在一種共同本能的作用下(如冬眠的熊),在夏天午后的兩個小時里都在酣睡,而且不管他們身處何地,均習以為常了。這個季節(jié)午后兩小時的世界就如同子夜后的兩小時那么寂靜……”雖然最后該書作者評論說相較于歐洲人,可能中國人更能“適者生存”,但他舉這個有關睡眠的例子是用來證明“中國人麻木不仁(The absence of nerves)”這個負面觀點的。相比之下,本文對日本人的“居眠”藝術[the Japanese art of (not) sleeping]的評價就較為正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