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我們愛讀陶淵明的詩,那樣一種恬淡的詩境令人心馳神往??墒俏乙f,錯了!你以為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那是因為你不曾是那個“鋤禾日當午”的農夫。陶淵明盛贊這樣的田園生活,也正因為他也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農夫。那些讓我們看著美好的事物,往往隔著一層朦朧的面紗。
早在許多年前,我脫離了農村的生活。暑假里,幫家里做了點活兒后,心血來潮,要學“姜太公釣魚”的情致。于是弄了根蚊帳竿子,做了魚鉤,跑到村東的萊河釣魚。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釣魚,耗了一上午連條小魚也沒釣著,就又跑到村西的另一條河,略有收獲,釣到一條寸把長的小鰷魚。
回到家,自覺不對頭了。正是農忙季節(jié),一個村子里,哪有閑著的!我這是干什么?在我回答別人的問詢時,我是在炫耀自己的悠閑么?
忘記了從哪里,反正我知道了有個老說法,在鄉(xiāng)人眼里,釣魚與城里浪蕩哥兒的提籠架鳥,是同樣為鄉(xiāng)人所不齒的行徑。我不過剛剛離開鄉(xiāng)村,鄉(xiāng)人的本色還在,讓父老鄉(xiāng)親腹誹的事堅決不做。
以后,我有很多機會去廠礦企業(yè)。面對基層群眾,我就很注意把握分寸,絕不假惺惺裝模作樣,原則上不是多問,而是少問,不輕易發(fā)問,以聽為主,少說話。果然,在一個鉆井工地,一個石油工人就曾私下對我說:看你不像那些人,手里拿著個本子。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反感采訪時那種煞有介事的模樣。底層生活的辛苦,不言自明。底層民眾需要的是真誠的關心,而非為迎合上級的意圖,逢場做戲,虛飾現實。恰恰我所能做的,離他們的要求相差甚遠,所以,還是識趣些好。另有一次,在某地煤礦新井開工的慶典上,賓客云集。就餐時分,車輛浩浩蕩蕩排出一二里地。我下了車,隨人往飯店里走,無意中就聽一掃地的煤礦工人呸了一聲,狠狠罵道:敗家子,吃死你們!我驀然想到了《紅樓夢》里的焦大。
這個世界,不知有多少的不平等!可在一般情況下,如果不能保持清醒,這世界就是一派鶯歌燕舞。世界的真實面目,并不容易被人看到。作家,一定要有分辨是非的能力,要有一種眼光,穿過層層阻礙,看到事物的本質。
在《玉米人生》里,我描繪了一種鄉(xiāng)村生活的場景,這對我來說,基本沒有多少難度,因為我自己就曾是農夫,對農夫的辛勞記憶猶新。一旦遇到對人生困苦,對災難、罪惡、不公的美飾,甚至掩蓋,都會激起我的不忿,就如同小說中勞仁生的反應一樣。勞仁生執(zhí)拗的反擊,或許出自本能,雖顯笨拙,但畢竟是一種質樸的態(tài)度。它在鄉(xiāng)村生動的自然背景下,閃爍出的是一種壯美之光。我實在不希望這種態(tài)度越來越變得稀有。
“我們一定不能忘記,正是這些看起來平和的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社會結構構成了東方專制主義最堅實的基礎,它極大地禁錮了人類的思想?!瘪R克思的這段話分明在提示我們,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社會結構,也不過是看似平和。草盛豆苗稀的耕作,實在會讓每一個真正的農夫焦心。啖了一生玉米的人生,實在不會再讓人愛得起玉米來。
因之,我認為,寫作的意義,不管是在過去,現在,將來,或許正是在于不斷地揭示出生活的真相,并以之規(guī)避生活的盲目。
責任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