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漫青
一
莫小姐在一次聚會上遇見一個男人,聚會里的一些人稱他“高畫家”,另一些人稱他“老高”。他的名字很容易讓人記住——高反,因為稍微有一點文化的人都知道梵高,而高反就是把梵高倒過來念而已。高反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臉長得很迷糊,眼睛似乎總也睜不開,或者他內(nèi)心深處根本不想睜開吧,按他的話講就是“這個世界這么復(fù)雜,湊合著看就行了”,臉色有點發(fā)青,大概是肝不太好,說話的時候嘴巴張得很大,但絕對不是白張,口腔里很有內(nèi)容的,舌頭和牙齒若隱若現(xiàn),一些豐富而深奧的句子就從這里一串一串吐出來。
當時莫小姐腰身筆直地站在樓梯口,一邊聽高反說話,一邊很有禮貌地點頭,一邊翻看高反的一本畫集,因為三件事情同時在做,她顯得有點力不從心,所以高反說的有些內(nèi)容她都錯過了,她只大概記住了關(guān)于高反生活的幾個大的輪廓。比如他去過很多國家,有的國家莫小姐甚至連名字都沒聽過,因而她為自己從未走出過國門而感到慚愧;比如他從事過很多種職業(yè),聽起來有點琳瑯滿目的意思,其中有一種職業(yè)必須用英語說,無法翻譯成中文,為表示對這個職業(yè)的好奇和敬意,莫小姐特意又問一遍它的發(fā)音,高反認真而緩慢地教她如何正確發(fā)出這個詞的音。但是莫小姐發(fā)得似乎不太準確,于是他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教她,她不得不認真觀察他嘴巴的張合與律動,當她看到他口腔里舌頭和牙齒的活動時,突然想起自己有一個朋友是牙醫(yī),她為自己的走神感到很不好意思;再比如他認識很多大人物,他們的名字有的她在報紙和電視上看過和聽過,有的是完全陌生的名字,但經(jīng)過他一個個介紹后,她不得不用“哦”或“哇”來表示對這些名字的仰慕和崇敬。
高反的畫集封面很鮮艷,大片血紅色塊里面夾雜一些灰不溜秋的東西。畫集里都是高反油畫作品的圖片,莫小姐隨意翻看,時不時就會翻到一張人體畫,她感到不好意思,但不知道是由于害羞,還是由于自己不懂藝術(shù)而不好意思。
那次聚會后的一個星期左右,莫小姐接到高反的電話,他邀請她參觀她的畫室。她暫時還找不到拒絕一位藝術(shù)家的盛情邀請的理由,只好答應(yīng)了。
高反的畫室不大,所有的墻壁都涂成血紅色,天花板上吊著一些奇怪的東西,據(jù)他介紹,有的是動物頭骨,有的是海底的礁石,有的是非洲朋友送他的驅(qū)邪之物。莫小姐小心翼翼地移動自己的身體,生怕自己露出沒見過世面的窘態(tài)。畫室正中央位置掛著一幅巨幅油畫,像一面屏風(fēng)一樣把房間隔成兩部分,它的位置太搶眼了,莫小姐的眼睛沒有選擇地在這幅畫上停留了一會兒。畫的是一群裸體女人,有的站著,有的躺著,有的跪著,有的撅著屁股背對著莫小姐,這些女人的臉都很模糊,身體卻畫得具體而夸張,除此之外,莫小姐看不出別的什么。
“這些女人……”高反在旁邊說,“她們多么有生命力,多么……多么絢爛啊……”當他說到“多么”的時候舌頭似乎頂?shù)搅搜例X,因而展現(xiàn)出一副專注的樣子,眼睛用力而短促地閉上,似乎想在腦海里搜索更加充滿力量的詞匯,來打動眼前這位俗世中的女孩。
莫小姐很有禮貌地點點頭,盡管她看不出什么絢爛來。
高反露出滿意的笑容。
接下來高反從冰箱里取出一瓶紅酒,并且熟練地把冰塊和紅酒分別倒進兩只高腳杯里,然后每只手端著一個高腳杯隨意地搖晃著,伴隨這些動作,他把眼睛放空了,喃喃自語道:“我喜歡紅色……紅色,多么絢爛……”
接著他把一只酒杯遞給莫小姐,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并示意莫小姐也坐在地上。
這時莫小姐才發(fā)現(xiàn)整個畫室一張椅子都沒有,她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還是禮貌地坐了下去。坐下之前必須彎腰,并且把酒杯放在旁邊地上。由于她穿著裙子,只好把雙腿并攏蜷曲歪向一邊,以便于讓裙子完全遮住身體的重要部位,但這樣的姿勢保持不了多久就開始感覺到了不舒服。
“這里怎么沒有沙發(fā)或者椅子之類的?”她終于忍不住問。
“原來有一個沙發(fā),房東的,我把它扔了。沒有必要,完全沒有必要,根本就是累贅!物質(zhì)文明的產(chǎn)物,只會把人類自己搞得更累……”
“……可是,那些都是生活的必需品啊……”
“什么必需品?生命是如此簡單,我們跟一塊石頭,一只蚊子,甚至一滴水,又有什么區(qū)別?沒有區(qū)別!但是人類太無聊了,把自己搞得那么復(fù)雜,所以就忘記了自己最基本的東西了!”高反說得有點激動起來,抬眼看看莫小姐,察覺到她有些心不在焉。
莫小姐坐在地上的姿勢雖然別扭,但被裙子緊緊包裹的下半身的曲線卻充分展現(xiàn)出來,于是高反越發(fā)有了興致。
他示意莫小姐把酒杯端起來,然后做了個干杯的姿勢,先喝了一口。喝了之后他迷糊的眼睛竟然有了一絲明亮。
“紅色……你很適合紅色……”高反突然說。
“啊……但我不喜歡紅色……”莫小姐似乎并沒聽懂他的話。
高反舉著杯子,繼續(xù)說:“我喜歡紅色……紅色跟白色的搭配是最震撼的……你的皮膚,可能別人會覺得太白了,但我覺得,太白就要配太紅……你知道嗎?你真的很適合紅色……”他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我記得那次聚會你就是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
莫小姐搖搖頭,說:“不是的,我那天穿的是紫色的衣服。”
“不可能,我不會記錯了?!?/p>
“可是,你真的記錯了?!?/p>
“那好吧,紫色……”他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紫色,哦,紫色和紅色加在一起就是紫紅色……你那天穿的一定不是單純的紫色,一定是紫紅色對不對?”
“不是紫紅色,是單純的紫色,”莫小姐堅定地說,她感到很無聊,“不過,這些沒那么重要吧?”
“也許不太重要……總之,你太適合紅色了!”他似乎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你、怎么不喝酒?”
“我不會喝酒,不好意思?!?/p>
“那太遺憾了,你長了一張會喝酒的臉。”
莫小姐這下沒有搭他的話。
高反害怕這樣下去會冷場,他覺得必須抓緊時間,必須丟塊石頭刺激這平靜的湖面,讓波瀾一圈一圈地蕩漾起來。于是他輕咳了一下,但不小心扯動了一嗓子的濃痰。
“你很像一個人?!备叻唇?jīng)過深思熟慮后吐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也很像一個人?!蹦〗闫届o地說。
高反正在思考接下來的語言鋪陳,沒想到被她這句話給堵上了,沒關(guān)系,堵上一個口子,意味著可以洞開更多的口子。
“我不記得她的臉了,但她的身體很……很……深刻,對,深刻!”
莫小姐再次朝巨幅油畫看去,然后溫順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油畫里的女人都有一張模糊的臉和一具深刻的身體。
高反突然緊緊盯著莫小姐的臉說:“但是,你的臉讓我想起了她?!?/p>
莫小姐再次溫順地點了點頭,還打了一個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哈欠,說:“哦,我的臉讓你想起了一張模糊的臉。”
“不不不!”高反慌忙搖頭,“不是不是,你的臉讓我想起的不是臉,而是身體,另一個女人的身體?!?/p>
莫小姐又一次溫順地點了點頭,然后掏出手機琢磨了一下時間,但是時間被高反以更加慌張的速度進行激動人心的演說:
“我永遠都忘不了,燈光是如何灑在她的身體上,她的身體是如何掙脫世俗的禁錮……那樣的時刻,我們相愛并且相忘,我們一起變成了石頭,變成了蚊子,變成了流水……生命是什么,愛是什么?為什么人人都要問這么幼稚的問題,然后去找一些亂七八糟的答案來欺騙自己?”
莫小姐不得不又一次溫順地點了點頭,并且投給他一個小學(xué)生一樣懵懂而真誠的眼神。
高反輕咳了一下,再次不小心扯動了一嗓子的濃痰。
他的情緒似乎被這口痰平復(fù)了許多,于是問:“你知道我為什么不畫男人嗎?”
莫小姐搖搖頭。
“因為我就是男人?!备叻凑f。
莫小姐聽到這句話后就進入了一片沉默,在這片沉默中她堅持把身體轉(zhuǎn)向門的方向。
高反直勾勾地盯著莫小姐的腰臀之間,然后像刀片割開布條一樣打破了這片沉默:
“你有點緊張?不用緊張啊,每個到這里來的女人開始都會緊張,慢慢地就松弛了。呵呵,除了她?!?/p>
莫小姐重復(fù)他的話:“除了她?”
“她從沒來過我的畫室……她是屬于草叢的?!?/p>
“草叢?”
“我們都應(yīng)該回歸草叢!不過我猜想你有一對刻板的父母和森嚴的家教,所以不懂草叢的意義!”
莫小姐笑笑說:“沒有啦,我父母對我很寬松的,從來不管我的。我記得我初中的時候幾天幾夜沒回家,他們都沒有責(zé)怪我?!?/p>
高反說:“太好了。很棒的家庭,開放,自由。懂得尊重孩子的生活。”
莫小姐依然笑笑地說:“但我是個乖孩子,正是因為他們給我那么多的自由,我才更加能夠理解自由的意思?!?/p>
“乖孩子?!备叻粗貜?fù)她的話。
他覺得莫小姐說的“乖孩子”這個詞飽含深意,他重獲興奮,哦,乖孩子,這是多么高規(guī)格的誘惑啊。
于是高反決定讓誘惑馬不停蹄地進行下去,他用激昂的聲調(diào)不厭其煩地講解著草叢的意義。他說,草叢是偉大的,是文明社會最后的美。他還說,女人在草叢中就消滅了臉,展露了靈魂。他還說,最偉大的藝術(shù)是身體直接赤誠的交流與共鳴,身體接通了,才有藝術(shù)。
或許是高反的誘惑太過含蓄太過藝術(shù)了,莫小姐一直沒有進入他想要的那種狀態(tài)。她時而眼神呆滯,似懂非懂,時而禮貌得體地點頭,仿佛每點一下,高反的一句話后面就長出了一個標點符號。高反覺得她如果不是太遲鈍就是太狡猾。狡猾的女人總是喜歡故意唱反調(diào),或許想吊足了男人的胃口來顯示自己的小聰明。
他有些疲倦了,但他不舍罷手,肚子餓了,哪里都餓了。
這時莫小姐站了起來,掏出手機看了看,說:“不好意思,我想我該…… ”
高反打斷了她,他的語調(diào)再次激動起來:“你想打電話?你想打給誰?男人還是女人?”
“不不,我想……”
“我告訴過你了,不要緊張,來我這里的女人開始都會緊張,她們覺得我的畫企圖侵略她們,她們太愚蠢了,而你,你看起來是那么聰明,跟她一樣聰明?!?/p>
“不不,也許我沒那么聰明,我只是,我想我……我該告辭了?!?/p>
高反冷笑起來:“你知道我的畫一幅賣多少錢嗎?”
莫小姐搖搖頭,雙腿有些僵硬,腰身過于筆直。
高反伸出一個巴掌:“本來是這個數(shù)” ,然后縮成一個拳頭,“后來變成這個數(shù)?!?/p>
莫小姐禮貌地點著頭,身體開始向門的方向試探性地移動。當她忐忑不安的腳步幾乎移到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用幾乎憐憫的眼神最后望了一眼這位高畫家。
而高畫家卻十分灑脫地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告別了。等聽到門被打開又重新關(guān)上的聲響后,他投給門一個凝重而深刻的表情,仿佛訴說著:你! 不 懂草叢的意義!
暮色降臨的時候,高反開始在畫室里散步。畫室是一個四平八穩(wěn)的長方體,他沿著底面的長方形繞了一周,又沿著底面的兩條對角線走了三趟,每次走對角線的時候他都會遇見畫室正中央的那幅巨幅油畫。
他在畫室里散著步,走著走著就會遇見那幅畫,于是就用迷醉的眼光欣賞著這幅不知被自己看過幾千次的畫,他邊看邊點著頭,然后繞過畫繼續(xù)走。走著走著他又遇見了這幅畫,于是就用挑剔的眼神瞅著這幅不知被自己看過幾萬次的畫,他邊看邊搖著頭,然后繞過畫繼續(xù)走。走著走著他再次遇見了這幅被自己看過無數(shù)次的畫,于是看也沒看一眼,或者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就繞過去了,于此同時他還說了一句:滾開!你這個障礙!惡心的家伙!
天色越來越暗了,肚子越來越餓了,于是摸摸肚子,并且掏出口袋里的手機。他在手機通訊錄里翻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該撥哪個號碼。
高反一只手摸著肚子,另一只手繼續(xù)在手機通訊錄里摸索。
他的手從肚子往上摸,摸到心臟的位置,為什么這里也空空的。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終于撥出了一個電話。
“喂,媽!”
“喂,兒子!你在干什么?你吃飯了嗎?”
“當然吃了!你吃了嗎?”
“我吃了,你吃了什么?”
“我吃了牛肉、白菜和一條魚?!?/p>
“我今天也吃牛肉,現(xiàn)在牙縫還塞著呢,唉,年紀大了,牙齒越來越像一把梳子?!?/p>
“我牙齒還沒變成梳子,不過遲早有一天會變成梳子的?!?/p>
“兒子,你太悲觀了……你還年輕不應(yīng)該這么悲觀,你應(yīng)該成個家,生個孩子……”
“呵呵會的,你那邊天氣怎么樣?。俊?/p>
“天氣啊,天氣預(yù)報說得太文雅了,什么無持續(xù)風(fēng)向微風(fēng),搞不清楚什么意思?!?/p>
“哦,大概就是風(fēng)和日麗的意思吧。”
“風(fēng)和日麗媽就懂了,你們那邊也風(fēng)和日麗吧?”
“是啊,你多保重,再見了媽!”
“再見了兒子!”
二
后來高反去了一個大城市,據(jù)說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城市,認識了一個女策展人,據(jù)說是一個很牛很牛的女策展人,然后迅速地跟她結(jié)了婚,也迅速地離了婚。在這個短暫的婚姻里,女策展人為高反策劃了一個相當成功的個人畫展,讓高反的名字在圈內(nèi)紅了一下,這也意味著他出名了,更加意味著他的畫可以賣個好價錢了。
比起從前的無人問津,出名后的高反有些春風(fēng)得意,但他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每賣出一幅畫,他就會懷念前妻一次,賣得價錢越高,他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對前妻的愛有多深。不過花無百日紅,此花敗了彼花開,圈內(nèi)總是人才輩出,各種各樣的畫展也在爭先恐后地舉辦。嚴格意義上講,高反并沒有紅多久,屬于曇花一現(xiàn)的那種。
于是兩年后,高反離開了那個大城市,回到這里,這里是個小城市。兩年前高反認為自己是一個地方畫家,后來他去了大城市并且在大城市里開了成功的個人畫展,所以他認為自己現(xiàn)在是一個中國畫家。如果他仍然待在大城市里,他不敢這么說,但是因為他離開了大城市,回到了小城市,所以他擁有了足夠的勇氣和自信,告訴別人——他是一個中國畫家。
高反成為中國畫家后,喜歡出入圈內(nèi)或圈外的各種聚會、沙龍、會所什么的。他喜歡用一只手舉著高腳杯,搖晃著,讓杯里的紅酒沿著杯壁輕輕蕩漾,然后對旁邊的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說,我要把酒搖醒,它越清醒,我就越迷醉。這句極富哲理的話,讓他本來就迷糊的雙眼更加迷糊了。他埋坐在角落的真皮沙發(fā)里,等待著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有人會說,喂,大畫家!有人會說,嗨,老高!也有人會說,好久不見,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他可以說,我去了某某地方,見了某某人。大地方雖然好,但我更喜歡小地方……
他可以說,我走進一段婚姻,又出來了……
他可以說,我用懵懂的身體和靈魂,從一個女人那里,嘗遍了愛情,以及它產(chǎn)下的苦果,兩性荷爾蒙編織的美夢短得就像一個屁……
他可以說很多很多,他有太多的故事要說。
他有時候也喝啤酒,他用同樣的方式搖晃著杯子,看著啤酒泡沫是如何一點一點地破滅,在這個過程中,他抬起一張有些發(fā)青的臉,訴說著他和前妻女策展人(簡稱女策)的認識經(jīng)過。當他說到前妻的名字時,總能收到別人驚訝的表情,那是因為他的前妻是個名人。當他說到他跟前妻的第一次見面像被雷擊一樣震撼時,他收到的是別人更加驚訝的表情。他欣賞這些表情,陶醉極了,每說一遍,就仿佛重新體驗一遍,他甚至希望聽眾能跟他一起體驗,但是聽眾顯然無法身臨其境,并且開始不耐煩了。
于是他尋找更多的敘述方式,比如,他的女策,她的身體是一個巨大的吸塵器,你懂嗎?比如,他的女策,她的氣味是消失的煙花加雪花膏的味道,你懂嗎?
高反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正喝著啤酒。但他大多數(shù)時候喝的是紅酒,所以他會說另外一番話,比如,他的女策其實是分成上下兩截的女人,她的上半截是冷靜苦笑型,下半截是熱情奮斗型,他愛她的上半截,愛她肥沃平坦的大草原,他對她的下半截的態(tài)度是又愛又恨,說到這里,他閉上了嘴巴,甚至閉上了眼睛。
如果你認為他同時閉上嘴巴和眼睛,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那就錯了,當他睜開眼睛并且張開嘴巴的時候,他其實正在變得越來越激動,他會說,女策比他大了整整十三歲,既像他的姐姐,又像他的媽,而這兩種感覺讓他的人生充滿趣味。
他也會說,女策確實給了他很多,但她拿走的更多。
當他的情緒不斷地積累,達到一定的高度時,他就開始講述某次捉奸在床的場景,當他發(fā)現(xiàn)聽眾對此頗為感興趣的時候,就講得越發(fā)精彩生動起來,講述的內(nèi)容也更加豐富起來,再后來,他慢慢習(xí)慣了這種講述,并且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于是他變成了逢人就講,喋喋不休地講。
在他的講述中,大家看到了女策松弛的皮膚、肥碩的屁股和平淡無奇的前胸,接著還能看到奸夫或瘦小或健壯或白皙或黝黑但都一律大汗淋漓的脊背……穿過這些脊背,大家還能聞到女策那“消失的煙花加雪花膏的味道”,夾雜著汗臭味,兩性荷爾蒙交織纏繞的氣味,以及各種無法形容的可疑氣味……
可是,如果你認為以上這些造成了他們的離婚,那你就錯了,實際上,他們離婚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女策不肯生孩子。即使在女策跟其他男人通奸的期間,她和高反之間的夫妻生活的次數(shù)也沒有減少。他們頻繁地干,但從不以傳宗接代為目的,他們一次一次地將他們可能的未來的孩子沖進下水道或丟進垃圾桶里。沒有人理會高反想傳宗接代的迫切心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想要孩子的希望正在破碎,他們?yōu)榇顺臣堋⒋蚣?、冷?zhàn)……終于高反在一次大吵中爆發(fā)了,他罵了一句極其樸素的臟話——破鞋!然后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jié)束了他們短暫的婚姻。
離婚不到一個星期,高反就開始后悔了。離開了女策,他就什么都不是了,沒有人關(guān)注他的作品了,沒有人為他張羅開辦畫展了,沒有人相信他的才華了。為了不被徹底打回原形,他回到小城市,到處宣傳自己那次碩果僅存的個展,標榜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中國畫家”。
在消費水平較低的小城市里,我們的中國畫家高反,之前賣畫積攢的錢讓他有了自己是富家公子哥的錯覺,他頻繁出入圈內(nèi)圈外的各種聚會、沙龍,藏身于真皮沙發(fā)和酒杯之間,那雙迷糊的眼睛越陷越深,只有在遇到熱愛藝術(shù)的小姑娘涉世不深的眼睛時,才會拔出來一點點。
誰也不知道這些小姑娘有多么地?zé)釔鬯囆g(shù),只知道當她們聽到“藝術(shù)”這個詞時,雙眸會閃閃發(fā)光,而雙唇也會啟動,當然她們并沒能說出什么來,也許“藝術(shù)”是她們的零食、快餐或者夜宵,她們的嘴為“藝術(shù)”而開啟。而被小吊帶背心和緊繃繃牛仔褲包裹的曲線畢露的身體也隨之輕輕顫動。
高反喜歡這些熱愛藝術(shù)的小姑娘,在他跟她們談著藝術(shù)的時候,他甚至能嗅到來自她們領(lǐng)口深處的青春的汗味。這些小姑娘太可愛了,她們總是用大膽的衣著表達著對藝術(shù)的不凡見解。有一陣子她們像串通好似的個個都穿低胸衣,有一陣子又流行起露肚臍,然后露大腿,熱褲、超短裙、肚兜,琳瑯滿目,花枝招展……總之,當從事特殊行業(yè)的小姐們流行扮清純的時候,這些熱愛藝術(shù)的良家小姑娘卻在爭先恐后地扮風(fēng)塵。
高反深陷的雙眼因為常常拔起又陷下而變得疲勞紅腫,但他感到安慰,她們的出現(xiàn)及時拯救了他,使他不至于深陷于失敗婚姻的痛苦之中不可自拔。
在這些小姑娘中間,高反最喜歡的是A小姐。A小姐總是穿著露肚臍的短短上衣和露大腿的短短熱褲,這樣就在視覺上有了分割線,她的上半截洶涌澎湃,這讓他想起女策平淡無奇的上半截,這種對比能激起高反的興奮,也能暫時地減少他對女策的怨恨之情。但A小姐是個難搞的小姑娘,她總能把握好分寸,恰到好處地挑逗,讓高反迫不及待地請吃飯、進咖啡館、泡吧跳舞,卻在最后恰到好處地讓他在她面前突然有了罪惡感。
她會說,你長得真像我爸爸!
也會說,我覺得跟你在一起特過癮,因為我媽知道了肯定會氣死!
高反的錢包一天天癟下去,眼圈也一天天黑下去,但A小姐連小手都沒讓他牽過。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
這時候B小姐引起了他的注意。據(jù)他說,B小姐長得很像他的前妻,但據(jù)見過他前妻和B小姐的人說,一點也不像,然而他就是覺得像,也許他聞到了她們相似的氣味。B小姐看起來傻傻的,嘴唇厚而寬,笑起來牙床露出一截紅肉,這讓他內(nèi)心涌出一絲莫名的傷感。他認為自己有義務(wù)去同情B小姐,就好像別人總有義務(wù)同情他一樣。事實上他痛恨別人對他的同情心,他想通過同情B小姐,去削減別人對他的同情心。他想用同情的方式去愛B小姐。
但是B小姐顯然不接受這樣的同情或者愛,她生硬地拒絕了他。傻乎乎的B小姐不像A小姐那樣善于挑逗和拒絕,她學(xué)穿暴露衣服是因為不自信,她熱愛藝術(shù)也是因為不自信,但當她露了肉,也進入“藝術(shù)”圈子的時候,就瘋狂地自信了。她拒絕高反,還有一個原因是當時有另外一個追求者,雖然后者在不久之后就讓B小姐嘗到甜頭和苦頭。甜頭是他們口中的“愛情”,苦頭是將在一年中墮胎三次。
高反又轉(zhuǎn)而去找C、D、E、F、G……小姐,他變得越來越急迫不耐,狗急跳墻,慌不擇食,那些活色生香的小姑娘,那些熱愛所謂藝術(shù)卻并不熱愛藝術(shù)家的小姑娘,真的把他逼急了,于是他對A小姐說他搞了B小姐,對B小姐說他搞了C小姐,又對C小姐說他同時搞了D小姐和E小姐,還有F小姐、G小姐……他搞來搞去,其實一個都沒搞到。
我們的中國畫家高反,離婚后回到小城市里,頻繁出入圈內(nèi)圈外的各種聚會、沙龍,遇見了各種各樣熱愛藝術(shù)或假裝熱愛藝術(shù)的小姑娘,他既安慰,又痛苦,也可能他享受這種感覺,但問題是,他不斷揮霍著激情,也揮霍掉了大把的鈔票,他很快就會重新變成窮光蛋了!
自從和前妻離婚后,高反的性欲也一直是個問題,但這些小姑娘對他的生理需求并不感興趣,對他的作品也不感興趣,甚至對藝術(shù)也并不真正感興趣,她們感興趣的是“藝術(shù)”這個詞,或者談?wù)摗八囆g(shù)”時流露的那種姿態(tài)能否給自己的青春美貌增加一點籌碼,以便讓那些藝術(shù)品收藏家們或者喜歡附庸風(fēng)雅的大款們對她們感興趣。
當那些小姑娘一個一個鉆進老板們大款們的懷抱里的時候,高反已經(jīng)被弄得筋疲力盡了。此時他決定喝上一點酒,喝了啤酒,接著喝紅酒,喝到身體漸漸平靜下來,眼前卻慢慢升起一層迷霧,像淺色薄紗一類的東西,在這片薄紗后面好像藏著什么,他用迷糊的雙眼使勁地看,狠命地看,想看透它,看穿它,但結(jié)果他不但什么也看不到,而且把眼睛都看疼了。
后來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機,在通訊錄里尋找前妻的電話號碼,翻了一遍又一遍,怎么都找不到,終于他想起來了,自己上次酒醉后就已經(jīng)把她的電話號碼刪除了。
高反一只手揉著有些疼痛的眼睛,另一只手繼續(xù)在手機通訊錄里摸索。
通訊錄里的名字為什么一個個都那么陌生?這真的是我的手機嗎?
過了好久好久,他終于撥出了一個電話。
“喂,媽!是我?!?/p>
“是……兒子啊?”
“是我,你好嗎?”
“兒子你在哪里?”
“我……我在很遠的地方?!?/p>
“又跑那么遠。”
“媽你最近怎么樣?錢收到了嗎?”
“收到了收到了,你賺到錢啦?”
“是啊我賺到錢了?!?/p>
“你那里是什么地方啊?”
“總之離你很遠……”
“那……天氣怎么樣?”
“天氣跟你那里一樣,風(fēng)和日麗?!?/p>
“離那么遠,天氣還一樣?”
“是啊差不多?!?/p>
“你要保重身體?!?/p>
“你也是?!?/p>
“……”
“再見了媽。”
“再見了兒子。”
掛了電話,高反突然想起前妻女策說過的一句話“你與生俱來就有一種才華,能讓所有人都變成陌生人?!笔堑?,陌生人,所有人都是陌生人。他把自己關(guān)進廁所,在鏡中審視自己。呆望著抽水馬桶。惡狠狠地沖水。把頭發(fā)弄濕,在額頭上擺弄出張牙舞爪的造型。
他的畫室陰暗但不潮濕,他的命運不慌不忙地朝他盛開。他能強烈地預(yù)感到,他最重要的作品就要橫空出世了……
三
在一個油畫展上,高反朝M小姐走來,說: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
M小姐正在看他的新作品。
《孩子》。全是嬰兒。各種各樣的嬰兒。有的在下水道,有的在垃圾桶。身上包裹著透明半透明、破裂或密不透風(fēng)的薄膜。被擠得齜牙咧嘴。正在喊叫的嬰兒。正在酣睡的孩子。恬靜的笑容??菸亩?。
M小姐說,是嗎?
M小姐被其中的一幅畫吸引著。她感到眩暈,眼前一直有東西在旋轉(zhuǎn),快速地把她拋向空中,跌進水里,然后是反胃、小腹酸痛,不良生理反應(yīng),時空錯亂……之后徹底清醒了,明晃晃地激靈起來,空氣清新了幾十倍。
這個嬰兒太妖媚了。肥白的性感尤物,穿著肚兜,罩著薄紗,小小的彎彎的粉色眼睛,嘴角浮現(xiàn)埃及艷后的冷傲,初中化學(xué)老師的端莊,妲己的娼野,王祖賢的凄艷,林妹妹的風(fēng)流婉轉(zhuǎn)……
M小姐佇立在這幅畫前,哭泣起來。
高反看著她的眼淚一滴滴流下來,驚呆了,天哪,他從來沒見過女人的眼淚。他媽媽的眼淚,他前妻的眼淚,小姑娘的眼淚,其他女人的眼淚,他都沒見過。他只見過他媽媽的汗液,他前妻的愛液,小姑娘的鼻涕,其他女人的唾沫。
上天垂憐,他覺得自己愛上了她。
上天垂憐,她比他前妻年輕得多,比小姑娘成熟得多。
她沉靜大方,連哭泣都那么不動聲色,更重要的是,她既陌生又熟悉。最重要的是,她才是真正熱愛藝術(shù)的女人啊。
他悄悄地看著她,從側(cè)面看她從臉上滑向脖子的淚水,從背面看她因哭泣而一顫一顫的肩膀。
現(xiàn)在高反的畫賣得很好,賺了不少錢,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春風(fēng)得意,他完全有能力去勾引然后拋棄任何一個小姑娘了,但在畫展上,他決定孤注一擲,使出渾身解數(shù),去愛眼前這個為他的作品落淚的女人。
高反從來沒想過,這個落淚的女人M小姐,也許就是兩年前的莫小姐。
比起兩年前,她的眼神從容了許多,頭發(fā)變成了棕紅色,眉毛修得細細長長,嘴唇因為抹了口紅而顯得更厚,她穿著純黑的禮服長裙,腰線迷人。然而這些只是早晨梳妝時鏡子里的莫小姐,或時間對莫小姐的縱向比較,高反眼中的莫小姐,早就失去了舊的參照物,她是新的莫小姐,橫空出世的莫小姐,在他的作品前哭泣的莫小姐。
如果當時高反問她為什么哭就好了,但他什么也沒問,顯出了少有的深沉。他只是給了一張紙巾和一張名片,然后就走開了,然后一直躲在遠處某個角落里,偷窺她的一舉一動。我們的中國畫家高反自從離婚后,他的性欲一直就是大家關(guān)心的問題。雖然“大家”是誰很值得懷疑,但我們只知道,“大家”幾乎參與了他所有的故事,包括他的前妻,他的奸夫,他的小姑娘,然而有的故事卻只能完全靠想象來完成,比如他懸而未決的性欲,究竟要在哪一個故事里殺青?高反不可能沒有想過嫖娼這個古老而永不過時的儀式,“大家”覺得高反在一次次情場失意后如果不去嫖一下,簡直太對不起自己了。但是,我們的高反,其實不是“大家”想當然的高反,他有自己的原則,他堅信自己是一個純潔的男人。雖然他曾經(jīng)喝醉后在KTV包廂里睡過一覺,雖然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赤裸裸,雖然錢包里少了幾百塊錢,雖然離開時媽媽桑捏了一下他的屁股,但他仍然覺得自己是純潔的。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證明這一點:
理由一:他什么都不記得了。根據(jù)某國某項古老的哲學(xué)——不記得的事等于沒有發(fā)生過。
理由二:即使真的跟KTV里的女人睡過,那個女人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媽媽桑,因為他相信沒有哪個女人會無緣無故捏他的屁股,捏屁股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據(jù)。而媽媽桑從嚴格意義上講并不是小姐,就算她曾經(jīng)是小姐,那也是過去的事了,所以跟媽媽桑發(fā)生性關(guān)系并不等同于嫖娼。
理由三:退一萬步講,就算那天跟他發(fā)生關(guān)系的確實是小姐而不是媽媽桑,嫖娼仍然不成立。因為當時他喝醉了,失去了行為控制能力,說嫖娼,倒不如說被娼嫖了更準確些。
理由四:他錢包里的錢雖然少了,但不等于就是被小姐拿走了,也許是自己不小心弄丟了呢,也許是被小偷偷走了呢。這一點很重要,不能證明跟小姐之間是否存在金錢交易,就不能證明自己是否嫖了娼。
那次畫展之后,高反并沒有等到莫小姐的電話。他等了整整一個星期。這個星期里,他抓耳撓腮,對著手機發(fā)呆,他腦海里一直放著電影,重復(fù)播放著莫小姐流淚的樣子。他整理房間,洗衣服,剪指甲。他魂不守舍,給塑料花澆水。洗酒杯,打碎了兩個。關(guān)燈吃飯,開燈睡覺。在墻壁上釘釘子,錘子砸到了腳。他做的一切一切,像極了一只困獸,也像極了一個戀愛中的男人。只可惜沒有人看見,也沒能放進他的故事里。是的,并不是每件事都能放進高反的故事里的,至于,故事里的高反和故事外的高反,哪個才是真的高反,誰也說不清楚。
一個星期后,高反開始到處打聽莫小姐,問了所有在畫展出現(xiàn)過的人,問了所有熱愛藝術(shù)或假裝熱愛藝術(shù)的人,問了所有畫家和打算做畫家的人,總之問了所有的“大家”。他問,你們見過那個在我作品前哭泣的女人嗎?那個穿著黑色裙子,在“嬰兒”前面流淚的女人,那個真正熱愛藝術(shù),真正懂得欣賞我才華的女人,你們認識嗎?他問話的方式讓“大家”覺得他可真不要臉,覺得他用這樣拙劣的方法抬高自己炒作自己炫耀自己,簡直傻透了,惡心透了,所以誰也不愿意理他,都心照不宣地搖頭,然后在背后一起哄堂大笑。
但“大家”中有一個同情心特別強的人,實在不忍心看著他這樣傻下去,于是把莫小姐的手機號碼告訴了他。在場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看到高反是如何用顫抖的大拇指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那小小的數(shù)字按鍵,也看到了聚集在他額頭上、耳后根的汗珠如何一顆一顆地往下冒,仿佛他的手機是一部汗液動畫遙控器,方寸之間,就指點著汗腺分泌、行動路徑、節(jié)奏緩急。
因為有了單相思作為前戲,有了許多日日夜夜的戀愛想象作為鋪墊,更有流淚畫面作為信心籌碼,高反對莫小姐的追求,大張旗鼓地開始了,并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中間或許有曲折,或許有障礙,但高反堅信,結(jié)局一定是朝花好月圓的方向發(fā)展的。
他的開場白會是這樣:你眼光不俗,那幅畫是我最好的作品。
莫小姐會說,哦,對不起。你說什么?哪幅畫?
他會說,嬰兒。
她會說,哦,是你。
他會學(xué)習(xí)電影里的浪漫情節(jié),會送玫瑰花,會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樓下,會每天睡覺前給她打電話,會告訴她他夢到她了,會請她去法國餐廳,會在電臺給她點歌,會寫情書郵寄給她,會因為她而每天堅持刷兩次牙、把高級香水噴到腋下。
這些事他從來沒為前妻做過,也沒為小姑娘做過,“大家”都認為他瘋了,要不就是腦袋進水了。沒有人相信這些土得掉渣的追求方式會有什么效果。
莫小姐的反應(yīng),如“大家”猜測的一樣,從開始的吃驚、觀望、敷衍,逐步發(fā)展成躲避、婉拒、厭煩。有人勸他打退堂鼓,有人預(yù)測他堅持不了多久,但高反似乎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臉皮修煉得又厚又硬,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瘋狂、執(zhí)著、不屈不撓地陷入過愛情,他要徹徹底底、狂風(fēng)暴雨般地投入一次,即使傾其所有,他的才華,他的激情,他的體液……
“大家”的心態(tài)一直很糾結(jié),雖然一致認為不會有戲,卻希望會有奇跡發(fā)生,希望能看到充滿戲劇化的情節(jié)。然而后來奇跡真的發(fā)生了,莫小姐竟然投降了。事情是這樣的:某天莫小姐因為吃壞肚子,半夜得了急性腸炎,痛得在床上翻滾,連手機都摸不到,沒法找人幫忙。這時候高反正好打來電話,而莫小姐正痛得死去活來,沒法接手機,我們的高反如有神助,當即就預(yù)感到不妙,于是立刻趕到莫小姐家,把門撞開,把她抱到醫(yī)院。后來醫(yī)生告訴莫小姐如果再遲幾分鐘她就會沒命。于是一夜之間高反變成了英雄,變成了莫小姐的救命恩人。莫小姐經(jīng)歷了這次的死里逃生事件后,在醫(yī)院病房的雪白床單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開始相信命運。這期間高反表現(xiàn)得極其低調(diào),沉默寡言,一聲不吭地把醫(yī)藥費住院費都交了,一聲不吭地照料她的一日三餐、衣物換洗。
莫小姐大概真的被感動了,因為她的眼眶濕潤起來,隨后把眼淚滴在了高反送來的飯盒上。
這是高反看到莫小姐第二次流淚。
高反也被這幸福的畫面感動著,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從此他的生活將朝花好月圓、郎情妾意的方向發(fā)展。
他們戀愛了,當然,僅僅是戀愛,還沒到同居的時候。我們的高反絕不是一個輕浮的男人,雖然他很想輕浮一下。我們的高反是個很有耐心的男人,雖然他忍不住會去KTV找媽媽桑聊天,舊地重游,試圖回憶起那天的情景。我們的高反也不是一個喜新厭舊的男人,雖然他早就刪除了前妻的手機號碼,雖然他已經(jīng)分不清ABCDEFG小姐分別誰是誰。
既然“大家”都認為高反的追求方式土得掉渣,那么他們也有理由相信高反的戀愛生活土得掉渣,好像高反就是土得掉渣的渣渣代言人似的。
事實上高反和莫小姐的戀愛生活一點都不土,反而很新潮,很洋氣,用高反的話來說,那就是“藝術(shù)”。
無論在茶樓、咖啡館、中餐廳還是西餐廳,又或者在公園長椅上、電影散場后的林蔭小道上,高反不停地聊,不停地講,訴說,闡述,表達,他的一個觀點,他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他的一次難忘經(jīng)歷,他的陳年舊事,他的陳芝麻爛谷子。
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談戀愛的真正涵義——談戀愛,就是“談”戀愛。
他談藝術(shù),從中國藝術(shù)史到西方藝術(shù)史,從印象派到野獸派,從現(xiàn)代藝術(shù)到后現(xiàn)代藝術(shù)到后后現(xiàn)代藝術(shù),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把莫小姐聽得面目模糊、昏昏欲睡,再也想不起那個在醫(yī)院里沉默寡言的男人是誰了。
他談他最好的作品,那些想象中的孩子,那些嬰兒,還有她的眼淚。她笑了笑。
他談大城市,眉飛色舞,喋喋不休。她困意重重,努力笑,然后眼皮耷拉下來。
他看到莫小姐的瞌睡蟲了,于是開始講故事。
他的故事,“大家”聽過的故事。前妻的故事,小姑娘的故事,他下水道孩子的故事……
一遍一遍,越來越精彩,越來越離奇。莫小姐笑了笑,打了打哈欠。
天知道他為什么要不斷地講故事,難道只有在故事中他才是他自己?
一次又一次,莫小姐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的左手伸到了她的右肩,他的口臭靠近了她的鼻子。
她站了起來。
于是他們肩并肩回去。在肩與肩之間,他清清疲勞的嗓子,說,你相信嗎?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這是第一次。
莫小姐說,那你和前妻呢?
他瞇起眼睛,仿佛陷入一個遙遠的朝代,他說,那不是談戀愛,那怎么能算談戀愛呢?我跟她,呵呵,剛見面,就上床了。
莫小姐皺了皺眉頭,突然變得饒有興趣。問,你前妻比你大十三歲,而且是個名人,她是怎么愛上你的?
他停住了腳步,沒有看莫小姐,而是向馬路對面最高的樓頂獻出深沉的目光。他說,是啊,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大家都以為我前妻是因為欣賞我的才華跟我結(jié)婚的。
難道不是嗎?
不是的,她是個精明的女人,才華在她眼里一錢不值,她跟我結(jié)婚是因為我的某方面比較厲害。
莫小姐冷笑了一下。
高反沒有察覺。他繼續(xù)說,這個女人很可怕,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就主動跟我上床,完事后,還津津有味地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挺厲害的。
這句話之后,莫小姐聽到了從高反的喉嚨里發(fā)出的一聲短促而干澀的笑。
后來,“大家”聚在一起時會這樣敘述高反和莫小姐的戀愛結(jié)果——她騙光了他的錢,義無反顧地離開了他,去了那個他曾經(jīng)到過的大城市。
“大家”都深深地同情高反。在他把喝進去的酒又吐出來的時候,會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她只不過是個騙子!
他會抬起醉眼■的臉說,她一直騙我,她以前就認識我。
沒錯,莫小姐一直是兩年前的莫小姐。她和他最后一次“談”戀愛的時候,她慷慨陳詞。
她說,你講了那么多,該輪到我講了吧。
你還記得兩年前你那個沒有椅子的工作室嗎?
你還記得兩年前那個適合穿紅衣服的女人嗎?
你能告訴我草叢的意義是什么嗎?
你是否忘記了所有被你消滅了臉的女人?
消滅了臉真的就能顯露靈魂嗎?
你記得嗎?你向我走來,說我很像你的一個朋友。僅僅是像嗎?我們有一樣的臉,不,我們是同一個人!你用一張已經(jīng)遺忘的臉來混淆自己的眼睛,來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盡管你消滅了我的臉,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就是她!
我看到你的嬰兒作品,那確實是杰作,我?guī)缀跻獣灥沽?。哦,藝術(shù)。我哭了,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我跟另一個男人的孩子,和世界上所有被沖進下水道的孩子。
我確實感動了。比起兩年前,這真的是杰作。
但比起兩年前,你一點也沒變!
一點也沒變!
高反的臉上只剩下了驚愕:你是說我們兩年前見過?
莫小姐笑了笑,語氣突然冷了下來:我們見過,不但是兩年前,還有十年前。
高反臉上的驚愕都被僵住了:十年前?
莫小姐用緩緩的沒有任何感情的語調(diào)說:
十年前,我十七歲,我們是鄰居。有一天下午,我父母都不在家,你跑到我家來,你喝酒,也讓我喝,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喝醉了,當我醒來的時候,看見你正在穿褲子。一個月后你搬走了,而我去醫(yī)院流掉了你的孩子。
她拿光了他的錢,去了那個大城市。臨走前,她對一個朋友說:請相信,我本來是一個好人,但是碰到這個傻B藝術(shù)家,我就完蛋了,我就這么不緊不慢,不急不躁地變成了一個無恥的騙子!
高反仍然會在某個黃昏或者夜晚,掏出口袋里的手機,在手機通訊錄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看著所有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最后,仍然能撥出一個號碼。
他說,媽你好嗎?
這里的天氣不錯,風(fēng)和日麗,也就是天氣預(yù)報上說的,那句文雅的話:無持續(xù)風(fēng)向微風(fēng)……
選自《福建文學(xué)》2016年第6期
原刊責(zé)編 楊靜南
本刊責(zé)編 曹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