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筱華
“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
“新三屆”大學生可能是“文革”后恢復高考后最努力的三屆大學生,對于學習知識,已經勤奮到了瘋狂的程度。當時的口號是“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日?;顒臃秶旧暇褪撬狞c——教室、宿舍、圖書館、食堂。當時我們每周用于學習的時間竟然高達90小時。即使住在學校附近的同學都不愿意回家,大家總覺得回一趟家,和留校的同學相比就“虧了”。
首先就是從零開始惡補英語,許多人每天早上5點多鐘就起床到走廊上背英語單詞,早餐時也在聽廣播英語。而對于數學,很多理工專業(yè)的同學連初中都沒讀完,所以就開始拼命補,所以,常常一天之中我們往往是既當大學生(上午),又當高中生(下午)和初中生(晚上)。半年下來,筆記本用掉好幾本。還好,考試的結果是皆大歡喜。
當時在學校做實驗,讀理工的同學都是跟著老師一起攻關,晚上有時加班,還要倒班,那時候很多設備都落后,常常出點事故,但同學都搶著去做,為的就是多學一點、再多學一點。排隊購書是那時候新華書店高校門市部前的一大景觀。撥亂反正之初,書籍還是稀缺資源,書店也不像今天這樣天天有新書上架。因此,一旦來了一批新書好書,莘莘學子們會奔走相告,一早就到書店去排隊。據說為買一套瑪格麗特的《飄》或司湯達的《紅與黑》要提前預約或“開后門”。不過,那時大家每月都只有三四十元生活費,能拿出10元錢購書已經很奢侈了。當然書價也很便宜,上海譯文1979年版的《紅與黑》定價為1.95元。而我們的老師,在經歷了10年的磨難后,有的名師已經是高齡了,但是對于我們,他們這一生遇見的最勤奮最珍惜學習的學生也傾盡心力,而有的老師比有的學生的年齡大不了多少,他們的知識更是唯有這一代人才有的東西。
如曾給我們講《紅樓夢》的一位老師,進干校勞動時只帶了《紅樓夢》一部小說,故爾粉碎“四人幫”重回課堂之后,自稱簡直成了一位紅學專家(文革中小說都成了大毒草,但《紅樓夢》是允許讀且可以大讀、特讀的一種)。又如另一位“老右派”老師,他能在課堂上大段大段用俄文背誦《葉甫蓋尼·奧涅金》,目的是為了讓我們體會普希金詩歌的音韻美;他在陜北下放勞改時記在任何能找到的一切廢紙上的譯作《葉甫蓋尼·奧涅金》在我們畢業(yè)時出版了;他描摹那段時光的小說《饑餓的山村》也在我們畢業(yè)后發(fā)表了。我們是非常幸運的大學生,因為在我們的大學時代,我們遇見的老師依然可以稱得上是中國學界的精華。
“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
我們的同學中很多人都已經讀過了社會這本無字的書,有著很深的人生閱歷,每每談起,總是讓年齡小的同學“驚嘆”而又“佩服”。比如有位同學曾言及開山放炮的生活,特別提到炒鵝卵石,用水把鹽化開,放進鵝卵石炒,待水燒干、涼卻,把鵝卵石裝在布袋里,掛在腰間;等自己被掛在半山腰打炮眼,累了,歇一歇,于是拿起掛在身邊的白酒,喝一口,然后,從布袋里摸出一塊鵝卵石,舔一舔。有做過面師傅的,有做過火車司機的,有做過木匠的,有種過地的,有當年的“鐵姑娘”……他們的手伸出來沒有一雙是細皮嫩肉的,全是工人農民的手,那位做過木匠的,系里一應板凳桌椅有問題的都包給他做。這樣的人生閱歷讓那時候的大學生缺乏了唯一一樣東西,就是“自以為是”,由于生活的歷練,讓他們有很強的理解力和思考力,他們出身在經濟很匱乏的年代,有很強的緊迫感和人文關懷,因此他們的思想是成熟、理性和十分純真的。
1978年,北大77級的同學提出一句“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的口號,清華又提出“團結起來,振興中華”的口號,并且立刻得到全國大學生的響應,這句口號曾經深深激蕩過我們的心靈,并且影響了我們的一生。當時學校的思想氛圍非?;钴S,同學們都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很快開始了思想解放運動,潘曉掀起的人生理想大討論,吸引了全國的大學生,放在今天,根本無法想像。那時大家也有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弗洛伊德、乃至西方政治民主觀念等的大討論。對理想的追求遠遠勝過對金錢的追求。
80年代上影廠的一部電影《女大學生宿舍》,里面的許多細節(jié)就出自我們學校79級中文系的一個班級。最精彩的其實是后來中文系77級一、二班自己編、導、演的獨幕話劇《親人》。除了話劇,1979年,上海知青盧新華發(fā)表小說《傷痕》,一時間,“傷痕文學”成為大學校園的流行讀物,如韓少功的《西望茅草地》、張賢亮的《牧馬人》、遇羅錦的《一個冬天的童話》、陶思亮回憶父親陶鑄的作品等。一些高校的大學生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油印刊物,如北大的《未名湖》、北師大的《初航》、復旦的《大學生》等,他們揭露、反思文革的小說、散文、詩歌首先發(fā)表在這些民間刊物上。同時,被排斥在主流文學之外的朦朧詩以手抄本和油印本的形式流行于校園,到處都能聽到有人朗誦“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也只有我們“新三屆”們在“廣闊天地”里的坎坷遭遇,才能讀懂這些詩句中蘊藏的悲憤和委屈。這個時候校園里“詩人”輩出,無論文理,寫詩成為最新的文化時髦,“詩人”成為最“時尚”的名稱。
麥乳精、電影和愛情
僅從經濟的角度說,當時念大學無疑是成本最低的。入學時交幾十元學雜費,之后每個學期只要交10多元錢書本費。另外,各學校都有覆蓋面積約50%的助學金發(fā)放,甲等助學金為每月19.5元,購買全月飯菜票已不成問題。一種用奶粉、麥芽、食糖等配料制作的固體飲料是那時的大學生中最普及的營養(yǎng)品,其作用相當于時下的腦白金?,F在這種叫“麥乳精”的食品,今天已沒人生產了。
沒有經濟的壓力,除了勤奮學習,我們的生活是不枯燥的。我們第一次出游長風公園,大家一起圍坐在大草坪上丟手絹;第一個中秋之夜,三五室友坐在辦公樓旁的假山頂上聯詩夜話;在文史樓前大草坪的熊熊篝火旁,插隊內蒙的學哥跳起了豪邁的蒙古舞;而學姐的女聲三重唱“深深的海洋”,總會在聯歡會上蕩漾……臺灣歌星鄧麗君的歌乃是“靡靡之音”,受到主流文化的批判和禁止。盡管如此,“天之驕子”們躲在大學宿舍里用磚頭式收錄機偷偷播放。那時那種收錄機只有兩個作用,一是放英語磁帶,二是放鄧麗君的歌。沒有卡拉OK、電腦游戲、周末PARTY、麻將和電視劇集,足球和啤酒還沒有火起來,更不用說未婚同居了。當年的校園生活品種單調,以至看電影成為最時尚也最普及的一項娛樂活動。那時候是國產電影的黃金時代,《牧馬人》《天云山傳奇》等不但在大學校園贏得了百分百的上座率,而且成為大學生們持久討論的一個話題。原因無他,蓋因劇中人物的命運引起了同是過來人“新三屆”同學們的共鳴。
當然,在這重建的象牙塔里也有愛情故事。關于愛情界限分明,大齡同學結婚都沒人管,一位79級的“老學生”在大三時要結婚了,新娘來自他的家鄉(xiāng)。同學把寢室裝扮成洞房,書法好的寫了幅對聯,會剪紙的在窗上貼上了紅喜字,班長拿來了一本《憲法》,全班同學用嘴奏起了歡樂的曲子……等到喜事辦完,新郎把對聯、喜字、《憲法》以及歡樂全都裝進了箱子。這位新郎曾經為了考大學,在戶口薄上做了手腳(因為那時考大學有年齡限制,而戶口薄還處在手工抄寫時代);后來為了結婚,又把戶口薄上的出生年月改了回來。如此在戶口簿上隨便動手腳的也只有那個時代才有。而年輕同學談戀愛是禁止的,食堂里甚至出現同學寫的批判自己同窗談戀愛的小字報。但愛情永遠是無法禁止的,校園里依然有愛情,或者如《同桌的你》這樣的朦朧情愫,或者一條紅絲巾一塊手帕都能成為定情物,而“互訴衷腸”則依靠眼睛和書信。當然由于特殊年代造成了很多特殊的事情,考上大學做“陳世美”的也有,但大部分都只能用現在的一首歌《小芳》來解釋。
77、78級同學在1982年同時畢業(yè)。應該承認,“新三屆”是時代的幸運兒,特殊的際遇賦予了他們更多的社會責任,而“新三屆”們自身也比后來的大學生更多一種“天降大任”的感覺,這使他們自覺不自覺地就站在了時代前列。當時的畢業(yè)分配還沒有“雙向選擇”一說,作為稀缺資源的大學生,不愁找不到接收單位,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喊出了“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口號,由此可見那時代大學生的政治覺悟。然而確實我們畢業(yè)后趕上了好時代,整個中國百廢待興、人才斷代,而全社會的思想又十分解放。正是這樣的歷史機會給予了我們大展身手的舞臺。如今在政府、高校和文化藝術領域,“新三屆”均有很高的成就。這也是一個時代造就一個時代的人。
到今天,“新三屆”最后的79級大學生也已經畢業(yè)30多年了,但是4年的大學生活在“新三屆”人們的心里成為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是我們親手在“文革”后的精神廢墟上重建了象牙塔,見證了一個劃時代的巨變。(作者劉業(yè)雄系上海第二醫(yī)科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部副教授,紀筱華系上海音樂學院附屬實驗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