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人,有一樁極可恥事情,便是那“媚外”二字?!懊耐狻倍值囊馑?,便是“拍外國人馬屁”。你看我們中國,上自皇帝大臣,下至小民孩子,哪一個不拍外國人馬屁。要是拍了馬屁,外國人便待中國人要好了;或是拍了馬屁,國家便可以保得住不亡了;或是拍了馬屁,自己便可以得什么利益了;這么拍拍馬屁,倒也罷了。只是在下看起來,我們中國人拍馬屁可拍錯了,拍馬屁拍到馬腳上去了。列位且聽我說一樁實事給大家聽聽。
上海虹口一帶的中國人,都曉得那一帶有幾個西洋叫花子 (叫花子便是討飯的)。那些西洋叫花子,都有了年紀了,也不曉得是哪一國的人,外面的衣服,倒也干干凈凈,不像我們中國叫花子那種齷齪的樣子,不過袋里沒有錢罷了。
在下往來虹口一帶很長久了,所以頗曉得這些事。有一天,在下約了一個朋友,同在公家花園閑談。一眼看去,可瞧見那西洋叫花子了,那西洋叫花子,身穿一套白的衣褂,穿一雙破皮鞋,一口花白胡子,一直長至耳朵邊,差不多把一張嘴都遮住了。
那叫花子在花園內(nèi)踱來踱去,看見有衣服華美的中國人,便走過來,打起那不三不四的上海話和他扳談 ,漸漸地便問他要錢。那些中國人,看見一個外國人和他扳談,已覺得十分榮幸了,如今見他要錢,心想今天拋了幾角錢,結(jié)識了他,將來遇了什么事,我又可以借光他外國人的勢力了。所以這些人,便一角二角的送給他。有的曉得他的底細的,便不去理他,他也不敢再討,這便是外國叫花子討錢的法子。
看看天色晚了,在下的朋友也去了,在下便走出公園門口,想叫一部東洋車回去。正在講價錢的時候,只見那西洋叫花子也出來了。那些東洋車夫,看見公園里面走出一個西洋人來,哄的一聲,都拉了車,飛也似的跑上去招攬,那叫花子揀了一部坐上去,那東洋車夫得意揚揚放開腳步,飛也似的跑去了。
在下心中,暗暗好笑,也連忙揀了一部,說:“你竭力趕上前頭那部外國人的車,我另外加你幾文錢罷!”那車夫聽了,以為在下是和那外國人一塊兒的,格外巴結(jié),不到一會,便趕上了。兩部東洋車,廝趕著走,一直走到那昆山路過去一條小弄堂門口,那西洋叫花子的車子,停住了。在下也下了車,給了車錢。再看那叫花子時,頭也不回,竟自走了。那車夫趕上去要錢,那叫花子提起手中所拿的小棒要打他,那車夫才不敢趕上去。那叫花子坐了一次白車,一個錢也不給,竟自揚長去了。在下那時看了,嘆了一口氣也走了,只剩那車夫哭喪著臉,還在那里“洋鬼”“洋狗”的罵哩!
后來在下回來,把這事說給人家聽,有一個朋友聽了,說道:“這有什么稀奇,你看我們中國的官兒!商兒!紳兒!那一個不和這東洋車夫一般見識呢?”哎喲!不要說了罷。
(選自《容忍與自由》/胡適 著/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2015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