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 盧安琪

“寫作入門，3分鐘講出好故事”，《小說課》的作者、臺灣70后最會講故事的人許榮哲，在北京開了一場持續(xù)兩天的寫作課，售價2200元，70個名額很快售罄。

在講故事已成為一種商業(yè)策略、從好故事到熱門IP似乎只有一步之遙的年代，許榮哲解剖故事的一招一式，在他看來，故事是最原始的虛擬實境，像海綿體一樣能包含任何你想要傳遞的信息。

人物PORTRAIT = P

許榮哲 =X

P：你的書和寫作課在羅輯思維上發(fā)售時，推廣語是，“市場、銷售、公關(guān)、宣傳等工作的本質(zhì)都是：溝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未來一切產(chǎn)業(yè)都是媒體產(chǎn)業(yè)?！边@個說法會不會夸大了講故事的重要性？

X：夸大本來就是故事或文學(xué)里的某一種本質(zhì)。邏輯思維在講這句話的時候，是一個廣告的概念。它不是在陳述一個百分之百的事實，它在說個故事給你聽。我們?nèi)菀妆还适挛还适吕锩娣糯蟮哪莻€處境吸引。以故事的角度來講我覺得是合理的。

P：你覺得一個好故事的標準是什么？

X：簡單來講就是跟你的溝通對象產(chǎn)生共鳴。一個可口可樂的廣告，1971年拍的，不同種族的年輕人在山丘上唱歌，喝可口可樂。為什么這支廣告是可口可樂有史以來最經(jīng)典的一支？1971年，是越戰(zhàn)后期最膠著的時候，美蘇冷戰(zhàn)的時候，東西德分裂的時候，朝鮮戰(zhàn)爭的時候，全世界的烽火連天。在那個年代，有天打開電視看到一群來自各地的年輕人，唱著一首《我們可以讓這個世界更美好》的歌，眼淚都掉下來了。處在那樣的時代，和平有多么難以到來，可是我們還是去期待它。

假設(shè)你的故事是拿來溝通的，那么共鳴點就是最大。

P：不管非虛構(gòu)還是虛構(gòu)，大家在討論寫作時，總會提到：寫作是可以被訓(xùn)練出來嗎？

X：我是讀理工科的嘛，后來去編劇班學(xué)小說，第一堂課就被震撼到了。老師說，10分鐘之內(nèi)教大家會說故事，他教了一個說故事的公式，七個步驟，人物要有目標，緊接著要給他阻礙，有阻礙之后他開始努力，然后得到一個結(jié)果，結(jié)果通常不太好，要有一個意外把他往回拉，意外之后就會轉(zhuǎn)彎，轉(zhuǎn)彎后得到一個新的結(jié)局。老師說他花了30年時間，總結(jié)出一個這樣的公式。我一個不會說故事的人，但在那個瞬間，我有一種我會說故事的沖動了。

能不能被訓(xùn)練，百分之百可以，可能不能被訓(xùn)練成天才，不可以。天分跟技巧之間，在某個點上相遇，需要時間。你開始學(xué)的技巧是生硬的，但隨著時間演進，每個技巧都會變成像從你身上流出來的。

P：你在寫作課上是鼓勵說謊的。你說過，好的說故事的人不斷偷換概念，重點是會讓人愉悅，還是痛苦。你怎么訓(xùn)練“說謊”這件事？

X：通常第一堂課自我介紹，大家叭啦叭啦，亂講一通，很無聊。我就講，下禮拜再自我介紹一次，要在你的真實人生里面加入一個虛構(gòu)。在沙丁魚群里放入它們的敵人，它們更活蹦亂跳，這叫鰻魚效應(yīng)。你的故事為什么無聊，因為里面沒有鰻魚啊。

那個同學(xué)本來講了一個故事，哦，我是一個劇場的團長，劇場很難經(jīng)營，很慘。他大概講了不到30秒，你可以看出那個沮喪。加入一個虛構(gòu)進去，他就把李安加進去了。他說他們在演出前吃了一個最后的晚餐，大家覺得團長要宣布要解散了。吃完飯，他發(fā)現(xiàn)那餐廳里有一個人，就是李安。他鼓起勇氣拿張票給李安。演出過程中他一直在看李安有沒有來，結(jié)束的時候，他走出劇場，李安站在門口。李安說我遲到了，不好意思進去，在門外看了，我給你兩個意見，第一個意見就是你演得非常非常差，請你永遠不要再演戲了。第二句話是，寫這個劇本的人是個天才，無論如何一定要繼續(xù)寫下去。劇本就是他寫的。講完之后，李安走了。他把手機里要解散劇團的簡訊刪掉了，發(fā)了簡訊給所有演員說，我們是天才，必須再繼續(xù)努力。

這是他虛構(gòu)出來的故事?？伤v完的時候，我們哭了。講到一半他自己也哭了。你就知道故事的力量是什么，假的里面?zhèn)鬟f出他對自己的認同，這才是他要講的故事。

P：為什么虛構(gòu)的東西反而會更有力量？

X：一個是他在這個虛構(gòu)里放入了一點點技巧，第二個就是，他在這個故事里面放入了他的處境跟感受。你用了某種技巧讓我們進入你的情境里面，跟你進入那個超級沮喪的情境，你從里面逃出來的，我們也被勵志了。

人很復(fù)雜，人接受的不是一種直接語匯的信息，而是一種體驗式的。故事最接近體驗?，F(xiàn)在很紅的虛擬實境或者密室逃脫，都是在越來越接近那個真實?？墒窃诮咏@個真實之前，人類已經(jīng)用了幾萬年的東西就叫故事，故事就是一種身臨其境。

P：故事是最原始的虛擬現(xiàn)實？

X：對，故事就是最原始的虛擬實境。我們在故事里面可以不斷去塑造各式各樣你所需要的張力。只要會說故事，再怎么平凡的東西都會被拉出一個高低差，反差，高潮的東西出來。故事是一個海綿體，太容易包含任何你想要傳遞的訊息了。偷換概念，轉(zhuǎn)換敘述，制造高低落差情緒起伏，你所希望的東西都可以在故事里做出來，這就是它可怕或者厲害的地方。

P：好的故事是由好的情境來搭建起來的。

X：對。你不能講一個遙遠的、我們無法置信的東西。情境非常有用，會讓我們身臨其境，我們無法真的面臨危險，但我們喜歡貼著那個感受去跑。這一兩年有一個很短的故事傳出來，大陸有個人要離職了，寫了一封字條給主管，上面寫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只講了兩句話，就搭了一個這么遼闊的場景，打動人心。所以故事可大可小，一兩句話故事的力量可能也不會差。

P：故事的世界是鼓勵可能性的。你會如何帶領(lǐng)寫作新手碰觸這種可能性？

X：一次課堂，來的都是一些媽媽。我就講一句話，你們這個族群是最不利于寫小說的。因為你們被現(xiàn)實綁得最緊，柴米油鹽醬醋茶，把你們綁得太緊了。我跟她們開玩笑說，還好，我是個天才，只要一句話就破解你們的現(xiàn)實感，你只要在小說里面第一句話寫著“我死了”，從“我死了”開始寫起。死了之后會通往哪里？帶著這個未知的想象，她可能走到一個從來沒想過的答案去的。

小說不只允許你虛構(gòu)，還強迫你一定要虛構(gòu)，所以當(dāng)然要從拒絕現(xiàn)實開始。

P：在《小說課》中你反復(fù)提到了“黑暗之心”，一個好小說要具備的“黑暗之心”是指復(fù)雜幽暗的人性嗎？

X：我們都以為死亡最大，這種判斷是錯的。為什么那么多人自殺，因為他生命中發(fā)生了一件比死亡更巨大的事情。我舉了6篇短篇小說來講黑暗之心，就是人心中有些東西是不可以告訴別人的。隱藏在心中的事情比死亡更巨大。所謂恥感是有不同程度的，有些人需要巨大的恥辱，有些人只是輕微的。講個故事，一個人在約會時把醬油滴在鞋子上，他開始緊張、發(fā)狂，躲進廁所里用各種方法刷，可油漬越來越大，最后他自殺了。為什么故事可以成立？故事的重點不在于劇情多么劇烈，而在于人有多纖細。

P：所以一個人寫故事或者小說時，也是在寫自己的人生劇本？

X：對，我可以去創(chuàng)造一個變性人的小說，可這些光怪陸離的小說，充其量一生就寫一兩次。有一種類型的小說，一輩子一直在寫，那就是脫不掉的本質(zhì)。一輩子讓你關(guān)注的，就是你最在意、說出來會痛苦不已的東西，會不知不覺透露出來的黑暗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