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偉
李公麟晚年因病致仕,回到故鄉(xiāng)舒州桐城縣的龍眠山中過起了隱居生活,并自作《龍眠山莊圖》以記之。李公麟自圖幽居之所,一來映射出文人畫家所懷之隱逸志趣,二來則暗藏著對于“盧鴻草堂”與“王維輞川”之“文化——圖像”范式的效仿。
告病還鄉(xiāng),隱居龍眠
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李公麟鬢角的微霜已然塵封了他熙寧三年(1071年)年少及第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經(jīng)歷了北宋政壇的風(fēng)云變幻,目睹了好友王安石與蘇軾的宦海沉浮,告病還鄉(xiāng)、筑舍隱居,似乎正是他在天命之年所該有的天命。
李公麟的幽居處在故鄉(xiāng)桐城縣西北十里的龍眠山中。龍眠山擅名江北,其形若臥龍而盤,清深幽邃。李公麟的龍眠山莊依巖壑而立,山莊自西而東有建德館、墨禪堂、華嚴(yán)堂、云薌閣、發(fā)真塢、薌茅館、瓔珞巖、棲云室、秘全庵、延華洞、澄元谷、雨花巖、泠泠谷、玉龍峽、觀音谷、垂云泔十六景,其間巘崿相屬,泉澗交錯,曲徑通幽。道南又可望勝金巖、寶華巖、陳彭滌、鵲源四景。肆意山水之中,李公麟自作幽居圖一卷以為記,圖卷名日《龍眠山莊圖》。
畫卷開端,建德館坐落于山坳之中,墨禪堂、華嚴(yán)堂依之于后,隨山勢而立。山泉之下,一位文士坐觀飛瀑,另一位文士策杖而來;繞過山巖,有秘全庵一座;復(fù)而前行,三位文士在延華洞中相互攀談;去道林間,雨花巖下水聲作作,與泠泠谷相映成趣;經(jīng)道玉龍峽、觀音巖,垂云泔下有文士觀流水潺潺。畫卷末端,在龍眠山莊中行望游歷的文士于勝金巖上濟(jì)濟(jì)一堂,寶華巖下亦有文士相對而坐。整幅畫作描繪了文士寄興山野的林泉之樂。
對于李公麟而言,山水幽居的意義不止于一種現(xiàn)實抉擇,隱逸在他心中更屬一種追慕隱士前賢的文化執(zhí)念。在李公麟腦海中,盧鴻的草堂、王維的輞川總令人神往,盧鴻的《草堂圖》、王維的《輞川圖》總歷歷在目。隱居龍眠、圖畫山莊,與其說是自己的興致使然,毋寧說是想通過效仿行為,超越時空的阻隔,追慕隱士前賢的“文化——圖像”風(fēng)范。
自營別業(yè)、自圖其居
盧鴻,長于書法丹青,博學(xué)多才,素有隱逸志趣,幽居嵩山之上。開元初,執(zhí)掌李唐王朝的唐玄宗曾數(shù)次征召盧鴻出山,然則卻為其一再請辭。屢次征召未呆,唐玄宗無奈準(zhǔn)許盧鴻還山,“歲給米百斛,絹五十……賜隱居服,官營草堂,恩禮殊渥?!北R鴻將唐玄宗所賜草堂命名為“寧極”,語出《莊子繕性篇》中“深根寧極而待”一句,其意乃是標(biāo)示自己的隱逸之愿。寧極草堂建畢,盧鴻又先后營繕了倒景臺、樾館、枕煙廷、云錦漴、期仙蹬、滌煩磯、冪翠庭、洞元室、金碧潭九景,“廣學(xué)廬,聚徒至五百人。”別業(yè)初成,盧鴻“自圖其居以見”,所圖之畫后世謂之《草堂圖》。
開元十六年(728年),王維前來嵩山,這位開元九年(721年)的進(jìn)士定當(dāng)早已聽聞過盧鴻的隱士賢名。山中別業(yè)的清幽雅致使王維不忍離去,經(jīng)年之后,他方才辭別盧鴻,只身下山。即使作別了盧鴻的山水別業(yè),幽居之夢卻仍然縈繞在王維心間,他決定折道輞川,修繕已故文士宋之問的藍(lán)田別墅,以為自己的隱居之所。
十余年前,宋之問被唐玄宗賜死,藍(lán)田別墅隨之無人過問,此時已然幾近破敗。王維在藍(lán)田別墅的基礎(chǔ)上引流筑舍,營繕了華子岡、欹湖、竹里館、柳浪、茱萸泔、辛夷塢數(shù)景,開啟了自己在輞川別業(yè)中半官半隱的生活。王維曾寫信邀約裴迪共度隱逸生活,信中如此描繪輞川別業(yè)中的景致: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崗,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yuǎn)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fù)與疏鐘相間。此時獨(dú)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
當(dāng)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yuǎn),倘能從我游乎?非子天機(jī)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wù)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
裴迪欣然前來,與王維詩作唱和、逍遙山林。遭受安史之亂后,晚年的王維離群索居,常住輞川,意欲隔絕塵世紛擾,此時他回想起老友盧鴻“自圖其居”的雅行,“山谷郁郁盤盤,云水飛動,意出塵外”的《輞川圖》在其腕底而生。
追仿前賢、詩畫唱和
李公麟及其友人對于盧鴻、王維的隱逸故實,以及他們所繪之幽居圖像皆頗為熟知。蘇軾在《題盧鴻學(xué)士堂圖》一詩中言之:“昔為太室花,盧巖在東麓。直上登封壇,一夜繭生足……嗟予縛世累,歸未有茆屋。江干百畝田,清泉映修竹。尚欲逃世名,豈須上圖軸。”黃庭堅在觀賞盧鴻《草堂圖》時亦生隱逸之想,作有《自門下后省歸臥酶池寺,觀盧鴻<草堂圖>》一首,詩曰:“黃塵逆帽馬辟易,歸來下簾臥書空,不知繡鞍萬人立,何如盧郎駕飛鴻。”更評介王維《輞川圖》“筆墨可謂造微入妙?!本跁嬭b賞的米芾,曾細(xì)致考辨過王維《輞川圖》及其摹本,其于《畫史》中言之:“王維畫小輞川摹本,筆細(xì),在長安李氏,人物好,此定是真。若比世俗所謂王維,全不類。或傳宜興楊氏本上摹得?!薄氨R鴻草堂”、“王維輞川”之于李公麟及其友人而言,不啻為文人隱逸的經(jīng)典文化一圖像符號之一。
相較于蘇軾、黃庭堅、米芾等友人,李公麟對于“盧鴻草堂”與“王維輞川”的深情似乎更為濃厚。宋末元初周密的《云煙過眼錄》中記載有李公麟臨摹盧鴻《草堂圖》之事:
先子(米芾)《畫史》載:劉子禮以五百緡置錢氏畫五百軸,初未嘗發(fā)緘,銓美惡也。既得之后其間,有盧鴻《草堂圖》一卷已是數(shù)百年物矣。后李伯時曾臨一本,仍自書卷中歌一篇,次則秦少游、朱伯原、先子書也……是月二十七日米友仁元暉。
右王方慶于毗陵得伯時畫《十志》,即元暉跋后中所書者,今錄其書人姓名于后:一、龍眠山人李伯時書;二、高郵秦觀書;三、樂圃居士朱長文書;四、吳郡周沔書(內(nèi)缺永字);五、靜常居士曹輔書;六、縉云胡份書;七、襄陽漫士米芾書;八、碧虛子陳景元書;九、太平閑人仲殊書;十、參寥子道潛書。
李公麟這次臨摹盧鴻《草堂圖》并非是一次單純的學(xué)畫之舉,而是一次有關(guān)經(jīng)典隱逸文化符號的再創(chuàng)造活動。文獻(xiàn)記載中的兩處細(xì)節(jié)意味深長:
一則,米友仁以“一卷”稱之盧鴻《草堂圖》,以“本”稱之李公麟的臨作;
二則,李公麟邀九位文士相互唱和,于其臨作上共題“十志”。
第一處細(xì)節(jié)透露出這樣一種信息,李公麟在臨摹《草堂圖》時改變了原作的形制,將原本手卷形制的《草堂圖》改換為冊頁形制;第二處細(xì)節(jié)則指明,于李公麟的主導(dǎo)下,秦觀、朱長文、米芾等九位文士共為《草堂圖》中的十景賦詩。后一舉動可能源于王維、裴迪共為輞川別業(yè)數(shù)景作詩的啟發(fā),或者說李公麟有意要將“王維輞川”的文化要素,植入本就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盧鴻草堂”中,建立一種包容“別業(yè)”、“圖畫”、“詩作”三種元素的隱逸文化典范。由此觀之,通過臨摹盧鴻《草堂圖》的文化行為,李公麟方面創(chuàng)制了“盧鴻《草堂圖》”的新形制——“十志草堂圖”,另一方面則通過使“盧鴻草堂”與“王維輞川”趨同,建構(gòu)了一種隱逸文化范式。事實上,明人董其昌已然注意到李公麟臨摹盧鴻《草堂圖》的用意所在,其曾如是說:“盧鴻《草堂圖》雖命之鴻,實龍眠以意造?!庇盅灾骸笆纻鳌恫萏脠D》,多名人所轉(zhuǎn)相臨撫也?!?/p>
雖然畫史中未曾清晰記載李公麟臨摹王維《輞川圖》之事,然則歷代文士、畫家皆將《龍眠山莊圖》視作《輞川圖》的再生。宋人周必大《題李龍眠山莊圖》日:“《龍眠山莊圖》匹休《輞川》?!痹藙⒁騽t在《輞川圖記》中言之:“是圖唐宋金源諸畫譜皆有,評識者惟李伯時《山莊》可以比之?!痹跇?gòu)圖方面,李公麟借鑒了《輞川圖》集數(shù)景于一卷的方式,既使各段獨(dú)立為景,又使各景自然相連;在山石布局方面,李公麟同樣追求《輞川圖》般“郁郁盤盤”的營構(gòu)方式,以圖繪山水幽境;在筆墨方面,李公麟“恬古人用筆”(《宣和畫譜》語)而直追王維古質(zhì)的用筆與淡墨渲染之法。
不僅在畫學(xué)師法層面,甚至在現(xiàn)實行為上李公麟亦以盧鴻、王維為楷模加以效仿。李公麟在龍眠山莊中修營二十景,與盧鴻、王維營繕別業(yè)的方式何其相似?圖寫《龍眠山莊圖》,與盧鴻、王維“自圖其居”的文化行為又何其雷同?甚至在身心修道上,李公麟亦學(xué)習(xí)王維以佛禪為法門,蘇軾在《書<山莊圖>后》說道:“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吾嘗見居士作華嚴(yán)相,皆以意造,而與佛合?!?/p>
因應(yīng)于《龍眠山莊圖》的出現(xiàn),李公麟及其友人仿似可以對話隱士前賢,脫開時空的圍困,與他們交游唱和,蘇轍這樣記述道:
伯時作《龍眠山莊圖》,由建德館至垂云泔,著錄者十六處,自西而東,凡數(shù)里巖崿隱見,泉源相屬,山行者路窮于此。道南,溪山清深秀峙,可游者有四,日勝金巖、寶華巖、陳彭滌、鵲源,以其不可緒見也,故特著于后。子瞻既為之記,又屬轍賦小詩,凡二十章以繼摩詰輞川之作。
隱逸之于古代文人畫家而言,并非僅僅是一種對于政治社會情況的現(xiàn)實應(yīng)對,心中綿延著的文化記憶,更為深刻且具體地促成了他們的幽隱之舉。正如透過《龍眠山莊圖》所能夠看到的告老還鄉(xiāng)之后,李公麟自營別業(yè)、自圖其居的行為,時刻折射出他對于“盧鴻草堂”、“王維輞川”之“文化——圖像”范式的追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