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偉,1978年生,河南光山人。
在《江南》《清明》《芒種》《飛天》《雨花》《滇池》《莽原》《長江文藝》《青年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安徽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七十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選載。
小說集《如影隨形》入選2015年度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曾獲第七屆萬松浦文學(xué)新人獎,第二屆杜甫文學(xué)獎。
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1
天剛粉亮,母親帶著我離開寨河鎮(zhèn),往南走上一條白硬的鄉(xiāng)村土路。經(jīng)過吳寨集的時候,母親買了一塊五六斤重的豬肉,賣肉的屠戶認(rèn)識我們,額外贈送了一小塊白花花的豬油。集市最東邊是供銷商店,母親說,還要買幾斤鹽。商店里飄蕩著各種食品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兒,我忍不住使勁吸吸鼻子,那種誘人的味道讓人陶醉。女營業(yè)員穿著高筒雨靴走進(jìn)鹽池,那里的鹽堆積得像一座小雪山,四周的地面上散落著冰雹似的結(jié)晶塊。她用鐵锨在雪山上“唰”地鏟了一鐵锨,倒在吊秤盤上過秤。我們將鹽投進(jìn)鍋里炒菜吃,營業(yè)員卻穿著雨靴在鹽池里走來走去,但所有人好像并不感到奇怪。出了吳寨集,我們繼續(xù)往南走。我知道再穿過一條河,就到了外婆家。
路兩邊的稻谷將熟,許多螞蚱匍匐在稻穗上。我們走過時,螞蚱們一只只次第躍起,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又迅速地隱匿于稻叢之中。快到外婆家所在的村莊時,就算閉上眼睛我也能感覺得出來,因?yàn)榭諝庵酗h蕩著和寨河鎮(zhèn)截然不同的氣息。干草的清香和農(nóng)家肥的氣味混雜一起,讓人骨頭縫里都覺得輕松愉快?;蛟S還有一個原因,我逃脫了父親的管束。他總是不能客客氣氣地說話,讓我時刻感到窒息,像被施了緊箍咒。
村口有個代銷店,門前用樹枝搭著涼棚,下面坐了一群人。我還沒看清楚是誰,表兄國平已笑瞇瞇地跑了過來。大姑——老表——他大聲喊道。那群人也都站了起來,大姐、大姐地跟我母親打招呼。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他們的臉我都是熟悉的。母親說大多數(shù)人我都應(yīng)管他們喊舅舅,但我很少喊出口。而村里幾乎所有同齡的孩子,見到我都脫口喊老表,像是接受過統(tǒng)一的培訓(xùn)。他們和我老家村子里的人顯得格外不同,總是那么熱情、友善。
先別去我家,國平拉著我的手說,德勝在掏斑鳩窩,我們?nèi)タ纯础?/p>
我看了母親一眼,她提著竹筐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仿佛很累,又仿佛一點(diǎn)兒也不累,她急著去看我外婆。沒等母親答應(yīng),我就跟著國平跑開了。母親在身后大聲喊道,別玩水!
國平的家在村子?xùn)|頭,他領(lǐng)著我往村西走。村子被一個環(huán)形水塘包圍著,水塘周圍的斜坡上長滿了茂密的樹叢。有槐樹、椿樹、烏桕樹,還有各種叫不上名字的藤草,藤蔓上生有各種刺,或許隱秘的深處還有蛇。我倆從一排前后錯落的房屋后面走過,路邊有幾個糞坑,兩頭水牛拴在樹下,不時地?fù)]動它們的尾巴撲打蒼蠅。我聞到空氣里一股濃烈刺鼻的腥味兒,腥中帶臭,沖得人頭腦發(fā)暈。我問,這是什么味道?
國平說,德勝他爸在蒸漁網(wǎng),這是豬血的腥氣。
見我有些茫然,國平補(bǔ)充道,把漁網(wǎng)浸在豬血里浸泡兩天,拿出來曬干后,再放進(jìn)蒸籠里蒸,就會發(fā)出這種味道。
那有什么用呢?
可以防止鬼上身。國平笑著說。他爸總在夜里去水庫捕魚,漁網(wǎng)粘上豬血,鬼就不敢靠近他了。
我心里一驚,似懂非懂。這個村子里的人都擅長捕魚,因?yàn)楦浇幸蛔_灣水庫,還有彭橋大堰。舅舅家也有漁網(wǎng),去年夏天的時候他親手編織的。他將絲線掛在門鼻兒上,手握一只尖頭的竹梭子,一穿一繞一拉,嗖嗖嗖,比女人織毛衣還麻利。
走到村子的最西邊,有一棵高大的皂莢樹,樹干大約兩個人合圍才能抱得過來。樹下面有三四個孩子,正在仰著頭朝上張望,國平的弟弟——我的表弟——國安也在那兒。還有德恩和德友。國安看見我,大聲喊道,老表來了!又仰起頭沖樹上說,等會兒鳥蛋掏下來給我老表吃!旁邊一個小女孩說,斑鳩蛋不能吃,我奶奶說吃鳥蛋臉上長麻子。德恩和德友哧哧地笑了起來。
樹上面枝葉掩映,我只能看到兩條腿站在樹杈上,看不清是誰。小女孩也沖上面喊道,給我摘兩只皂角,我要用它洗衣服!
國平制止道,小丫,你別亂喊,凈打擾他。
皂莢樹枝上生滿了粗壯、尖銳的刺,爬皂莢樹無疑需要極大的勇氣。我家搬到鎮(zhèn)上之前,門口有一棵不算粗的楝樹,我無數(shù)次嘗試爬上去,都沒能成功,更別說長刺的皂莢樹了。
德恩對我說,老表,我說個謎語你猜,一棵樹兒高又高,吊的全是殺豬刀。
我皺眉想了片刻,回答不出來。德恩和德友見我為難的樣子,開心得哈哈大笑。小丫指著皂莢樹說,就是皂角哇!
德友說,老表,我也說個謎語你猜,一棵樹兒矮又矮,吊的全是鬼崽崽。我還沒來得及細(xì)想,國安搶答道,辣椒!
德恩推了國安一下,說,就你嘴欠!
這時國平叫道,德勝下來了。
德恩立即大聲問道,掏著沒有?掏著鳥蛋沒有?
樹上的人并不理會他,抱著樹干慢慢往下滑溜,樹皮刮在他的短褲上撲撲直響。直到看見他的臉,我才認(rèn)出他。德勝弟兄們很多,我聽說過那些名字,卻分不清誰是誰。德勝臉上長滿粉刺,讓我印象深刻。他估計有十七八歲了,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在家里幫忙干農(nóng)活。我家還在農(nóng)村的時候,他跟舅舅一塊去過我家,像是托我父親辦什么事情。
快滑溜到地上的時候,德勝忽然“啊”地叫了一聲。腳一落地,他就哈著腰從褲兜里往外面掏東西,我們期待著掏出一窩斑鳩蛋,但他什么也沒掏出來,手指卻濕溜溜黏乎乎的。我掏了四個斑鳩蛋,德勝惋惜地說,可惜在兜里擠爛了!這時我看到他的短褲兜濕了一團(tuán)青黃色的印跡,如同揣了一泡稀雞屎。
2
傍晚時分,國平帶我去村前的水塘洗澡。我向往、興奮而又膽怯。村里的孩子一天洗兩次澡,快中午時洗一次,傍晚時洗一次。在水塘洗澡,其實(shí)就是游泳,只是他們不那樣說,甚至覺得游泳是個滑稽可笑的詞。他們就是洗澡,泡在水塘里狗刨、玩耍、戲水。極少數(shù)沒學(xué)會劃水的,待在水塘邊上的淺水區(qū)。大多數(shù)孩子都在水塘中央的深水區(qū)。打水仗,扎猛子,比誰游得遠(yuǎn)。母親不許國平帶我去洗澡,因?yàn)樗牢也粫斡?。我老家的村子很小,周邊沒有水塘,我沒有機(jī)會跟同齡人一塊學(xué)游泳。去年搬到鎮(zhèn)上以后,更沒有機(jī)會下水了。
剛走到村口,我已聽到水塘里傳來陣陣呼喊、尖叫聲,池塘成了村莊的中心所在。從十一二歲到十七八歲的孩子,幾乎全泡在塘里洗澡。塘埂上散落他們脫下的褲頭,有的用涼鞋壓著,有的掛在旁邊低矮的樹枝上。國平將褲頭往下一退,扔在塘埂的斜坡上,“嘭”的一聲撲進(jìn)了水塘里。老表——老表——快下來!那些孩子在池塘里喊叫。他們的頭發(fā)都被水浸濕了,緊緊地貼在頭皮上,有些人我認(rèn)不清,但我看到德勝、德恩、德友都在水塘里。
我沿著斜坡走到水塘邊,退掉涼鞋,慢慢地試探著往塘里走。水淹沒小腿時,我的腳再不敢往前挪了。國平扎了個猛子從遠(yuǎn)處露出頭來,然后左右猛搖幾下腦袋瓜,甩掉眼角眉梢的水滴,沖我喊道,老表,你得脫掉褲頭,不然褲頭打濕了,我大姑就知道你玩水了!
德恩笑嘻嘻地叫喊道,是呀,我還沒見過洗澡穿褲頭的。
我遲疑起來,褲頭不能脫,因?yàn)槲业钠ü缮嫌袀€疤。有一次生病發(fā)燒,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給我注射青霉素,她將針頭扎得淺了,屁股當(dāng)時就鼓了個包,后來發(fā)炎、化膿,留下個五分硬幣大小的凹坑。在老家時,我就因?yàn)槠ü缮系陌探?jīng)常被村里的孩子恥笑。
德勝的年齡最大,我看到他在水塘中央的最深處,不和其他孩子嬉鬧,而是直立在水中,脖子的青筋緊繃著,身子似動非動。我知道他正在練習(xí)踩水,這是洗澡的高難度動作。正宗的踩水是兩只手騰出水面,托舉著自己的衣服,靠兩腳在水里不停地踩動,使身體能夠在深水區(qū)里平直地移動。表面看起來像踩在塘底的泥地上行走,其實(shí)腳下踩的是水,探不著塘底。這種本領(lǐng)比仰肚、扎猛子厲害得多。踩水的人肩頭以上部分露出水面,看起來很平靜,其實(shí)腳在水面之下非常忙亂。每一次抬腿往下踩,腿快伸直時迅速地往外撇,兩腿踩出一個“八”字形,如同踏在水面之下兩只不同的船上。當(dāng)然我們還聽說過水下?lián)Q氣,據(jù)說會水下?lián)Q氣的人可以在水下待三天三夜。這種功夫我們僅僅是聽說,誰也沒見過,那大概是世外高人才會的絕技。
德勝看了看我,問國平,你姑父來了沒有?
沒有,我大姑和老表來了。
德勝慢慢移到水邊,像是完成了一段練習(xí),輕輕噓了一口氣,撥弄著幾下頭發(fā),說,你姑父沒來,你老表就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了。
國平笑呵呵地說,是的,我老表最怕我姑父。
他倆說得輕松隨意,我心里卻一沉,想起去年的事情。父母在秧田里插秧,讓我中午時將米飯做好。整個上午,我一直搗鼓著家里的木殼收音機(jī),它一會兒聲音猛地跳出來,尖厲刺耳,一會兒響著響著又沒了聲音,像人忽然斷了氣。我試圖用一根新線繩固定調(diào)頻旋鈕,一直都沒能成功。父親從秧田回來,見廚房里仍然冷鍋冷灶,就擰著我的耳朵,讓我跪在村口。
父親的眼珠瞪得快要暴出來,惡狠狠地吼道,給我跪到天黑!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拉你都不準(zhǔn)起來!
我跪在村口,臉朝著家門的方向。不斷有人從村口路過,他們拉我起來,然而我一動也不敢動,死死地跪在地上。他們評論幾句,嘆息著走開了。我感覺他們看我的眼神像一支支利箭,盡管他們可能充滿同情,卻令我羞愧難當(dāng)。甚至還有我鄰村的一個同學(xué),他說,你怎么能這么怕你爸?他讓你跪,你就真跪呀……我覺得耳朵邊嗡嗡直響,腦袋無限漲大,快爆炸了,最后墜入一片虛無里,眼前飄浮著無數(shù)七彩的氣泡。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認(rèn)識我,都別搭理我……
就在這時,舅舅騎自行車載著德勝來到我家,在村口將我拉了回來。父親余怒未消,卻不便向他們發(fā)火,又令我在院子里的梔子花臺前站著不準(zhǔn)動,像老師罰站一般,并且中午不準(zhǔn)吃飯。我父親從部隊復(fù)員以后,在村小學(xué)當(dāng)過教師,后來調(diào)到鄉(xiāng)政府上班。我不知道是部隊將他變成了兇神惡煞一般的人,還是他原本就是個魔鬼。他手里沒有匕首,但他兇狠的表情、暴突的眼珠、咆哮的吼聲,比寒光閃閃的匕首更令人恐懼。
你老表見到他爸就縮成一小撮!德勝一邊鳧水一邊笑道。
我耳邊又開始嗡嗡響,上次在村口罰跪的感覺像是復(fù)蘇了。我害怕德勝將他見到的事情說出來,那是我脆弱而傷心的秘密。我感到臉上發(fā)燒、發(fā)燙,身體發(fā)僵,而且還微微顫抖。水只不過淹沒小腿,我卻像陷身于無助、絕望的境地。
萬幸的是,德勝看了看我,并沒有說出那件事。我略微松了一口氣。德恩在水里喊道,老表,快下來呀,脫掉褲頭!
我又往前試探著走了兩步,水色渾黃,看不清水底,但我感覺到腳下是個滑溜溜的斜坡,再往前就可能一下子栽進(jìn)水里,是淹沒我的腰際,還是頭頂,無法判斷。而我不會游泳,如果探不到底,就可能嗆水,或者淹個半死。
國平?jīng)_我喊道,老表,你若不敢下來,就回去吧!
德勝說,你老表是家里的獨(dú)苗,可不能淹死了。
獨(dú)苗!獨(dú)苗!德恩和德友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德勝又在練習(xí)踩水,他臉色嚴(yán)峻,凝神靜氣,在水里一動不動,如同練習(xí)某種氣功。過了一會兒,像是練完一整套動作,需要休息一下,他就開始在水里輕松地鳧水,邊游邊對國平大聲說,我知道你老表為什么不脫褲頭,是因?yàn)樗碾u雞長得小。
德恩和德友“嘩”的大笑著,幾乎快喘不過氣來,他們或許并無嘲諷之意,笑得那么歡快、開心,卻令我無比難堪。德恩叫道,老表,你雞雞長得小嗎?說完他一躍而起,扎個猛子不見了。
我心里委屈、憤怒,想立刻脫下褲頭證明給他們看,但又害怕他們看見我屁股上的凹坑,將會像我老家的孩子一樣嘲笑那個疤痕。我不能那樣證明自己。淚水在我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咬牙強(qiáng)忍著,甚至臉上故意露出微笑,裝作并不在意的樣子。我轉(zhuǎn)過身,幾步就蹚回到塘埂上。
見到我放棄了洗澡,他們也失去了耐心,不再關(guān)注我,在水塘里盡興地玩耍、戲水。我蹲在塘埂上,沖國平喊道,你什么時候回去?
國平一邊鳧水一邊說,老表你先回,我再洗一會兒。
我還問了幾句什么,但國平玩得快活,顧不上理會我。
我準(zhǔn)備離去時,看見國平放在斜坡上的藍(lán)色褲頭,決定捉弄他一下。我悄悄拿起那個褲頭,提前回到了舅舅家,躺在竹床上睡覺。
天快黑的時候,表姐忽然冷著臉走了進(jìn)來,對我說,你怎么將國平的褲頭拿了回來?我的臉木木的,每一次羞辱都使它變厚,現(xiàn)在像是已經(jīng)完全不知道羞愧。我慶幸母親正和外婆在廚房里做飯,并沒聽見表姐的問話。
見我不說話,表姐嘆了口氣,又柔聲說,國平比你大兩歲,已經(jīng)十四了,你讓他光著身子從塘埂邊上溜回來。幸虧天黑了,沒被人看見,不然多丟人哪!
這時國平已穿好褲頭,咧著嘴笑嘻嘻地從屋里走了出來。他好像并不記恨我偷回了他的褲頭,或者說這種捉弄帶給他的短暫不快,他已經(jīng)忘記了。相反,我卻一直悶悶不樂。白天雖然脫離了父親嚴(yán)苛的管教,但我好像仍然生活在看不見的陰影之下,片刻都不能輕松。
3
晚飯以后,月朗星稀,除了桂花樹、柿子樹下影影綽綽的,院子里一片雪亮。外婆、舅娘和母親在院子里乘涼。舅舅收拾漁網(wǎng),他要外出捕魚。我想跟著去,舅舅不答應(yīng),說夜里劃船很危險,讓我和國平在家里等他。大人們拿著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蚊子。我和國平將竹床搬到院子里,前半夜可以露天睡覺。等舅舅捕魚回來,我們再搬回屋里也不遲。
有個黑影在門口晃動了一下,國安回頭瞅了瞅大人,轉(zhuǎn)身悄悄沿著門沿溜了出去。他的身形鬼鬼祟祟的,一看就非常可疑。國平?jīng)_我使了個眼色,我倆也躡手躡腳地跟在后面。
兩個黑影躲在屋后的草垛旁邊。一個聲音問,你拿手電了嗎?
國安說,沒有,我爸出去逮魚,將手電帶走了。
你回去拿火柴。
好,你等著我。國安說完轉(zhuǎn)過身,一抬頭看到國平和我站在后面,嚇得一縮脖子。
國平問,你倆在嘀咕什么?
我認(rèn)出了那個黑影,是德恩。見到我們,他的手迅速往身后一藏。
是什么?拿出來我看看。國平虎著臉說。
德恩看了看國安,國安垂頭耷腦的,一聲不吭。他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怔了一會兒,甕聲甕氣地說,什么也沒有,我們說著玩兒。
德恩和國安同齡,比我還小兩歲。只見國平臉上的表情驟然一冷,恫嚇道,上次你用粘網(wǎng)偷隊長家的魚,隊長現(xiàn)在還沒找著主??炷贸鰜砦铱纯?,不然我就跟隊長說你偷魚的事兒,看隊長不把你的耳朵割了!
德恩低聲說,誰說……不是……我偷的……但他說話顯然沒有底氣,聲音越來越小。
那天晚上隊長說有人在他的水塘里下粘網(wǎng)時,我在所有人的胳膊上都劃了一道,只有你的胳膊顯出一條白印,還敢說不是你?
喔……德恩頭一縮,無力地低了下去,他嘴里囁嚅著,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我們都知道一個檢驗(yàn)是否在水塘里洗過澡的辦法。如果剛從水塘里上來,用指甲在胳膊上劃一下,會顯出一道白印。反之則沒有印跡。期限在一兩個小時內(nèi)有效。原因可能是剛從水里上來,身體表面浮著一層水銹。這是鄉(xiāng)村的一條常識,大人常以此法驗(yàn)證孩子有沒有偷偷下水洗澡。
快把東西拿出來我看!國平再次厲聲說。
像是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掙扎,德恩終于泄氣了,投降一般將手伸出來。我們看到是一張類似掛歷的紙,疊得方方正正的。國平問,這是什么?
德恩嘴角動了動,卻沒說出口。
國平展開那張紙,我們看到是一張畫報,模模糊糊像個女人。月光雪亮,但還不足以看清一張畫報。
國平?jīng)_國安一努嘴,你回去拿火柴。國安點(diǎn)點(diǎn)頭,連忙轉(zhuǎn)身跑了回去。
德恩低聲說,不是我的,我從德勝床底下偷出來的。你們快看,我還要給他還回去。
國安拿來一盒火柴,遞給國平,剛想湊過來看,國平說,你倆一邊站著。說著將畫報遞給我說,老表你拿著,我來劃火。
我接過畫報,國平劃著火柴。國安噘著嘴和德恩站在一邊。火光一閃,我倆頓時驚呆了,那是一個外國女人的裸體,滿頭金發(fā),乳房像兩只皮球一般大,下體的毛發(fā)也是金色的,中間被什么東西將畫報捅了一個圓洞。
國平像是忘記了時間,直到火柴燒到他的手指,才“啊”的尖叫一聲,猛抖幾下手。他重新劃著一根火柴,那個金發(fā)女人在我們眼前立刻復(fù)活了。我注意到那張畫報大約長期被疊成四半,女人的身體在折疊處已經(jīng)破損了。我聽到國平吞咽口水的聲音,他好像看到的不是畫報,而是誘人的食物。
正在這時,我感覺腦門“啪”地被拍了一下,接著國平的腦門也被打了一下。愣怔之間,我手里的畫報被來人劈手奪了過去。德恩和國安先看到他,兩人撒腿就往村口跑了。這時我才認(rèn)出打我們的人,竟然是這張畫報的主人——德勝。
國平你真不學(xué)好,這是你們這些猴崽子看的東西嗎?德勝吼叫道。
國平揉著后腦勺,不服氣地說,是你弟弟偷出來的,我給他收過來。
德勝不理會他,轉(zhuǎn)而對我嚷道,你到這里來就無天管、無地收了?當(dāng)心我告訴你爸,他還讓你在村口跪著!
說完,德勝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就走。我和國平呆在原地,有點(diǎn)傻了。月光之下,我看到國平的臉上露出一絲尷尬之色。而德勝的那句“讓你在村口跪著”卻仿佛擊中了我的要害,讓我冷不丁打了個寒噤,比抽我一記耳光還痛苦。國平沉默不語,我真希望他沒有聽懂德勝話里的意思。
德恩和國安像兩個幽靈一般,從遠(yuǎn)處一棵椿樹薄薄的陰影下笑嘻嘻地溜了回來。見我們還站在原地,德恩嬉皮笑臉地說,你們都不能看,那是黃色的。我哥可以看,因?yàn)橐呀?jīng)有人給他介紹女朋友了。
介紹的是誰?國平問道。
彭玉霞,彭灣我小姑介紹的。德恩仍然笑嘻嘻的,像是全然不在乎他回家以后可能會挨德勝的揍。
4
暑假過后我將升入初中,成為一名中學(xué)生,所以在外婆家住的時間不能太長。母親回家時,我必須跟著回去。這是父親的要求。他說上初中以后,就進(jìn)入人生的關(guān)鍵期。而我總對這個關(guān)鍵期隱隱感到恐懼。我家離鎮(zhèn)中學(xué)很近,父母不讓我住校。我去鎮(zhèn)中學(xué)校園里看過,很喜歡那里的操場。其實(shí)我希望自己能夠像農(nóng)村孩子那樣住校,一個星期回一次家,每個星期帶一小玻璃瓶咸菜腌黃豆。因?yàn)楦赣H的臉色總是那么可怖,讓我時刻感到壓抑難熬。
我覺得托生在這個嚴(yán)厲而冷酷的家庭真是遭殃,有時候漫無邊際地幻想,寧愿父親一刀殺了我。
不過,很快我又見到國平了。和他在一起,我總是感到非常愉快。我很羨慕他,因?yàn)榫司烁静还芩膶W(xué)習(xí)。甚至他的鋼筆壞掉了都不予理會,任憑他不寫作業(yè)。
早上天剛亮,國平騎著自行車到鎮(zhèn)上來賣魚。他給我們家送來兩條二三斤重的鰱魚,還有一些季花魚、黑魚、黃嘎牙他要到集上去賣。母親很高興,留他吃早飯,但國平堅持不肯,他急著要到集上去,說等會兒買兩根油條吃就可以了。我準(zhǔn)備去學(xué)校上學(xué),因此出門送他。
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從兜里掏出兩封疊成長方形的信瓤,還有一張紙條,遞給我說,這是德勝的兩封信,你字寫得好,幫他寄一下。他又指了指那張紙條,這是兩個收信人的地址,你買兩只信封,分別給他填好再寄。我接過來看了看,疊好的信瓤外面,一個寫著“彭玉霞”,一個寫著“張麗英”,紙條上分別寫著兩個人的地址,一個在廣東,一個在浙江。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好。國平推著自行車,腿一邁騎上車子往集上去了。
我去學(xué)校會經(jīng)過寨河郵電局,但郵電局還沒有開門營業(yè),就將兩封信帶到了學(xué)校。它們放在我的桌斗里,像兩個充滿誘惑的謎團(tuán),一直召喚著我,讓我不得自在。終于,趁老師講課不注意,我悄悄拆開了一只信瓤。是寫給“彭玉霞”的,我快速瞄了幾眼,德勝的字非常潦草,難以辨認(rèn),但我還是看到了“愛你”“想你”等幾個字眼,最后一頁的空白處,寫了四個粗黑的大字“非你不娶”,還有一個木棍似的驚嘆號。這是他寫給女朋友的情書。我感覺自己的心咚咚直跳,那封信像一團(tuán)火焰燃燒著我的心。我將其按原樣折疊好,穩(wěn)了穩(wěn)心神,又拆開了另一封信瓤。這是寫給“張麗英”的,很奇怪,我仍然看到了“愛你”“想你”幾個字眼,而且在最后一頁的結(jié)尾處,龍飛鳳舞地寫了四個大字“一生不變”,字上面壓蓋著一個血紅的手指印。我心里一驚,那血指印從顏色上無法分辨是他割破手指流出的血,還是他父親蒸漁網(wǎng)用的豬血。我的心一陣狂跳,感覺呼吸都紊亂了起來。德勝那張長滿粉刺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還有他說過的話,也在我耳邊回響……我將兩封信瓤收好,頭腦里仍然亂糟糟的,老師正在講課,但我什么都沒聽見。雖然兩封信只粗略看了幾眼,我其實(shí)都看懂了。德勝腳踩兩只船。他同時給兩個女朋友寫信,都非常肉麻,而且海誓山盟。我認(rèn)為這事兒他一定練習(xí)過,就像他在水塘里練習(xí)踩水一般,那也是一種腳踩兩只船的動作。德勝的手腕真高明,雖然不關(guān)我的事情,卻讓我心生嫉妒,氣憤難平。
放學(xué)以后,路過郵電局。我走進(jìn)去買了兩只信封,還有兩張“上海民居”郵票。我趴在柜臺上認(rèn)真地按著紙條上的地址填寫,一封是“浙江省溫州市吉森制鞋廠 彭玉霞 收”,一封是“廣東省珠海市前山鎮(zhèn)麗都服裝廠 張麗英 收”。我寫好兩個信封的地址以后,看了看兩個外形一模一樣,分別標(biāo)注著不同姓名的信瓤,小心地將它們?nèi)M(jìn)信封。我在外地沒有任何親戚或朋友,還沒有給誰寄過信,因此我不自覺地有點(diǎn)緊張,手微微地發(fā)顫。直到用糨糊粘好封口,將它們交給郵電局的營業(yè)員,我才如釋重負(fù)般地松了一口氣。
5
一個多月以后,表姐到鎮(zhèn)上來趕集,在街上碰到我放學(xué)回家。她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近乎質(zhì)問般地說,國平讓你給德勝寄兩封信,你是怎么寄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腦袋嗡嗡直響,感覺可能壞事了。但我強(qiáng)作鎮(zhèn)靜,裝作糊涂而茫然的樣子,說,在郵電局寄的呀!
表姐瞪了我一眼,痛心疾首地說,你怎么寄錯了呀?將寫給彭玉霞的信寄給了張麗英,將寫給張麗英的信寄給了彭玉霞,你可把德勝害苦啦!
我的心“怦怦”直跳,緊咬著嘴唇,不知說什么好。見我一言不發(fā),表姐用手指戳了下我的額頭,說,現(xiàn)在彭玉霞鬧著要跟德勝退婚,全因?yàn)槟慵腻e了信。
我驚恐萬分,仿佛不相信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更沒料到會釀成如此嚴(yán)重的后果。那天寄信的經(jīng)過,我已記不太清楚。事實(shí)上在我的潛意識里,已故意將它忘記。在表姐慍怒的眼神之下,我感覺時間像是停滯了,但我真希望時間能倒轉(zhuǎn)才好,或許還可補(bǔ)救或更正。我的眼前冒出無數(shù)的金星,身體晃了幾晃,虛弱得差點(diǎn)兒栽倒,像又回到了在村口罰跪的感覺,我眼前的金星幻化成無數(shù)七彩的氣泡……
你到底是怎么寄的?表姐仍然不依不饒地問。
我填好信封……就……就交給了郵電局的人……我的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
表姐深深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說,唉,怎么說你好呢!
她的表情充滿著恨其不爭的悲傷,我沒有勇氣直視。
因?yàn)閯e的什么事情,我逃離了表姐的盤問。或許她僅僅是問一問,世上許多事情一旦時過境遷,就說不清楚了。而讓我奇怪的是,國平后來見到我,竟沒再跟我提起那件事情。至于德勝,我一輩子都害怕再見到他,哪怕聽說他現(xiàn)在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寄——信——,一件多么簡單,甚至具有詩意的事情,在我手里卻變得如此齷齪、不堪。我很痛苦、難過,卻又如同鬼使神差,身不由己。不知這是我的宿命,還是那個年代我們大家共同的宿命。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