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1
葉兒醒來的時候,看到了地上的一縷陽光,拘謹?shù)赝对谖堇锏耐恋厣?。陽光被窗戶上的木頭格一格一格分開,顯得有些朦朧。陽光被如此分割,不知陽光疼不疼?葉兒想著,便伸出手去,想撫摸一下陽光,她身子一動,腳下立即傳來鉆心的疼。
天剛亮,葉兒就聽到了爹起床的咳嗽聲,她立即抓起衣服就穿。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葉兒顧不上扣好衣襟上的盤扣,急忙追出去。一個身影在門口攔住了她,伸出一只胳膊,像割麥子時摟麥子一樣,一把便把她摟到了胳肢窩下。葉兒哭起來,胡亂搖晃著兩只細細的胳膊,掙扎著:爹、爹,等等我,我要跟你賣豆腐去!爹、爹,你等等我……
爹一定站住了,葉兒知道爹一定站住了。她等著爹的腳步聲能越來越近,然后,走進屋來,對她說,丑女兒,快穿好衣服,跟爹走。但是,等到那個身影用力把她放在炕上,爹都沒有走進來。
葉兒還想跑。她泥鰍一樣從那個胳肢窩鉆出來,驚恐地朝門外跑,但那只胳膊像如來佛的大手,伸出去,抓了一把,葉兒便如一片葉子,落在了她的手中。
“奶奶,奶奶,求求你了,不要給我裹了,我疼,我疼啊!”葉兒乞求著,哭喊著。
“小B片子,包著你還想亂跑了,不裹起來,還不知道你要怎樣瘋跑哩?!蹦棠痰穆曇魫汉莺莸?。葉兒喊起來:“巧兒、桂枝不都沒裹,為什么要給我裹?”
“不裹,長大了誰要你?”奶奶一邊說著,一邊從炕臺上抓起了一條白布條。那是一條裹腳布。葉兒像一尾垂死的魚,拼命掙扎,左右躲閃著就要落到她腳上的裹腳布。她還想逃。猝不及防,奶奶的巴掌毫不客氣地舉起來,非常響亮地落在了她的臉上。葉兒不再掙扎了,捂著臉開始嚎啕大哭。
娘不知道何時走了進來,悄沒聲的,看著她,卻沒有說話。
先是腳上的食指被猛地壓倒,葉兒似乎聽到了骨節(jié)斷裂的聲音,疼痛瞬間傳來,裹腳布開始飛舞。接著是中指、無名指、小腳趾,被奶奶粗糙有力的大手一個個摁倒在腳心。奶奶干這活非常利落,手指起落,像包粽子一樣,只見一道白光上下飛舞,又似一條小白蛇,一圈一圈,葉兒的小腳已經(jīng)被結(jié)結(jié)實實裹成了一只白色的粽子。接著是另外一只腳。葉兒的心隨著被裹緊的腳一絲一絲縮緊,口里不住倒吸著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奶奶毫不心軟,也不看她,咬著牙,每纏一圈,還要用力抻一下,生怕裹不緊。葉兒的小腳就像一枚無辜的瘦小的竹片,被奶奶抓在手里,盡情地擺弄、壓縮著。
五分鐘后,葉兒的雙腳,就成了兩只白色的尖尖的小紡錘。奶奶站在一旁,端詳了一下,像欣賞杰作一般,說:“嗯,必須這樣,這樣裹出來的腳才地道、好看。就這也是裹遲了,早裹幾年,三寸金蓮更好看?!?/p>
奶奶拍了拍衣襟,像剛剛結(jié)束了一項大工程,長舒了一口氣。她一顛一顛走到門口,抓過門口豎著的笤帚,也不看娘,說:“閨女就得摔打,不能慣著。給她笤帚,叫她一會下來掃掃地?!?/p>
娘沒有言語,接過了笤帚。
奶奶出去了。娘走過來,放下笤帚,把葉兒垂在炕沿下的兩只小腳拿起來,平放在了炕上。葉兒委屈地看著娘,又嚶嚶哭泣起來。娘伸手撫摸著女兒的兩只尖尖的小腳,嘆了一口氣,說:“你睡會吧。睡著就不疼了。睡上幾天,習慣了就好了?!?/p>
葉兒哪里能睡得著。一種扯心牽肺的火辣辣的痛攥緊她,讓她感覺渾身堅硬,似乎血都不再流動了,心也失去了跳動的力量。她只能哭,似乎哭可以帶走一些疼痛的感覺。過了一會兒,腳上的疼痛開始麻木,而又涼又硬的炕席,卻讓她感到了來自全身的疼痛。她忽然想,自己會不會就這樣死去。她曾經(jīng)很多次在西河岸邊看到過小小的尸骸,有男孩有女孩,有的甚至已經(jīng)是半大的孩子,被赤裸裸扔在西河岸邊廢棄的墓穴中,又被野狗七零八落拖出來……想到這里,她不由打了一個寒噤,有一種想吐的感覺。她又哭了起來。
娘不理她,由著她哭。
她幾次想把腳上的裹腳布拆開。正在掃地的娘連忙給她使眼色,阻止了她。過了一會兒,娘出去了,葉兒就開始撕扯腳上的裹腳布。但奶奶裹得太緊了,沒等她找到裹腳布的頭,奶奶就走了進來。奶奶冷笑著:“你敢拆開,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比~兒驚恐地停下手,眼淚又嘩嘩流了起來。
奶奶干脆盤腿坐在了西面的炕上,拉著細細的麻繩納起了鞋底。奶奶擔心她拆裹腳布,在看著他。
窗外的梨花開了,雪白雪白的。兩天前,葉兒還在院里撿梨花花瓣。這會兒,是不是那一樹梨花都開敗了呢?
葉兒想著梨花,腳下的疼痛似乎也輕了一些。
葉兒睡睡醒醒,再次醒來時,日頭已升起了老高。她聽到窗外有人喊:“葉兒,葉兒,一起去挖薺菜啊?!?/p>
聲音是巧兒的。她一翻身爬起來,很快,一陣疼痛讓她明白過來,今天,她哪里也去不了。奶奶搗著小腳一扭一扭走到了門口,沖著巧兒喊道:“你去挖吧,今天葉兒哪里也不去?!贝蟾徘蓛哼€想進來看看葉兒,但奶奶堵在門口一喊,明顯巧兒已經(jīng)不能再進來了。葉兒忍著疼,爬到窗口中間的一小格玻璃上向外看,巧兒的小腦瓜已經(jīng)一晃一晃地消失在了低矮的土墻外。奶奶看著巧兒離去,低聲罵道:“瘋丫頭,瘋死了瘋死了,不定哪天就瘋死在外面了?!?/p>
2
葉兒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中午飯都沒吃。
半下午,爹賣完豆腐回來了。他進了門,放下肩頭的扁擔,先到堂屋看了看葉兒。爹的大手握著葉兒的小腳,眼里滿是心疼。
葉兒見了救星,哀求說:“爹,讓我跟你去磨豆腐吧?!?/p>
爹說:“你這樣,怎么能走?你先在炕上坐著吧,今天不忙出去?!比~兒的眼淚立即涌滿了眼淚。
沒有裹腳之前,葉兒每天下午會跟著爹到東溝的豆腐坊磨豆腐。爹臨出門,就會喊她:“丑女兒、丑女兒,跟爹磨豆腐去?!比~兒清脆地應聲:“來了,爹?!?/p>
爹牽起她的小手,說:“走,給爹幫忙燒火去?!比~兒笑著回應:“爹,鍋開了,得先給我舀一碗豆?jié){喝?!钡Σ[瞇地看著她:“饞丫頭,將來長大了,誰要你!”葉兒說:“爹,我誰也不要,就要爹?!?/p>
爹在后面走,葉兒已經(jīng)走到了前面,一蹦一跳的,像一只歡快的小兔子。
葉兒每天下午會跟著爹來磨豆腐,幫爹燒火。葉兒怕奶奶,所以,她喜歡跟著爹,哪怕被潮濕的柴火熏得眼淚鼻涕直流,小臉成了花貍貓,還是喜歡跟著爹。
她在爐子前燒火時,巧兒就會來找她。爹看了,笑笑說:“去吧,玩去吧。”兩個人便跑出去跳繩,或者到野地里去采花、滿地追蝴蝶,快天黑了,才回去。
這陣兒,梨花莊新嫁來一個女孩,比葉兒大四歲,13歲了,叫桂枝。桂枝并沒有像奶奶說的,裹著小腳,而是一雙大腳。桂枝經(jīng)常到井臺上挑水。葉兒就是在井臺上與她相識的。葉兒跟娘去井臺挑水,桂枝剛好汲上來一桶水,看娘是小腳,一句話也沒說,倒進了娘的木桶里。
葉兒站在井臺邊,遠遠地看著桂枝。桂枝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穿一件紅底白色菊花的小襖,胸脯不像她,平平的,而是像揣了兩個饅頭,鼓鼓的,臉色很白,眼睛很大,但目光閃爍,有些羞羞答答,像極了年畫里的娘子。娘一搖一搖挑著水走了,葉兒微笑著看著桂枝,卻沒有離開。
葉兒先開了口:“你叫什么?”
桂枝說:“我叫武桂枝。你呢?”
葉兒說:“我叫葉兒,白葉兒。”
桂枝說:“你的名字真好聽,像花兒一樣?!?/p>
葉兒笑起來:“你的名字也好聽,桂枝,也是花兒吧?!?/p>
桂枝打好了水,說:“我得走了,要不婆婆要罵了?!?/p>
葉兒好奇地問:“你婆婆為什么罵你?”
桂枝說:“干活慢了就要罵。有時候,還挨打呢。昨天洗碗,不小心摔了一個盤子,婆婆就給了我兩個耳光……”桂枝忽然住了口,大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趕緊向四面看了看,見沒有別人,才放心了,然后說:“我得走了,葉兒,有時間再聊?!?/p>
桂枝挑水的姿勢非常好看,胳膊前后擺動著,細腰一扭一扭。葉兒追著桂枝說:“我奶奶也罵我,有時也打我。不過我爹從來不打我。”
桂枝看看葉兒說:“你快回去吧,別讓我婆婆見了,會說我的。”
葉兒說:“好吧,桂枝。我每天下午跟爹去村東頭的豆腐坊磨豆腐,到時候你來玩啊。我爹從來不罵人?!?/p>
過了幾日,桂枝果然去豆腐坊找她了。正好巧兒也在,三個女孩玩了一會兒跳繩,又去村邊的野地采野花。
通常,葉兒在外面玩夠了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先回到豆腐坊。爹一定在等她。爹會把鍋底的豆腐鍋巴留給她,然后笑瞇瞇地看著她吃完。其實,豆腐鍋巴很苦,也沒有一絲鹽味兒。但葉兒知道,就是這鍋巴,也是爹舍不得吃,專門留給她的,所以,她吃起鍋巴來,故意把鍋巴咬得很響、很脆,似乎味道極佳的樣子。
葉兒想著,今天下午,還能不能跟爹去豆腐坊了呢?如果能去,爹一定會悄悄把她腳上的裹腳布拿掉的。
就在這時,葉兒聽到了西屋爹壓抑的聲音。
“娘,你就叫她留一雙天足吧。你去外面看看,如今,城里的女學生,哪個還纏腳?”
“她是城里的女學生嗎?她就是一個鄉(xiāng)下的丫頭片子!你就慣著她吧,什么也由著她,將來腳大嫁不出去,有你后悔的時候。”奶奶忽然提高的聲音似乎一下把空氣都驚得縮緊了。葉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下明白了,爹在因為自己跟奶奶吵架。
“嫁不出去,我養(yǎng)她!”葉兒聽爹說。
“你——你為了你閨女,跟你娘生氣,你真正是不孝到家了!你五歲就死了爹,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yǎng)大的,沒想到,你不是今天為你媳婦跟我吵,就是為你閨女跟我吵,我要你這兒子有什么用?”
“嘭——啪——”,像是洋瓷盆落地的聲音,非常響亮、凌厲,洋瓷盆一定破碎了一地。葉兒嚇了一跳,身子哆嗦了一下。她屏住呼吸,再仔細聽。空氣好像凝滯了,一下變得無聲無息。等了一兩秒,奶奶凄厲的哭聲響起來,穿透了窗戶紙……
葉兒顧不得疼痛,趴在窗口向西屋看,但只能看到一個角落,里面什么情況,她看不清楚。她想下地,但平日穿的鞋,根本塞不進她裹了腳布的小腳。她平時穿的是一雙黑色條絨方口布鞋,裹了腳后的鞋,奶奶正在做。
娘出現(xiàn)在門口,嘴朝炕上努了努。意思是讓她乖乖回去,繼續(xù)坐在炕上。
葉兒的心卻飛了。
3
第二天天亮時,葉兒沒有聽到爹起床的咳嗽聲。葉兒穿好衣服,坐在炕上,等奶奶來給她裹腳。她不愿意看到奶奶因為自己跟爹生氣。
屋檐下傳來了麻雀的叫聲,嘰嘰喳喳的。接著,她又聽到了布谷鳥“布谷、布谷”的叫聲。谷雨前后,種瓜種豆,娘說,布谷鳥一叫,就該種瓜種豆了。
葉兒想著,從此,她再也不能跟巧兒一樣跳繩了,也不能到野地里抓蝴蝶,到西河逮蝌蚪,不由悲從心來,感覺天光瞬間陰暗了起來。
她忽然想到了院子里的梨花,會不會已經(jīng)開敗了呢?她想趿拉著鞋到院里看看,剛踩到地下,腳下立即一陣生疼。她放棄了看梨花的想法,回到炕上,呆呆看著屋頂?shù)哪敬?/p>
葉兒沒有等來奶奶,卻等來了娘。娘嘆了一口氣說:“為了你,你爹昨天晚上在你奶奶炕前跪到半夜。你奶奶終于答應了,不給你裹腳了?!?/p>
葉兒睜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娘繼續(xù)說:“昨夜,你爹說,你奶奶不答應讓你放腳,他就跪著不起來,而且,再也不去磨豆腐了?!?/p>
葉兒忽然心里一酸,又想哭了。
娘說:“快別哭了。你今天不要在家,趕緊起來,吃點東西,跟娘去鋤地?!?/p>
葉兒的小腳腫得像一個胖乎乎的蘿卜。娘一邊給她穿鞋,一邊說:“忍著點,過兩天就好了?!蹦锏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給她把鞋穿上。
葉兒明白娘的意思。昨天爹因為忤逆了奶奶,奶奶今天肯定不會給她好臉色。所以娘借去鋤地,帶上她出去。
葉兒說:“爹呢?”
娘說:“你爹沒事,這會剛睡著?!?/p>
想到再不用裹腳,以后可以跟巧兒一起跳繩、跳舞、抓蝌蚪,葉兒忽然高興了起來。
她忍著痛跑到墻角拿起一個竹籃,說:“娘,我跟你到地里去挖薺菜?!蹦镒旖禽p輕動了一下,似乎微笑了一下,說:“你還挺機靈的。”葉兒斜著眼睛看了一眼娘,笑了起來。
母女倆各自吃了一個窩頭,喝了一碗白水,出了門。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了老高。村西頭的老柳樹上,細細的葉兒密密麻麻扎滿了隨風拂動的垂落的枝條。不知名的鳥兒閃動著翅膀從天空飛過,像流云一般輕盈。天藍極了,剛洗過一樣,幾朵像棉絮一樣潔白的云彩悠閑地在天空漫步。
透過巧兒家低矮的土矮墻,葉兒看到了一樹白花花的梨花。那株梨樹明顯比葉兒家的梨樹粗壯很多,花兒也開得多。葉兒吮了吮鼻子,笑了起來:“娘,你聞到了嗎,梨花的味兒,真甜?!?/p>
娘看了看她,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好心情。葉兒說:“娘,你去鋤地,我能不能喊上巧兒,讓她跟我一塊挖薺菜?”
娘站住腳,思考了片刻,說:“你去看看她在不在。但不要亂跑,別叫你奶奶看到了。我前面走,到地里等你們。”
葉兒點點頭,她搖著手里的竹籃說:“娘,到中午了,我挖一籃子薺菜,奶奶就不罵我了?!蹦镄α似饋恚钢z頭走到了前面去。
巧兒正在家洗碗,看到葉兒,她吐了一下舌頭:“嚇死人了,昨天,你奶奶真兇?!彼~兒,“快進來,嘗嘗我昨天挖的野草?!币贿呎f著,一邊在炕桌上的盤子里夾起一筷野菜,要喂葉兒。
葉兒用手擋了一下,四下看看,說:“忠厚叔呢?”
葉兒說:“我爹去拾糞了,一早就走了。”
巧兒自幼沒有娘,據(jù)說是因為生巧兒死的。巧兒有一個哥哥,葉兒曾見過,十四五歲,長得敦敦實實。小鬼子鬧得最兇那幾年,一天,村里來了一支隊伍,巧兒的哥哥便跟著部隊走了。
看到屋里沒人,葉兒放心地張開了嘴巴,接過了巧兒遞過來的那筷子野菜。她嚼著野菜,瞇起眼睛,說:“真香,真好吃!”
巧兒得意地說:“好吃吧!”
葉兒點點頭:“我今天去挖野菜,你去不去?”
巧兒眼角飛起一朵梨花一樣的快樂,忙說:“去啊,去啊?!?/p>
葉兒羨慕極了巧兒,沒人黑著臉不讓她出門,也沒有人咒罵著要她纏腳。巧兒不僅敢下河摸魚,還學會了爬樹,像猴子一樣,非常快。巧兒就像一個假小子,沒有她不敢去的地方。奶奶卻見不慣巧兒,看到她,就會罵她是“瘋子,瘋死了”。葉兒知道奶奶不待見巧兒,但她從來不把奶奶罵巧兒的話告訴她,擔心巧兒生氣,也覺得巧兒自由得像河里的一條小魚一樣,沒有什么不好。
葉兒從來沒有那么開心過。那天,她有一種被放出牢籠的輕松和快樂。她說:“我們把桂枝也叫上吧,叫她也出去散散心?!?/p>
巧兒說:“好啊,好啊!”
兩個人提著竹籃,牽著手,來到了村西北角桂枝的家門口。桂枝嫁的是梨花莊數(shù)一數(shù)二有錢人家,家里喂著一條狼狗。兩個人看著緊閉的大門猶豫著,誰也不敢上去敲門。
也是巧了,正當兩個小女孩不知道該怎么辦時,桂枝卻拿著鋤頭出來了??吹剿齻?,一愣:“你們怎么在這兒?”
“地里的薺菜都半尺高了,昨天巧兒挖了一籃子,用水焯了,可好吃了,你去挖嗎?”葉兒說。
桂枝笑了起來,想了想,說:“行,我也去。但我得先鋤一會兒地,再挖野菜?!?/p>
葉兒笑了起來,巧兒也笑了起來。桂枝反身又進了大門,隔了一會兒,出來,手里也多了一個竹籃。
三個女孩說說笑笑出了村,走在一片新綠的田野間,像三朵盛開的梨花,分外耀眼。
4
出了村,葉兒提議說:“咱們先去梨花地看看吧?!?/p>
梨花莊外有幾畝地的梨花樹,也不知道何人所栽。到了春天,花蕊飄搖,一片潔白,四處幽香,置身其中,似入仙境。奇怪的是,這些梨樹只開花,不結(jié)果。有人提議要把這些梨樹砍掉,村里大多數(shù)人反對。也許,這正是梨花莊村名的來歷呢。這里有什么神性,誰能說得清?再說,等梨樹成材了,再砍也不遲。村里的百姓誰家孩子不睡覺,誰家孩子夜里哭個不停,他的娘就會拿一些香火,到梨花地燒燒紙,點幾株香火。所以,許多梨樹上,系著紅布條。這些紅布條,到了春天,與潔白的梨花相映,倒是分外好看。
桂枝說:“你們?nèi)タ窗?,我先去鋤會地?!?/p>
桂枝家的地就在梨花地的下面,整整一大片,是村里最好的地。葉兒知道,桂枝是擔心干不出活來婆婆罵,便說:“好,你去鋤地,我們一會就來。地頭岸邊有很多薺菜。一會兒咱們一塊挖?!惫鹬Υ饝昂谩?,大辮子向腦后一甩,人已經(jīng)下去了。
葉兒和巧兒在梨花地轉(zhuǎn)了一會兒。樹上有的梨花已經(jīng)開敗了,有的還是花蕊。葉兒撿起幾朵梨花,對著太陽看,陽光一下變得輕柔起來。那些花瓣如蟬翼清透,如蝶衣美麗,葉兒把花兒捧在手里,舍不得丟掉。
巧兒見她喜歡梨花,便要搖一棵梨樹,讓更多的梨花紛紛墜落?!叭~兒,我?guī)湍阆乱粓隼婊ㄓ?,讓梨花落在你的頭上,你的衣襟上?!彼箘艙u了幾下,梨花并沒有落下多少。不過,葉兒竹青色的褂子上還是落了幾片梨花。葉兒說:“巧兒,快別搖了,讓它們多開幾天吧,你不覺得這樣很美嗎?本來梨花的花期就很短,開不了幾天就謝了。唉,要是梨花老不謝,一年老這樣開著,多好呢?!?/p>
巧兒笑了起來,一口白生生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光。她說:“葉兒,你應該讓你爹送你去念書。”
葉兒說:“你不覺得這些花很美嗎?”
巧兒說:“咱這里美的東西可多了。你看,小河的水美不美,嘩啦啦流著;打碗碗花美不美,粉粉的;還有蒲公英花、狗尾巴草……”
葉兒有些憂傷地說:“打碗碗花、蒲公英花、狗尾巴草,一年我們隨時都能看到,可是梨花,為什么只開幾天?”
巧兒說:“它要結(jié)果啊!”
葉兒說:“問題是這里的梨樹不結(jié)果啊!”
巧兒說不上來了。她伸手拉住葉兒說:“我們別想這些了。大人都不明白的事,我們怎么能知道。走,我們?nèi)ネ谝安??!?/p>
春天的野菜,不僅僅只有薺菜,還有蒲公英、剛剛露頭的灰灰菜、馬蓮草等等,這些都能吃。巧兒手快,一會兒工夫就挖滿了籃子。她歡快地跑向桂枝,把她的籃子取了來,也挖滿了。葉兒不喜歡吃蒲公英,蒲公英用水焯了,發(fā)苦。她只挖薺菜,所以挖得慢。
太陽升到了當空,陽光強烈起來。葉兒解開脖子上的扣子,用手扇了扇風,又四處尋找起野菜來。
巧兒說:“真熱,我們?nèi)ノ骱雍人伞!比~兒想了下,說:“好?!?/p>
西河從梨花莊村西流過,據(jù)說匯入了漳河。西河的水是泉水,很清澈,也很甜。巧兒喊桂枝:“桂枝,鋤不少了,野菜也挖滿籃子了,走,歇歇,到河里喝口水去。”
桂枝停下手里揮動的鋤頭,向她們走來。
三個女孩牽著手,從綠油油的麥田間嬉笑著穿過,一直向西河方向奔跑。
葉兒娘喊起來:“丫頭們,不要亂跑,地頭有一口枯井,看著點,別掉下去!”
巧兒扯著嗓子回答:“白嬸兒,不怕,我們看著呢?!?/p>
她們聽到了溪水涓涓流淌的聲音。如果上游不發(fā)洪水,西河非常溫順,清澈透底,像一個小姑娘一樣,羞澀而內(nèi)斂。河水深處大約一米,淺的地方,只有半尺深。三個女孩嘻嘻哈哈跑到河邊,先洗了手,然后用小手捧起一捧水,咕嘰咕嘰開始喝起來。巧兒喝飽了水,站起身來,抹了一把嘴角的水痕,一邊脫鞋,一邊說:“哎,喝了點水,我怎么忽然覺得餓了呢!”
葉兒說:“那咱趕緊逮魚吧?!?/p>
巧兒說:“這個時節(jié)怎么會有魚。”
葉兒看到巧兒已經(jīng)把一雙小腳伸到了水里,問道:“水涼不涼?”
巧兒愜意地閉上眼睛:“太陽曬了半天了,不涼,不涼。再說,清涼點也正好?!?/p>
葉兒也想脫鞋,但想到昨天奶奶才把自己的雙腳像纏粽子一樣纏裹過,她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一上午了,跟小伙伴在一起,她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腳上的傷痕。這會兒巧兒在河水里泡腳,她立即感覺腳似乎又疼了起來。
桂枝也沒有下河。喝完了水,她撩著河水洗了一把臉。她的臉上,瞬間布滿了星星點點細密的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她的臉更白了,像樹上的梨花。葉兒說:“桂枝,你真漂亮?!惫鹬γ蛑煨α诵?,頭偏了偏,把兩根滑落胸前的大辮子甩到身后,那個動作分外迷人。桂枝回答說:“葉兒也很漂亮?!?/p>
葉兒撇了撇嘴:“我爹叫我丑女兒,我奶奶說我是丫頭片子,小B片子,只有你們才叫我葉兒?!蓖nD了一下,又說:“我知道我不漂亮,我娘說我是黃毛丫頭。你看,我的頭發(fā)都沒有你一個辮子粗?!比~兒伸手把腦后扎的一個辮子拿到了胸前。
巧兒自顧自抬頭看著,喊著說:“你們看,一只喜鵲!”
葉兒笑了起來:“哪里是喜鵲,是烏鴉!”
桂枝也說:“我看也像一只烏鴉?!?/p>
巧兒說:“烏鴉的叫聲我能不知道嗎?‘哇——哇,喜鵲叫起來是‘喳喳——喳喳”。
葉兒說:“你再聽聽!”
沒等她們仔細聽,一只全身黑色的鳥撲棱棱從麥田飛向了葉兒家地東北頭的一棵老槐樹上。
葉兒說:“看看,是烏鴉吧。烏鴉全身是黑色的,喜鵲身上有白色的羽毛?!?/p>
桂枝側(cè)過頭,問:“葉兒,你真有學問,你知道喜鵲身上是黑白相間,還知道梨花有花期?!比~兒得意地笑了起來:“我爹告訴我的。我爹喜歡看書,晚上經(jīng)常點燈看書。他還跟我講,土行孫可以在地下走,孫悟空可以一個筋斗上了天呢?!?/p>
桂枝傷感地說:“你爹真好!”
葉兒說:“我還沒問過你,你爹呢?你這么小,怎么就做了別人的媳婦?”
“我爹叫老黃(日本人)打死了。我娘養(yǎng)不了我,三塊大洋就把我嫁給了臭狗?!?/p>
桂枝說的臭狗葉兒認識,也經(jīng)常見。臭狗大名焦來福,二十七八歲,眉眼也耐看,平時穿著深藍色長袍,上面罩一件印著紅色圖案的駝色馬褂,看起來很精神。沒事了,他喜歡到飯場(村里人吃飯都端個碗,湊到一起吃,這個地方就叫飯場或飯事)上晃,手插在褲兜里,神氣活現(xiàn)的。村里人說臭狗有羊角風,犯起病來甚至拿刀殺人。葉兒聽娘說,臭狗家前面養(yǎng)的狗就是讓臭狗殺掉的。
“臭狗對你好不好?他打你嗎?”葉兒問。
“他不打我,就是一直要……”桂枝忽然不說了,臉紅了起來。葉兒打破砂鍋問到底,“一直要干什么?”桂枝的臉更紅了:“沒什么、沒什么。你長大嫁人了,就知道了。”
葉兒說:“你不說,我也知道?!?/p>
桂枝輕輕怕打了一把葉兒肩膀:“9歲的小人,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
葉兒說:“比裹腳還疼,對嗎?”
桂枝說:“什么很疼?葉兒不學好!”
葉兒說:“肯定很疼。奶奶給我裹腳,我也很疼,我不喜歡裹腳……”
她們正說著話,就聽到巧兒喊她們:“快來,快來,我找到烏鴉窩了,就在這棵老槐樹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巧兒已經(jīng)跑出去很遠。
葉兒停止對桂枝的追問,向老槐樹走去。桂枝要去鋤地,巧兒喊起來:“桂枝,你也來,你也來啊!”
葉兒又聽到了娘的呼喊:“葉兒,不要亂跑啊!”葉兒一邊低頭小跑,一邊回答:“我知道,娘!”
三個女孩聚到老槐樹下。巧兒說:“春天,烏鴉肯定會下蛋。我想上去掏鳥窩,你們在下面等著我?!?/p>
葉兒知道巧兒會爬樹,她也不止一次看到巧兒像一只靈巧的瘦猴一樣嗖嗖地上樹,所以,對于巧兒提議上樹掏鳥窩,葉兒沒有持反對意見。桂枝抬頭看了看老槐樹,有些擔心地說:“這樹太高了,我看最少有十來米高,還是別上去了,還有……”桂枝停頓了一下,話沒有說完。
巧兒像一個將軍一樣:“掏上鳥蛋我裝身上也拿不下來,別硌破了。這樣,我把衣服脫下來,你們倆抻著,我把鳥蛋扔在衣服上,肯定破不了?!?/p>
巧兒一邊說,一邊把身上那件自家染制的藍色粗布夾襖脫了下來,身上只剩了一個白布背心。她說:“咱們先說好啊,如果掏三個蛋,我們?nèi)齻€一人一個,如果掏四個蛋,你們一人一個,我兩個?!?/p>
葉兒說:“如果掏兩個蛋呢?”
巧兒說:“兩個蛋的話——哎呀,不管你們,反正我得吃一個!”
巧兒交代完,嗖嗖嗖就去爬樹了。
葉兒聽到娘又在喊她,聲音里有生氣的成分:“葉兒,葉兒,你可不敢爬樹,你的腳不疼了!”葉兒朝著娘的方向回答:“娘,我沒爬樹,是巧兒爬樹了!”
正爬樹的巧兒停下來,恨恨地說:“葉兒,你怎么什么都跟你娘說!”
娘在陽光下喊:“巧兒也不行,叫她快下來,危險?!?/p>
巧兒笑起來:“葉兒,告訴你娘,我沒事?!?/p>
葉兒就喊:“娘、娘,巧兒說她沒事!”
葉兒聽到娘罵道:“死丫頭們,瘋死了,回家還得叫你奶奶把腳給你纏上!”葉兒笑了起來。娘這樣罵歸罵,但娘心里,才不愿意讓奶奶給她纏腳呢!
葉兒一邊抬頭看著巧兒在爬樹,一邊問:“還有什么?桂枝,你剛才的話沒有說完?!惫鹬]有回答,抬頭看著巧兒,眼睛里滿是擔憂。
葉兒強調(diào)說:“桂枝,我跟你說話呢,你剛才的話沒有說完。還有什么?”
桂枝憂郁地說:“我娘說,烏鴉是不吉利的鳥!”
葉兒說:“這個我知道,我奶奶、我娘都說過,聽到烏鴉叫,就煩,就討厭,就要把烏鴉趕走。”
這時候,巧兒已經(jīng)爬到了那個籃球大小的鳥窩跟前,透過細小的樹葉和幾根枝條,朝下喊:“葉兒,桂枝,正好有三個鳥蛋,三個!我們一人一個!”
葉兒抬頭看著巧兒,說:“好!”
巧兒說:“你倆抻好衣服,接蛋??!”隨著巧兒的聲音,兩只鳥蛋落在了衣服上。讓巧兒沒想到的是,鳥蛋破了一個。巧兒繼續(xù)掏蛋,扔下最后一只鳥蛋,結(jié)果,這只鳥蛋落在衣服上,在發(fā)出了低低的悶悶的“噗呲”聲后,也破了,蛋沫四濺。巧兒低頭看見了,說:“怎么回事,怎么會破了兩個呢?”
葉兒、桂枝相互看了一眼,也很懊惱。只聽頭上巧兒說:“葉兒,桂枝,我一會就下來了,那個沒破的可是我的?。 ?/p>
葉兒看著破碎的鳥蛋,喪氣地回答:“沒人跟你搶,你下來吧!”沒等她話音落下,一個白色的影子如一只巨大的鳥兒,瞬間墜落到地上,發(fā)出了沉悶的“撲”的一聲。葉兒和桂枝嚇傻了,隨即明白過來時,趕緊扔掉手里的衣服,跑到了白影兒跟前。這白影就是巧兒。桂枝扶起巧兒聲音顫抖著喊:“巧兒、巧兒你沒事吧,可別嚇唬我們!”
巧兒抬起眼睛,無力地看了看葉兒、桂枝,說“葉兒、桂枝,別跟我搶,那只鳥蛋是我的……”
葉兒的聲音也變了,她站起身,哭著喊:“娘——娘——快來?。 ?/p>
娘扔下鋤頭,風一般跑來。娘蹲下身,一把接過桂枝懷里的巧兒,摟在懷里,急切地喊著:“巧兒,巧兒,孩子啊——你醒醒啊!”
巧兒慢慢睜開眼睛,笑了笑:“嬸兒,你懷里真暖和……葉兒有娘,真好……”巧兒的聲音慢慢微弱下去,接著,嘩地吐出一口鮮血,然后,鼻子、眼睛,也流出了一道道鮮艷的血。巧兒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臉色如梨花一樣蒼白……
娘哭起來,喊起來:“巧兒,巧兒,我苦命的孩子,你醒醒啊……”
5
葉兒昏昏沉沉睡了兩天。她不斷做著噩夢,夢到自己掉入了一個巨大的深淵,那深淵沒有底,黑暗、空曠、寒冷、恐怖,她一直在往下落,她掙扎著,想抓住什么,可身邊一無所有,連一株草都沒有。
醒來那天,屋子里沒有平時暖暖的陽光。她看到了爹和娘著急的面孔。他們都在炕頭看著她。
葉兒想起來了,她叫巧兒去挖野菜,巧兒要掏鳥蛋,巧兒如一片樹葉一樣無聲無息掉在了地上,巧兒的鼻孔、嘴巴、耳朵里到處都是血,那么紅,那么紅,比梨花地一條條紅布條還紅,梨花都染成了血紅的……過了一會兒,她聲音微弱地問:“爹,娘,巧兒好點了嗎?”
爹說:“你好了,巧兒就好了!”
這句話讓葉兒心里明朗了一些。爹的意思是說,巧兒沒事,還活著。
娘坐在炕上,摟過葉兒,聲音輕柔地說:“孩子啊,巧兒死是意外,這不怪你。你不要自責?!?/p>
娘嘴里吐出的“巧兒死”三個字,盡管很輕柔,還是讓葉兒的心如針扎一樣疼。她伸手摟住娘的脖子,眼淚落在了娘的肩膀上,浸濕了一大片。
葉兒聲音顫抖著說:“娘,如果那天我不叫她去挖野菜,也許她死不了……”
娘絮絮叨叨地繼續(xù)說:“這也是巧兒的命。閻王叫人三更死,哪能活到五更明呢?娘前前后后生了七個孩子,只剩下你和你哥兩個,娘的心,早就疼得麻了,沒有感覺了。你大哥是西河發(fā)大水淹死的,二哥是家里沒有糧食吃,吃白土脹死的;三哥是老黃(侵華日軍)來,娘躲在玉茭地,他要哭,娘生生親手捂死的。沒有辦法啊,地里藏的不是咱一家。你五哥掉到井里淹死的。還有你下面的妹妹,生下不到一個月,抽風,也死了……”
五天后,葉兒到西河邊的梨花地看望了巧兒。巧兒的墳頭小小的,像一個大饅頭。梨花地梨樹上的梨花已經(jīng)落盡了,樹葉生出來,綠生生的。巧兒的墳墓被樹葉遮擋得清涼清涼的。葉兒忽然想,還不知道巧兒吃否吃過雪白的大饅頭!
巧兒永遠走了。讓葉兒奇怪的是,從那以后,桂枝也很少見了。桂枝再也沒有到豆腐坊找過她。葉兒想見桂枝時,就去找她。她在桂枝家門口徘徊過好幾次,幻想著,桂枝家的大門吱呀打開來,桂枝笑盈盈地走出來。但桂枝一直沒有出來,倒是那只狗一直在瘋叫個不停。
巧兒再見到桂枝已是半年后。那天,桂枝到井臺上挑水,葉兒跟著娘也去挑水。
桂枝臉色蠟黃蠟黃的,人也瘦了不少。葉兒說:“桂枝,桂枝,我是葉兒。”桂枝點點頭:“我知道?!?/p>
“桂枝,你怎么不找我玩了?”葉兒問。
“我生病了?!惫鹬卮鹬?。這一次,她沒有把提好的水倒進娘的木桶,而是打好了自己的水,便挑著走了。
葉兒在后面看著她。桂枝怎么那么瘦呢,原來鼓鼓的胸脯也癟了下去,衣服在身上晃來晃去,像戲臺上寬大的戲袍。原來一扭一扭的身姿,那么好看,現(xiàn)在,一點也尋不見了。
一天,葉兒蹲在茅廁,聽到不遠處飯場上幾個人在說話。一個女聲說:“臭狗那小媳婦,小產(chǎn)了,婆婆還叫她挑水干活,一天也沒讓孩兒歇著?!?/p>
葉兒聽到“臭狗那小媳婦”幾個字,心里一驚,立即屏住呼吸,豎起了耳朵。
另一個人說:“越有錢越不把人當人看。這哪是娶來當媳婦的,分明就是一個使喚的丫頭?!?/p>
有人“嘖嘖”了幾聲:“人家高門大院的,到底怎么活,咱哪里知道?不過我聽前幾天鄉(xiāng)公所的人說,那天去他家,親眼看到那女孩挨了打,還不讓哭,一哭婆婆就拿錐子剜她的嘴。你看看,這會,這小媳婦,嚇得連門都不敢出了?!?/p>
有人打趣起來:“誰讓你亂跑,你亂跑亂說,也拿錐子剜你的嘴!”
人們哈哈大笑起來。
葉兒跑回家,娘正在紡棉花。葉兒劈頭就問:“娘,什么是小產(chǎn)?”
娘愣了一下,看了看葉兒:“喲,你怎么忽然問這個問題?”
葉兒說:“娘,你告訴我嘛!”
娘想了想,說:“小產(chǎn)啊,就是懷了小孩兒,小孩兒沒有在肚子里長成,掉了。”
“掉了是什么意思?丟了嗎?”葉兒繼續(xù)問道。
“這孩子,問起什么來都是沒完沒了的。掉了就是死了!”
葉兒明白桂枝說的生病是怎么回事了。
8月的一天,葉兒聽爹跟奶奶商量,要把她送到十里外的鎮(zhèn)上學校去讀書。奶奶一開始反對,但爹的意思非常堅決。過了幾天,葉兒背著娘縫的書包,告別梨花莊,上學去了。
下雪的時候,學校放假了。爹趕著毛驢車將她接回了家?;氐郊覄偤檬侵形?,葉兒沒有吃飯,想到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娘要阻攔,爹說:“讓她去送送她吧。”
葉兒不懂爹說的“讓她去送送她吧”是什么意思,但她看了一下爹的眼神,一下意識到,一定是桂枝出了事。她跌跌撞撞跑到桂枝家,剛好看到兩個男人抬著一口白皮小棺材出來。葉兒追過去問:“這是誰死了!”
一個男人說:“誰死了,還有誰,臭狗的小媳婦死了!”
葉兒問:“是桂枝嗎?”
男人回答:“誰知道她叫什么,反正就那臭狗的小媳婦。”
葉兒沒有哇地哭出來,心里卻翻江倒海般難受。她想知道桂枝是怎么死的。她接連問了好幾聲,她怎么了,怎么會死了,卻沒有一個人回答她。
桂枝的棺材被放在一輛驢車上。葉兒扶著桂枝的棺材,走了十多米。一個男人嚷她:“快走開,別添亂。這小媳婦年紀太輕,是兇喪,不吉利,你小姑娘家家的,快回家,別惹一身晦氣?!比~兒被一雙大手擋了一下,她停下了腳步,看著男人趕著驢車把梳著兩條烏黑發(fā)亮大辮子的桂枝送向了村外。
晚上,娘在昏暗的燈光下揭麻(潞安地區(qū)長潞麻)。葉兒聽到娘在嘆息:“真可憐啊,不到14歲,就這樣沒了!”
奶奶有些幸災樂禍:“這丫頭太瘋,活該沒了!”
娘的話與奶奶的話顯然沒在一個層面上。娘說:“我后來就見過她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太虛弱,沿著墻走路,瘦得像麻桿一樣。兩條腿好像夾不住……聽說她下面都爛了,那東西掉了出來,像豬尿泡,垂在兩條腿間,天天流膿水?!?/p>
奶奶說:“她不瘋,能得了這臟???”
娘說:“要是找醫(yī)生看看,也許,就死不了!”
奶奶說:“那地方能看醫(yī)生?還是死了干凈!”
娘說:“聽說臭狗又看上了西旺村一個閨女?!?/p>
奶奶說:“人家家里有錢,看上誰都正常?!?/p>
葉兒從被窩里伸出腦袋:“娘,我知道你說的是誰,是桂枝,對嗎?”
娘驚訝地喊了一聲:“你怎么還沒睡著啊,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一年后,葉兒所在的地方解放了,在潞安城讀書的哥哥白振華回了家,娶了媳婦。
村里非常熱鬧,還辦起了劇團。哥哥喜歡唱戲。哥哥演的是女角。都說哥哥包起頭的扮相,特別好看。嫂子也叫桂枝,不過姓常,也喜歡唱戲。小夫妻倆一開始經(jīng)常相跟著去村委排演戲劇。
半年后,哥哥離了婚。哥哥說,嫂子在外有了相好的。離婚后的常桂枝很快嫁了人,嫁的不是別人,正是臭狗。
爹強烈反對常桂枝嫁給臭狗。爹因為哥哥的事,頭發(fā)一夜就白了。但爹怎么能阻擋常桂枝呢?爹想了好幾天,一天晚上,他把臭狗所做的惡事一一列出來,寫在一張白紙上,貼在了村委門口。
其時,臭狗已經(jīng)是梨花莊的村長了。梨花莊沒有多少人識字,爹很快被查了出來。
一天夜里,臭狗家忽然著火了。爹起身要去看,娘責怪他:“你能不能別管閑事?!?/p>
爹說:“好歹都是鄰居,怎能不管?!?/p>
天亮時,火撲滅了。臭狗家的南房被燒毀了。
過了一天,是一個黃昏,幾個穿著黃色制服的人來到了家里,要把爹帶走。娘沖到他們跟前理論,被一個穿制服的推到一邊;奶奶沖過去時,也被一把推開;見葉兒沖到他們跟前,爹忙擺了擺手,說:“孩子,你好好念書,別管大人的事?!?/p>
爹很快被定了罪,判了三年。爹住監(jiān)獄的第二年,葉兒的奶奶去世了。
尾 聲
七十年過去了。如今的葉兒已經(jīng)是79歲的老人了,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
接連幾天,她一直做噩夢,夢到娘,衣衫襤褸;夢到爹瘦骨嶙峋;夢到哥哥跟她說,地下很冷,缺吃少穿的。
一天,葉兒對我說:“慧艷,今年清明節(jié),你跟媽去梨花莊給你姥姥、爺爺燒燒紙去吧?!?/p>
我好奇地問:“媽,您怎么今年忽然想起來要去燒紙?”
葉兒,也就是我的母親說:“我一直做夢,夢到你姥姥,夢到你爺爺,還有你舅舅?!?/p>
母親的身體很差,十多年前,她得了哮喘。春天來時,她必須待在家里,不能出門。哮喘病人對花粉過敏。所以這些年的清明節(jié),基本都是我們姐妹去燒紙。
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我6點便起床了,然后開車去接母親,準備帶她去梨花莊。年邁的母親獨自在她后來嫁的長木村居住。母親準備了一大堆紙錢,還有酒和很多吃的。
如今的梨花莊已經(jīng)沒有梨花地了。梨花地的位置上,建成了一排排蔬菜大棚。西河也早已干涸了。
母親指著泛著青光的蔬菜大棚說:“那里曾經(jīng)是桂枝家的地。再往西,是你姥姥家的幾分地。你姥姥家地的東北角原來有一棵老槐樹,巧兒當年就是從那棵老槐樹上掉下來的……”
母親把食物擺放在了墳前的石碑前,點燃了三炷香,把酒灑在地上,又放了一掛鞭炮。
清明前后,梨花又開了。母親對我說,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梨花,梨花帶著血……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