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

日劇《直美與加奈子》講述了一個極端的故事，一個女人長期被家暴卻無力反抗，在閨蜜的慫恿下，兩人聯(lián)手殺掉了家暴的丈夫。里面有句讓人揪心的臺詞，一直飽受家暴的妻子說：“幸福就是喝到甜的水，而我每天被丈夫毒打，嘴里都是傷口，水永遠是苦的?！比缃?，這個看起來極度夸張的故事的現(xiàn)實版發(fā)生在一個四川女人楊勝梅身上。13年前，她不堪家暴與丈夫鄧友平離婚。但婚后對方的“魔爪”并沒有放過他。2015年7月3日，楊勝梅忍無可忍將前夫殺害。

明明已經(jīng)離婚，為什么還一次又一次在那個男人面前妥協(xié)服軟？到底是什么原因把這個女人再次推向家暴的深淵？在這個最終用極端殘忍手段“處理掉”前夫的女人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故事？2016年4月3日，四川廣安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這樁令人震驚的碎尸案，這個女人的悲慘遭遇浮出了水面。

鐵道線上的拋尸案，家暴下的一對離異夫婦

2015年7月8日上午10時許，四川華鎣市鐵路檢修員胡軍在檢修鐵軌時，發(fā)現(xiàn)新興鎮(zhèn)一鐵路橋下有一個滲著鮮血的包裹。打開一看，一塊血淋淋的尸塊滾落而出，胡軍當(dāng)即撥打了報警電話。隨后，華鎣市公安局迅速派人趕赴現(xiàn)場展開偵查：被害人遭到殺害后被肢解拋尸。就在民警進行全力偵查時，華鎣市公安局又接到另一起報警：在華鎣市永興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一處拋尸現(xiàn)場。經(jīng)偵查，辦案民警發(fā)現(xiàn)兩截尸塊來自同一受害人，作案手段之殘忍讓辦案民警震驚不已。

除了血腥的尸塊，警察在拋尸地點并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案情陷入僵局。與此同時，華鎣市公安局接到一女子的求助電話，稱發(fā)現(xiàn)了母親楊勝梅的遺書，內(nèi)容是自己“殘忍”地殺了人，要自殺。難道會跟這樁拋尸案有關(guān)？案情緊急，公安民警火速奔赴永興鎮(zhèn)偵查，并開通鎮(zhèn)上的廣播讓女兒呼喚母親。下午兩點，一位婦女來到永興鎮(zhèn)派出所自首，經(jīng)確認她正是大家竭力搜尋的楊勝梅。隨后，她向辦案民警供述，她殺害了前夫并肢解分四個地點拋尸。民警找到另外兩處拋尸地點，經(jīng)過DNA鑒定，四處尸源來自同一人，案件告破。自此，這場血腥的殺戮在四川省引起了轟動。讓人迷惑不解的是，現(xiàn)年50歲的楊勝梅素來溫柔善良，人緣極好，且與有家暴傾向的被害者早已在13年前離婚。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一位善良的女人制造了這起駭人聽聞的慘案？隨著楊勝梅的供述，血案背后的真相也大白天下。

楊勝梅是四川華鎣市人，1996年，20歲的她經(jīng)人介紹與比她大一歲的老鄉(xiāng)鄧友平結(jié)婚。鄧友平會一手嫻熟的木工活，在建筑工地上承包小工程，婚后兩人恩愛幸福。然而好景不長，兩年后楊勝梅生下了大女兒，當(dāng)天鄧友平從工地回來，得知生的是個女兒，臉馬上僵住了：“是個丫頭片子！”之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當(dāng)晚鄧友平來到鎮(zhèn)上賭博，把給女兒買奶粉的1000元輸了個精光。第二天，楊勝梅心痛地對丈夫說：“你現(xiàn)在是當(dāng)爸的人了，要擔(dān)責(zé)任！”哪知鄧友平頓時情緒暴躁大喊起來：“輸?shù)腻X都是老子掙的，孩子你生的你養(yǎng)啊！”望著丈夫那張猙獰的臉，楊勝梅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陌生。然而，這僅僅是她夢魘的開始。

孩子滿月酒那天，鄧友平喝得酩酊大醉，楊勝梅勸丈夫少喝點，卻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鄧友平指著楊勝梅的鼻子罵道：“你這個女人斷了我老鄧家的香火……”楊勝梅含淚質(zhì)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們母女倆？”鄧友平?jīng)]好氣地說：“我家三代單傳，怎能后繼無人。我連做夢也想要個兒子。”楊勝梅也恨自己不能幫他如愿。從那以后，每當(dāng)丈夫無故發(fā)脾氣甚至對她拳打腳踢時，楊勝梅總是忍氣吞聲。不料，一味隱忍換來的卻是暴戾丈夫一次次變本加厲地施暴。

2001年3月的一天，楊勝梅帶著女兒來到工地找兩個多月沒有回家的丈夫，當(dāng)她推開出租屋門，眼前的一幕讓她驚呆了，鄧友平正和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糾纏在一起。楊勝梅沖上去揪住那女子廝打起來，鄧友平一腳踹開妻子吼道：“你個不會下蛋的母雞，不能生兒子就少管老子的閑事?！蓖鲕墔s理直氣壯的丈夫，楊勝梅一路哭著跑回了家。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她開始習(xí)慣了把婚姻的苦水往肚子里咽。

和鄧友平廝混的年輕女人叫趙娥，自從和鄧友平相識后，就答應(yīng)為他生個兒子。然而喜出過望的鄧友平?jīng)]高興幾天，趙娥向他借了10萬元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人財兩空的鄧友平落寞地回到了家，楊勝梅雖然痛恨丈夫的不忠，但為了維系這個家，她決定不顧計生規(guī)定，為他生個兒子。2003年5月，經(jīng)歷了多重艱辛，楊勝梅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仍是個女兒。鄧友平因此變本加厲，楊勝梅坐月子期間，鄧友平仍對她拳打腳踢。一次，楊勝梅的額頭碰在墻角淌了一地的血，大女兒嚇得跑去叫奶奶。婆婆聽到呼救聲趕了過來，鄧友平不分青紅皂白把拉架的母親也暴打了一頓。

這次家暴，楊勝梅頭上縫了10針，斷了兩根肋骨，把她的心也徹底打醒了，她對這段婚姻絕望透頂。丈夫把生兒子的渴望凌駕在她和女兒的幸福之上，這個婚姻還有什么意義？2003年10月，楊勝梅向法院起訴離婚，在公婆的大力支持下，她爭取到了兩個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帶她們離開了鄧家。

為了孩子引狼入室，剛脫虎口又入魔掌

離婚后，楊勝梅雖然一無所有，但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她將孩子交由母親照顧，在哥哥的擔(dān)保下向銀行貸了兩萬元，在鎮(zhèn)菜市場做起了蔬菜生意。

為了養(yǎng)活兩個女兒，楊勝梅拼命地掙錢，起早貪黑地工作，生意漸漸有了起色。一次，她半夜騎著三輪車前往蔬菜基地進貨的時候，發(fā)生了交通事故，摔折了右手。為了不耽誤買賣，她打著厚厚石膏堅持出攤。母親心疼女兒，曾勸她另找一個男人成家，楊勝梅拒絕了，第一次婚姻的失敗給她帶來了深深的傷害，她害怕再次遇人不淑。在楊勝梅的苦心經(jīng)營下生意越做越好，2006年2月，她花了15萬元在鎮(zhèn)上買了一套100平方米的房子。

2006年10月的一天，前夫鄧友平突然找到楊勝梅借錢，理由是資金鏈斷了，工人追著他要工錢回家過年。她說道：“你至今沒有給過孩子一分錢撫養(yǎng)費，怎么好意思來借錢，我們離婚了，你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编囉哑揭荒樌⒕危骸皠倜?，都是我不好讓你受了苦，我知道錯了。若我掙到錢我會不管她們嗎？”接下來幾天，鄧友平一直來陪兩個女兒，望著他們父女在一起高興的樣子，楊勝梅心軟了，最終禁不住鄧友平的苦苦哀求借給了他5萬塊錢。

大年三十，楊勝梅一早去超市買年貨回家，當(dāng)她打開家門，看見鄧友平正和小女兒做游戲。楊勝梅正色說：“這是我的家，你來干什么？”鄧友平振振有詞：“雖然我們不是夫妻了，但我是孩子的爸爸，你怎么能剝奪我探視女兒的權(quán)利。再說沒有父愛對孩子的成長也不利！”鄧友平這句話正戳到楊勝梅的痛處。這些年來，楊勝梅雖辛苦打拼過上了好日子，但缺少父愛對兩個孩子的成長弊端正在逐步顯現(xiàn)。大女兒上高一性格內(nèi)向，二女兒上幼兒園，每次看著別的小朋友和父母一起，就會問爸爸怎么不來。楊勝梅不敢將離婚的事告訴孩子，只好一次次地編造謊言：“爸爸出差?！边@時，不諳世事的二女兒抱著她的腿央求道：“媽媽，爸爸好多年才回家一次，你不能把他趕走?。　睏顒倜繁亲右凰?，心中頓時柔軟了起來。

那晚鄧友平留了下來，半夜，他爬上了前妻的床。之后整個春節(jié)，鄧友平都住在楊勝梅家，他好像又回到了兩人相識時的樣子，體貼溫柔。其間，鄧友平向楊勝梅提出復(fù)婚，家暴的傷痛讓楊勝梅不敢再走入婚姻，她拒絕了這個提議。但考慮到孩子成長需要，她也退了一步，同意前夫可以隨時來這個家。春節(jié)過后，鄧友平說去成都尋找機會，但每月都回楊勝梅家一次，他們好像一對“臨時夫妻”。鄧友平的變化讓楊勝梅仿佛看到了幸福的曙光。她哪里知道，光芒背后等待她的卻是更痛苦猙獰的萬丈深淵。

2007年5月，楊勝梅投資海鮮生意急需一筆錢，她打電話給鄧友平催要5萬元借款。鄧不知為何突然暴怒，在電話里大喊：“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编囉哑酵蝗环樧寳顒倜访闪?。然而，做生意多年的歷練，讓她不再是過去唯唯諾諾的樣子，為了有個答案，她來到成都輾轉(zhuǎn)找到鄧友平，隨即發(fā)現(xiàn)了“迷途知返”的前夫真正的樣子。離婚后，鄧友平更加潦倒，他到成都打工，沾染了賭博高利貸，走投無路時想到了前妻。之前他向楊勝梅借的錢，很快輸光了?！澳氵@個騙子，還我血汗錢！”在出租屋，楊勝梅怒不可遏地和鄧友平廝打起來?？伤氖菍κ?，人高馬大的鄧友平一拳砸在她的臉上，鮮血泉水一樣噴出。鄧友平還不罷休，他扒光楊勝梅的衣服發(fā)泄完獸欲揚長而去。

楊勝梅忍著屈辱回到了家，她發(fā)誓這輩子不要再見他。然而10天后，鄧友平回來了，她不開門，鄧友平踹開家門當(dāng)著兩個孩子的面攥住楊勝梅的頭發(fā)一頓暴打，鮮血和淚水浸透了衣衫。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大女兒抱住鄧友平的胳膊叫著：“爸爸，你不要打媽媽！”鄧友平一腳把她踢開，女兒捂著肚子痛苦地蜷作一團。楊勝梅擔(dān)心鄧友平再對孩子下手，央求道：“你放過孩子吧，你要什么我答應(yīng)你?！编囉哑竭@才罷休，當(dāng)晚又一次對楊勝梅施暴。第二天，他從楊勝梅手上接過5000元并警告說：“你聽著，我光腳不怕穿鞋的，你敢反抗，我打死你們母女仨?！睆恼`以為“幸?；貋砹恕钡健皭耗w來”不過短短半個月的時間，楊勝梅離婚后苦苦經(jīng)營了3年的平靜生活被徹底打破。

步步退讓步步驚心，絕境反擊怒掀血案

從那以后，鄧友平就像一個惡魔似的纏著楊勝梅，稍有不滿就會把她暴打一頓。2009年10月，鄧友平又伸手要錢，楊勝梅下跪求情：“你放過我們母女吧，這樣下去你遲早要把這個家毀了?！编囉哑侥貌坏藉X惱羞成怒，拿起凳子朝她砸去，楊勝梅的胳膊被砸斷了。當(dāng)下她想一死了之，但一想到兩個孩子將無依無靠，又放棄了。為了不讓孩子擔(dān)驚受怕，每次鄧友平回家，她都言聽計從，把身體的痛和心里的傷統(tǒng)統(tǒng)往肚子里咽。

鄧友平看到前妻如此聽話，更加肆無忌憚。楊勝梅每次接到鄧友平的電話，都毛骨悚然。幾年下來，原本生活不錯的楊勝梅負債10萬元。因長期生活在恐懼中，她看起來比同齡人老了10歲。大女兒曾在日記中寫道：

“媽媽枕邊一直藏著一把刀，她的一切忍耐都是為了我和妹妹。我恨爸爸，恨不得他快點死去，但我們不能讓他這樣死去，等他老了，我們母女要好好折磨他……”

2015年，楊勝梅因拆遷得到補償?shù)膬商讟欠俊ｋS后，鄧友平找到她，要求她把房子賣了，給他買汽車。楊勝梅不肯，這兩套房子是她們母女三人的命根子。楊勝梅誓死要為女兒守住唯一的財產(chǎn)。鄧友平怒不可遏對她又是一頓暴打，大女兒跑過來用身體護著媽媽，鄧友平朝女兒的肚子就是一腳，并下了最后通牒：“給你兩個月時間賣房，不聽話就把你們母女都殺了?！?/p>

大女兒此時已有兩個月身孕，鄧友平這一腳導(dǎo)致她流產(chǎn)了。抱著大哭的女兒，楊勝梅感覺內(nèi)心壓抑很久的怒火要爆發(fā)了，自己忍辱負重就是為了保護兩個女兒，一步步退讓換來的卻是喪失人性的傷害。鄧友平活在這個世上一天，兩個女兒就永無寧日。此刻的楊勝梅腦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殺了他。

2015年7月2日，楊勝梅從市場買了高純度的耗子藥，等著從成都回來的鄧友平來找她。見了面，楊勝梅故作順從地說：“房子與買主談好了，對方3天后來交錢?！碑?dāng)天中午，楊勝梅以順利賣房為由下廚給鄧友平炒了幾個菜，并給他斟了滿滿一杯放了大劑量耗子藥的白酒。鄧友平一時高興一飲而盡，兩分鐘后，藥性發(fā)作疼得直打滾，最后縮成一團。楊勝梅看著鄧友平痛不欲生的樣子，遭受了26年的痛苦和憤怒噴薄而出，她聲淚俱下地數(shù)落著他的種種暴行。鄧友平一番掙扎后氣絕身亡?？粗涞氖w，楊勝梅頓時覺得世界清靜了。然而，冷靜之后，她才意識到自己殺了人。為逃避罪責(zé)，楊勝梅把鄧友平的尸體拖到廚房肢解分成4塊，趁著茫茫夜色用三輪車運出并在4個不同地點拋尸。這一系列舉動的瘋狂且“恐怖”讓她自己都震驚，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內(nèi)心的煎熬讓她寫下遺書后準(zhǔn)備來到湖畔自殺。當(dāng)她起身準(zhǔn)備投湖時，廣播里傳出女兒的聲聲呼喚。想到女兒，楊勝梅心里又燃起了求生的欲望，于是她向華鎣市公安局投案自首。

2016年4月6日，四川廣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了公開審理，最終楊勝梅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一年。在法庭上，她聲聲控訴了鄧友平對自己長達26年的家暴，其間幾次暈倒在被告席，令在場的人無不同情落淚。審理該案的法官鄧博認為，楊勝梅雖制造了震驚川南的血案，但這是她長期遭受家暴后的一種受迫害綜合反應(yīng)。作為一名母親，保護孩子是她的天性，可她卻讓這份天性把自己和孩子推向了更可怕的深淵。而我們需要思考的是，該怎么做，才能讓這類悲劇不再發(fā)生。（文中除犯罪嫌疑人外，其余均為化名）

專家解讀

蘭心

資深心理咨詢師

我們同情楊勝梅的遭遇，但我們再也不希望看到類似的悲劇重演。前夫鄧友平滅絕人性，可他的斑斑劣跡如果少了楊勝梅的容忍與遷就，絕不會達到如此猖狂的境地。助紂為虐的，是楊勝梅自己。尤其是在離婚后，鄧友平仍然可以屢次施暴，令人扼腕嘆息。

楊勝梅是一個低自尊、自我意識發(fā)展不完善的人。這樣的人，很容易將責(zé)權(quán)利混淆，也容易通過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不能為丈夫生個兒子，她感到愧疚；不能讓女兒享受父愛，她感到愧疚；最后，面對丈夫的暴行，她無力還擊、保護女兒，她更愧疚。愧疚，隨之而來的就是補償。她不顧一切地生二胎、容忍丈夫的倒行逆施、把暴力引向自身，用這樣的方式換取暫時的和平，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種內(nèi)疚和補償?shù)膼盒匝h(huán)，是楊勝梅對自我存在的一種本能的否定。楊勝梅一直把自己定義成一個“受害者”，所以，暴行不會停止。

其實，楊勝梅的生命中，有很多的機會可以改變這樣悲劇的結(jié)局。如果她明白愛是什么，她就能看破丈夫的哄騙；如果她在經(jīng)濟獨立的時候，能夠開始關(guān)愛自己，女兒就能夠從她自我關(guān)愛的態(tài)度中發(fā)展出足夠的自尊，母女三人就能走出心理的困境；如果她能夠多和別人交流，不是選擇獨自承擔(dān)，也許周圍人能夠為她找到更多合理的支持，這樣，她就不會用如此決絕的方式了結(jié)這段病態(tài)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