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刃
《大公報》 從1902年在天津創(chuàng)刊,迄今仍在香港出版,已有114年的歷史。不過,1949年之前,它還是一份民辦報紙。特別是1926年至1949年間,以吳鼎昌、胡政之、張季鸞為創(chuàng)始人的“新記公司”時期,以“文人論政”為特色,以“文章報國”為己任,經(jīng)歷了發(fā)展壯大、成就輝煌的23年,并由此奠定了它在中國新聞史上的地位。
1949年,國民黨在中國的統(tǒng)治大勢已去,搖搖欲墜。而此時的大公報卻正處在鼎盛時期,以上海為總管理處,有滬、津、渝、港四館,分別出版,是全國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1949年1月16日,天津解放的第二天,天津大公報即奉令???月17 日,上海大公報宣布“新生”,從此,民辦的大公報改弦更張,逐步轉(zhuǎn)型為中共領導的官方報紙,直至1966年在內(nèi)地???p>
早年天津大公報館址
以下記述的是1949 年以后大公報的演變過程,并就筆者所知,澄清部分訛傳的歷史事實。
大公報“自己罵自己”
天津大公報停刊,何去何從,誰也不知道。1月下旬,中共中央派楊剛、孟秋江、宦鄉(xiāng)到天津,宣布對大公報實施改組。
關于大公報的處理辦法,中共中央給天津市委的指示是:“以接收其中官僚資本股份名義找該報經(jīng)理公開談判改組,指出該報過去對蔣一貫小罵大幫忙,如不改組不能出版?!边@個指示中, “官僚資本”、“小罵大幫忙”是中共中央文件第一次明確給大公報的定性。大公報的改組工作當然要循此進行。
大公報遷京公告
楊剛、孟秋江都曾是大公報記者,宦鄉(xiāng)也曾為大公報國際評論作者,因此與報館同人都比較熟悉。他們與館內(nèi)剛剛公開身份的中共地下黨員徐盈、子岡、楊邦祺 (李定)、李光詒等一道,負責領導大公報的改組工作。李純青隨后趕來天津。
從2月3日開始,報館編輯部人員(后來擴大到全體職工) 以聯(lián)誼會或分組形式,學習共產(chǎn)黨的政策,檢討大公報的過去,重點是揭露和批判舊大公報的政治立場與宣傳手段,許多人都做了發(fā)言和自我檢討。這個過程后來以《〈進步日報〉 是如何產(chǎn)生的 ——大變革中的一個故事》 為題公開發(fā)表,“故事”充滿了“革命”和“聲討”的火藥味:
改革過程經(jīng)過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由全館二百三十余同人分組對大公報的基本政治立場和政治作風進行檢討,同時并了解大公報內(nèi)部統(tǒng)治機構的不民主和腐化,與它所服務的反動政權有一脈相承的血肉關系。第二階段是全館同人代表開會,研究如何改革大公報。
他們舉出了大公報反人民反共以及千方百計支持蔣介石法西斯政權的事實。更舉出大公報自己承認是小罵大捧,如社論中說大公報在一切大問題上都幫政府說話,小事情上若還不許批評,要弄得和中央日報一樣,大公報還有什么用處等等。檢討之中,不少同人都更進一步承認自己個人過去在反動政策下面所犯的罪過,認識自己的錯誤是大公報堅持反動立場和政策下面的結(jié)果。小組討論了三天的結(jié)果,除了關于大公報反動政治立場和反動政策的檢討之外,又分別進行關于報館過去的不民主,官僚態(tài)度,上級工作無報告,財政不公開,對工人及下級職員的不合理待遇等等,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反省。多數(shù)小組中提出了發(fā)布宣言,取消大公報三個字,代以新名。
2月19日,大公報召開全社職工大會,通過了四項決議:一、決定將天津大公報改名為進步日報;二、通過“同人宣言”;三、通過相關章程;四、選舉張琴南、楊剛、宦鄉(xiāng)、徐盈、孟秋江、李純青、高集、李光詒、彭子岡等9人組成臨時管理委員會,作為報社最高權力機關,同時建立了報社黨組織。3個月后,楊剛、李純青調(diào)上海大公報,宦鄉(xiāng)調(diào)外交部,改由孟秋江任黨組書記兼經(jīng)理,徐盈任臨管會主任兼主筆,張琴南任總編輯。
1949年2月27日,天津進步日報正式創(chuàng)刊,成為解放區(qū)出現(xiàn)的第一張“民營”報紙,但它既不同于解放前的私營報紙 (有中共黨的組織,接受中共領導),也有別于解放后的各級黨的機關報(自負盈虧,沒有政府補貼)。雖然它的人員大多是舊大公報原班人馬 (后來又吸收了部分其他民營報紙的舊人員),但與當時還存在的大公報滬版(總管理處)、渝版、港版都沒有關系了。
在進步日報的創(chuàng)刊號上,刊登了由張琴南、楊剛、徐盈、高集、彭子岡、趙恩源、李光詒等人署名的 《〈進步日報〉職工同人宣言——代發(fā)刊詞》,對舊大公報做了極嚴厲的批判:
……我們要說一說大公報的真實面目。大家知道,在北洋軍閥時代,大公報是依附于軍閥官僚買辦統(tǒng)治集團而生長起來的。等到蔣介石代替了北洋軍閥,建立了賣國獨裁的反動政權以后,它就很快地投到蔣介石的門下,成為國民黨政學系的機關報。
文章列舉了近20年來,每逢重大政治事件,大公報都與蔣介石政權“分解不開”的事例,更指大公報主持人“善于在所謂的‘社評宣傳上運用狡詐手段”:
他們懂得如果完全正面為罪惡昭著的反動統(tǒng)治階級說話,是徒勞無功的,因此,他們總是竭力裝成“在野派”的身份,用“在野派”的口氣來說出官僚家要說而不便直說的話……小罵大捧是大公報的得意手法。它所罵的是無關痛癢的枝節(jié)問題,和二、三等的法西斯小嘍,它所捧的是反動統(tǒng)治者的基本政策和統(tǒng)據(jù)國家地位的法西斯匪首,即其所謂“國家中心”。長期處于言論不自由的情況下的讀者,看了大公報的小罵,覺得很舒服,無形中卻受了它的“大捧”的麻痹。大公報以“小罵”作為欺騙讀者的資本,也以“小罵”來向他們的主人要索更多的代價……因此,大公報在蔣介石御用宣傳機關中,取得特殊優(yōu)異的地位,成為反動政權一日不可缺少的幫手。
文章這樣描述同人的工作并總結(jié)道:
在這樣一張報紙中工作,實在百端痛苦……雖曾努力想通過這張報紙發(fā)表些有利于人民的言論和報道,但不僅因此而個人受到排擠、歧視和警告,并且所寫的東西經(jīng)過刪削、限制而透露到版上時,也只能被利用來作為這張報紙反動實質(zhì)的擁護。這尤其使我們痛心疾首,不能不向廣大讀者深表愧憾……我們的一切經(jīng)歷使我們不能不下個斷語:大公報實在是徹頭徹尾的一張反動報紙,名為“大”,實則大私于獨夫;名曰無黨無派,實則是堅決地站在反人民的立場上,做國民黨反動派的幫兇。
進步日報的這篇“宣言”,無異于對新記大公報的一紙“死刑判決書”,后來還被新華社以通稿方式向全國發(fā)布,香港大公報竟一字不改地全文照登,演成大公報載文“自己罵自己”的一幕,稱得上世界新聞史上一大奇聞。
惶惑迷惘中的“新生”
1949年6月17日,已經(jīng)迎來解放的上海大公報發(fā)表由王蕓生執(zhí)筆的 《新生宣言》,也沿襲了進步日報“宣言”中定性式的結(jié)論,繼續(xù)“罵自己”:
大公報雖然始終穿著“民間”、“獨立”的外衣,實際是與蔣政權發(fā)生著血肉因緣的。大公報始終維持著一種改良主義者的面貌,它在中上層社會中曾有一定影響,即由于此。但是,歷史上所有改良主義者在實質(zhì)上無不成為反動統(tǒng)治的幫閑甚至幫兇。在過去二十幾年的人民革命浪潮中,大公報雖然不斷若隱若現(xiàn)地表露著某些進步的姿態(tài),而細加分析,在每個大階段,它基本上都站在反動方面……當人民革命浪潮已把反動勢力震蕩得搖搖欲墜之時,大公報又提倡所謂 “自由主義”、“中間路線”,以自別于反動統(tǒng)治階級,其實人民與反人民之間絕無所謂“中”,而所謂“自由主義”即根源于買辦資產(chǎn)階級,這“金外絮中”的外衣更是混淆是非,起著麻痹人民的作用。
這篇社評給大公報冠以“改良主義”,進而與 “反動統(tǒng)治的幫閑甚至幫兇”聯(lián)系到一起,指大公報“混淆是非”,“麻痹人民”,是比進步日報“宣言”更高的“上綱”。王蕓生之子王芝琛說:“經(jīng)過楊剛審閱,甚至連周恩來都不止一次看過這篇 《新生宣言》 的草稿……楊剛曾數(shù)次‘咬牙跺腳 向王蕓生表示,誓把大公報改造成為真正布爾什維克化的黨報。王蕓生多年后曾幽默地說:‘當年楊剛何必用這么大力氣,其實只要一句話就可以了。”(見《一代報人王蕓生》)
在王芝琛的記述中,楊剛的“布爾什維克”形象躍然紙上,王蕓生對“政治高壓”的無奈也表露無遺,都是可信的。而某些關于天津大公報改組、通過“同人宣言”的記述,說“一致?lián)碜o”之類,卻是不真實的。
楊剛是一位才女,無論作為記者或編輯,都曾出手過許多優(yōu)秀作品,而作為資深革命者,她的強悍、冷峻,也令許多她曾經(jīng)的同事頗有微詞。王芝琛說進步日報“宣言”出自楊剛的手筆,不知依據(jù)何來,但以楊剛當年在天津大公報改組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一些大公報人私下議論的其態(tài)度和作風看,應該是可信的??梢钥隙ǖ氖?,那篇“宣言”的簽署者,身為中共黨員或進步分子,確實對報紙的新生感到高興,對新社會充滿期望;但同時也不排除有人以“勝利接收者”自居,視自己曾經(jīng)供職的大公報為罪惡淵藪,視許多同人為 “留用人員”,確曾令一些老大公報人心寒。這種“左”的傾向,也成為后來北京大公報內(nèi)部紛爭和“清理”幾乎所有老大公報人的重要根源。
大公報改組,歡欣鼓舞者有之,惶惑迷惘者亦有之,才是符合歷史真實的情況。
進步日報“宣言”之時,天津剛剛解放,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革命、共產(chǎn)黨、階級斗爭、報紙的黨性等等,對于多數(shù)大公報同人來說,都是陌生的,這些“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不可能經(jīng)過短短數(shù)日的學習就“迅速提高覺悟”。實事求是地說,他們大多是在惶惑中“隨大流”,甚至“保飯碗”而已。據(jù)筆者所知,當時確有大公報老記者因無所適從,曾悄悄準備另謀職業(yè)。抗戰(zhàn)時期加入大公報的記者張高峰回憶說:“至于我自己,一方面,看到國民黨因腐敗無能而垮臺,對共產(chǎn)黨新政權抱有期待,愿意接受新的轉(zhuǎn)變;另一方面,仍希望做一個無黨派的‘自由的新聞記者,但沒有想到,這種轉(zhuǎn)變一開始就會對大公報做如此徹底的清算。”
后來披露的歷史文獻證明,當年將天津大公報???,與中共中央的初衷并不吻合。1948年11月8日,中共中央做出了《關于在新解放城市中中外報刊通訊社處理辦法的決定》。對于大公報這樣的私營報紙,按照“決定”精神,應該是“不得沒收,亦不禁止其依靠自己力量繼續(xù)出版,在出版時應令其登記”,對報社人員“一般采取爭取、團結(jié)與改造的方針,應以我們黨員及進步分子為領導組織新聞團體,進行學習,改進工作與生活等方式,加強對他們的領導”。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后,軍管會即命令天津各報一律???,顯然有悖中央精神。為此,中共中央于1月18日發(fā)出了 《關于不要命令舊有報紙一律??o平津兩市委的指示》,19日又發(fā)出了《關于天津舊有報紙?zhí)幚磙k法給天津市委的指示》,23日再次發(fā)出了 《關于天津大公報、新星報、益世報的處理辦法的指示》,糾正了一些不妥做法。根據(jù)中共中央的指示精神,天津改而采取了“對??鲌蟪汛_定封閉者外,即以秩序恢復為由,先令出版,待審查后再發(fā)許可證”的辦法,以作補救。進步日報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后來,中共中央決定保留上海大公報,1952年底又決定進步日報???,與上海大公報合并,在天津重新出版大公報。這些,或可視為對改組天津大公報某種程度上的糾正,至少說明,中共在如何處置大公報的問題上,是有過政策調(diào)整的。
傷筋動骨的改造
除舊布新,歷來就是錯綜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帶著舊時代鮮明烙印的大公報,在近乎強制性的社會制度變遷面前,突然改換門庭,無論政治傾向、辦報方針、新聞取舍、管理體制,無一例外都需要有一番徹底的改造,并且要盡快有效運轉(zhuǎn),其過程必然不會是平和的,其內(nèi)涵也不免傷筋動骨。
進步日報創(chuàng)刊初期,原大公報同人都在努力工作中積極“改造”自己,記者們更是以完全不同于過去的思維、選題和筆法,采寫反映新中國建設的報道。即使同一記者所寫的報道,其視角、風格,與其在新記時期比較已是判若兩人。
但是,新的歷史條件下,辦報紙與在舊中國不可同日而語。特別是黨報的權威性、新聞的 “統(tǒng)一性”以及讀者對象的分工,讓進步日報這樣的“民營”報紙不能不相形見絀,以致讀者日漸減少,發(fā)行量逐年下降,加之報社內(nèi)部出現(xiàn)的干群、黨群矛盾,影響了黨外人士的積極性,報社發(fā)展遇到了很多困難。出于同樣的原因,上海大公報也發(fā)生了同樣的問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共中央作出了“上海大公報與天津進步日報合并遷京,恢復大公報,作為中央直接管理的全國性政治類大報,分工報道財經(jīng)政策和國際新聞”的決定。實施后,國家在北京為大公報社籌建新館期間,大公報暫時在天津出版。至于渝版大公報,1952年,重慶大公報???,改組為重慶日報,與后來的北京大公報沒有任何關系了。
1952年12月31日,創(chuàng)辦不到4年的天津進步日報???。1953年元旦,新的大公報在天津出版。王蕓生任社長,孟秋江、李純青任副社長,張琴南任總編輯,李光詒、孔昭愷、趙恩源任副總編輯。1956年夏,大公報新館在北京宣武區(qū)永安路18號落成,10月1日,大公報正式在北京出版發(fā)行(館址現(xiàn)存今永安路西段前門飯店左側(cè),文革中大公報??蟾淖鬣]局,建筑依舊)。
新生的北京大公報與新記時期比較,除了一部分舊有人員,無論經(jīng)濟性質(zhì)、辦報宗旨、報道內(nèi)容、言論立場,都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聯(lián)。作為中共的專業(yè)機關報,成為官方媒體了。這種根本性的變革,給舊大公報人帶來始料不及的沖擊,并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矛盾。
矛盾首先來自報社高層。直白地說,以社長王蕓生為代表的舊大公報領導與時任報社黨組書記的矛盾,焦點是后者工作作風的驕橫跋扈,以及日益顯現(xiàn)的“左”的傾向。關于這個問題,楊奎松著《忍不住的“關懷”》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第二章“王蕓生與1949年以后的大公報”中“北遷合并后的內(nèi)部危機”一節(jié),有詳實論述。該書是筆者迄今所見有關北京大公報研究中資料最為豐富,立論也切合實際的一本著述。書中對這位黨組書記隱去了姓名,均以“XXX”取代。事實上,非議XXX 的,上世紀50年代在大公報就不乏其人,更不是什么秘密,連中央主管機關都知道,并最終將其調(diào)離了大公報。
楊著沒有提及的是,大公報高層中“左”的領導者,并非只有XXX一人。1956年,此人被調(diào)離,但大公報某些領導“左”的作風與做法依然,并在一年后的反右運動中傷害了更多的知識分子。
有一種說法,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北京大公報內(nèi)被打成“右派”20人,這個數(shù)字不確切;說他們都是“從事新聞工作的資深人員”或“精英” 也過于含混或夸大了;說他們都是“舊大公報的骨干”更不符合事實。
根據(jù)當年大公報黨組的相關報告,反右運動中大公報內(nèi)定為“右派分子”的共16人。其中,“頭號右派”、總編輯袁毓明,是參加過延安整風的老革命,做過重慶新聞日報總編輯,1954年才調(diào)入大公報;副總編輯趙恩源和財務科徐文蘭夫婦、香港大公報駐京記者朱啟平和副刊部編輯高汾,才是抗戰(zhàn)時期的大公報“資深報人”,其他“右派”,或為1949年以后調(diào)入大公報,或是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人(有的還是共青團員)。此外,舊大公報資深記者戈衍棣,與最早被點名批判、1949年以后才到大公報的顧國權,因為還有“歷史反革命”的罪名,被逮捕判刑,沒有列入16人名單。而朱沛人、毛健吾等老報人,也是進步日報時期才加入大公報,1958 年因“歷史反革命” 罪被捕。做出這樣的區(qū)別,是為了忠實于歷史,也有助于實事求是地認識和分析那場運動。
至于徐盈、子岡、蕭乾等老大公報人被打成 “右派”時,都早已調(diào)離了大公報。不過,批判他們的時候,卻有意讓大公報人參加,包括已經(jīng)調(diào)離的某些人。于是,才有了文革結(jié)束后XXX對子岡等人“沒有來得及表示的懺悔”,而曾經(jīng)痛批子岡的楊剛,反右運動后期莫名其妙地自戕。另一位當年“對右派分子毫不留情”(大公報人語) 的、曾經(jīng)的大公報才子,也在文革中受到?jīng)_擊死于非命,同樣作為政治運動的犧牲者,他們連“表示懺悔”的機會都沒有了。
許多人對王蕓生沒有被打成“右派”猜測紛紛,各種版本的說法都有,在沒有看到確鑿的歷史資料之前,筆者不能妄加揣測。但是,1957年有人建議加強大公報的文化教育報道,被他拒絕了,是可信的。因為,加強文教報道,也就意味著游離了黨中央對大公報“以財經(jīng)報道為主”的定位,作為社長,王蕓生不能不有所考慮。盡管他對大公報過去的文人論政駕輕就熟,得心應手,但卻更懂得政治上犯錯誤會帶來什么后果。從這點看,王蕓生在“鳴放”階段沒有什么過激言論就很可以理解了。王蕓生的女兒王芝芙說:“父親一直堅持毛主席親自定下的辦報方針……沒有動搖過,決不再走回頭路?!边@是不是他躲過一劫的原因呢?只能待有興趣者去考證了。
經(jīng)過反右斗爭的“洗禮”,大公報總共查出了 “右派分子及重新清理的反革命分子”30人,調(diào)離干部17人,加上此前陸續(xù)驅(qū)離的舊大公報人,對于只有200多名采編、經(jīng)理人員的大公報來說,可謂傷筋動骨了。
最后的“清理”與???/p>
大公報雖然改弦更張,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專業(yè)機關報了,但對舊大公報留下來的諸多人員如何“改造”和使用,始終是大公報黨組織面臨的一個棘手且必須解決的問題。
1949年后,接管新聞媒體從業(yè)者與接管舊政權各種機構的其他人員不同,后者只要服從新政權,盡快適應新社會,就沒有必要也不可能都予以“清理”。但報紙是輿論工具,從業(yè)者的政治思想、價值取向都會在報紙上有所反映,進而影響輿論、社會,此事非同小可。黨報、機關報,更需要正確的政治方向和鮮明的黨性。而舊大公報的采編人員,特別是那些供職時間較長,受“新記”影響較深,自由主義慣了的老記者,顯然不宜繼續(xù)留在原來的崗位,最好的辦法是清理出去。因此,1956年大公報遷京時,這些人中有的已經(jīng)以各種原因陸續(xù)調(diào)離,留下來的雖然做了安排,實際也是限制使用。即使如社長王蕓生、經(jīng)理曹谷冰、副總編輯孔昭愷等高層,也是有職無權,何況一般工作人員。
據(jù)北京檔案館存大公報人事檔案記錄,1956年,大公報有干部職工415人 (含印刷廠)。其中中共黨員40人,占9.6%;團員51人,占12.3%;有政治歷史問題的116人,占28%。反右后做了一次比較徹底的清理。1956年至1958年共調(diào)出、死亡、退休314人,其中有8人因解放前的政治身份自殺,9人被抓捕。這樣短時間內(nèi)如此大比例的人員變化,可見大公報人事調(diào)整的力度。
1960年8月31日,大公報社提交一份精簡機構報告,內(nèi)稱:“舊大公報留用人員至今仍是很大的比重,雖然歷次政治運動,特別是在1958年整風反右斗爭中清理了一批,但還有未戴帽子的歷史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6人,初步劃定為普通反革命 (未向本人宣布)10人,右派分子7人,未戴帽子的右派2人,有政治歷史問題而弄不清楚的嫌疑分子等?!?/p>
1960年10月4日,大公報又向中央財貿(mào)政治部提交報告:“……編輯記者隊伍須進一步純潔整頓,在現(xiàn)有采編人員包括下放共95人中,屬于舊人員,在政治歷史問題上雖已作結(jié)論或不屬于舊人員,但政治思想很不好的人(15人) 仍占約14%……精簡時需加以處理……另有些照顧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問題,除王蕓生社長外,還有兩個經(jīng)理和一個副總編輯,這些人實際上根本不能承擔現(xiàn)在的職務……” (筆者注:指金誠夫、曹谷冰、孔昭愷)
經(jīng)過幾番清理,上世紀60年代初的北京大公報,王蕓生雖在名義上仍為社長,卻已不再過問編務。除少數(shù)編輯、管理人員外,抗戰(zhàn)時期的大公報一線記者都已經(jīng)悉數(shù)被調(diào)離新聞崗位。盡管如此,在極左盛行的年代,大公報仍不能適應“階級斗爭的需要”,1966年文革初起,即被紅衛(wèi)兵新賬老賬一起算,最終閉館???。曾經(jīng)在內(nèi)地存續(xù)了64年的大公報徹底消失了。至于保存至今的香港大公報,與北京大公報并無隸屬關系,作為對外宣傳陣地,由中共港澳工委直管。它的存在,保留了“大公報”這塊金字招牌,成為大公報得以延續(xù)僅存的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