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虹

光陰荏苒，一轉(zhuǎn)眼，到6月26日，舒適伯伯已仙逝一周年了。這一年來，鳳凰阿姨一直沉浸在深深的懷念之中。近日，在一次探望中，鳳凰向我這“忘年交”傾訴了對舒適的思念之情，回憶他們相識70多年、夫妻共同生活40年來的點滴往事。她說，現(xiàn)在唯一安慰的是，舒適晚年經(jīng)常對她說的一句話：“慧秀（“鳳凰”原名“嚴慧秀”），我們真有緣，有你真幸福！”

說起他們的緣分，要追溯到上世紀三十年代。1939年，他們在國華電影公司拍攝的影片《李三娘》中初次相識。時年，舒適23歲，嚴慧秀11歲，兩人都屬龍，相差一輪12歲。《李三娘》是根據(jù)老百姓耳熟能詳?shù)拿耖g故事改編而成的，由張石川導演，舒適扮演劉智遠，周璇扮演李三娘，小姑娘嚴慧秀則扮演他們的兒子“咬臍郎”?！独钊铩房梢哉f是舒適的成名作，鳳凰的處女作。拍攝過程中，舒適和周璇都很喜愛小妹妹嚴慧秀，不但教她演戲，還處處照顧她，帶她到處玩。在攝影場附近，舒適還把身材嬌小的小姑娘嚴慧秀抱在手里拍了幾張照片，作為紀念。也正是拍了《李三娘》，嚴慧秀得到國華公司老板和導演張石川的賞識，成為該公司的簽約童星，并有了一個響亮的藝名——“鳳凰”。

鳳凰小妹妹與舒適、周璇這兩位大哥哥、大姐姐很是投緣，以后，她又在舒適主演的影片《新地獄》中扮演小姑娘角色，又跟著周璇去學彈鋼琴，時有往來。一直到舒適與慕容婉兒、周璇與嚴華結(jié)婚后，小妹妹鳳凰依舊是兩家受歡迎的?？?。她回憶道，周璇與嚴華有時鬧矛盾，如果她正巧在場，就充當兩人的擋箭牌或是和好的催化劑。她也經(jīng)常去舒適家串門，慕容婉兒也很喜歡她，還送過她一件親手織的漂亮的絨線衫。鳳凰與婉兒姐還曾在電影《西廂記》中有過合作：慕容婉兒演崔鶯鶯，鳳凰則演崔鶯鶯的弟弟歡郎。因為兩家住得近，舒適家來了客人，為了活躍氣氛，有時也會叫上剛學會彈鋼琴的小鳳凰去演奏幾曲，助助興。后來鳳凰和柳和鏘結(jié)婚，舒適和慕容婉兒還去喝過喜酒。

到了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舒適與慕容婉兒先后去內(nèi)地演話劇，去香港拍電影，而鳳凰則留在上海相夫教子。這期間，兩家少了交往。到了1952年，舒適夫婦從香港回到上海，他們又重新有了聯(lián)系。鳳凰是演員，舒適既是演員又是導演，慕容婉兒則分配在譯制片廠任翻譯。以后上影廠又分為天馬、海燕、江南三個分廠，舒適和鳳凰都在天馬廠。

他們喜結(jié)良緣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

十年“文革”期間，舒適與鳳凰兩家都飽經(jīng)滄桑，歷經(jīng)劫難。鳳凰的丈夫柳和鏘在“文革”前就死于非命，丟下30多歲的妻子和三個未成年的孩子，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而1952年懷著滿腔愛國熱情從香港回到祖國大陸的舒適與慕容婉兒，一個因為主演了《清宮秘史》《紅日》等影片成了“反革命”；一個因家庭有海外關(guān)系成了“特務(wù)”。他們被抄家、被批斗，被隔離審查。后來，慕容婉兒身患癌癥已到晚期，舒適在奉賢五七干?！皠趧痈脑臁?，竟不能陪在她身邊照料。直到1970年1月26日，慕容婉兒臨終前夕，舒適才被“恩準”由專案組人員押解回滬，匆匆地見上最后一面。30年的恩愛夫妻，從此陰陽相隔。舒適中年喪偶，況且又是在這種狀況下，內(nèi)心的痛苦可以想象。

在奉賢五七干校，鳳凰與舒適低頭不見抬頭見，經(jīng)常有機會碰面。雙方都知道彼此的情況，但因為舒適還戴著“反革命”帽子，不便有所交流。一開始，相遇時只能點頭致意。但畢竟30年的友情，他們慢慢地也會交談幾句。人高馬大的舒適，看到依然嬌小玲瓏的鳳凰，儼然產(chǎn)生一種當年大哥哥對小妹妹的憐香惜玉之情。鳳凰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有一次舒適告訴她，小賣部新到了一些食品，示意她去買。后來他大概意識到如今的鳳凰還要撫養(yǎng)孩子，經(jīng)濟窘迫，就自己買了一些巧克力偷偷塞給她，鳳凰感動極了。舒適那時經(jīng)濟也并不寬裕，這份心意難能可貴。再后來，他得知鳳凰的小兒子得了肝炎，就趁著兩周一次放假回滬之際，在鄉(xiāng)下買些黑魚送到她家。兩家離得很近，舒適這也是借送黑魚之名，行探望鳳凰之實。鳳凰的父母當時都還健在，看到舒適這般熱忱，感到無以回報，就燒些辣醬讓舒適帶回干校。后來，舒適告訴她，當年從上海回干校時，常會帶些吃的東西與同室的“難友”們分享，唯獨這瓶炒辣醬留給自己，慢慢品嘗。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更何況他們已經(jīng)相識了30年。一來二去，雙方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走到一起，組成家庭。這時，鳳凰的丈夫柳和鏘離世已有十年，舒適的妻子慕容婉兒過世也整整五年了。同事們看在眼里，也都希望這對同命相憐的有情人能成眷屬。鳳凰一開始還有些顧慮，舒適的“反革命”問題如不解決，會不會影響自己孩子的前途？演員劇團黨支部書記鐵牛得知鳳凰的顧慮，就對她說：“放心吧，雖然舒適還沒有平反，但可以肯定，不會有什么政治問題了。”當時已到“文革 ”后期，有些問題也漸漸明朗了，有個女工宣隊頭頭也悄悄地對鳳凰說，舒適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多年后，當年的“難友”見到鳳凰說，其實我們早就看在眼里——在干校的寢室里，他們一直對舒適“鳳凰長鳳凰短”地開玩笑，很想促成他們的良緣。

就這樣，1975年3月1日，鳳凰與舒適終于在組織的批準和大家的祝福中，重建家園。時年，舒適59歲，鳳凰47歲。想起1939年，舒適23歲，鳳凰11歲，他們初次相識、合作拍片，到如今，時光已過了30多年。這大概就是舒適晚年經(jīng)常對鳳凰說的那句話——“慧秀，我們真有緣”的意義所在。

我還清楚地記得，父親顧也魯?shù)弥@個消息后，興奮地對我母親說“阿舒要與鳳凰結(jié)婚了，請我們吃飯”。舒適伯伯多才多藝，不但能演戲、導戲，還會唱京戲、打籃球，可謂“上得廳堂”，他還“下得廚房”，燒得一手好菜。那還是所謂“戰(zhàn)高溫”年代，舒適被分配在上影技工學校大食堂幫廚時學會的。鳳凰阿姨說，燒飯燒菜，自己不如他。在特殊的年代，他們結(jié)婚簡樸而低調(diào)，新房里唯一添置的是新窗簾。也不可能大辦喜宴，親朋好友上門道喜，舒適就親自掌勺，用拿手好菜招待大家，“歡聲笑語滿室聞”！鳳凰阿姨對我說，我和你舒適伯伯沒有什么談戀愛的過程，就是這樣自然而然走到一起，成為夫妻，也就是那句話：“慧秀，我們真有緣！”

舒適與鳳凰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76年，“文革”真正結(jié)束了。所以說，他們重組家庭后的40年夫妻生活是幸福和充實的，遇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光。舒適除了繼續(xù)拍電影、電視，業(yè)余時間唱唱京戲、打打籃球（還組建了“古花籃球隊”去臺灣參加友誼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愛好和特長，生活豐富多彩，忙得不亦樂乎。鳳凰1984年退休后，又被上影演員劇團返聘為辦公室主任，干了十年，是被人稱道的“好當家”。她有過幾次跟攝制組外出拍戲的機會，都放棄了，因為舒適不同意，沒有鳳凰在家，他感到心里不踏實。鳳凰阿姨原本是持家的能手，家里也搞得妥妥帖帖的，很有情趣。我的父親顧也魯是舒適的結(jié)義兄弟，就更是他們家的?？?。父親有一篇回憶文章《在“六哥”舒適家做客》，生動地描述了他們的夫妻生活，這里不妨摘錄一、二：

我按響了阿舒家的門鈴，來開門的是阿舒，洪亮的嗓門：“進來！進來！”。我問：“鳳凰呢？阿舒答：“在澆花！”只見客廳里姹紫嫣紅、花香撲鼻，都是鳳凰栽植的。我又問：“剛才叫‘來了、來了的不是鳳凰??？”阿舒指著鳥籠里的“鷯哥”說：“那是‘九零（1990年買的鷯哥，故取名‘九零），我們家說話最多的就數(shù)它！”阿舒每天給它喂食、洗澡、逗樂。真是“前世不孝，今世養(yǎng)鳥”……

“文革”中的舒適、鳳凰都喪偶，乃有緣結(jié)成秦晉，互尊互愛，琴瑟諧和，堪稱影視圈中幸福的賢良伉儷。鳳凰種花，舒適養(yǎng)鳥，閑來話影藝，談往事，每到會心處，都會哈哈大笑，惹得“鷯哥”也笑得更歡“哈、哈、哈……”

鳳凰阿姨說舒適伯伯不是沒有脾氣的人，但他們相處的四十年，竟然沒有吵過架，紅過臉?；蛟S是他們相識相知已久，相互尊重、相互體諒，都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情緣。后十年，舒適雖然體格依然健壯，聲音依然洪亮，但由于視神經(jīng)萎縮，以致完全失明，耳朵也背得厲害。這時，當年被照顧和疼愛的小妹妹鳳凰，就勇?lián)刎?，轉(zhuǎn)而照顧“大哥哥”舒適，充當他的眼睛、耳朵和左臂右膀。鳳凰說，后十年，她幾乎是足不出戶，始終陪伴在他身邊，不離左右。特別是夜里，總要起來兩三次，幫助他“起夜”，換尿壺。我每次去他們家探望，總聽到舒適伯伯不斷喊：“慧秀，慧秀！”或者學著“鷯哥”喊：“媽媽，媽媽！”對鳳凰的依戀，由此可見一斑，他儼然成了一個需要照顧的大孩子。

鳳凰阿姨還告訴我，舒適伯伯性格開朗陽光，即使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清，也從不怨天尤人，從不唉聲嘆氣。籃球不能打了，但京戲照舊聽（用耳機），照舊唱，這個愛好一直沒有丟。舒適伯伯為人大氣，心胸開闊，已經(jīng)過去的不愉快的事情，就不再提及；也從不議論他人的長短。去年，2015年4月是舒適的百歲生日，鳳凰親筆寫下賀詞：

為人正、對人真、待人誠

祝賀百歲老伴舒適生日快樂

愛妻鳳凰八十六歲

書于二〇一五年四月

或許正因為舒適伯伯的性格、心胸和愛好，以及后半生與鳳凰的相依相伴，他完美地走完了充實和輝煌的百歲人生。

聽著鳳凰阿姨輕聲細語地回憶著與舒適伯伯四十年的夫妻情誼，娓娓道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我內(nèi)心里充溢著溫馨與感動?，F(xiàn)用文字記錄下前輩這段“慧秀，我們真有緣，有你真幸?！钡母星?，這既是對舒適伯伯逝世周年的紀念，也是表達對鳳凰阿姨的敬重之情。

愿舒適伯伯在天國安好！祝鳳凰阿姨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