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川
我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
——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太太,糧草的預謀
這是一個中性詞,血緣譜系中稱之為曾祖父和曾祖母。但在偏遠的西部,陜西省漢中市寧強縣胡家壩鎮(zhèn)老代壩村,兩個人活成一個詞,珠聯(lián)璧合:太太。
——四聲,發(fā)音要輕,就像秋風撩起的蒲公英,絕不能一筆帶過。
——太太……是一段悠久綿長的歲月,甚至不能拿捏準到底生于哪年,而死卻是唯一可靠的,它停留于近代。一生橫跨晚清、民國、共和,形同草芥,卑微渺小,見證著歷史的變遷。而作為證據,兩座相互依偎的土丘,埋藏著多少生活細節(jié)。周遭英姿颯爽的刺藤、火棘、茅草、柏樹、青岡樹……歷經風吹草動。種種跡象表明,時間,向荒蕪深處繼續(xù)蔓延。人跡罕至在這里得到了充分詮釋,消亡的同時意味著另一個開始。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話題,無外乎自然界或是人類,輪回,遺忘,繁衍,一枚硬幣拋出去的兩面。我只是試圖用一支手無縛雞之力的筆,作為“盜墓”的工具而已,掘開那些潮濕的表象,臨摹他們漸行漸遠的痕跡。
這是他們饋贈給我的血脈所篤定的,既是責任,也是義務。
首先,讓我們回到事情的起始??谷諔?zhàn)爭爆發(fā)前夕,太太先后生育了姐妹倆,沒有任何異象,就像動物下崽一樣自然。老大程蓮英,老幺程蓮芳?!吧彙弊譃樾帐献峙?,“英”與“芳”則寓意著花開富貴,飽含了農村人樸實無華的憧憬。他們無法識文斷字,定是提上一籃自家雞產的蛋,交由村里的私塾先生代為取名的。這兩個雛兒為陰暗的生活帶來短暫的歡聲笑語,但更多則是揪心。女兒的出生無疑給原本窘迫的日子雪上加霜。男太太不得不起早貪黑,輾轉于秦巴山區(qū)之間,騸豬、犁地、砍柴、編背簍、種莊稼……同任勞任怨的牲口一樣,在陡峭的現實中艱難地維持著平衡。土地里刨食的人往往面朝黃土背朝天,這使得他們的目光也是低垂向下的。他們能一眼洞穿與稻穗齊肩的稗子,能根據雪勢的深淺估算來年的收成,卻無法透過長滿老繭的手紋、高傲倔強的幺女、饑寒交迫的生活,來判斷自己粗糙的命運。時至久遠,就連父親也不能講述那些過去,在細節(jié)中找答案成為一句空話。他們只是一對老實巴交的貧民,沒有任何文字肯拉他們一把,包括碑銘,墓前自始至終空空如也。而我不能依靠臆測去推斷他們寡淡的一生。數十年如一日,生計成為他們最大的牽絆,這是常態(tài),運動的生命保持著絕對靜止,悲哀如此。
時間一如既往,草率、保守,卡在年久失修的齒輪里,一圈又一圈,追逐、咬合。這無休止的眩暈,永恒著,順時針轉動,像高聳的瀑布,一波又一波前赴后繼,沉溺于低洼的水潭里。命運,向來這般一分為二,正如淤泥與荷花不存在矛盾之說,鮮艷終歸是要花開花謝,湮滅在泥淖之中。對于太太們來說,婚姻又何嘗不是這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便只認這個理兒。
也不知道從哪兒聽人說的,太太在南屏鄉(xiāng)張家山招來一對親兄弟,入贅程家。大哥娶大姐為妻,改名程澤貴(我爺爺),二弟娶幺妹為妻,依舊原姓原名,叫張崇學。那時爺爺懂得木工手藝,時常在一堆木頭里取出桌椅板凳,斧頭、鋸子、墨斗、推刨、鑿刀……是我幼時司空見慣的工具。我驚訝于那些鋒利的刀片,能夠讓鐵打的硬木蛻下一層層柔韌的刨花,它們散發(fā)的山野氣息使我多年以后仍舊念念不忘。而幺婆大概因為長相靚麗的原因,且丈夫身無長物,所以對這段婚姻并不熱衷,時常對太太使性子、發(fā)脾氣,這也為他們后來悲哀的命運埋下了伏筆。
2016年除夕,我隨父親和大爹去給太太叩頭燒香,喋喋不休的父親再次念叨起太太的死。他用干枯的青岡樹丫刨開墳前厚厚的腐葉,掰斷那些蔓延懸空的刺藤,跪在地上自說自話。顯然,每年祭拜祖先時他都會舊事重提,但我想了解到更多的細節(jié),畢竟,我出生時距離他們去世已經二十多年了,恰如我現在的年齡。將近半個世紀過去了,對我而言,他們與我素未謀面,亦無照片可以一睹遺容,陌生人般存在于這個蒼涼的世界。除卻血緣交集和墳墓證明之外,再無任何瓜葛可言,絕不像爺爺推刨里剝落的刨花那樣,令人記憶猶新。
殷紅的火焰盤旋而上,指向瓦藍的天空。我、父親與大爹三人跪在死亡面前,少了一點悲戚之色。父親跟大爹偶爾談論家常,更多的沉默則交給揉成一團的草紙,它們躲藏在陰暗的樹叢間隙,源源不斷地擁向熾熱的火堆,燃燒,那么突兀、冷清……很快,肉體就會被悄無聲息的火苗吞噬殆盡,靈魂飛升,留下一堆散發(fā)著余溫的灰燼;很快,他們將再次淪落為“孤魂野鬼”,開始為期一年的荒蕪。周遭噼啪作響的鞭炮一方面宣告著新年的開始,另一方面宣告著祭祖的結束。唯獨香蠟還在寂靜地燃著,倔強,篤定,似乎想延長時間的空白。
火藥味充斥著我的鼻孔,還有些塵埃,騰起來,并沒有落下,它們以游弋的姿態(tài)飄浮著,也就是并未完全灰飛煙滅,也就是掛在樹梢、懸在頭頂,等著我們一一認領。在父親和大爹反復翻炒往事時,我在手機上迅速錄下他們的哀嘆:
“婆是1969年秋天患病走的。那時只有我和媽在家里,婆的臉色蠟黃,喉嚨里憋著一口痰,整天呼嚕呼嚕響,透不過氣,就連身上也是浮泡泡的(浮腫)。后來媽就趴在床上,用嘴給她吸,最后痰吸出來了,人卻不在了?!备赣H說。
“爺是1973年上吊的。爸爸上土樓取葉子煙,剛上樓,突然一雙腿撞在他頭上,嚇得他從木梯上出溜下去。再爬上去看時,人已經冰涼了。”大爹說。
……
未對他們的話做一字修改,這是他們最為真實的記憶,重復贅述,加之時過境遷,使得他們的語言清晰、懶散,像是敘述一件事不關己的事。若是吹毛求疵,也不太切合實際,只知道男太太吃了幺婆家的一碗酸稀飯,被幺婆用惡劣難聽的語言羞辱。誰又能忍受自己親生女兒的無端責罵呢,更何況導火索只是一碗稀飯。生性重尊嚴的男太太就這樣懸梁自盡了,似乎唯有死才能逃避茍活帶來的尷尬和屈辱。死,成為解放的代名詞,在那個荒唐的年代,它與大米、麻繩牢牢拴在一起。女太太的遭遇也有相似之處,“它是饑餓/也是打著飽嗝的/涉及靈魂時,都帶著肉體”。陰陽先生拿著羅盤探穴造墓時,太太最寵愛的幺女(理應對他的死負責的幺女)并沒有出現在葬禮上,爺爺和婆婆埋葬了他們。按照男左女右的順序,我們依次叩拜,在山坳處,面對郁郁蔥蔥的樹叢,縮成一團的死亡顯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坍塌,每年都在風化著我們模棱兩可的記憶,它是自然世界和精神時間的總和,一個代號、標簽、固定的稱謂。
祭奠太太的路上會經過一個小山脊,幼時常聽父母說起過,那里埋著一位癩子(麻風病患者),切記不可沾惹雨露,要敬而遠之,否則會引火燒身。墳墓早已被莊稼地逐步蠶食,不見蹤跡,有棵柿子樹提醒著世人,此處長眠有亡靈。隨著退耕還林的實施,葛藤和荊棘開始進行圈地運動,那些素日里不受待見的野生植物們見風猛長,遠遠超過了黃豆、玉米和油菜的拔節(jié)速度。陽光無法浸透到根部,就像陰暗潮濕的《聊齋志異》里專門吸食精血的鬼魅,高大魁梧的柿子樹終究還是被藤蔓吞噬了。起初,癩子的墳上,后人每年都會向那棵柿子樹燒紙,他們齊刷刷地跪在樹下,圍成一圈,嘴里念念有詞。樹已經演化為墳的一部分,或者說就是墳本身,具有生命氣象的墳,開枝散葉的墳,表皮皸裂的墳,碩果累累的墳……后來,刀斧作祟,樹倒猢猻散,再也不見香蠟紙酒的慰問。腐朽的樹樁已然不能繼續(xù)代替死亡的含義,那就索性空著,像一截朽木該有的模樣,寂靜,冷清。
每年三月,采茶時節(jié),荊棘叢中都會伸出幾簇好看的迎春花,布谷鳥在嫩條上游來蕩去,死亡,變得無足輕重。自然弱化了沉重的悲哀,到底又是什么東西,時間,景致,還是暴雪那般統(tǒng)一,覆蓋住了這色彩繽紛的世界。在青楓林里,我曾見識過秋風掃落葉;渭水河畔,曾見過格?;〒泶氐拇禾臁6驮谶@座埋葬著癩子的小山丘,我曾見過一群活蹦亂跳的野兔,黑的、灰的、白的,像夢,黯淡,渾濁。那時村里還不通自來水,每天清晨,父親或母親都會早早去屋后的水井里挑水,順便給我?guī)Щ匾桓C兔子的消息。直到某天我也窺見了,在癩子墳旁,它們打擾了死亡的靜謐,以及我對死亡的驚悚,好像它們就是為此而存在的。自此以后我卻再未在癩子墳周圍瞧見過兔子,它們徹底消失了,在我的視線里霧一般散去。
我們已經在墳前停留了一個小時,還有些火苗隱藏在灰燼里,沒有寂滅,父親不時用木棍攪動著,以防止它們引火燒山。我們需要在太太墳前再等一等,等冷下來,冰下來,沉下來,落下來,徹底偃旗息鼓。今年幺婆沒來祭奠,去年來過,攀爬一道山坡時,歇氣時嘆氣,好不容易走到墳前卻不知爸媽分別在左還是右。再往后推,前年沒來,大前年也沒來,由此追溯到死亡的四十余年里,一片空白。母親打來電話,催促我們趕緊結束,還有更多的亡人等著我們去打理。臨走前,不遠處的墳前放了幾箱花炮,陽光溫潤,天空湛藍,誰也沒心思抬頭。亡者的子孫們嘴上叼著香煙,一邊商量著新年過后的打工去向。妯娌中有新媳婦,正嬉笑著在手機微信上搶紅包。炮仗聲很響,一路護送我們趕赴下一座荒墳。
婆爺,死亡契約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除卻性別因素外,這句義結金蘭的誓言用在婆爺身上,再合適不過了。1997年他們去世時我剛上學前班,依稀記得爺爺的音容,長煙槍,絡腮胡,棉布襖,中等身材,火車頭軍帽,偏瘦,少言寡語,做事麻利……這些殘缺不全的碎片構成了我腦海中對他最為原始的印象。而婆則身材矮小,戴有一頂黑氈帽,身著長襟大褂,常年咳嗽使她無法伸直腰桿(曾在散文《火車記》中敘述過父親咳嗽時的狀況:蝦米般弓著腰,憋紅了臉,雞啄米似地不停點頭,伴隨著柴油機啟動時的嗚咽……至少在這一點上,女太太、婆和父親一脈相承)。若再詳細,拋開主觀褒貶,我寧愿用尖嘴猴腮這樣的詞來形容她,這既是她的外貌,又代表著她的性格(家里僅存的合影照可以佐證)。每次母親談起她,都是滿臉憤慨:“你出生那天,她明明在家卻不來照應,痛的實在難受,你幺婆過來幫我接生,她卻坐在堂屋門口的石凳上,抱著一只老母雞,一邊拍打母雞一邊指桑罵槐,‘別以為孵出小雞就變成鳳凰了(我和母親都屬雞)。你滿月時,她早早就躲在你姑家,晚上回家罵罵咧咧,聲稱沒有請她入席。你三歲時,扯著她的腿要飯吃,她拉著一張黑臉:‘給狗吃都不喂你!狗吃了還會搖尾巴。說完果真倒在狗食盆里,氣的你爸直跺腳。”這些回憶都是二手的,源于婆媳之間的矛盾,而我沒辦法向誰求證、解釋,存在著無以彌補的間隙,更何況當事人早已魂歸魂、土歸土了。
1980年父親進入供銷社工作,同年,洪水沖塌了簡陋破舊的老房,婆和爺帶著兒女離開舊居,重新開荒造屋。形同愚公移山,他們用挖鋤、簸箕和獨輪車,將陡峭的坡地推平、壓實,整天埋頭于黃泥石縫中,望聞問切、敲打琢磨。砍木頭、抬房檁、和稀泥、打模板、夾夯土、立梁柱、制門窗、裝石凳……窮盡一切手段,建造屬于自己的家園。兩個兒子也日漸成人,亟待立足之地組建新家。爺爺承擔起了做父親的全部責任,務農間隙,時常上山采摘草藥,抑或砍樹打制木窗,然后再翻山越嶺到幾十公里外的元墩鎮(zhèn)換回柴米油鹽醬醋茶。憑借對生活的虔誠與信任,爺爺先后修建了八間土坯正房、四間偏房,為兩個兒子娶了媳婦,三個女兒尋到女婿。可以說,泥土滋養(yǎng)了他的脾性,像是一枚兀自旋轉的陀螺,入贅他鄉(xiāng)的身份堪當那條不停抽打的皮鞭,疼痛,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源源不斷的動力,在無涯的時空里,雨點般砸在他那薄弱的身板上,發(fā)出“咻咻”的撕裂聲。他算得上是一個與己為敵的人!面團、金箔、泥坯,任何一種可以反復揉捏、捶打、鞭策的物件都能夠稱之為他的化身,但卻不是饅頭、佛爺、陶瓷。他只屬于大汗淋漓的過程,而不是金碧輝煌的結果。與此相反,我對婆的記憶就要稍加遜色了。聽母親談起,婆年輕時曾瘋過,因為第一胎早夭,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隨后就開始瘋瘋癲癲。她的魂魄被亡靈取走了,肉體空空蕩蕩,存不住那些四處漫漶的精氣。當時正處于“文革”早期,各種批判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某日,趁著天黑,爺爺偷偷跑到一位接受批斗的陰陽先生家里(本家親戚)尋仙問鬼。先生死死插住門閂,同時,壓低了火苗般上躥的分貝,活脫兩位接頭的地下黨,冒著被抄家的風險,將一對桃木法卦撥弄得爐火純青。陰卦、陽卦、圣卦,裱紙、紅綢、經卷,質問、對答、許愿……輪回交替,一竅不通的爺爺,眼見先生被鬼神折磨得大汗淋漓,竟有些手足失措,好歹半個多鐘頭后終于得出結論:子噬母髓。對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就是說需要吃死嬰肉才能夠安神定魂,也就是說需要跟自己親生的、已經夭折的兒子反目成仇。這跟神話故事中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傳說完全背道而馳。心灰意冷的爺爺跌跌撞撞跑回家,正巧遇見婆站在松木床板上,齜牙咧嘴地咬著一條麻花大辮,雙手撐起笨重的樓笆(細竹和泥土混合編制而成,再由房梁枕著),嘴里不停地吐著含糊不清的咒罵。樓笆忽閃忽閃不停地顫抖,掀起一場簌簌飛揚的塵土,“不能再瘋下去了!否則這個家非得讓她給拆了不可!”
氣急敗壞的爺爺顧不得多考慮,立馬拔身去死娃洞偷回一具死嬰(直到2002年京昆高速經過村莊時,這座令人惶惶不安的洞穴才被填埋),肢解后放入瓦罐中烹煮。每次聽到這,我都會莫名想起那些新聞里才會出現的案例,譬如,南京碎尸案,以及表叔的事(2000年他幼女夭折,為安胎著想,聽從陰陽先生的建議,將死嬰擱在木板上,用斧頭使勁剁。如果血濺三尺,則為血光之災;如果血默然自流,則意味著一帆風順)。婆的肚腹里埋葬著一位死去的嬰孩,甚至不知姓甚名誰,她用別人的死延續(xù)了自己的活,就像替死鬼續(xù)命。這個晦暗的詞語已經融化進骨頭,組成她的局部,兩個身份互為表里。表叔也無須惶惶不安,新生活抽枝發(fā)芽,從幼女早夭再到兒女雙全,他始終徘徊在生死邊緣,體會著輪回的奧秘。
不知從何時起,死亡卻被私欲徹底控制,變得舉重若輕,不再集自然、親情、信仰與靈魂為一體,道具般順手拈來,無疑顛覆了恪守千年的死者為大的觀念。禮儀性的眼淚和悲痛,傳染病一樣,迅速波及到涉世未深的山村。此后,這在大爹和父親身上得到印證,當然,這是題外之言。
婆死之前家里剛殺了一頭豬,全家人滿懷欣喜地等待新年降臨,死亡毫無征兆。晚上八點,男人們簇擁在火堆旁煨酒、談天說地,女人們忙著收拾鍋碗瓢盆,孩子則燒了滿滿一坑洋芋。新鮮的豬肉圍吊在火堆上方,接受煙火祭拜,寒冷和黑暗被熾熱的光芒推得很遠——若再細致點兒,甚至可以聽聞門外走投無路的飛雪,囁嚅的狗吠,抱成一團的風言風語,以及源自于婆那坍塌的胸腔里喋喋不休的咳嗽聲。
一如既往,幾杯熱酒下肚后,爺搖搖晃晃地踱進了睡房,不久就聽見他的哀號,像是對月長嘯的狼,或者春夜啼叫的貓??傊凰苹筐B(yǎng)在人類喉嚨里的聲音,冷冰冰的,剛中帶柔,極具穿透力。尤其在密閉幽暗的土房里,顯得格外驚悚。誰也沒有注意到,死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鉆進了婆羸弱的身軀里,化成了她在這座冰涼的世界里僅存的絕望,最后的一口余氣。父親和大爹顧不得詢問究竟,扔下酒盅,急急忙忙跑進里屋。他們窺見了婆眼角溢出的最后一滴眼淚,淺淺的劃痕也是冷的,殘缺不全,流淌到耳郭便斷了蹤跡,像心摔成幾瓣。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由于年幼,尚且無法領會死到底意味著什么。父親早早將我趕進被窩,我蜷縮在床鋪里聽著大人們急促的吆喝聲。剛剛洗凈、擱置好的鍋碗瓢盆重新被取出來,金屬撞擊、瓷片摩擦、竹筷相沖,丁零作響,纏成一團。親屬已經被請來了,他們努力回憶著亡人的生平往事,品評一番,然后再行哀悼、無奈地嘆息。幾個青壯年抬出爺提前備好的老材(在本地,老人有提前準備棺木的習慣,通常,裝有亡人的叫棺材,空置的則為老材),橫亙在堂屋的板凳上,我聽到他們用力喊“一、二、三”的口號,就像學校喇叭里激昂的廣播體操的節(jié)奏……清晨,母親為我穿好衣服,院子里積了一層密密的雪,我背著碩大的書包獨自去學校,書包隨著起伏的腳步不停地拍打著我的屁股。我很想扔掉這套格格不入的裝備,嘟著小嘴執(zhí)拗著不肯離開,但堂哥一個雪球砸向我,我很快就忘記了這些不快,重新加入到隊伍中,奔跑起來。
參照舊制,亡人要在死后第三天下葬,婆最終被種到關山腳下的自留地里。那片荒地儼然成為了公認的墳場,新舊交錯,參差不齊。每當烈日炎炎,插滿花圈的墳墓迎風閃爍,發(fā)出刺眼炫目的金光,都會讓人不忍直視那些擱淺已久的亡靈們。他們大多白天以花圈示人,晚上以磷火為號,大張旗鼓,抑或是鬼鬼祟祟,在這片生機盎然的大地上,恍若出入于無人之境。也曾在大山深處見過矗立在庭院里的墳墓——房屋:人去樓空;墳墓:雜草叢生。若非堆積成三角形的墳面佐證,我差點就爬上去登高而望了。對現代文明而言,生死,一墻之隔?!皨D產科樓下就是殯儀館”,生命的出口和入口,界線清晰明朗。但對農耕文明而言,生和死不過是存在的不同狀態(tài),作為中間媒介,暗通鬼神的陰陽先生似乎充當著死亡的醫(yī)生、靈魂的判官,他是混沌的、模糊的,依賴于恐懼和信仰,而不是手術刀、麻醉劑和止痛片。
安葬婆那天,爺已經走不動路了。短短三天,從生龍活虎到垂垂老矣,他被一種莫須有的東西抽空了,骨頭彎曲,皮肉浮腫,眼眸失神,雙手拄著根脫了彩漆的拐杖,顫顫巍巍。行尸走肉般吃飯、上廁所、發(fā)呆,拒絕交談,拒絕任何無謂的神情,無論誰也撬不開那張布滿髭須、嚴絲合縫的嘴巴(爺早年便入贅程家,還有六兄弟多年未歸,自此相見,但也未曾多做寒暄)。他將自己關押在黑暗的鐵籠里,牢牢鎖住,將自己停放在逝去的時空中,就像一尊結滿蜘蛛網的佛,高高在上,卻又紋絲不動,只負責接待前來吊唁的蕓蕓眾生。當鞭炮嗩吶炸成一團,棺材一寸寸脫離地面時,婆終究升空了,離開了這個淺嘗輒止的世界。紛紛揚揚的紙錢、漫天飛舞的大雪、跌跌撞撞的孝子賢孫,種種跡象都在表明著,到了蓋棺定論的時候!
后來我在墓碑上看見父親為婆撰寫的祭文,除卻生辰八字和死亡證明外,空泛的溢美之詞,無非是勤儉節(jié)約、賢良淑德、含辛茹苦……這即是她有限的一生——托體共山阿,從此人間再無程蓮英。而那天傍晚,爺牽著我的手,站在墳塋不遠處的一棵老梨樹下,一言不發(fā),癡癡望了很長時間。他看了她最后一眼,香蠟紙燭,依舊金碧輝煌。當晚,他便合上了六十五歲的眼睛。像年輕時為追求她那般,再一次住在了她的隔壁,成為她不離不棄的好鄰居。
外婆,生死博弈
我堅信逝者會通過夢境向親友傳遞靈魂的訊息,古人將這類夢稱為籍夢。祖籍的籍,籍貫的籍,戶籍的籍,典籍的籍,書籍的籍,同時也是除籍、削籍、脫籍的籍。依照組詞先后順序,與夢境搭配,形成參照,不免意味深長。
我僅在外婆三周年時夢見過她一次:靠在破沙發(fā)上曬太陽,手里捏著幾枚番茄,吮吸,吞咽,紅色漿汁將她涂抹的面目全非,而番茄卻完好無損。我不懂這意味著什么,向外公求教,這個為鄉(xiāng)村教育操勞了半輩子的老教員信誓旦旦地回答:“肯定餓壞了!”
祭拜那天果真將一盤糖拌番茄供到墳前,反倒將莊嚴肅穆的刀頭肉遺忘在家。對此,表弟的夢更為現實:外婆坐在昏暗狹窄的火堆旁(偏房角落),手持火柴,擦著、熄滅,擦著、再熄滅,反反復復,泛黃的火苗將她臃腫的身影牢牢釘在墻壁上,頭頂便是那根懸梁自盡的橫木,毗鄰繩索的位置,貼著一張過期的符咒,色調晦暗,寡然無味。當我在烤火間隙向母親復述時,她壓低了身子,埋頭,拄著火鉗,就像奧古斯特·羅丹刻刀下的“沉思者”,半晌過后喃喃自語:“真是作孽,五十七歲就做鬼了,要是想得開,現在也才六十七啊?!笔晟纼擅C?,外婆自縊時尚未年老體衰?!白罱鲜菈粢娝?,在高家溝(母親娘家,修高速公路時移民搬遷至溝外)有媽、婆、幺姨、高緒宗的媳婦(都已去世),她們坐在院壩里聊天,哈哈大笑?!蹦赣H抬起頭狐疑地望著我,“你說怪不怪,活著時的親戚,死了卻還曉得黏到一堆嘞,看來跟活人也差不多?!闭f完便哈欠連天,眼角淚水汪汪。我不知道怎么接話,對于生死的領悟尚無切膚之痛?!耙亲內耍ㄍ短ィ┑脑?,現在也該三四年級了吧?”我淺淺一聲“嗯”,算是給這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畫上了句號。
新年祭祖時我特意將外婆的墳墓裝進手機里,并配上一段文字:刻有我姓名的墓碑。朋友圈評論五花八門,譬如:真好,也算死過一回(表情:撒花);大半夜居然還是黑白照,蠻■人的;放心吧,我以后也會把你的名字刻上去(表情:奮斗);珍愛生命,遠離騷客……墓碑是鎮(zhèn)上廟祝師傅做的,宋體,從右至左,豎書成行,依舊固守著最為傳統(tǒng)的書寫方式。祭拜那天,正午,艷陽高照,大把大把的紙錢在火焰里掙扎著、蠕動著,我被烤得汗流浹背,幾近昏厥。表弟點了一支“利群”煙擱在墓碑前(外婆生前抽煙)。而外公和舅舅巧妙避開死這個尷尬字眼,大聲討論著墳前的空地該種什么好。墳后銀杏樹蔚然成林,夏天,遮天蔽日,已經整整十年了,想來真是日月如梭。你的大女婿在山東開挖掘機時山體滑坡,被活埋了;你的大兒定居江蘇了;你的幺兒離婚后再婚,又添了一個乖巧的女兒,會喊外公了;你的外孫女結婚了;就連曾寄居你家讀初中的外孫也即將大學畢業(yè)了……已經整整十年了,外公在你身后采摘了十年的銀杏樹葉,高速公路在你身前目送了十年的遠方。這一切,你知道嗎?
肯定不知道!你已經被暫停了,就像一塊沒有電池的鐘表,指向廢棄的時間。
在這個寒冷的冬天,每晚母親都會點燃一盆炭火,向我吐露那些涼透了的往事,無異于火中取栗,她說我聽,她回憶我補充,她嘆息我默哀。殷紅的鋼炭灼燒著寂靜的空氣,炙熱,已經蛻去了表面上的一層灰燼,她不時用火鉗刮落那層白皙的死灰,露出里面大塊大塊蓬勃燃燒著的血肉筋塊。直到午夜,凄清黯淡了萬家燈火,再無話題可以絮叨時,她才拖著疲憊的身體潛返到夜晚的中心。
從母親口中得知,自外婆出生后太太(外婆母親)便接二連三喪子,經陰陽先生推算,外婆命相太硬,需滿十二歲后家里才能添丁。孤單的童年,繁重的勞動,以及相差十幾歲的弟弟,便成為她少小自立的依據。但嫁給外公后因為脾氣犟,不愿妥協(xié),寒冬臘月被太太(外公母親)安排放牛?!霸绯堪最^霜明晃晃的,她牽著牛,賭氣坐在田壟上,那時還懷著一個,爸看見才趕緊把她背回去,病根兒也是從那種下了?!痹俸髞肀闶琴I公房的事,剛開始村人怕政策有變,都不肯做虧本的買賣,等到外公買下后,村支書卻伙同鄰居跑來找茬兒,隔三岔五就用鋤頭在墻角下掏,好端端的房子最終挖成了危房。外婆咽不下這口惡氣,上門理論,反倒被對方大罵一頓?!八粫臣?,也不會生氣,悶在心里,時間久了倒把自己憋出病來了。”母親談得最多的就是外婆的病,“她經常躺在床上捶胸頓足,長吁短嘆,只能吸氣、不能出氣,憋得面紅耳赤。有段時間她去住院,我們姐弟幾個晚上不敢進屋睡覺,總感覺屋里飄蕩著她的呻吟聲,就算捂住耳朵也能聽見?!睂︶t(yī)無望后,外婆開始求助于迷信庇護,每晚蹲在灶后念念有詞,燒紙焚香。或許是心誠則靈,慢慢地,外婆居然擺脫了病魔的控制,重新回到現實中來。她學會了抽煙、喝酒、打牌,學會了粗糙地生活,像男人一樣頂天立地。不過這絲毫沒有改變她的命運軌跡,一切都是暫時的,她拿回了屬于自己的肉體,從沒想過哪天再交出去?!坝心赀€假死過一次。大家都以為她死了,準備安排后事,爸讓我去請外婆,外婆蹣跚著小腳,過來看見她女兒還能動,提起拐棍就打我?!蹦赣H說著說著便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很是滑稽。
讀初中時,我和表姐、表弟寄居在外婆家,由外公外婆負責我們仨的飲食起居。那段時間外婆病情突然加重,后被查出膽囊炎與膽結石病變,外公怕照顧不周,就讓大姨前來“頂崗上位”,負責照料我們幾個小崽子。而從未出過遠門的他則只身帶著外婆奔走于西安、咸陽、鳳翔,四處求醫(yī),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年半載。針灸、手術,秘籍、土方,科學的、迷信的,輪番上陣,外婆就像一只腆著肚皮的藥罐。蜜香、茹草、蓯蓉、夜關門、青霉素、氯霉素、先鋒霉素,只要是可供參考的苦口良藥,都會如洪流一般,源源不斷地涌入她漏洞叢生的軀體,為她寬心,為她續(xù)命,為她承受著生命所不能承受之輕。我時常在想,是不是那時外婆便已暗下決心,放棄自己,她的耐心被無休止的針頭和刀片消磨殆盡,除了呻吟吶喊,別無他法,甚至于我們,這些號稱與她最為親近的家人,也無從理解那種心力交瘁的苦楚和悲傷(生病期間,她的兩個兒子從未回家看過她)。此時,寬慰,遠遠不夠,她被生機勃勃的春天折磨著,被烈日炎炎的夏天恐嚇著,被秋高氣爽的秋天放逐著,被銀裝素裹的冬天排斥著。素面朝天的墻壁、棕紅色的劣質沙發(fā)、黑白相間的土狗,以及窗外突兀陡峭的山巒,全都密謀囚禁著她。她沒辦法突圍,唯有選擇盤踞在那張破沙發(fā)上,低垂著枯萎的眼瞼,落下一顆又一顆晶瑩剔透的嘆息。
最終,她選擇了在外公生日前一天離開。
2006年5月17日,星期一,我們姐弟仨去了學校。18日是外公的生日,外婆早早便支走了外公,等他中午回家,外婆卻失蹤了。“她生病后從不串門,我找遍全村,以為她去了診所,就煮了碗面條,剛端手里,突然覺得不對勁,平時鎖上的偏房門怎么虛掩著?”外公推開這扇門后,這輩子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這間屋。絕望的外公抱著懸空的外婆,差點撞墻而去,我們有理由相信他額頭上那一抹磚紅色的印記,是清洗不掉的哀傷的標記。整整一周,他都在無盡的懊悔之中流放自己。電話打到學校時,我已忘記當時的反應,震驚,悲痛,還是驚慌失措?只記得那天下午背對夕陽走了很久……這世界的黑總歸是沉寂冷漠的,她徹底消失了,再也不復存在,就像那些隱忍的光線,一縷一縷退還到山的那邊,重新組成我們諳熟的寂靜。我躲過炊煙、狗吠、人群,躲過山路、溪流、隧道,十三歲,那個搖搖欲墜的傍晚,內心一盤散沙。她把笑容和聲音全隱藏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嘶嘶冒氣的蒸籠聲,熙熙攘攘的寒暄聲、鞭炮聲、麻將聲、鍋碗瓢盆碰撞的炸裂聲,似乎一切都與她無緣了。她的死,終于將一家人緊密地團聚在一起,這使我們堅信,她的死是偉大的。瞧!這些靠在柴堆旁嘀嘀咕咕的老婆子,活蹦亂跳的孩童,比拼酒量的男人們,還有那些打情罵俏的留守婦女們,她們做到了莊子的“方箕踞鼓盆而歌”。相比之下,我是多么慚愧啊!沉默,死水一潭。而注銷戶口是法律上的死亡,找個理由相聚才屬于民間習俗。她工工整整地停放在棺蓋上,保持著舒朗的神情,與躺在棕皮沙發(fā)上的她判若兩人。當然,對于“久病床前無孝子”來說,我們又何曾注意過兩者之間的區(qū)別,仿佛這世界只欠她一個遲到的儀式。他們目送她,談論她,褒獎她,批評她,或者繞過她,反正她聾了、瞎了、癱了、腐爛了,跟秸稈一樣,春華秋實,回歸自然,一堆肥料而已。
若是相信亡者有靈,草木山川自會有知。外婆下葬那天,棺材距離墓穴將近十米時,突然翻倒在地。后來聽抬棺的人講起,越是接近墳墓,棺材就越來越重,幾乎無法扶正。已經爬過了陡坡、過了窄橋,六個壯漢竟然在平地上摔了個大跟頭。陰陽師傅斷言死者不想入土為安。她在掙扎,還是在眷戀?依照迷信說法,如果死者在“上坡時”(從家抬到墓地過程中)翻了身,則家里百日內不得安寧。迷信,很具誘惑力,此后,我們將它歸功于風吹草動,或是杯弓蛇影,只要是家里的細微動靜我們都視之為外婆回來了。窗戶戰(zhàn)栗,房門吱呀,布簾搖曳,紙張飛舞,水滴石穿——她和我們息息相關,無時無刻不在恫嚇著我們,注視著我們,這讓我們惶惶不安,仿佛被偷窺的生活,藏在一團黝黑密閉的陰影里,卻從未露出過她的真面目。這顯然是不公平的。盡管我們感到悲哀,但還是請來了陰陽師傅,這自然是忤逆外公之舉。他靠在外婆曾躺過的棕紅色沙發(fā)上,耷拉著雙眼,一言不發(fā),像是睡著了。他疲憊地望著陰陽師傅用一把桃木劍,刺向空空蕩蕩的夜晚。
端公,白日飛升
端公,“愚民有病,初不延醫(yī)而延巫,俗云端工”,又名陰陽先生,尤以漢水流域為盛,“漢中之人,質樸無文,不甚趨利。性嗜口腹,多事田漁,雖蓬室柴門,食必兼肉。好祀鬼神,尤多忌諱,家人有死,輒離其故宅。崇重道教,猶有張魯之風焉”(《隋書·地理志》)。
神靈統(tǒng)治著我的童年,在陜南鄉(xiāng)村幾乎隨處可見,凹凸不平的堂屋里,牌位、神像、香爐、米斗、紙帛,組裝起一副簡單的信仰圖騰。每逢婚喪嫁娶、病痛災疫等重大事項,村民都會找到神執(zhí)事的家里,尋求庇佑。端公總是借用兩枚木制占具來揣度命運的態(tài)度,隨后,香蠟紙燭各司其職,形同中醫(yī)望聞問切,藝人吹拉彈唱。神,握在他們手心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恐懼、希望,可以通融的造物主,卻從沒有人得以一睹真容。好事者習慣于村頭巷尾津津樂道,而擁躉則將他像神一樣供奉在那些褪去色澤的故事里,久而久之,神便存在于荒誕的想象中,委身于懸崖峭壁上,參天古木間,深溝險壑里,灘涂湖畔旁……任何不被炊煙侵染的地方,披紅掛彩,窺視著這方混沌的世界。雖然蹤跡難尋,但作為神的反義詞,鬼,卻無處不在,人們亟須一位冶煉鬼魂的師傅篡改坎坷的命運。干娘就是這樣一位神婆,自我牙牙學語時便拜在她的門下。
隨著父親年齡的驟增,記憶力也大不如前,他時常將往事掛在嘴邊,嚼得咯吱咯吱作響,就好像擔心哪天突然罹患阿爾茨海默癥,忘了那些顆粒粗糙的話語。而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他蒼白的洗禮:在我剛滿月時,高燒不退,他們抱著襁褓中的我輾轉村診所、鎮(zhèn)衛(wèi)生院、縣中心醫(yī)院,四處舉債,卻始終沒辦法醫(yī)治好我的雜癥。除夕夜,眼瞅別人家團團圓圓,他和母親卻只能輪流摟抱著我,在通風的、空曠的樓道里清水煮白面。出院回家后才發(fā)現鍋里備下的過年肉已經長出了厚厚的霉菌。無奈之下病急亂投醫(yī),直至尋到干娘門下,這才挽救了我的小命。具體如何施救,父親說得玄乎其神。干娘通過火盆里蛻盡肉體的裱紙灰燼,探尋到太太墳尖的石頭脫落,父親去祖墳一看,果不其然。但他將石頭重新搬回去后,我的病情卻沒有絲毫減輕,反而有所加重。干娘怒斥父親擅做主張,最后親自去墳地“收拾一番”才使我化險為夷。當然,母親口中還有另外一個版本,父親與前妻生的兒子幼時夭折,但生前穿戴的衣物并沒有扔,而是悉數穿到我的身上,母親雖然頗有微詞,但家窮,也就沒有在意這些細節(jié)。干娘通過卦象推斷得知小鬼作祟,需要斬妖除魔。父親自然不會給我講述這些,這是他的痛,沒人愿意分擔,只能一個人爛在心里。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個可憐的哥哥埋葬在哪個角落里。不過這卻勾起我對神靈的興趣,在村里,這是禁忌,不能輕易褻瀆。
表叔的死讓我得以近距離接觸端公,這個與湘西趕尸匠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身份,讓一個懵懂的孩子開始領悟到死亡的尊嚴。
表叔趕集時被一輛大掛車擠下了狹窄的山道,頭撞在巖石上,當場身亡,背簍、洋芋上沾滿了他的鮮血。派出所調查取證時,旁邊務農的大爺說得唾沫星子四濺,他目睹了一個人在世上僅存的最后幾分鐘?;氖忛]塞的村莊,難遇一回這種爆炸性新聞。圍觀的人群總能點燃他的興奮點,使他不惜放下手中的鋤,放下嗷嗷待哺的禾苗,不斷添油加醋地描繪著死亡誕生的全過程。
表叔是鰥夫,素來獨來獨往慣了,也沒有人去逼問追查肇事者,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死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逼問族中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說句公道話,眼瞅著尸體快要腐爛了,終于有人打破沉默,揚言自己來安葬。這個平日里毫不起眼、現今卻語出驚人的人就是村里的端公,外姓,古稀之年,姑且稱之為吳天師吧。
畢竟是同宗,族人臉上有些掛不住,商量著湊點錢,沒想到被吳天師一口回絕。他早已游離在生死之外,況且自己懂得制作老材。他超脫了各種利益糾葛,半輩子足以看淡活人的嘴臉。墓穴也是他探的,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唯一不同的就是眼淚。棺材入穴,鞭炮齊鳴,旁觀者就像被誰掌摑過一般,憋著氣,紋絲不動,一雙雙冷冰冰的目光錐子一樣扎在吳天師身上???,竟然成為奢侈的事,在這座苦心經營了幾百年的村莊里,死,第一次因表叔而改變它的運行軌跡。吳天師絲毫沒有理會這些異樣,他只是做著他的本職工作,或者說已經遠遠超越了他的工作范圍。年幼的我尚且無法理解他的行為,卻對死亡有了新的定義,它不像以往的葬禮那么輕佻浮躁,香煙、酒精、嬉笑、哭泣……菜市場般緊密糅合在一起?,F在,只剩莊嚴、靜穆、神圣……這一長串名詞早早便種進了我的心里。儀式結束后并沒有安排酒席,人群退去,塵歸塵、土歸土,村莊顯得那么寂靜,就好像從沒有包庇過一場尷尬的死亡。這片大地從不負責記錄,而墳只是沉默的一種方式,除卻陽光下幾片閃爍的花圈,你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自此吳天師的威嚴便在村里樹起來了,村里解決不了的摩擦糾紛,都會直接跳過村長、支書和文書。這樣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隨著務工潮的興起,青壯勞力的散失和老弱病殘的劇增,貧瘠的鄉(xiāng)村日漸滑向荒蕪的深淵,曾經喧囂的死亡再次被提上日程,卻好像蒙上一層朦朧的紗,讓人瞧不真切。死,究竟意味著什么?生無可戀,壽終正寢,還是油干燈盡?返鄉(xiāng)時時常撞見公路兩旁突然冒出來的墳墓,城墻一樣圍著破落的村落,徘徊不止,若是沿著那些突兀的坐標行走,你會發(fā)現翻新的泥土散發(fā)著一股潮濕的氣息,仿佛腐爛浸透了地表,“痛,來源于大地/拱動的,可能是竹筍,也可能是冤魂”。對此,吳天師緊繃著漏風的嘴唇:肉體為靈魂提供著養(yǎng)分,就像果肉于種子,母體于胚胎。我不相信這句話出自耳目閉塞的吳天師,但又有什么值得懷疑呢。大地需要哲學,死亡需要詩意,傳承了千百年的民俗文化,現今正在一次次接受文明的篩選。信仰變得越發(fā)具體,神被遺忘了,死被風化了,僅剩一副虛有其表的空殼。而我們就像寄居在這座蝸牛殼里的軟體動物,吞噬著自己的殘骸,還不忘作繭自縛。當村里年邁的老者不愿追隨早已在城市安家落戶的兒女時,他們已是料到自己將來的結局?;鹪釄龊凸腔液芯嚯x生活太遠,或許他們只是怕尸骨無存,鄉(xiāng)土難尋,怕煢煢孑立的魂魄被鋼筋和水泥囚禁在針插不透、水潑不進的監(jiān)獄里。村莊欠他們一個儀式,但我沒想到這場儀式的主角正是法事的主持人吳天師。他死在一場雨后,嗚咽的山風刮走了他的最后一口氣。
按照故鄉(xiāng)傳統(tǒng),端公為神典當靈魂,早已頓悟生死,百年后,需開天門,訴報功績。沒人真正目睹過神的世界,但并不妨礙他們被神率領著,走向一片臆想之中的樂土。儀式由吳天師的徒弟掌壇。首先頒布文書,在泛黃的裱紙上拓上端公大印,昭告天地神,此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生辰忌日,功過與否。整個過程需要用陡峭的曲調唱出來,唱,導也。等到兩條長凳搭起紅綢編制而成天橋,村民早已擠滿了泥濘不堪的院壩,孩子止住了嬉鬧,婦女掩面竊竊私語,男人埋頭抽煙,只有老式擺鐘還在有規(guī)律地啃食著時間的邊緣。端公順著木梯爬上房頂,站在椽梁上手舞足蹈,呼風喚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蕩然無存。天地肅清,抑揚頓挫的古漢語雪花般簌簌飛揚。此刻,他就是神,羌服猴頭帽,曲項向天歌的神,大風起兮云飛揚的神。他揮動著青筋畢露的雙臂,接收信號的天線一樣,連接著兩個世界的端點。銅鑼、鐃鈸,不屈不撓地撞擊,嘶鳴著一副波瀾起伏的皮囊。所有人的目光都已拔地而起,射向天空的某一個點,他們祈禱有奇跡發(fā)生,祈禱不是風箏、飛機、烏鴉,而是云朵后面的捷徑,消失在肉體里可以窺見的世界。
在干娘那兒,我曾聽過有關神界的傳聞,她將我托付給二郎真君,取名寶君,但這個名字并未伴隨我走向更加廣闊的世界,更多時候它被主動遺棄了,就像拋棄土地、莊稼、農業(yè)戶口一樣容易。我不確定是否真的有人洞見天門大開,正如我不確定我的乳名是否有過神的烙印。尤其是現在,神就像裝飾品一樣,掛在車上、家里、旅游景區(qū),隨處可見,但我們卻越來越空,越來越淡,越來越弄不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信仰些什么,才能夠庇護這顆行將就木的心。
吳天師的葬禮過后兩年不到,他的獨兒就自沉湖底了,據說是因為和媳婦鬧矛盾。他曾跟吳天師學過端公,打撈他時,村民驚奇地發(fā)現,他竟然筆直地聳立在水中央,身后黝黑的淤泥里留有一長串整齊的腳印,就像將要泅渡到彼岸去的人,突然被卡在了時光的裂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