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奕

20世紀最后十年，北京五道口還是一片暴土揚塵、遍地矮舊平房的城鄉(xiāng)接合部，是地下?lián)u滾中心、盜版碟和打口唱片的銷售窩點、冒牌服裝的集散地，成為眾多追逐新潮的年輕人心向神往的一方圣土。圍繞以各國留學生為主體的語言學院，周邊遍布著廉價地攤、倒匯黑市、滿墻涂鴉的夜店、熙熙攘攘的服裝大棚、各形各色的中西餐館，充斥著長發(fā)披肩的藝術家、三五成群的朋克黨、窮困潦倒的北漂族和倚門攬客的發(fā)廊妹。直到新建的輕軌穿空而過，沿街的棚戶區(qū)被逐片拆除……毗鄰中關村，北大、清華、北京語言大學等，五道口成了大學教育和科技開發(fā)的核心地帶，有人把稱它為“宇宙中心”，但它曾經的卑賤身份仍然在這里留下了痕跡。

匿名發(fā)件人

6月29日凌晨01：14

你已添加了紅塵客棧，現(xiàn)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嗨，美女好！真是有緣啊，搖一搖居然搖到了一百米內的你。五道口這半條街上全夜店酒吧咖啡館，莫非你跟我一樣，也孤身一人在其中的哪家消愁解悶？我就在雕刻時光挨著窗邊坐，要不見個面認識一下？

我沒在外邊，窩家里正看電影呢。剛看到緊張的地方，把我都快嚇哭了，就想找個人說說話。

這么說你就住這旁邊的小區(qū)？大半夜的看什么恐怖片呢？

也不是恐怖片，至少一開始不是。但看到剛才我突然覺得情節(jié)恐怖極了。我兩腿到這會兒還直哆嗦，都不敢往下再看了。

什么片子啊那么邪乎？

是部日本片，只怪我手賤點開了它，一開始還滿以為是愛情片呢。說的是有個在商場化妝品專柜做導購的女孩，偶然認識了一男人，這男人老實巴交的，并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可她為了填補內心的空虛吧，就稀里糊涂地跟他發(fā)生了關系。沒多久離奇的事接二連三發(fā)生了。先是這男人死于一場車禍，警方也沒查出肇事車輛。

接著男人他媽從外地趕來料理兒子的后事，又因為中毒死在兒子的公寓里。本來女孩認為這些跟自己無關，可這天她突然接到一封不知誰發(fā)來的電子郵件，說她就是殺害母子倆的兇手。

這劇情聽來也挺稀松平常啊，犯得著受那么大的驚嚇？

郵件里附了兩份所謂女孩殺人的證據(jù)。先是一段偷拍到的女孩和男人他媽吵架的視頻，顯示時間就在老人死的當天，就發(fā)生在男人的公寓。老人說兒子隨身帶著的有樣很珍貴的東西不見了，斷定是女孩偷走的，還質問她是不是就為這個暗中害死了兒子。老人是位小學數(shù)學老師，男人好像走得挺早，是她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的，所以兒子的出事對她打擊極大，整個人都有些神志不清、瘋瘋癲癲的了。女孩當然氣憤不過，就和老人大吵起來，還說出了“去死吧你個老太婆”之類的過頭話。

然后還有一張照片，拍的是張購物小票上面列著從女孩工作的商場購買的消毒液和潔廁靈等幾樣東西，刷的是女孩的信用卡，日期就在老人死的前一天。要知道，老人正是死于消毒液和潔廁靈相混合導致的氯氣中毒。雖說警方暫時還沒查到女孩頭上，可就憑這兩份證據(jù)，女孩是兇手似乎已經板上釘釘了。更瘆人的是，到底是誰在背后偷拍，是誰匿名發(fā)的郵件，發(fā)郵件的目的又是什么，女孩完全不清楚。這時她既沒有朋友可以求助，又不敢主動去向警方澄清這事，心里難免惶恐到了極點。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拍視頻和發(fā)郵件的人肯定就是幕后兇手，目的就是要逼女孩交出那件值錢的寶物來。算了，別為這費神啦。我看你反正也睡不著，不如干脆出來坐坐，我請你喝點兒東西壓壓驚？

謝謝，不用了。我忍不住還想接著往下看呢……

7月1日晚上18：43

怎么樣，被我說中了吧？最后揭開誰是殺人兇手啦？

只往后看了一截，還沒完啊。

片名叫什么？我也搜來看看。

沒中文片名，還沒出中文字幕版。雖說我大學學的日語吧，有些地方看起來也挺費勁。反正那女孩叫晴子，男人叫亮一，跟你說的一樣，這晴子也認為兇手連殺母子倆又暗中陷害她，就為逼她交出亮一的寶貝?？梢氖沁B她都不清楚那寶貝到底是個啥玩意啊。吵架時她問過亮一媽，老人卻不明說，只是一口咬定是她偷走的。晴子越想越害怕，就覺得要是交不出這件寶貝，那接下來要死的人必定就是自己了。她原來還鐵了心要把肚里的孩子流掉，這會兒卻又猶豫起來。

你是說，她懷了亮一的孩子？

對啊。亮一媽剛趕來那天，聽說晴子懷了亮一的孩子，馬上跪倒在她跟前，哭著喊著求她把孩子生下來。說只要她把孩子生下來，以后帶孩子養(yǎng)孩子都不用她管?？汕缱酉?，怎么能把生孩子那么不當回事呢？真要生了孩子怎么可能撒手不管呢？再說亮一的公司老板，一個叫英吉的年輕帥氣的富二代，不久前認識晴子后就在起勁地追她。對于一心想要嫁入豪門的晴子來說，這當然是個不容錯過的大好機會。

可要是英吉發(fā)現(xiàn)她都懷了孩子，跟他心目中以為的純情少女差了八丈遠，那立馬就會甩她而去。所以晴子是不可能答應老人的。但是到了這會兒，她卻又不得不慶幸自己懷了孩子。就算幕后兇手不殺她，只要把證據(jù)往警方一交，法院都很可能判她殺人罪，到那時，恐怕她就只能靠這沒出世的孩子來保自己一命了。因為法律上不是有這么一條嗎？對于懷孕的婦女不能判死刑。

哦，中國法律也是這么定的，這我知道。要我推斷，幕后兇手一定就是這位英吉。

不可能！人家那么有錢，還會為貪圖財物去殺人？

呵呵，要不這樣好了，咱倆打個賭？等你把片子看完，如果兇手真是英吉，你就得答應今晚出來跟我見面。當然，不是英吉，今后我也再不提見面的事了。

我家網(wǎng)線出了點問題，可能這兩天都上不了網(wǎng)，所以暫時沒法把片子看完了。

啊？真的嗎？……

7月3日下午14：06

網(wǎng)線修好了吧？

修好了，不過片子還是沒有看完。

怎么啦？你不關心結局？

點開了網(wǎng)頁，但搜索的資源已經給刪除了。

啊，不會吧？你就沒重新搜一下？

算了，結局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有的時候沒有結局就是最好的結局，不是嗎？說實話，一開始我被這部片子吸引，只是因為晴子這個角色讓我覺得又可笑又可恨。思維那么極端，那么分裂，自以為老于世故，其實笨到了極點，口口聲聲不再相信愛情，內心深處卻還抱著一絲幻想，而當你真把一份愛情給到她手里的時候，她又不知道除了金錢和物質外，還能用什么去稱量它的分量。

所以亮一喜歡她，她卻不過是在玩弄亮一，英吉喜歡她，她卻又害怕被英吉玩弄。所以她才落到眼下這樣想不要孩子又不行，留下孩子又只能毀掉美夢的可悲境地。既然她的命運注定了是個悲劇，就算形式上有所不同，本質上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所以我已經不會再去關心她的結局了。

那這是不是等于說，你再也不想跟我見面了？

在你作出答復之前，先讓我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吧。31歲，北漂數(shù)年，網(wǎng)絡發(fā)燒友，資深技術宅，中關村“碼農”一名，也即IT公司寫代碼的農民工之謂，至今仍然單身。處于上述我的狀況，見到你的頭像產生一份好感外加一點激動，諒你也可以理解吧？雖然那晚我倆的距離不足百米，很可能先前還曾在五道口的某處街頭擦肩而過，但如果沒有當晚同一時刻的隨手一搖，我倆的生活或許永遠也不會交集。你說這是緣分也好，是手機應用軟件的隨機選擇也罷。既然開了這個頭，為什么不試著繼續(xù)下去呢？

這種話，估計你跟搖到的女孩們說過不知多少遍了吧？你不就想免費約炮嗎？對不起，沒興趣。

信不信由你，我這真是第一次。等你見了我，就會知道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了。

沒這個必要。我已經決定離開北京了，過幾天就走。

??？是嗎？……

7月8日早上11：50

還在北京？

今晚就走。

如果我把片子的結局說出來，能讓你留下嗎？

你知道結局了？怎么可能？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這些天，我費了好大勁兒在網(wǎng)上搜尋你說的這部片子變換輸入各種可能的關鍵詞，甚至把劇情貼到了日片的各大網(wǎng)站、貼吧和論壇上，到最后還是一無所獲。一開始我還想，你看的這片子得是有多冷僻啊。就在我差不多快要放棄的時候，搜索結果中有條新聞吸引了我注意，說的是海淀某小區(qū)有位年過半百的吳女士清潔衛(wèi)生間時混用消毒液和潔廁靈，因為氯氣中毒而暈倒，等房東發(fā)現(xiàn)時已經一命嗚呼了。我驚奇于這跟你說的劇情中亮一媽的死因完全一樣，于是就多花了點工夫去了解這事。還要我接著說下去嗎？

死因一樣又怎樣？世上巧合的事難道還少啦？

如果只有一點兒巧合也就罷了，可當我想盡辦法打探清這事的詳情，發(fā)現(xiàn)巧合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這位吳女士也是寡居多年，也是剛經歷喪子之痛，也是剛從外地趕來北京處理兒子的后事，她的兒子也是獨子，也是不久前死于一場車禍。我這才突然意識到，或許根本就不存在你說的這樣一部日本片子，你很可能表面上是在像模像樣地介紹劇情，其實卻在說出發(fā)生在你身上的真事。

發(fā)生在我身上的真事？你胡扯什么呢！

是我胡扯嗎？真實情況很可能就是這樣的：你最近接連遭遇兩起死亡事件，死者分別是你的前床友（說是前男友恐怕你不會承認吧？）和他母親，你本來認為這兩件事都與你無關，沒想到一封來歷不明的匿名郵件卻指證你就是殺人兇手。你為此變得極度緊張，莫名惶恐，既不知陷害你的人隱藏在何方，也不知他何時會將你同樣置于死地。

于是，就在那天夜深時分，你在孤身獨處、驚魂不定中急于找個人傾訴一番，緩解一下內心的焦慮，這才搖晃起手機來，指望能從虛幻縹緲的網(wǎng)絡空間里得到些許慰藉。

呵呵，你想象力夠豐富的！干嗎不直接去編部電影呢？

恕我直言，你得出的兩起死亡事件背后隱藏著一個兇手的結論，只是出于你本人的臆想而已。請不必驚訝于我的認真和執(zhí)著。我已經調查過了，吳女士死于車禍的獨子名叫齊亮，所以在你說的劇情里他才化名為亮一，對吧？雖然肇事車輛逃逸無蹤，但根據(jù)尸檢報告，死者體內酒精濃度超高，事故原因可以推斷為本人在意識不清又時當夜深的情況下穿越馬路，結果被車撞上。至于吳女士，她曾抹著眼淚告訴房東，在交還兒子租住的房子以前，她會清除干凈他留下的一切痕跡。不管她身為母親這樣做出于什么樣的心理，就因為這點，警方勘查現(xiàn)場后認定她是清理房間時死于意外，并未懷疑有人蓄意謀害。

如果再告訴你，齊亮上班的公司就叫英吉力商貿有限公司，在你說的劇情里化名為英吉的那位年輕老板確實英俊瀟灑，有多少女孩為了上位成為他的正牌女友爭得打破了頭，你心里會有怎樣的滋味？另據(jù)齊亮部門的一位同事回憶，曾聽他柔情蜜意地跟一位被他叫作“阿晴”的女孩通過電話。如果我沒猜錯，你的名字里就該有個“晴”字吧？

怎么不說話了？

7月8日下午14：47

忙著收拾東西，沒工夫聽你在這兒瞎說八道。你要真能編，就把幕后兇手到底是誰給編出來啊。我就問一句，你說根本不存在兇手，那匿名郵件又是誰發(fā)的？你該不會說，那也全是這女孩臆想出來的吧？

我說過，請不必驚訝于我的認真和執(zhí)著。昨天晚上我聯(lián)系上了小齊的房東，不出所料，那套房因為死過人，到現(xiàn)在還沒租出去。聽說我想看房，房東就帶我進了門。我本意是想多了解一點小齊的情況，看到墻角有臺落滿灰塵的臺式電腦，一問正是小齊留下的。我覺得從電腦里或許能查出點名堂，就向房東提出買下它。那臺電腦年頭很老，配置也低，值不了多少錢，房東正準備找個收廢品的給拉走，看我出的價比他預想的高，挺爽快就答應了?，F(xiàn)在電腦就在我手邊。在掘地三尺一般查過上面的所有信息后，我有了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你絕對想不到的！

什么發(fā)現(xiàn)？

你收到的那封郵件，就是從這臺電腦上發(fā)的。

我沒收過什么郵件，跟我壓根兒沒關系好不好？可就算照你這么編也說不通?。‰y道兇手在老人死后又潛入房子，就為從電腦上發(fā)封郵件？

不存在所謂的兇手。因為視頻和照片都是老人本人拍的，郵件也是她本人從這臺電腦上發(fā)的。

更說不通了！郵件明明是在老人死后發(fā)出的，死人怎么可能發(fā)郵件呢？

其實再簡單不過啦。老人發(fā)的是時光郵件。

時光郵件？！你是說……她死前就把郵件寫好了？然后設定了發(fā)送時間？

沒錯，就是這樣。郵箱里還存著她早已寫好的另一封郵件，設定成還要再過半年才會自動發(fā)送給你。在這封郵件里她承認了，這一切都是出于她的苦心安排。

她先是故意叫你幫她去買消毒液和潔廁靈，還特意交代留下購物小票。等到你把東西給她送去時，她又故意發(fā)飆，硬栽是你偷走了小齊手里的寶貝，惹得你跟她大吵一場，為的是讓事先藏在書柜玻璃門后的攝像機錄下吵架的場面。至于那件所謂的寶貝，她說也完全是她編出來的，只是要給你頭上安插一個貌似成立的殺人動機而已。她說了，她的死其實是一樁故意偽裝成意外的自殺事件，跟你完全無關。

編得更離譜了！為什么老人要自殺？為什么自殺了還要偽裝成意外？為什么同時要去陷害那女孩？如果我真是那女孩，你說說老人為什么要那么折磨我？

7月10日晚上21：09

已經離開北京了吧？

我今天去了趟英吉力商貿公司，直接找到了那位鄒總。他真以為我是小齊的大學同學，跟我聊了挺長一段時間。原來鄒總跟小齊不光是同鄉(xiāng)，雙方的家庭還有點淵源關系。這些你恐怕都不清楚吧？小齊媽年輕時跟小齊爸熱戀，不久老齊參軍去了外地，兩人約定等他一復員就結婚。老齊有次回家探親時，跟小齊媽偷嘗禁果，讓她轉眼有了身孕。老齊返回部隊后很快開赴對越作戰(zhàn)前線，結果在戰(zhàn)場上為保護一位戰(zhàn)友不幸犧牲，而那位戰(zhàn)友正好就是鄒總的父親。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