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熊貓
導語:她的吻里包裹著最簡單的愛意,但足以激起他的熱血,如此便能天下無敵。
就讓我相信,簡單可以戰(zhàn)勝一切,熱血可以天下無敵。
1.
又是這首曲子。
《第二號隨想曲》,帕格尼尼二十四首小提琴隨想曲中其中的一首。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周目在這層樓道響起,本該由提琴演奏的樂曲,此刻卻被鋼琴取代。淙淙琴聲中絲毫沒有滯澀和突兀,讓霍修停下了腳步。
他最討厭和最喜歡的都是這首曲子。
霍修循著音樂聲走進了琴房,他站在門外,從透明的玻璃處看到了演奏的女生。
她一頭黑色長發(fā)束成粗粗的辮子隨意的甩到了一邊,眼神始終不離手上的黑白琴鍵。曲終的時候,她抬起了眼,一雙黑眸亮得有些嚇人。
就這一眼,霍修認出了她。她是整個學院里知名的怪人,作曲系的學生,季郁李。
學習古典鋼琴音樂出身,母親是畫家,父親是著名的指揮家。雖然這一段婚姻在她十三歲那年崩裂,但是對她似乎沒有影響。她跳級進入了音樂學院的作曲系,課業(yè)之外組建了自己的樂隊,除了作曲和擔當經紀人,她并不參與任何演出項目。不過也有人說,她多余的時間全部花在了練習小提琴上。
霍修又多看了一眼,哪知眼神和對方對上了。她好奇的從狹仄的透明玻璃里看了出來,停下了刷刷不斷的筆,站起身來拉開了琴房的門。
“有事嗎?”她問了一句。
霍修問了一句:“作曲系的系主任在哪兒?我要轉系?!?/p>
季郁李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滑落,轉而看向他手里的那張白紙。她一把奪過來兀自看完,然后順手就在他的面前撕了個粉碎:“請回吧天才少年,我們作曲系從來不歡迎逃兵?!?/p>
她將霍修關在了琴房的外面,琴房里又重新響起了鋼琴的奏鳴?;粜拮屑毴ヂ牐鞘讟非尤皇侵囊獯罄螕絷牳枨禕ella ciao》,也就是現在眾所周知的《啊朋友再見》。
他被突如其來的惡意氣得有些想笑,蹲下身去將那些紙片撿了起來,扔到了走道盡頭的垃圾桶。
霍修十三歲便開始在小提琴的各種大賽嶄露頭角,在國家性競賽榮獲第一名之后被趕赴歐洲參加競賽。一時間,他名聲大噪,成為了鎂光燈下的???,甚至是各大古典音樂雜志的寵兒。那個時候的霍修,被稱為小提琴屆手速最快的天才少年,他可以照著琴譜一符不錯的演奏到樂曲結束。
后來他被邀請至澳洲悉尼歌劇院,與著名樂團共同演奏?;粜薇贿x作《Por una cabeza》這首曲子的首席小提琴手。但意外的是,在演奏的時候,這個準確性超高的小提琴手,居然一連拉錯了兩個小節(jié)。
從那時開始,輿論紛紛倒戈,大家都在質疑他所謂天才的稱呼,繼而開始大肆分析他的演奏。一時間霍修二字又一次成為了大眾話題,但是言論再也不是贊美,而改為批評。
所有人說他憑空炫技沒有感情,現在連技術也沒有了,簡直愧對天才二字。
世人大概容不下天才的錯誤,一次過失,就能讓大眾痛心不已,火冒三丈。是不是沒有人想過,他們這樣放肆評論的人,只是一個少年而已。
2.
他又寫了一封轉系申請書,這一次直接遞交給了校長,由他轉發(fā)給作曲系的系主任。哪知對方的口氣和季郁李如出一轍,黑色的墨水字跡上堅決的寫到:“我們作曲系不歡迎逃兵?!?/p>
逃兵逃兵,每一個人都在這樣叫他。他立刻收拾了所有的東西,走出琴房的時候正好和主課老師擦肩而過。教授問了一句:“現在是上課時間,你要去哪里?”
霍修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退學,反正我這輩子都沒辦法拉不好小提琴了,呆在這里有什么用?!?/p>
樓道拐角處的全身鏡映照出了他的模樣:黑衣白褲,眉眼纖長,那副表情依舊是冷冷的。好像他一直都是這副不近人情的樣子。
等他走到學校的停車場時,他又看到了季郁李。對方正在和一個男生糾纏著。那個男生染著一腦袋的黃毛,耳朵上串著一溜兒耳環(huán),身上的衣服勉強可以稱為龐克風格。他拽著季郁李的胳膊:“求你了,期末考試上你就做我的鋼琴伴奏吧,我都沒有繼續(xù)強迫你和我組樂隊了,你就幫我這一次。只有你肯配合我的小提琴?!?/p>
季郁李果斷拒絕:“我這輩子只會做一個小提琴手的鋼琴伴奏,我發(fā)過誓了,我絕對不會像你這種惡勢力妥協。”
女生的臉上一臉堅持,那樣的表情單純得有些近乎于蠢氣。男生幾乎要抓狂,他憤憤的沖著季郁李吼道:“霍修他壓根兒就不拉琴了,他不上課也不參加考試,他根本就不是以前的那個霍修了,你這么堅持到底有什么用?”
他吼得字字清晰,連霍修都覺得他的音量如雷貫耳。他呆滯了一會兒,又重新打量了一次眼前的季郁李。哪知對方好似有感應一般回過頭來,兩人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一時間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和尷尬。男生覺得自己好像惹了彌天大禍,腳下抹油跑得飛快。一邊跑還一邊說:“你當我伴奏就這樣說定了,我后天來找你?!?/p>
霍修這才記起來,那個男生和他一個專業(yè),兩人的考試分數旗鼓相當。他是因為每次曲子只能拉到一半,而那個男生是因為永遠都在私自篡改曲目。說起來,還真是一場別開生面的緣分。
現場遺留下來的只有霍修和季郁李二人。她絲毫沒有被拆穿的窘迫,反而很鎮(zhèn)定的問了一句:“轉系申請又被駁回了嗎?”
霍修點了點頭。
她又問一句:“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轉系?”
他沒有說話,而季郁李大步踏了過來。她一把拽住了霍修的胳膊往學校大門處走去,季郁李手心炙熱,焚得他的皮膚幾近要燒了起來。兩人齊齊在門口站定,她突然抽出了霍修一直握在手里的文件夾,逐一將其中的琴譜抽了出來。
然后她做出了一件讓霍修驚訝的事情。
季郁李站在人來人往的學院門口,表情平淡的撕著琴譜。她用力的撕扯著那些充滿了音符的紙張,好像在發(fā)泄著滿身的痛苦。犀利的白紙拉破了她的手指,紅色的血珠一滴一滴的濺了下來,她也絲毫不在意,依舊毫無知覺的撕著。
等到那一沓樂譜全部被撕完之后,季郁李這才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她的眼眸深沉,一瞬不瞬的看向霍修:“下次要表決心轉系的時候,最好當著教授的面摔琴撕譜,然后狠狠的踏上去。那樣的話,你轉系的幾率更大一些。”
路人和學生紛紛將目光投來,季郁李不為所動,她直勾勾的看著霍修:“你敢砸掉你身上這把琴嗎,如果你沒有抱著破釜沉舟的想法,就不要隨隨便便的說轉系。你壓根兒就不知道,重新開始比放下更需要勇氣。”
說話的時候,霍修清晰的看見對方的眸子里有水光劃過。那一閃而逝的剎那,卻讓霍修心里有些異樣的刺痛。
3.
因為撕琴譜的事情,季郁李被叫到了學校的教務處,她被通報批評有礙觀瞻,公開挑釁學校風氣。糾學風的主任臉頰上的肥肉隨著他高昂的罵聲一齊興奮的抖動,好像是久旱逢甘霖,餓死遇大魚。
不過季郁李還是一副興趣缺缺任其辱罵的表情,站在辦公室門外的霍修有些良心不安,一直伸著腦袋往里面看。不幸的是,他也被主任捉住。主任苦口婆心好言勸說霍修,千萬不要被她給帶壞。畢竟他曾經是個享有國際聲譽的人。
畢竟和曾經,過去的榮光點綴了這個現在一事無成的他。霍修有些別扭,他看向季郁李,發(fā)現對方無動于衷,甚至連眼神都沒有變過。
“頑愚,不可教!”這是主任最后對季郁李的定義。
出了教務處大樓的季郁李伸了個懶腰,她問了霍修一句:“你要吃點東西嗎,我有些餓了?!?/p>
他不餓,但是他突然很想陪著季郁李。這個看起來淡定萬分的女生,似乎不會被任何人激起波瀾。她的滿不在乎,卻很讓人在意。
學校的后街全是吃的。大大小小的餐館比肩接踵,甚至連小攤販也將剩余的空間瓜分殆盡?;粜藓苌俪霈F在這里,一時間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得他有些無所適從。季郁李數次回頭觀望這個手足無措的笨蛋,幾次都要伸手把他從人滿為患的地方抓出來。
最后她認命的捉緊了霍修的小胳膊,一臉嫌棄地說:“你真是個少爺?!?/p>
不上為什么,霍修覺得耳根后氤氳出一場熱氣,就像下雨之前的高溫風暴一樣席卷而來。不同于上次的炙熱,女生的手掌軟軟的,搭在他的胳膊上有些涼。那樣舒適的感覺,讓他有些心神蕩漾。
不過這一點蕩漾馬上被季郁李的食量給打碎了。他從沒見過哪個女生如此能吃。接連咽下三串羊肉串后又吃了一個手抓餅,接著買了一份臭豆腐后又點了一大鍋過橋米線。等待米線的時候她又不甘寂寞的去買了兩杯奶茶,季郁李將其中一杯推到了霍修面前:“喝吧?!?/p>
兩人分食了一大鍋的米線。他們擠在一張塑料小桌上,舉手投足時偶爾會打到對方的胳膊。因為初夏的關系,兩人的腦門上都閃著亮晶晶的汗珠。季郁李吃飽喝足,像貓一樣的眨了眨眼睛。
霍修突然覺得他二十年來的人生陳善可乏,從三歲練琴開始,似乎除卻家中,便是學校和音樂廳。他甚至從未去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感受這樣的空氣,甚至連坐下來和別人擠在一張小桌上吃飯的經歷都沒有。他沒有朋友,因為母親說那會害他分心;他沒有愛情,母親說小提琴才是他人生的必需品。
怪不得有些評價他的音樂平鋪直敘,聽過就忘。他連人生都是這樣簡單到乏味,還有什么驚喜?
結果那天他和季郁李還沒走出這條街便吐了個痛快,季郁李蹲在原地看著那個眼淚和鼻涕齊飛的霍修感嘆了一句:“你可真的不像我喜歡的那個叫霍修的人啊?!?/p>
4.
喜歡二字對霍修而言太過陌生,他的小半輩子什么評價都有收到,但就是不知道喜歡二字如何書寫。為此他甚至找到了同專業(yè)的龐克男,那人名叫李釗,這是霍修進校兩年來首度記住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名。
李釗一臉防備:“你想知道什么,我是什么都不會告訴你的。”
雖然話是這么說,霍修只消幾句夸獎便立刻卸下了李釗的心房。誰叫他曾經的榮譽太過輝煌,所以霍修二字的分量,依舊重過普通人。當他問出那句季郁李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時,李釗當場就跳了起來:“你終于知道了???”
對方的表情太過夸張,夸張到霍修幾度以為此人應該是學院里的演藝部學生,而不是管弦系小提琴專業(yè)。
于是李釗掰著指頭絮絮叨叨的說起季郁李的光榮事例,她從小就喜歡小提琴,于是母親買來提琴讓她去拜師學藝。哪知她實在沒有那根筋,不管再怎么刻苦努力,都沒辦法達到老師的要求。那位名師甚至被她的愚笨氣得幾欲嘔血,最后一紙禁令,讓她再也不要學習小提琴了。
李釗手足并用的比劃:“我也是那位老師的學生,我們倆的課業(yè)經常是她排倒數第一我排倒數第二。但怎么著,我都比她厲害。”
后來她轉學鋼琴,情況稍好,糟糕的樂感終于有所改善。那個時候的季郁李還是更加偏愛小提琴,有空的時候還是回去聽音樂會。就是這樣,她輕而易舉的喜歡上了霍修。從她開始喜歡上霍修之后,她便暗暗發(fā)誓,以后一定要成為一個作曲人,要讓霍修演奏自己寫出來的曲子。
對于某些人而言,喜歡好像總能化成源源不斷的動力,他們甚至不吃不睡都會把自己打造得更好,力求距離最愛僅有一步之遙。
大概季郁李就是這樣的人。
李釗一臉不可理喻的表情對霍修說:“你能相信有人在十五歲的時候每天只睡兩個小時嗎?其余的時間她不是學習就是練琴,唯一的運動就是跟人打架?!?/p>
“打架?”霍修一臉愕然。
“對啊,只要有人說你一句不好,她就會像瘋貓一樣竄起來就往人家身上撲過去。反正最慘烈的莫過兩敗俱傷,但是誰都沒能在她的手上討到好。她說你那次僅僅是一次失誤,你會振作起來,她說你一定會演奏由她編寫的曲目。我笑她是個瘋子?!?/p>
說完這些之后,李釗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補充了一句:“你知道她組建的那個樂隊嗎,那個樂隊演奏的曲目就是她編寫的,樂隊的名字叫與大師為敵。雖然所有人都不明白那個樂隊的意義,但是我知道,那個樂隊是她為你創(chuàng)立的。她想要提前演練好一切,最后只需要為你的榮譽加冕就好。與大師為敵的真正意義是,所有的古典音樂大師、能夠被你所演奏的,都是她的情敵?!?/p>
說完了這席話的李釗拍了拍霍修的肩膀:“我還要繼續(xù)去找我的鋼琴伴奏,言盡于此,好自為之吧。”
霍修沉默了很久,心底的各路情愫在此刻被催化發(fā)酵,熬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感情。他突然站了起來,往作曲系的方向走去。
在見到季郁李的那一秒,他終于鼓起了畢生的勇氣對她說了一句:“季郁李,做我的鋼琴伴奏吧?!?/p>
她驚詫的啊了一聲,沒有放好的鋼琴蓋隨著她空掉的手滑了下來,重重的夾在了她的左手食指上。
5.
即使是左手食指骨折的季郁李也沒有放棄做伴奏的想法,她別出心裁的在打上石膏的手上綁上了一根木棍代替指頭,戳動那些琴鍵。
季郁李詢問霍修選曲的事情,霍修很干脆的說到:“用你的曲子?!?/p>
對方驚愕,呆愣很久之后這才說到:“不行,我的曲子不能用在你的考試上,那些曲子不太成熟?!?/p>
霍修難得玩笑一句:“所以你決定采用你情敵的曲子?”
一向淡定的季郁李難得流露出少女的表情,她滿臉通紅,嘴里還在賭咒:“那個該死的李釗,我要燒死他?!?/p>
霍修聞言哈哈大笑,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笑得這么放肆過了。
兩人重新選曲,季郁李篩選了一遍又一遍,還查找了每首曲子之后的創(chuàng)作年代和背景,甚至還放出了同時期的畫作便于讓霍修參考。
不過這些東西對霍修來說并沒有什么作用。他對曲目的理解永遠停留在那些音符上,他能夠完美的演繹八度音的高難度技巧,但是他并沒有將自己的理解注入這一段旋律。
并且更要命的是,他控制不住腦子里的雜音。那些批評就像掩埋在他腦子里伺機而動的害蟲,幾近要把他的思維吞噬殆盡。
每當那些聲音冒出來的時候,他就不知道自己改該如何演奏。一邊說著要注入感情,一邊說著有技術就可以。最后他只能垂下雙手,放棄演奏。
季郁李嘗試用最簡單的方法描述一些感受,然后運用這些感受去演奏。她提了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小提琴曲《Spring》,你該用什么去表現那種春天的感覺?”
他很認真的闡述了一遍自己可能運用到的技巧去表現樂曲的畫面,季郁李突然用雙手掩面,隨即抬起頭來:“我問你,春天給你什么感覺?”
“暖?!被粜薨櫫讼旅碱^,遲疑的回答。
“夏天呢?”
“熱?!?/p>
“秋天呢?”
“涼。”
“冬天呢?”
“冷?!?/p>
季郁李突然站了起來,跑到落地窗前做深呼吸狀?;粜蘅吹搅怂煌F鸱碾p肩,心下還有些疑惑。這時,她突然轉過臉來,難得的滿臉通紅,她生氣的沖著霍修大喊:“你是不是蠢!”
霍修被罵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季郁李突然而來的怒氣是源于什么。這時,對方突然走上前來,一把抱住了自己。女生的發(fā)香幽幽的縈繞在他的鼻端,柔軟而溫暖的身體甚至難以用最美妙的詞語去形容修飾。他只覺得臉上一熱,腦子里好像充斥著火山巖漿,一時間被燙得不知所措。
“擁抱呢,什么感覺?”
很復雜的感覺,他只覺得口干舌燥,耳膜喧囂。好像有一百個小天使沖著自己的耳朵吹響天堂的號角?;粜迣χ居衾钫f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詞語:“心跳?!?/p>
季郁李懊惱的揪著自己的發(fā)尾,最后恨鐵不成鋼的點著霍修那光潔飽滿的額頭說:“無可救藥?!?/p>
琴房在下午五點就會停止使用。兩人把鑰匙交給了樓下門衛(wèi),便準備離開。這時,夕陽的余暉斜斜的打到了兩人的身上,他們的影子被拖得修長,在不遠處重疊了起來。
季郁李突然抓住了霍修的胳膊:“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p>
6.
他們爬到了學院新修的教學樓樓頂。這棟教學樓算得上是北區(qū)最高的建筑物了,上個月才完成封頂。
此刻是白天與黑夜的交界,城市里的路燈在七點半的時候會準點亮起。天臺上風聲獵獵,季郁李和霍修兩人趴在欄桿處,她對霍修說:“倒數十秒鐘,我會讓你看到最美的江城。”
霍修依言倒數,最后的一剛剛落下話音,馬路上櫛比鱗次的路燈同時亮起,那一刻的輝煌延長了黃昏的浪漫,甚至連貫穿全程的河流都披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金光。
“如果你要演奏的樂章壯麗宏大,請記住這一刻的感受。樂曲不僅僅是由技法支撐的,最重要的,還是這里?!奔居衾羁罩^叩了叩自己的心房:“曲子是需要解讀的。你要把自己的感受傳達給聽眾,而不是照本宣科的去唱讀,那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每一首曲子都在找自己的知音,它們一定能夠找到最懂得它們的演奏者,然后將自己想說的感情,通過你們的手,傾訴給每一個人聽。”
季郁李突然雙手一撐,坐上了大約有三十厘米寬的欄桿,她對霍修說到:“但是我同樣相信一點,那些批評你只有技術沒有感情的人不可能有你的技術高明。那些說你不過完美復制樂譜的人同樣不能演奏得比你更好。所以那些聲音,不用聽。”
霍修突然有些動容,他莫名的覺得眼眶酸脹,有些不為人道的情緒好像馬上就要噴涌而出。他背過身去,小聲說了一句:“我是不可能拉錯音符的人,但是那次我卻做了那樣的事情。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沒等季郁李說話,他又自顧自的回答:“我從三歲開始學琴,我媽媽對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他被突然繃斷的琴弦劃傷了臉也要繼續(xù)練習,按弦的指尖老早就被磨出了老繭。每天早晨四點他就會被媽媽從被子里拖出來練琴。媽媽的要求很簡單,不需要感情,不需要深入。他只用演繹技法,按她說的去做就好了。
他討厭媽媽不知滿足的心態(tài),他更討厭她剝奪了自己正常生活的權利。
霍修終于爆發(fā),那彈錯的音符和紛至沓來的謾罵變成了最好的報復。這幾年里他終于不用繼續(xù)依附在鎂光燈下而活。每每想起那樣的快意,霍修總有一種解氣的痛快。但他最后發(fā)現,這樣簡單的報復卻沒有帶來該有的成果,因為最痛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他對季郁李緩緩說道:“我這才意識到我有多么的喜歡小提琴。因為這是唯一證明我自己的方式,但是,我連這唯一的途徑都弄丟了。”
霍修話音剛落,身后卻突然一重。自己的腰腹被人牢牢摟住,女生的體溫隔著襯衣透了過來,居然奇異一般的安撫了他焦躁的心跳。
季郁李的聲音那么清晰。她說:“我?guī)湍阏一貋??!?/p>
7.
不過霍修的癥狀一點好轉都沒有,他還是拉到一半就會停下來。
季郁李叫住了霍修:“你轉過來,看著我,你的目光不要看向別處,腦子里什么也不要想。你不要記得那些技法,不要記得那些感情,不要記得任何人的目光。你看著我,只看著我就可以了?!?/p>
她放下了落在黑白琴鍵上的雙手,雙眼一瞬不瞬看向霍修。那樣的目光里飽含了太多的深意,他看不清楚也讀不明白。他只是覺得,被這樣的目光注視,好像在一瞬間便有了春天的暖意。
右手的琴弓輕輕搭上琴弦的時候,音符連滯澀都沒有,就這樣傾瀉而出。華麗和閃亮音樂就像淙淙的泉水一般順流直下,三個小節(jié)順利拉完。他稍作停頓的時候,那些雜音又趁虛而入。
霍修再一次垂下了胳膊,他側過了腦袋,自嘲的笑了一聲:“看吧,我真的很沒用?!彼行┐鞌〉亩琢讼聛恚研√崆俜旁诹说匕迳??;粜薮怪X袋,低聲說道:“我想要和你一樣大快朵頤,卻吃出了急性腸胃炎。我現在真的很想重新撿起我喜歡的小提琴,但是我又失敗了?!?/p>
她也蹲了下來,伸手撫上了那一把小提琴。女生的眼睛閉了起來,忽而又睜開了。她笑著對霍修說:“我們換個地方,再試一次?!?/p>
不等他做出反應,她便拽著他往外走去。跟在季郁李身后的霍修踉踉蹌蹌,他凝視著眼前的季郁李,這個女生永遠都會出乎意料,他從來不知道對方下一步會做出什么事情。
這時,季郁李拽著他來到了一個人來人往的地下通道。她四處看了看,撿了一張落在地上的報紙折成了一個小紙盒擺在霍修的面前。季郁李言笑晏晏的望著他:“試試吧,看你能掙多少?!?/p>
霍修哭笑不得:“你知道……我沒法兒在人前演奏?!?/p>
聽到這話的季郁李果斷的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圍巾,她將圍巾折了幾折,然后踮起腳尖綁住了他的眼睛?;粜蘼牭剿谧约憾系牡驼Z:“我知道你做得到的?!?/p>
被蒙上了視線的霍修陷入了一片黑暗,他感覺到季郁李那雙溫溫的手附上了自己拿琴的手。她的聲音清晰可辨:
“提問:臭豆腐是香的,茉香奶茶是甜的,過橋米線是辣的,擁抱是心跳加劇,那么吻呢?”
吻?霍修有些錯愕,他剛剛準備回答說不知道,唇上卻傳來突然而至的柔軟觸感?;粜薜氖稚弦凰桑铧c摔了那架寶貴的小提琴。
那一瞬間他幾近失聰,甚至連黑暗里都開出了曼妙的花朵。他的腦海里不再是一票觀眾的驚愕目光,是那一天他們肩并肩坐在塑料椅子上手忙腳亂的撈著一鍋米線的時候,也是那天她帶著他見過最美江城的時候,更是她踏著踏板坐在鋼琴前面唱著little star的時候……
那么多的美好,如果不用音符的雀躍來表達的話,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怎么用指尖去撰寫那些充盈在心間的美好情愫,比花更美,比云更輕,甚至比樹還要長久。
霍修重新架起了小提琴,這是他幾年來拉成的唯一一首曲子。不是巴赫不是貝多芬也不是帕格尼尼。是一個加拿大小提琴手改編的流行音樂,名叫《Because of you》。
因為季郁李,他終于邁出了最艱難的那一步。一曲終焉,他大汗淋漓,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東西重新回到了他的心間。
等他摘下由圍巾充當的眼罩,季郁李蹲在他的面前正在數著小紙盒里的硬幣。她一臉雀躍的捧起那些硬幣對他說:“在這五分鐘里你賺到了六塊錢,如果今天有買兩個優(yōu)惠的活動,買兩個麥當勞的甜筒還是可以的?!?/p>
霍修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你剛才的問題,我想已經知道答案了?!?/p>
她的吻里包裹著最簡單的愛意,但足以激起他的熱血,如此便能天下無敵。
8.
雖然最后的期末考試霍修依舊以失敗告終。他拉到一半的時候還是停了下來,但是季郁李的鋼琴伴奏卻沒有停。如果按往常來看,他會走下舞臺。但是這一次,他又重新舉起了琴弓,從頭到尾的將季郁李為他選擇的曲目完完整整的演繹了一遍。
臺下的三位主教授破例鼓掌,霍修和季郁李站起身來鞠躬示意。
霍修再也不懼舞臺和人群,他也不怕失敗。因為他終于明白,真心喜愛的事情,是值得拿一輩子去挑戰(zhàn),不懼輸贏。
他將小提琴收到琴盒里,扣起了季郁李的左手。兩人十指交握,好像天生就該如此。
“季郁李?!被粜尥蝗缓傲艘宦曀拿帧?/p>
她疑惑地恩了一聲,目光看向了他。
“你知道我這輩子最美好的兩件事是什么嗎?”他故意發(fā)問,嘴角高高的翹起。
“認識了小提琴,愛上了小提琴。”季郁李想了想,非常肯定的回答。
霍修搖了搖頭:“我這輩子最美好的事情有二:第一,認識了小提琴;第二,愛上了你。”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