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就應(yīng)該咬破自己的食指，在墻上寫個大大的“醒”字；或者猛力抓住自己的頭發(fā)，狠狠地撞向一面鏡子，讓破碎和疼痛告訴我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夢，不是真的。

可是我沒有，我只是怔怔地坐在這里，讓目光把一片片空氣盯得發(fā)燙。如您所知，生活中遍地都是我這樣懦弱而猶豫不決的人，面對任何突如其來的事件，只會兩眼發(fā)呆、渾身顫抖，在內(nèi)心深處感慨命運多舛和世事無常。

您可能以為我是得了什么臆癥或者歇斯底里，沒有，如果發(fā)生在我身上的這件事讓您碰上，我敢保證，十個里面有九個人會和我一樣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月圓之夜。

看看你的肚子，老婆說，人家每天晚上都散步，你呆在家里又沒事干，我們溜一圈吧。本來我不想出去，晚上我不喜歡外出的原因是：我的視力不太好，在夜色中看什么都是影影綽綽的，讓人產(chǎn)生一種非常虛幻的感覺，進(jìn)而讓我對自己的存在也產(chǎn)生一種飄忽不定的懷疑，心里很不踏實。

但是，站在陽臺上夾著一支煙的我無意中一抬頭，就看見了那輪久違了的月亮，于是就欣然答應(yīng)，說走走就走走吧。晚上確實也吃得有點多，消化消化也好。

我們就沿著濱河路慢慢蹓。

我想簡單介紹一下我生活的這座小城。

天水市，甘肅省第二大城市，隴東南第一重鎮(zhèn)，還是引用一下名人的話吧，“甘肅人說到天水，就等于江浙人說蘇杭一樣，認(rèn)為是風(fēng)景優(yōu)美，生產(chǎn)富饒，人物秀麗的地方。”這是我國著名的新聞記者范長江先生在《中國的西北角》一書中對天水所作的評論。也可以說是對“隴上江南”——天水所作的一個最好的注腳。最近幾年有的外地人才逐漸聽說了天水，比如北京人，是從“天水白娃娃”家政服務(wù)了解天水的。天水的“花牛蘋果” 名氣還行，當(dāng)年毛主席都吃過。在北上廣的超市里一看形狀和美國的蛇果差不多，有時候有意無意地就會發(fā)生貼錯標(biāo)簽銷售的事。天水還產(chǎn)美女，關(guān)于這一點我和朋友們平常談得也比較多一些，大家比較一致的看法是，作為中原文化與游牧文化的相交地帶和古絲綢之路上離開長安的一個重鎮(zhèn)，從唐代甚至更早的朝代開始，天水就是南北文化交融、商賈云集的地方，融合產(chǎn)生了文明和美人。除了修建于北魏時期的5A級景區(qū)麥積山石窟，還有一所古剎值得一提，那就是唐代詩圣杜甫暫住過的南郭寺，杜甫當(dāng)年在長安不得志，翻過關(guān)山來到天水，停留了一百多天后又去的四川，在此期間寫了一百多首詩。我看過一篇文章這樣說：公元759年之前，杜甫在唐代的詩人中不算太出眾的，很難超過其他的詩人，但是759年之后，唐代的詩人中就很少有人超過他了。看看，我們這兒算是詩圣的一塊福地吧？

必須得提一提渭河邊的垂柳，是多么善解風(fēng)情的一種植物呀，在月光下有一種別樣的妖嬈，不免讓人產(chǎn)生人生苦短一類的感慨。

走著走著，就到了四馬路。一溜啤酒攤在馬路邊一字排開，很熱鬧，烤羊肉串、烤魚、炒蝦炒田螺應(yīng)有盡有，像個老好人一樣的啤酒桶擺在每個攤位的前面，給人一種喝之不盡取之不竭的感覺。老婆眼尖，一眼就看見大頭他們幾個，悄悄對我說，咱們過馬路走吧。我還不知就里，老婆的意思是怕我和他們幾個湊到一塊又喝得暈乎乎地，想閃人。就在我茫然四顧的時候，一只手不容分說地已經(jīng)拽住了我的胳膊，呵呵，老劉，你小子又撒謊了，你不是去北京了嗎？看你往哪跑。我只好嘿嘿一笑：誰騙你了？下午剛回來。小孟陳雨飛幾個也起身挪地方，老婆一看這陣勢，只好表示自己先回家了，臨走前沒忘了扔下一句：你少喝點。

總體上來說，那晚就是一場平常的喝酒，清涼的啤酒和月色讓大家的情緒都特別好，談?wù)勁瞬虏氯?，不知不覺夜就深了。問題就出在中途我一次小小的沖動上，誰能保證在酒場上永遠(yuǎn)不激動呢？我和在大頭爭論的時候有點手舞足蹈，把玻璃杯從桌上掃掉了，大家都笑，然后說沒事，賠錢就是了，老板也笑瞇瞇地表示同意，看樣子我們消費的不少。我彎腰下去揀，玻璃杯居然沒破。我大喊說賠什么賠，這不好好的嗎？

什么地方有點不對勁。再和他們喝起來，我心里總覺著剛才發(fā)生了點什么事，好像和地面有關(guān)，我就故意把一盒煙掃到地上，又彎下腰去揀，我的眼睛慢慢睜得像銅鈴那么大了！我以前可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夜色里，我看見了三個影子，大頭、小孟、陳雨飛，搖頭晃腦地像幾塊剪碎了的破布，可是——我的影子不見了！

你完全可以想象當(dāng)時我有多么地吃驚。接下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用來尋找我的影子了，在酒場上心不在焉，猜拳老是輸，他們哈哈笑得很開心。臨散場的時候我還在彎著腰，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我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再明亮的燈光、再美的月亮對我來說都成了一場災(zāi)難，我的影子確實不見了，我只剩下自己了！

我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此刻我已經(jīng)絕望了，我不再回頭去看是否我的影子會重新出現(xiàn)在地面上，我只是感到恐懼：這是怎么回事呢？我以后該怎么辦，也許睡上一覺第二天起來，我的影子會隨著第一樓晨光出現(xiàn)在臥室的地板上，證明我今晚的遭遇不過是一場夢？

我不是沒有努力過，我背對著路燈，揪自己的耳朵，掄胳膊，踢腿，想看看我剛才是不是眼花了，活在這個世上誰能沒有一個自己的影子呢？可是沒有用，有過往的行人對我側(cè)目，他們顯然覺得我喝大了。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嗎？我心里的恐懼正是來源于此，我的存在已經(jīng)變得可疑。

一只手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回頭一看，是一個光頭。反正我剛才受過的刺激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的想象，即使這會一個恐龍來拍我的肩膀我也不會吃驚的，但這個光頭——是一位和尚。我沒帶錢！我沖他大喊。我知道現(xiàn)在街上出現(xiàn)的和尚大多的假的，還總愛說自己是少林寺的，說不了幾句話就要錢。光頭微笑著，等著我醒過來。

哦，是楊和尚。我還是覺得驚訝，去年夏天我和一幫朋友去他的小廟玩過，我當(dāng)時吃了一碗他的漿水面，一激動就答應(yīng)給他買一個小電磁爐讓他用來煮茶喝，可后來一忙就給忘了。所以我心里有點內(nèi)疚，出家人不打逛語，我卻對出家人打了逛語，這報應(yīng)不會就是讓我丟了影子吧？這懲罰也太過了吧？偷了十五塊錢不至于判十年吧？

你到城里來干嗎？我問。楊和尚笑瞇瞇地說，我算準(zhǔn)了最近有事，就來找你了，再說我孫子放假了，你不是答應(yīng)過他補習(xí)一下英語嗎？我就來找你了。再說，李道長也找你有事。媽呀，一個黑影從樹陰里鉆了出來。我嚇了一跳。這李道長的道觀和楊和尚的小廟離得很近，兩個是見不得離不得的朋友，見面就抬杠，分開又不行，就像傳說中的哼哈二將。

可眼下這種情景卻讓我更加心虛起來：這不就是《紅樓夢》結(jié)尾的那個場景嗎？寶玉“被一僧一道挾持而去？”我趕緊掙脫他倆的手說，有事不能白天說嗎？你們兩個這么一明一暗地可是要嚇?biāo)廊?？李道長揮了揮想象中的拂塵說，你不是答應(yīng)給我們觀里編寫個宣傳的小冊子嗎？現(xiàn)在是旅游旺季，香客正多的時候，你越快越好，我管著好十幾號人的飯碗，村長天天來催要修路錢，說今年再籌不到錢，就讓人把我的道觀拆了鋪路。再說，他臉上忽然露出狡黠的笑，楊大哥算出你最近是有家不能回，有老婆不能睡，等你避過這一難，功德也就圓滿了。

放屁！我心里喊，越看他們越不像東西，雖然可以說是朋友吧，但我和他們并不熟悉，我怎么能一口答應(yīng)這么多事呢？酒真他媽的害死人。我沒有答應(yīng)捐兩萬元吧？沒有答應(yīng)一退休就當(dāng)和尚或道士吧？

沒別的事？我試探著問。這時兩個卻都老實了，說沒了。我還是覺得什么地方有點不對勁，你看看，這種情況下他們會不會把我?guī)У揭粋€虛無的地方，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老人體弱多病，兒子還沒上大學(xué)，我這一走——我鼻子一陣發(fā)酸。走吧走吧，再晚了就趕不老騷頭的車了。他們管村長叫“老騷頭”。你看看，這哪里像兩個出家人？

我肯定是中了邪了，他們這么荒唐的建議我居然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或者說腦子還在遲疑著，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走了。他們要帶我去哪里？深山里有的是讓人消失的地方，一個懸崖，一個樹洞，一個窟窿？但他們是朋友，我應(yīng)該相信他們，反正他們也離不開地球，如果真的能成仙，他們才不會約上我一起去呢。他們找我干的全是塵世間的事。

給老婆打了個招呼說我要出差幾天，洗漱用品杯子等都從辦公室取上了。沒多久我就坐在楊和尚的一間庵房里，他聰明伶俐的小孫子剛跟我學(xué)了首英語歌《雪絨花》，蹦蹦跳跳地跑了。躺在屋檐下偷聽了許久的楊和尚臉上露出了一絲很入世的笑，也許他已經(jīng)在心里暢想他孫子美好的未來了，手里的佛珠轉(zhuǎn)得明光锃亮。月亮已經(jīng)偏西了，他修長的影子牢牢鑲嵌在墻上。我這會可沒心思管他，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得找見我的那個——他。為了控制我不平靜的呼吸，我閉上眼睛，山風(fēng)吹過來的是松香的味道，很清新，山巒中飄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很清潔潮濕的霧氣。

令我感到一絲欣慰的是，閉上眼睛沒幾秒鐘，我就看見了他。正座在開往咸陽機場的大巴上閉目養(yǎng)神。等等，這里面好像有什么問題。

今天下午，當(dāng)內(nèi)線電話響起的時候，我好像在辦公桌后面打了個冷戰(zhàn)，雖然是這么熱的天。當(dāng)我緩步走向麗莎的辦公室時，就想好了不跟她去海南的理由，我想休個假，因為我答應(yīng)了一位和尚一位道人要利用這十天給他們幫點小忙。他們可都是世外高人呀，我想麗莎肯定會買這個帳的。說實話，一聽到麗莎好像要把這個地面踏碎了的橐橐的腳步聲，我的心里就像有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的。尤其是她滿臉春風(fēng)得意地向我透露這個訂單她志在必得的時候，我就預(yù)感到此行去海南必然會有什么故事發(fā)生。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是個懦弱而習(xí)慣于逃避的人，當(dāng)年從機關(guān)轉(zhuǎn)到這個公司來也完全是因為身不由己，決不是因為我想發(fā)大財或者別的什么原因，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的頂頭上司是她的時候，曾經(jīng)想到過走人，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敲了敲門，沒有回音，我試探著推了推，門是開著的，辦公桌后面是空的，我剛想轉(zhuǎn)身回去，那個我非常熟悉又時時恐懼的聲音嬌嗔地喊道：你給我回來！我尋聲望去，天啦，原來她爬在地板上做瑜伽。我這才想到她總是這樣，在某個不確定的時間用這種方法來保持體形，這就是為什么她已經(jīng)奔四了身材仍然這么好的原因。面對她單膝跪地另一條腿伸直渾圓上翹的屁股，我的心里五味雜陣，我不能說我不喜歡這個美妙的屁股，那不是真話，可是我老躲著她肯定有我的理由，也許后面我會詳談。我真的去不了，我給你說過的，我有事，再說這么多年我從來就沒有休過假，我想放松一下，希望你能理解。我怯生生地對著她的屁股說。她伸直的那條腿優(yōu)雅地在空中繞了個圈，柔軟的身體一擰，像一條蛇一樣盤坐在地上，一雙桃花眼笑瞇瞇地望著我，我把目光向側(cè)面移動了一下，就像晚上開車目光側(cè)移以躲閃對面來車的強光一樣。早在三年前，我就開始不敢直視她了，我受不了她目光中充滿侵略和挑釁的意味。雖然在過去一段時間，我曾經(jīng)為這種火辣目光徹底臣服，在她面前我就像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奴隸。

在某天的一個公司酒會上，我喝多了，其實我并不是個貪杯的人，但是經(jīng)不起大家起哄，有幾個壞小子和我打賭，說只要我敢摸一下麗莎的屁股，他們就每人喝三杯，反之，我就喝三杯。當(dāng)年的麗莎剛還是水嫩水嫩的，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新近升任銷售部部長，而有些不諳內(nèi)情的同事此前也煽風(fēng)點火地對我說按資歷這個職位應(yīng)該是我的，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麗莎如狼似虎的本性，拋去她和省公司老總的傳言不談，僅從性格上講我也絕不是她的對手，她嫵媚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征服男人進(jìn)而征服世界的狂野的心。也許是酒壯慫人膽吧，當(dāng)我用布滿血絲的雙眼找到了正和一幫穿著入時打扮嬌艷的女同事們嬉笑打鬧的麗莎時，她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我的存在?？闪钊擞X得奇怪的是，當(dāng)我搖晃著走到她身邊，舉著杯子大聲地向她表示祝賀時，她卻像風(fēng)中搖擺的楊柳一樣轉(zhuǎn)過身來，好像是不經(jīng)意地就靠在了我的懷里，她手中的高腳杯應(yīng)聲落地，地板上飛濺起了幾片玻璃花瓣，血一般殷紅的酒蛇一樣在地上奔竄。本來我的計劃是以給她敬酒作為掩護(hù)，然后飛快地用另一只手摸下她的屁股，我不怕那幾個壞小子賴賬，他們這會兒正死死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呢。我的計劃就這樣被打亂了。

接下來我就完全被她控制了。面對一個喝多了倒在我懷里的美女上司，我還能怎么辦呢？我只好讓打賭去見鬼，扶著她出了公司大門，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把她送回家。雖然她表現(xiàn)得人事不省，但在關(guān)鍵路口總是能嘟嘟囔囔地給司機指揮正確的方向，到了單元門口她還是軟得像一攤泥，我只有把她扶上去。一進(jìn)門她就倒在沙發(fā)上了，我忙個不停地給她倒水，為防止她吐就從洗手間取了一個臉盆放在她嘴邊，怕她著涼，我從臥室里拿了床被子蓋在她身上。當(dāng)我干完了這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準(zhǔn)備走人時，她伸出了那只纖細(xì)修長的手一把抓住了我。

一切就這么順理成章地發(fā)生了。我得承認(rèn)一開始我的確有種占了便宜的感覺。公司里早就有傳言說她老公早已移民去了加拿大，她早晚也要走。能和她共渡一夜春霄，我有種屌絲上了女神的感覺。公司里幾個對她垂涎三尺的男人們看見我眼睛里都是狠狠的味道。我只是對她那晚的表現(xiàn)有所懷疑，她能從我這兒得到什么呢？如果說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會只為了性，我不太相信，比我?guī)浀哪腥颂嗔?，她也完全可以找公司外面的人，那樣影響會小一些，雖然這年頭已經(jīng)沒人對這種事大驚小怪了，除非是公眾人物或者官員。難道她是為了我的競選失敗用這種特別的方式來安慰我，她讓我死心塌地地為她效力？好像也不對，雖然我的業(yè)績比不上她的，但我的踏實做事在公司里還是很有名的，她應(yīng)該知道我不會為落選在工作中懈怠。她是為什么呢？只是心血來潮的一次沖動嗎？因為從那以后她也再沒找過我，我當(dāng)然也不敢主動去找她。

這時麗莎站起來，伸了個優(yōu)美的懶腰，然后邁著迷人的貓步向我走來，我本能地向后躲閃了一下，她眼睛里又流露出攻擊的笑。我實在搞不懂這個女人，面對窮追不舍的男人們她表現(xiàn)得是那么的矜持冷漠，而對于我這樣一個退避三舍的人她又暴露出侵略甚至戲謔的本性，讓我覺得很沒面子，很不安全，我想象中她的一根手指已變成了一個鉤子，毫不含糊地向我下巴上招呼，我甚至都產(chǎn)生了一種屈辱的感覺。和往常一樣，她根本就不和我多說話，只是慢慢搖著頭，非常簡單地說：別胡思亂想了，這趟你非去不可。我不記得當(dāng)時我是怎么回答她的，還是在她更進(jìn)一步的挑逗前落荒而逃。

但此刻，我將目光稍稍往旁邊轉(zhuǎn)移了一下，果然就看見，她就坐在他的旁邊。她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安靜地睡著，他們就像一對柔情蜜意的情人。天啦，我也不知道他昨天是如何和我老婆回家，如何宣布他這幾天的行程的，既然我知道他其實和我是同一個人，我倒也沒有擔(dān)心別的，反而感到這可能是老天的安排，讓我的影子陪著麗莎奔赴海南，代我忍受她可能給我的壓力和恥辱。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情嗎？

為了使您的閱讀不至于太過迷亂。我還是簡單地把我白天的活動敘述一下吧。在楊和尚的小廟里吃完早餐，包括一碗玉米面糊糊，一個大饅頭，一碟小咸菜，外加一個他老人家佛恩浩蕩的煮雞蛋，我就按照昨晚他們給我的安排——白天為道觀景點寫介紹，晚上給楊和尚的孫子教英語。我順著山坡拾階而下，穿過那片松樹林，我就來到了李道長的道觀，一個三十多歲的道人已經(jīng)為我準(zhǔn)備好了工作的家當(dāng)，居然是一個筆記本電腦，外帶一個無線網(wǎng)卡。你看看，出家人也與時俱進(jìn)了，和他們簡單地打了幾句招呼，我就坐在一間干凈明亮的庵房里開始干活。值得一提的是，這屋子和我們平常住的感覺不一樣，空氣是干凈的，飄蕩著一種與人間煙火不同的氣息，讓我感覺體重都減輕了許多，這讓我感到平靜。我決定從道觀的歷史寫起，然后再把周圍的幾個景點用千字左右的文學(xué)加以描寫說明，當(dāng)然要加上神話傳說、保健養(yǎng)生、逸聞趣事這些吸引游客眼球的內(nèi)容。

經(jīng)過一番思考，我在電腦屏幕上打下了標(biāo)題：花石崖的前世今生。我對這個題目感到滿意。然后就開始詳述：花石崖又名萬紫山，這里因有女媧補天的古老傳說、《西游記》中黃木狼洞的美麗神話而披上了神秘色彩。這里，峰巒疊嶂，山體陡峭險峻，山石色彩斑斕而被稱為“花石崖”。這里，清泉汩汩，植物種類繁多，四季萬紫千紅而被稱為“萬紫山”。補天石，這塊平地而起的巨石，高約30多米，它就是傳說中女媧補天留下來的五彩神石。據(jù)《淮南子》記載：“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今人毛惠民先生題寫“補天石”三字刻于石上，簡古俊逸、氣度恢宏，更為這塊巨石賦予了魅力和靈氣。

正如您所想到的，這些文字都是我從網(wǎng)上粘貼下來的，我得承認(rèn)這也屬于抄襲。但我想寫的第一個景點是仙人洞，里面的一汩清泉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記得我第一次來時因為爬了半天山累了，我鼻子還流血了，當(dāng)一幫人走進(jìn)山洞里時，我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這股泉水，也許說是滴水更為貼切，因為能連成串，所以說一“股”也沒錯，我急切地把嘴巴湊上去，猛喝了幾口，一種甘冽清涼的感覺頓時使我覺得神清氣爽，鼻血也馬上止住了。這多么神奇呀！

就這樣，在這種寧靜祥和的氣氛里，當(dāng)天我寫了三千多字，但到了晚上，我內(nèi)心顯然又燥動起來，給楊和尚的小孫子講了一課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躺在炕上，閉上眼睛，我得知道他在干什么。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那當(dāng)然是：他什么時候才能回到我的本體呢？

他和麗莎住進(jìn)了三亞臨海的一家五星級酒店，等等，好像什么地方有點不對勁，他進(jìn)旋轉(zhuǎn)門時走在麗莎前面，而不是像平常謹(jǐn)小慎微的我跟在她后面，他拖著皮箱懶洋洋的神情泰然自若，走起路來輕盈飄逸，看上去竟有種007一般的沉著與灑脫。這個世界能錯亂到如此地步嗎？他和麗莎住的是相連的房間，這種別墅式的房間有個特點，那就是陽臺完全是相通的，只需要拉開窗子一擰腰縱身一躍，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她的屋子里去，讓樓道里的攝像頭形同虛設(shè)。而今，有多少人倒在了攝像頭下面呀。

我不知道在他們走向三亞的路途上發(fā)生了什么，但現(xiàn)在我眼前的情景是：他們完全就像一對偷情了多年的老情人，令人驚訝的是，主次也有點顛倒。因為洗完了澡的麗莎竟然像一只貓一樣翻過陽臺跑到了他的房間里，面對沉著冷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細(xì)品一杯紅酒的他，麗莎緩慢地褪去身上的睡衣，像土耳其舞女一樣扭動著她曼妙的身體，極盡勾引之能事，又賤又騷，而半瞇著眼的他以一種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把玩的姿態(tài)對著她，讓我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不對，我敬仰他不就是敬仰我自己嗎？他這會還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的我嗎？神呀，請給我明示吧！

我不想描寫他們偷情時激情四射的情景，大家都能想象得到。不用說大家也能想到狂野的麗莎長發(fā)飄散，長長的玉頸向后傾斜，騎在他身上像一名草原上的女騎手，也不用猜就能看到他們兩條蛇一樣的胴體在床上肆意翻騰。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性能力是如此之強，激情簡直是令人驚訝地一浪接著一浪，這就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了。像我這個年齡的男人，能堅持十分鐘的就算是奇跡了，那能像他們這樣一直折騰到后半夜？他還是我的影子嗎？他瘋了嗎？或者是他本來就是一種意識的存在而并不是一種物質(zhì)的存在，這樣他的持續(xù)時間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可是麗莎臉上釅紅的顏色、欲仙欲死的表情和聲嘶力竭的喊叫又從何解釋呢？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高科技，無解。我本人只能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汗顏，對他的實力表示敬佩，看這樣子就不是應(yīng)該他來和我重新合為一體，而是相反，我應(yīng)該坐上最近的一架航班直飛三亞，以崇拜的心情飛到他身邊，求他收留我，激勵我，幫助我成為一名有實力的男人。當(dāng)時我確實是動了這種念頭，可是我這兒的事情還沒完，我不能走，再說，當(dāng)我睜開雙眼讓自己從眼前激情洋溢的一幕中清醒過來，我就發(fā)現(xiàn)，其實我并沒有追求那種成功和力量的意思，就我個人而言，我還是更加適合在山村的夜里安靜地入眠，然后過幾天再回到我循規(guī)蹈矩一塵不變的生活當(dāng)中去。至于他，我既不愛他也不恨他，就由他折騰去吧，沒有他我好像也能過，我不想被大家覺得我失去他以后無依無靠的情形，大概也沒有人表示驚訝或者憐憫吧，要知道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沒有靈魂的軀殼，既然如此大家也就不應(yīng)該會為我丟了影子這種小事情大驚小怪，再說誰會注意我這樣一個小人物呢？

就這樣，我在山村清涼的空氣中沉沉睡去。所以以下的情形可能是我的夢而不是真的。我看見麗莎上了一輛出租車，她的打扮有些奇怪，晚上也戴著墨鏡，顯然是不愿意讓人認(rèn)出來，至于一個普通的來自大西北的商務(wù)人員為什么怕在三亞讓人認(rèn)出來，我只能歸結(jié)為她的腦子進(jìn)水了，或者她只是想扮酷，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任何狀況都不會讓我感到驚訝。她后面好像有個尾巴，又好像空無一人，畢竟他經(jīng)歷了這么一場殘酷的戰(zhàn)斗，也該歇息一下了。

出租車停在一座酒店前，仔細(xì)一看，這座酒店還是有些不同之處，主樓巨大的飛檐上，蹲著兩只展翅欲飛的雄鷹，目光凄厲，在射燈的映照下發(fā)出刺目的光。據(jù)說雄鷹是為了去除賭客身上的戾氣，這個我懂，以前聽導(dǎo)游講過，這么說來她是來到了一個賭場。自動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個穿著晚禮服的服務(wù)生面無表情地接過了她手里的皮廂，帶著她上了二樓，曲里拐彎之后走到一座大廳門前，不知服務(wù)生手里拿著什么按了一下，門打開了，里面燈火輝煌，就像是007大戰(zhàn)拉斯維加斯賭城里的情節(jié)。麗莎脫去外套，馬上就有一個服務(wù)生過來接著，而此前帶她進(jìn)來的服務(wù)生則飛快地走到吧臺前，把手里的廂子交給收銀員，同時捧著一整盒籌碼畢恭畢敬地跟在麗莎后面。

到這個時候我們就完全可以想象接下來的一幕：穿著晚禮服雙乳高挺的女賭徒麗莎今晚會大干一場，也許還回味著剛才完美的偷情，高潮還未散盡。對此我絲毫不會感到驚訝，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干任何我事都不會感到奇怪的：她本身就是個瘋子。但是不，她只是在賭臺前小玩了那么幾把，輸?shù)袅藶閿?shù)不多的幾個籌碼，走的時候還不失風(fēng)度地給伺候她的兩個服務(wù)生給了幾個籌碼作為小費。只是在她穿薄絲外套的時候有個小插曲值得注意一下，一只無形的手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但當(dāng)麗莎使勁一拽的時候，那只手卻松開了。難道是他？！這時候我才想到，如果他愿意，他隨時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以一個隱形人身份出現(xiàn)，他本身不過就是一個影子而已！唯一令我憂心忡忡的就是：他是我的影子！

這樣也就能夠解釋為什么當(dāng)麗莎躡手躡腳地回到房間開了燈時，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沙發(fā)上冷冷地盯著她的他！麗莎把一聲凄厲的尖叫像吞一口痰一樣咽到肚子里，當(dāng)然，心理素質(zhì)極強的她馬上就恢復(fù)了平靜，把驚愕的表情換成媚笑，她現(xiàn)在對他超強的性能力毫不懷疑，想他不過是企圖再來一次，這也很正常。但他眼中冷冷的表情很快就讓她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當(dāng)她撲向他懷抱的時候，他一把就推開了她，冷冷地問：你剛才干什么去了？麗莎沖他嚷道：你敢跟蹤我？他絲毫不受影響地盯著她，她怔了一會兒又怯怯地說：我去賭了幾把。

你當(dāng)我是傻子嗎？說實話！他的語氣更加嚴(yán)厲，目光直射進(jìn)她心里。麗莎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低下頭，開始用雙手捂住臉，低聲飲泣起來。這種時候他的目光里透出來一絲柔情，有點像我注視一個哭泣的女人的神情。

我再不跑路就來不及了，麗莎終于決定對他傾訴了，也許這些年她也憋壞了。也許這次旅行是他的氣場完全征服了她。女人愿意傾訴的對象一般來說就是能夠從內(nèi)心深處征服她的男人。那你今晚？他問。我是去轉(zhuǎn)錢的。麗莎說，她抬起頭來，眼神哀傷地望著他繼續(xù)說，我和彭總的事也許你也聽說了。他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近兩年彭總也覺得再不走人就來不及了，他讓我把錢通過地下錢莊轉(zhuǎn)過去，然后我們馬上就跑路，去加拿大。他完全明白了，站起來準(zhǔn)備往外走。麗莎一把拉住他說：今晚別走了好嗎？

后來，沒有后來了。隨著我徹底地入睡，我就不知道他們之間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希望這只是一個夢。我覺得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有些人徹底瘋了，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多少錢能換回自由？多少錢能買到真正的幸福呢？

關(guān)于麗莎和彭總在首都機場被抓的事我是回公司后聽說的，他們沒能跑掉，近期反腐的力度使他們很快就落入了法網(wǎng)。

其實我最關(guān)心的，可能也是您最關(guān)心的，就是我和他到底怎么樣了。很簡單，當(dāng)他從我們T市小小的機場獨自一人走出來的時候，我就在出站口等他。當(dāng)時麗莎和他還裝模作樣地和某公司進(jìn)行了成功的商務(wù)洽談，簽好了合同后，某公司還安排他們玩了幾天。她是從三亞直飛的北京。他也想好了諸多對付警察詢問的借口，比如麗莎還要在三亞呆一陣子，休休假，他覺得沒意思就獨自回來了。說到底他在公司里只是個小人物，警察也不會對他感興趣的。

時間正好，在這七八天里，我也順利完成了李道長和楊和尚交辦的任務(wù)，李道長歡天喜地地拿著五萬多字的旅游手冊去付印了。楊和尚聽著他孫子嘴里吐出了一連串他以前從沒聽到過的較為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興奮的表情顯然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念經(jīng)時候的表情。我回到市里，在一家網(wǎng)吧里查清楚了航班時間，我覺得能不能變回完整的自己就看今天了。

事情出奇地順利，我看到他提著皮廂走下了出站口的臺階，在離地面最近的一個臺階上坐了下來?？此荒樀钠v和落寞，我就明白了，他就是我：一個非常容易愛上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女人的小男人，卻又沒本事留住人家。我甚至都忘了我是來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從技術(shù)層面上講到底怎么辦才好，我現(xiàn)在只是想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安慰他，我想告訴他沒關(guān)系，在我們短暫的生命中，有點出格的記憶不是什么壞事情。

但當(dāng)我走到他面前抬起手來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一道炫目的白光一閃。然后我一回頭就看見地面上——我的影子在陽光下拉得很長。

劉子，原名劉永強。作品散見于《星火》《飛天》《草原》等刊。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走過來的是影子》。小說曾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