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米拉·卡米力
有一天媽媽跟我說,你應(yīng)該長大了。突然之間,我必須要長大了。
記得小時候媽媽常在被窩里給我講故事。那時我剛寫完作業(yè),爐子里的炭火在微弱地喘息,弟弟妹妹在酣睡,只有媽媽在靜靜地陪我。作業(yè)寫完后,等媽媽把被窩暖透了,我才試探著鉆進來,沒等躺平便迫不及待地把冰涼的小腳丫使勁往她腿上、腳上蹭,有時,媽媽會把它們順勢塞進衣服里,在肚子上摩擦。等到完全吸走了媽媽的溫暖,我便緩過神來,眨巴著眼睛摸著她的臉“嗯”一聲,媽媽知道這是在催她講故事。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四年級了,可是在媽媽的嬌慣下,我們,尤其是我,幾乎每晚都要聽她講一個故事才能入睡。媽媽平時喜歡看雜志、讀小說,肚子里也確實裝了一些故事,可無論如何也架不住我們折騰。再加上像“很早很早以前”這類貌似囈語的扯篇,根本糊弄不了我們?nèi)找娼∪闹巧獭S谑菋寢屬I來一堆童話、神話,各種畫書、畫報,變著法兒讓我們能聽到不重樣的東西?,F(xiàn)在想想也奇怪,我們當時死活不愿自己去讀,明明那些畫書顏色鮮艷極了,看著都賞心悅目,可是我們還是愿意媽媽講給我們聽。
后來上初中,作業(yè)也比以前多很多。我屬于那種“假正經(jīng)”的學(xué)生,貌似每天都會按時完成每一科的所有作業(yè),甚至是自選題、高難題我都會非常主動而且保質(zhì)保量地完成,因而也常常會讓老師覺得我勤奮好學(xué)??伤麄儾恢溃沂峭系搅璩績扇c,趴在被窩里,聽著電視機里《德里克探長》《紅樓夢》和《西游記》的熱鬧紛呈,時不時抱著媽媽遞來的熱水袋,吃著零食寫完的。真的不想說自己是不愛學(xué)習(xí)的孩子,因為哪一天我都不會落下任何一門作業(yè),哪怕一個證明公式,一個實驗筆記——可是,我真的厭煩它們!
那時每天放學(xué)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媽媽是否在家,若不在,便把書包嚴嚴實實地藏起來,然后策劃去誰家里玩、玩多久、回來時以什么借口搪塞媽媽的盤問。只要目的地離家不遠,我都會在天黑甚至院子里人煙稀少時,拖著沉重的腳步極不情愿地走進家門。通常第一眼就能看見爐子上熱著香噴噴的飯菜,而媽媽正托著下巴坐在餐桌旁。有時是睡著的樣子,有時在急促地織著毛衣。我那時也是慚愧的,想要道歉可話到嘴邊,從來沒說出口過。媽媽最常有的反應(yīng)就是,臉上掠過一絲喜悅?cè)缓笱杆僮兂蓚螒嵟骸斑€站那干嗎?吃不吃飯?”于是我嬉皮笑臉地跑過去往媽媽身上蹭,親昵好一陣才松手。媽媽從不催促我的作業(yè),她知道我一定會寫,一定會拖到不能再拖了再寫。鑒于作業(yè)的枯燥和繁瑣程度,電視機絕對開著(除非滿是雪花片)的同時,我還會生生地拉著媽媽陪伴。有時她會坐在我身旁批作業(yè),有時寫教案,有時看書,但更多的時候,她會忙前忙后地關(guān)心爐子里的炭火,關(guān)心弟弟妹妹的被子,關(guān)心我的藍黑墨水和宵夜。唯一不關(guān)心的,就是我作業(yè)本里的內(nèi)容,她知道那是我唯一完全不需要、也不希望她費神的東西,或許正因為此,媽媽會在身體里淡化其他所有勞苦,甘之如飴地圍繞著我,暖暖的,香香的。
那時真的不想長大,因為媽媽把我攏抱得那樣嚴實,讓我?guī)缀醺杏X不到一絲涼風(fēng)。
時光像媽媽當年那個生銹的梭子,曲折迂回但絕不停止向前。很多人在視線里消失,很多人走進生命里。我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居然不知道,有一天,媽媽會真的不再陪我,真的會棄我而去。
她走得那樣匆忙,似乎是被我著實累著了,在春天已經(jīng)來臨的時候,卻永遠地留給我一個冬天。媽媽曾說,你應(yīng)該長大了孩子。可是今天,從公元二〇一六年起,我豁然地,必須地,要長大了。媽媽,在天堂扶著我好嗎?我害怕,可是,我不能再害怕,沒有資格再害怕。 (摘自《中國文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