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英

我記得小時候?qū)W校門口有一個小零食攤，一個獨眼老婆婆常年在那里賣自制的蘭花豆，她的蘭花豆格外鮮香酥脆，每一粒都飽滿油亮，放學后用零花錢買幾顆蘭花豆，放在手心里，依依不舍地一顆一顆慢慢吃下去，在牙齒與舌尖的碰撞中體驗著滿口香濃，那種幸福感無法形容。

還有一次，一個帶著南方口音的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我們鎮(zhèn)上，他是一個云游的木匠，專門上門給人做椅子。這個男人長相白凈清秀，說話聲音柔和，遺憾的是他腿腳不太利索，好像有小兒麻痹癥后遺癥，走路拄一根拐杖。但是人們對他很尊敬，左鄰右舍都愿意請他上門干活，因為他手藝好，做工精巧，做的椅子既靈巧好看，又結(jié)實耐用，主人家自備木料，他上門做活，主人管三餐飯再支付一些工錢。那時候這樣的匠人很多，有彈花匠、炸爆米花的、賣梨膏糖的，他們走鄉(xiāng)串戶，在街角扎一個攤子，常常會吸引一大群孩子圍觀。他們的到來，就如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那個吉普賽人墨爾基阿德斯一樣，攪動著寂靜單調(diào)的小鎮(zhèn)，給孩子們帶來了莫大的興奮和快樂。

我扯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似乎不著邊際。但這是我在閱讀喬葉的小說《廚師課》時突然涌起的回憶?？赡苁沁@篇小說地道的中原風味，喚醒了我記憶深處的那些人和事，或許是老廚師周松海與年輕小伙子金澤的閑聊，使我聯(lián)想到了上面的那些手工藝人。廚師與這些人一樣，都是靠手藝吃飯的人。既然靠手藝吃飯，活兒就要練得精。各人要有一套行走江湖的獨門秘笈。不管是飲食還是其他行當，家庭祖?zhèn)魇炙嚭桶倌昀献痔柕赇?，他們在傳授手藝的同時，也傳遞著耐心、專注和堅持的精神，所以才能代代相傳。在這篇作品中，廚師周松海以閑聊的方式，道出了他作為一名豫菜大師的人生滄桑，他對廚師職業(yè)的尊重和熱愛，對傳統(tǒng)生意人之間的情誼的贊美，對人與自然萬物關(guān)系的樸素認知，傳達的是一種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和諧倫理思想和積極的處事態(tài)度，體現(xiàn)了老一代匠人所堅守的可貴的工匠精神。

《論語》中孔子有這樣的一句話：“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彼莱隽斯そ尘竦木瑁壕?、專注和熱愛?？墒菍φ瘴覀兘裉斓纳?，工匠精神似乎正在消失?，F(xiàn)代生活，光怪陸離，五花八門的商品給我們的生活帶來許多的便利，但同時也在毀滅著傳統(tǒng)。流水線上加工的產(chǎn)品，千篇一律，甚至粗糙冰冷，再沒有了手藝人的情感和溫度。這個時代，人們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耐心去反復打磨一件手工作品，更不愿花上幾小時工夫去炮制一缽廉價的蘭花豆。這個時代誘惑太多，節(jié)奏太快，即時娛樂和消費的東西也太多，欲望已經(jīng)消解了勞動創(chuàng)造的樂趣。我們到各處旅游地看到的工藝品都一個模樣，毫無特色，而且粗制濫造，贗品和假貨泛濫，路邊攤上的吃食更是來路可疑。當一個社會，匠人不再專注于手藝，而想著偷工減料，醫(yī)生不再鉆研醫(yī)術(shù)而盤算著藥品提成，教師的心思不在教書育人而以升學率或職稱晉升為指揮棒，廚師不思廚藝精進而變著法子摻雜地溝油，演員不用心演唱而使用假唱蒙混觀眾——，當坑蒙拐騙屢禁不絕，當毒奶粉、僵尸肉、瘦肉精等等事件越來越頻繁地曝光，當越來越多的國人到日本搶購馬桶蓋，當各行各業(yè)不再恪守自己的本分……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的工匠精神就漸趨泯滅了。它帶來的不僅是行業(yè)的衰敗，信用的缺失，更是文化傳承上的斷裂和人心的潰散。

說到傳統(tǒng)，我常常羨慕古人生活的閑情逸致。記得有一年去參觀長沙博物館馬王堆出土的文物，我站在那“輕若煙霧燦若朝霞”的絲織品展柜前，驚嘆不已。湖北省博物館展出的曾侯乙編鐘，是戰(zhàn)國時期的樂器，距今已有兩千四百多年的歷史，然而它獨特完美的造型與精妙的音樂，仿若天賜絕品，至今無出其右者。這些精美的器物都凝聚著古代匠人的心血和智慧，體現(xiàn)了一絲不茍的工匠精神。在飲食方面，中華文化中素有“食不厭精，燴不厭細”的說法，自《詩經(jīng)》開始，文學作品中就開始有了對食材和烹飪的記載。我們的飲食文化，可謂博大精深，論其豐富性和悠久性，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飲食文化能與中國媲美。我們不只有著名的八大菜系，還有民間數(shù)不勝數(shù)的小吃雜食。歷代文學作品中對美食的記載也十分豐富，袁枚的《隨園食單》中記錄的僅是雞的做法就有三十種。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多處描繪了各種葷素菜的精細烹制。古人衣食住行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的那份講究和風雅，好像已經(jīng)失傳了。今人或許缺少的不是金錢，不是技術(shù)和能力，而是古人那顆專注和熱愛的心。工匠精神體現(xiàn)的就是用心和專注，是精益求精。像瑞士的手表，意大利的制衣，德國的廚具，日本的家電，他們能風靡世界，成為世人信賴的名品，靠的也是深厚的傳統(tǒng)積淀和精細的工藝水平。

所以，我們有必要靜下心來細細回望一下過往和歷史，來重新打量我們的生活，有必要對工匠精神保持足夠的虔誠和敬意，讓我們民族優(yōu)秀的文化遺產(chǎn)得以傳承發(fā)展。我想喬葉的小說真正的寓意也許在此。

作為小說，喬葉在文體形式上還是動了巧思。開篇的對話人簡介，給人造成一種非虛構(gòu)的感覺，像是采訪實錄，這增強了作品的當下性和真實感。文本主體部分采用對話體，也就是閑聊體。閑聊體小說口語化的特點顯得親切自然。一老一少兩代廚師家常化的閑聊，溫馨動人，入情入理。這是一篇人物和結(jié)構(gòu)都簡潔流暢，卻蘊藉耐讀的作品。作為70后作家中的實力派，喬葉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她在散文和中短篇小說、長篇小說領(lǐng)域的創(chuàng)作中四面開花，成果豐碩，并獲得過各種大獎。喬葉的敏銳的洞察力，出色的語言功底和結(jié)構(gòu)能力，使她駕馭什么樣題材的作品都輕松自如。她的小說人物形象活潑，語言更是細膩溫婉，輕靈剔透，有古典韻致。這篇《廚師課》的語言既有中原特色，簡潔精準，又融入了廚師用語和方言，還有很多形象的比喻，老練而生動。作品中，老廚師周松海的娓娓講述平實卻意味深長，其中對黃河鯉魚的描繪、對吊湯熬制等等菜式的描述，讓人感覺親臨其境，口舌生香，這就是好文字的魅力。比如周松海談到對雞和蔬菜的分檔，體現(xiàn)了對食材的尊重以及對物的珍惜；他對金澤的父親拋棄廚師身份而熱衷當官最后走上不歸路表示了不屑和惋惜，許多話語含有樸素的哲理，仔細回味，就不僅僅是在講食物，講廚藝，而是在談人生，談做人的道理。比如金澤說他爺爺說“食材都有物性，懂得物性才能把食材做好，因為物性是食材的生命?！晕镅残?，以性巡法，以法巡烹”。周松海還說：“人心粗了，就吃不細了?！薄笆炙囍獾臇|西，不能太想著進步。越想進步，越容易退步，尤其是德行退步得快。”“心性壞了，就會為了利益，做出來下作的事?！彼€說，現(xiàn)在這個行當?shù)暮⒆?，“懶，省事，光想巧宗”…?/p>

喬葉的《廚師課》寫的是廚師，講的是廚藝，其實談的是人生，她的《廚師課》其實是一堂人生大課。也因此，《廚師課》這篇小說的意境和內(nèi)蘊變得闊大和遼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