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宇
第二天一早,韓爺揣著菜刀就要出門。蘭花攔住了他,黑著臉說:“人,你找;刀,你給我放下!”
“憑什么?”
蘭花說:“這要是出了人命,你讓我怎么辦?”
韓爺梗著脖子說:“那,就是把貝勒爺逮住,今朝不問前朝事,政府又能把他怎么樣?豈不是便宜了他?”
“那你也不能胡來!”
可韓爺是鐵了心要報仇,哪管那么多,一推蘭花,“呼”地出了門,蘭花嚇得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再說那韓爺,一溜兒小跑直奔友誼醫(yī)院,到了那兒就四處踅摸著。
其實,那天貝勒爺并沒有一眼認出韓爺。各位想啊,當年殺韓爺全家的時候,韓海旺才多大?但是,當年韓爺露了網(wǎng),貝勒爺發(fā)動全府的人里里外外搜了七七四十九遍,也沒有搜到韓家的這個小子,再有就是韓爺韓海旺有一個顯眼的地方——他的前額有一塊凸起的疤痕,這是他小時候練雜技時落下的。那天這貝勒爺逛了報國寺,回家時路過韓爺所在的菜市場,也是鬼使神差,想順便買三毛錢的肉,就抬腳進了韓爺?shù)牡乇P。誰想到一下子看到了韓爺,先是一驚,猛然勾起了幾十年前的記憶。這貝勒爺是誰?也是人精呀,記憶力極好,大腦中一搜索,就想到了那樁兇案,猜到面前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韓家班當年走脫的“活口”。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三十六計走為上”,出了門就搶著上了一輛三輪。這些天,他嚇得一直不敢出門,今天他是太饞了,總想著吃上一口胡同口那早點攤子上的老豆腐、糖油餅,這才出門去買。也是活該貝勒爺?shù)姑?,誰想到,天下的事就這么巧,他剛出門,就讓剛進胡同的韓爺貓個正著。
但韓爺并沒有立即上前,為什么?他也是粗中有細的人。大清早的,街上人來人往,冷不丁抓人,一是說不清,二是弄不好就得被群眾扭送到派出所。到了派出所,他們之間的事兒怎么了斷?于是他蹲下身子,不讓貝勒爺看見。等貝勒爺買好了早點,他就悄悄地跟在后面,直跟到一個小雜院。
貝勒爺前腳剛邁進屋門,后腳就有人把門推開了,“呼”地刮進一股冷風,貝勒爺?shù)吐暫鸬溃骸罢l呀?這么不懂規(guī)矩,連吭都不吭一聲就進啊?!边@旗人規(guī)矩就是大,什么身份了,還窮講究。
話沒說全乎,就卡住了,他的面前站著如鐵塔般的韓爺。
“您——”
韓爺上前,一把薅住貝勒爺?shù)牟鳖I子,咬著牙問:“嘿嘿,還認識我嗎?”
貝勒爺早就“篩了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認識認識!韓家班的大少!”
“奶奶的,可找到你了。我只問你一句,我們老韓家和你有什么仇,你非要滅了我們?”
貝勒爺知道今天是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就一一道來。原來,這是因為同行的“羨慕妒忌恨”引起的。韓家班的出色演技,使得濟南的同行王家班的生意一落千丈,于是,這王家班的班主就托人找到了貝勒府,用錢買通了貝勒爺。
韓爺問:“那王家班給了你多少好處?”
“五根金條!”
“你貝勒府連五根金條也看上眼了?”
貝勒爺腦袋一低,喃喃地說:“我也是為了一個義字!”
“啊呸!”韓爺氣得一口啐到貝勒爺?shù)哪樕?,憤憤地罵道:“你和王家班不沾親不帶故,你講什么義氣?區(qū)區(qū)五根金條,就讓你喪盡良心殺我韓家九口,九口人呀!”貝勒爺“撲通”跪下,連連求饒。
韓爺還有一件事不明白,就問:“按理說你們旗人不懂漢人的歪門邪道,可你們哪兒淘來的邪術?”
看貝勒爺不明白,韓爺就說:“那天,你們是用剪紙人的法子斷了我們的鋼絲啊。”
貝勒爺搖搖頭說:“那其實是障眼的,我早在頭天夜里就讓守更的人在你們的鋼絲上做了手腳?!?/p>
韓爺聽了,這才恍然大悟,恨得牙咬得“嘎嘣”響,那貝勒爺哪兒還有當年的威風,沖著韓爺一個勁兒地求饒。
韓爺仰天大笑,說:“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爺開了眼,不讓我放過你,我韓家黃泉下的九個冤魂也不讓我饒過你呀!”說著,高高舉起了菜刀。
一分鐘后,當韓爺悄沒聲兒地溜出貝勒爺?shù)男‰s院時,他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兒。他剛剛拐過胡同口,突然愣了。怎么呢?他的面前站著蘭花和大塊兒。
大塊兒看看前后左右沒有什么人,二話不說,“噌”把韓爺推上身旁的三輪,然后飛也似的往家趕。
到了家,蘭花就急急地收拾東西,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韓爺不明就里,問:“你這是要干啥呀?”
“我的祖宗,咱們這時不跑還等啥時辰呀?”
“跑?干啥要跑?”
蘭花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說:“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呀,你殺了人,是殺人犯了。怎么,等著片警抓你來呀?!?/p>
“我是殺人犯?我殺誰了?”
“貝勒爺呀!”
韓爺一聽,索性坐下了,說:“我沒殺他!”
蘭花愣了,看看韓爺,又摸摸他的腦袋,不熱呀,不像說胡話呀,就問:“你——沒殺人?”
韓爺這時把懷里的菜刀掏了出來,“咣當”往桌子上一扔,說:“你看?。 ?/p>
蘭花抄起菜刀,左看右看,上面沒有一絲血跡,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當家的,你可嚇死我了。可你,怎么沒——”
韓爺盯著蘭花,一字一頓地說:“我是真想親手殺了那個王八蛋,我一家九口人呀??晌遗e起菜刀的那一剎那,我眼前突然冒出了你?!?/p>
“我?”
“是呀。我猛然想到,我要是殺了貝勒爺,我就得挨槍崩,吃槍子兒,留下你怎么辦?你一個娘兒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靠什么活?我不能呀,所以我——”
蘭花聽罷,感動得“哇哇”大哭,喃喃地說:“爺,我跟了你沒白跟,你是真正的爺們兒!”
“快別這么說,沒有你,我哪兒有今天呀?!?/p>
韓爺不能忘,當年貝勒爺下令殺韓家班時,他韓海旺一下子懵了。是一個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丫頭一把拉起他,把他就近塞進了下水道,使得韓爺?shù)靡蕴用?。這丫頭不是別人,正是蘭花!民國了,貝勒府被北洋軍抄了,蘭花等下人都跑了。她一個女人,正不知到哪兒混日子時,在天橋偶遇韓爺。
那時的韓爺雖然小,但他覺得一是知恩要報,二是自己怎么地也是個男人,就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盤纏都給了蘭花,撂下一句:“等著我!別挪窩兒?!比缓笏铝撕幽希チ松倭炙?。
蘭花正是靠了韓爺給的這點錢,加上給人家縫窮,勉強維持生活。幾年后,韓爺成了大小伙子?;氐奖本麖街比チ颂鞓?,找到蘭花,劈頭就是一句:“嫁給我吧!”
斗轉(zhuǎn)星移,做夢也沒料到能再遇到貝勒爺,韓爺在最后關頭,感念蘭花,心系蘭花,毅然放下了菜刀。
頭晚不晌時,大塊兒突然一下子闖了進來,嚇得韓爺和蘭花不知就里。那大塊兒揚著一張《北京晚報》說:“快看快看!”
韓爺湊上前,第三版上白紙黑字,“友誼醫(yī)院某院落,一孤獨老人上吊自盡”。
韓爺和蘭花,還有大塊兒互相對視,不由笑出了聲。韓爺嚷嚷著:“蘭花,你個老娘兒們,還愣著干啥?快去打酒,再買半斤豬頭肉來!”
晚上,韓爺和蘭花興奮得睡不著覺,他們覺得老天爺真是公正,他給貝勒爺劃出了死亡的道道兒。
蘭花和韓爺結(jié)婚這么多年,從來沒說過這么多的話。她說:“爺,我都好多年沒吃上豬頭肉了,今天吃了兩口,真香!”“寶貝兒,那我就見天地給你捎上半斤。”
“得了唄,那玩意能頂飯嗎?咱們還得過日子呢。唉,我這些日子就想對你叨嘮件事兒?!薄坝性捑驼f,有屁就放!怎么磨磨嘰嘰的。”
蘭花輕聲說:“我不止一次聞到大塊兒他們家飄出紅燒肉的香味兒?!?/p>
“嗯?你說什么?”
蘭花就說,她上了年紀,腸胃不好,頭一陣子每到前半夜時分總愛跑肚拉稀,有好幾次,當她起床去胡同口的公共廁所,路過大塊兒家時,就隱隱地聞到一股子紅燒肉的香味兒,再貓一眼,咦,大塊兒家屋里竟亮著燈。蘭花并沒有往心里去,可頭晚上的豬頭肉讓她突然聯(lián)想起來了。
韓爺聽了,也覺得怪,但轉(zhuǎn)而一琢磨,說:“你呀,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一家子是一家子,他一個蹬三輪的能有多少錢,還需要藏著掖著?”
韓爺話雖這么說,可打第二天起,他就特意留神大塊兒家的孩子。大塊兒家有六個孩子,最大的閨女才十四,下面是五個光頭小子。韓爺這一往心里去,就看出了毛病。怎么呢?就是大塊兒家的孩子,個個都挺精神,沒有黃皮寡瘦的。
再說區(qū)四,時不時地出去當回“鉗工”,弄個仨瓜倆棗兒,他就知足,就愛出溜到天橋的酒館咪上兩口,享受一下爺?shù)纳睢?/p>
話說這天,區(qū)四一覺睡醒,空著肚子往北溜達,進了宣武門,到了西單。先進了天福醬園,沒尋到合適的主兒,又進了把口的“慶豐包子鋪”,聞著那香味兒,饞得他直流哈喇子。但他兜里沒錢呀,只能咽咽吐沫,到處窮逛。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一個主兒,一個五十多的男人,一身中山裝,顯得挺斯文。區(qū)四一搭眼,就知道這位爺?shù)纳砩嫌胸?,于是區(qū)四就緊緊地跟著他。
這區(qū)四要干出什么事,且聽下回分解。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