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巖?張越?杜亮

云南“移動教育資源與培訓中心”項目是教育部教師工作司和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合作，在2011—2015年開展的師資培訓項目。該項目在云南省景洪市和騰沖市實施，旨在依托“導師制”，建立可推廣的“縣級教師支持服務體系”，同時通過教學嘗試，探索實踐一套語言與文化適切的教育學理論與方法，促進民族地區(qū)教師專業(yè)發(fā)展，提高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學業(yè)成績。

2011年12月的對景洪市教育狀況的基線調研發(fā)現(xiàn)，盡管執(zhí)教于多民族地區(qū)，很多教師也是少數(shù)民族，但他們對民族教育和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了解有限，習慣于按照傳統(tǒng)方式進行教學與學生評價。2012年，“移動教育資源與培訓中心”項目正式落戶景洪市，“國家—省—縣”三級培訓體系極大地滿足了景洪市教師的需求，顯著地提升了他們的教學水平。2015年6月，景洪市開展了移動項目的征文活動，10月，筆者以評估者的身份參加了對景洪市教師進修學校和項目校的調研。征文和調研活動中發(fā)現(xiàn)，移動項目在景洪市的實施，極大地重塑了部分教師的教育觀念，改變了教師對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態(tài)度與師生互動方式。

一、項目帶來的教師理念變化

兒童既是教育的對象，又是教育的主體；既是教育的出發(fā)點，又是教育的目的。了解兒童，關愛兒童，方能取得良好的教育效果。自20世紀90年代，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便推出“愛生學?！钡睦砟?，呼吁教師充分關愛學生，促進學生健康發(fā)展。

在項目開展的不同層級和不同類別的培訓中，愛生學校的理念得到廣泛的傳播，為景洪市教師所熟知。

1.以寬容的心態(tài)和成長的眼光看待孩子的“錯誤”

愛生學校堅持全納教育的觀點，認為每個孩子都有發(fā)展的潛力，當以寬容的心態(tài)和成長的眼光看待孩子時，孩子的改變才會逐步浮現(xiàn)。若對孩子缺乏了解，他們的很多行為可能被錯誤理解。殊不知，對孩子而言，那是他們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只有這樣，才能體會到孩子世界的獨特性。

在聽完一年級的一節(jié)課后，裴老師抓緊課間休息時間，蹲下來和小學生交流。突然，一個小男孩跑過來，從后面推了裴老師一把。我剛要開口厲聲呵斥，裴老師急忙向我擺手制止，并指一指笑著跑開的小男孩。在隨后的座談交流中，我向裴老師請教其中的奧妙。她說：“這不是惡作劇，而是他喜歡你的一種表達方式?！痹瓉砣绱耍焕⑹菄壹墝＜?，如此善解學生行為！

—景洪市教師進修學校某位教師

民族文化的差異更意味著我們不能用固定思維方式理解少數(shù)民族。愛生學校的理念使得教師逐步寬容民族學生的“杰作”?；Z民族小學的郭小敏（化名）非常頑皮，各種批評教育都未能奏效。一次事故之后，寬容關愛的處理方式讓我們看到了孩子柔軟的另一面。

郭小敏，眼睛大大的一個男孩，反應靈敏，好動好說，學習不讓人操心，就是經常違反紀律。雖說他不是那種打架、罵人的極端分子，但總是小問題不斷，要么在課間操集合時，不管不顧地貓著腰向前沖，總是先沖過了頭，再嘻嘻哈哈地退回隊伍里，要么站在隊伍里一撅屁股把后面的同學撞個趔趄，要么在別人從他身邊走過時，伸出手來戳戳人家，要么就是伸出腳絆人一下……過去，我對他的教育從指導、說服、升級到嚴厲批評，可他嘴上答應了，下次依然如故。

通過項目培訓，我從中領悟到：寬容與責難其實只有一步之遙，當學生犯錯時，能以包容的心態(tài)來面對，教師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個鼓勵的眼神，一句關切的話語，就能撥動學生心中愛的心弦，讓他們真正感受到教師的愛，在主動糾錯中感受到進步的快樂和成長的喜悅，而不是悔恨、壓抑與無助。

有一次，正放學的時候，同學們都忙著整理書包，清理地面，退出教室，坐在最后一桌的郭小敏又想沖出教室爭第一，只見他胡亂地收拾好書包，一只手拎起來，連擠帶拽地往前搶，前排的一張課桌“咣”的一聲，被撞翻在地，教室里頓時安靜下來，看著中間擋板掉下來的課桌，郭小敏害怕了，他怯生生地站在那等待接受批評。我快步走上前，仔細看看他的小手、小臉，檢查他的腿腳，關切地問：“磕傷沒有，感覺哪疼？”這時，他紅撲撲的小臉流露出驚訝的神情……星期五，他爸爸來接他時，他就讓爸爸把課桌修得結結實實。從那以后，他也像換了一個人，不再湊熱鬧，不再胡鬧，自己的衛(wèi)生責任區(qū)干完了還幫其他同學擦黑板，倒垃圾。

—胡老師

2.放下身段，走近孩子

在師道尊嚴的影響下，不少教師將自己視為權威，很少與學生溝通，師生關系的疏離導致教師對學生缺乏了解，教育效果差強人意。

項目的專家團隊不僅重視愛生理念的傳播，也在努力地踐行相關理念，為民族地區(qū)的教師提供了很好的學習榜樣。調研過程中，不乏專家蹲下來，與少數(shù)民族學生親切交流的場景。

基諾民族小學的一位男教師從教以后，不太喜歡接近自認為衛(wèi)生習慣不好的少數(shù)民族學生。但在一次培訓中，他被一張照片深深地感動了：照片中，外國專家在參觀一所村完小的過程中，蹲在地上很慈祥地跟旁邊一個臟兮兮的孩子交談。培訓專家的話更令他印象深刻：如果一個老師始終高高在上，如何走進孩子的心里，如何讓孩子真正發(fā)自內心地喜歡你，從而喜歡你的課。培訓過程中，他不斷地檢討自己過去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一個天天面對孩子，嘴里時時刻刻喊著要為教育事業(yè)奮斗的人民教師，為什么不能放下自己那可悲的自尊，真正走進孩子的心里？”此后，他逐漸學會放下身段，慢慢走近學生。

二、項目帶來的教學變化

移動項目的一個重要目標是通過提供語言與文化適切的教育方法，提高民族地區(qū)教師的教學水平，改善學生學業(yè)成績。項目參與讓教師了解了民族教育目標的特殊性，豐富了他們的教學策略，改變了他們對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評價。

1.關注語言目標

我國少數(shù)民族在長期發(fā)展中形成的本民族語言與文化，無疑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瑰寶。對基礎教育階段的少數(shù)民族學生而言，如果教育理念和方式不恰當，民族語言和文化有時反而成為他們學習過程中的一道障礙，特別是對通用語言的學習。在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學校教育中，既要特別注重民族語言和文化的傳承發(fā)展，又要提高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漢語水平，增強他們在更廣范圍內有效參與社會生活的能力。

但在實踐中，一些教師由于缺乏相關經歷，輕視少數(shù)民族學生語言學習問題，很少會將語言作為重要學習目標。項目通過凸顯“語言目標”，培植了教師對少數(shù)民族學生語言表達的關注態(tài)度。例如，正因為有了解放兒童“語言”的意識，勐旺瑤家大寨完全小學的一位教師在聽到瑤族孩子小心翼翼地說出“我聞到了三種顏色”的氣味時，心里涌現(xiàn)的不是對學生的批評和苛責，而是對少數(shù)民族學生語言表達方式的理解。

2.引進TPR教學法

項目實施前，一些教師雖然看到了少數(shù)民族學生因語言與文化差異在學校中所面臨的挑戰(zhàn)，但由于缺乏科學方法的指導，多數(shù)教師最終也只能沿用“反復講解”的傳統(tǒng)方法。

項目的實施為教師帶來了美國著名心理學家詹姆斯·阿士爾所倡導的TPR（Total Physical Response，全身動作反應法）?？紤]到兒童好動、注意力難以持久的心理特征，這種教學法鼓勵孩子通過跑、跳、唱、演、畫、做游戲等方式學習第二語言。景洪市的教師在TPR培訓中看到了教學中的提升空間，不斷思索如何在自己的課堂上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TPR教學法。

例如，景哈小學一位教師便將肢體語言充分地用到語文教學中。受TPR教學法的啟發(fā)，在講授《盤古開天地》一課時，她通過“讓學生用雙手使勁頂著天，腳蹬著地”的方式感受“頂天立地的艱辛”；通過抽取個別學生表演動作，讓學生理解“掄起”“猛劈”等抽象名詞的含義。在一位哈尼族孩子的印象里，引進TPR教學法之前，這位教師的授課方式是讀啊寫啊，嗓子都講啞了，也沒能讓他們學會。如今，學生曾經感到費解的“咬、含、轉身、踢腳”等詞語，經由課堂游戲與肢體表達的生動方式，便很容易地被掌握了。

3.改變對學生能力的評價態(tài)度

長久以來，由于對民族教育的了解有限，民族地區(qū)的一些教師在遭遇教學失敗時，很容易將問題歸結到少數(shù)民族學生身上，認為這些孩子不可教，難教會，給這些孩子貼上“笨”“反應遲鈍”“難以溝通”等負面標簽。這種關于學生能力的消極歸因，也容易最終消解他們的教育熱情與意志。

項目的實施，轉變了許多當?shù)亟處煂ι贁?shù)民族學生能力的評價態(tài)度。例如，有一次，市進修學校的一位教師在送教時看到景哈戈牛小學哈尼族學生通過唱歌跳舞的方式來記憶詩歌的方法后，不禁感嘆：“誰說我們山里的小孩比城里的笨？誰說我們山里的孩子難教？”

少數(shù)民族學生在TPR課堂上的精彩表現(xiàn)，也讓在勐龍陸拉小學任教多年的一位拉祜族教師意識到：“原來語文課、音樂課可以這樣上！之前的教學失敗不是因為少數(shù)民族的孩子笨，而是因為我們這些教師不懂得改變自己原有的教學方式！”

教師對教學方式的反思，改變了他們對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看法，使他們相信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巨大潛能。只要教學方式得當，孩子們的潛能便能得到很好的開發(fā)。

三、項目帶來的學生變化

教學方式的改變同樣帶來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變化，讓當?shù)氐慕處熆吹胶⒆觽冊谝酝逃斜谎谏w的另一面。

1.學生學習興趣增加

學校文化與民族文化、鄉(xiāng)土文化之間的隔離，使得民族地區(qū)的兒童難以適應在不同文化之間的迅速轉變，課堂上他們曾經是沉默的，教師一言堂式的授課方式進一步加劇了他們參與課堂的難度。

TPR教學法與數(shù)學教具資源包在課堂中的運用，將具體可視的形象與遙遠而抽象的學習內容聯(lián)系起來，降低了少數(shù)民族學生在不同文化系統(tǒng)之間轉換的難度，激發(fā)了他們的學習興趣，提升了他們的課堂參與水平。如今，許多學生在以自己擅長的方式參與課堂，這與他們在傳統(tǒng)課堂上的沉默與膽怯，形成鮮明的對比。景哈小學的一位教師便見證了一名學困生課堂表現(xiàn)的不斷變化。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他也喜歡在課堂上玩老師設置的游戲，喜歡看老師播放的與課文相關的動畫片，看得特別認真，有時還會來問今天要畫什么畫，要玩什么游戲。雖然成績還不是那么好，但最起碼他已經有了想學的念頭。我相信，在今后的學習中，他會愉快地學習，慢慢進步。

2.學生性格日益開朗

偏遠地區(qū)的不少學校面臨音樂、體育與閱讀資源短缺的難題，城市里非常平常的東西有時候卻成為鄉(xiāng)村孩子夢寐以求的。項目資源包滿足了孩子們的愿望，豐富了他們的生活，增加了他們的快樂，也拉近了教師與學生之間的距離。

在項目記錄中，景洪市進修學校的一位教師講了一段親身經歷。勐龍陸拉小學是勐龍最偏遠的一所民族小學，這里的學生絕大多數(shù)是拉祜族。這位教師聽聞拉祜族的孩子性格羞澀，學習積極性不高，不免擔心下鄉(xiāng)送教效果不佳。但當他們帶著音樂器材出現(xiàn)時，孩子們完全沉浸在美妙的音樂王國里，積極配合教師的要求，大方地表達著自己。孩子們的表現(xiàn)改變了這位教師對民族孩子的印象。

學生學習音樂興趣特濃，看不到他們絲毫的膽怯、害羞，特別是當我們發(fā)放音樂器材引導他們怎么使用，學生玩得特別開心，在敲擊節(jié)奏、創(chuàng)編表演中可愛又認真，一個個笑得多燦爛。整節(jié)課，學生始終在積極地參與學習，全班沒有一個走神，下課了還想再接著玩，圍著教師不肯走，摸著音樂器材愛不釋手。

五彩斑斕的繪本總是吸引著孩子的目光，但昂貴的價格卻使他們常常不得不面對心愛的東西望洋興嘆。圖書包的配置，無疑滿足了他們的閱讀夢想。當曾經遙不可及的繪本近在咫尺時，孩子們歡呼雀躍，迫不及待地與教師一起分享閱讀的喜悅。在訪談中，曼海小學的一位教師向我們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前不久，我們班一個小女孩拿著一本《大衛(wèi)，不可以》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讓我陪她一起看。她高興地告訴我，有一次在書店看到這本書，便很想買，可是家里沒錢，她便不敢向父母提起。沒想到今天竟然就在她的手里，所以特別開心。

移動項目帶來的資源包，幫助這個天真懂事的小女孩實現(xiàn)了自己的閱讀夢想。

與中國豐富多彩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和文化相對應，中國的民族教育也具有豐富的特點和高度的復雜性。作為一項旨在探索適合少數(shù)民族文化土壤的教育項目，云南“移動教育資源與培訓”項目在實踐中豐富了教師對民族教育的理解，改進了他們在教育教學中的一些傳統(tǒng)做法，培養(yǎng)起教師對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多樣化評價態(tài)度，提升了他們與少數(shù)民族學生的互動能力。同時，少數(shù)民族學生積極、開朗的個性和形象，也在項目的實施過程中得以有機會綻放和展現(xiàn)，揭示出民族語言文化適切的教育學的巨大的發(fā)展空間。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

責任編輯：孫建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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