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
1
暮色像貓一樣睜開了惺忪魅惑的眼。正是高峰期,汽車像剛學步的嬰孩,試試探探地,走幾步停一步。蘇子夏干脆熄了火,看著窗外。人行道上,一個素顏長發(fā)女孩款款而過,一張自帶青春光環(huán)的臉。蘇子夏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她的背影,藍裙白鞋,一根馬尾隨著她輕盈而跳躍的腳步左右擺動,蓬蓬勃勃的,初夏的樣子。車流終于疏通了,蘇子夏重新發(fā)動她的白色小polo,車里彌漫著侃侃的歌:“都說愛情是因為寂寞,寂寞的愛不會有結果,愛情啊愛情啊就是讓我受折磨,苦苦找尋幸福的花朵,卻等不到花開就落,愛情啊愛情啊不屬于我的……”蘇子夏突然有點黯然,那根蓬勃的馬尾始終在她心里晃來晃去,毛刺刺的。
蘇子夏是去赴一個文化圈子的飯局。對于這種飯局,蘇子夏是矛盾的,她其實并不是很樂意去,這些所謂的文化圈中人常有一種自我貼金的毛病,她坐在那里,看著大家端著文化人的標簽,假模假樣地吹捧他人或自我吹捧,便莫名感覺有些滑稽,有些難堪。然而,又有一種虛榮撩撥著她,她沒法真心嫌棄那些拋給她的或真或假的光環(huán)。哪個女人沒有這種虛榮呢?
把車開進指定飯莊的時候,蘇子夏心想,不會有何然吧?一落座,果真看到何然坐在上賓座上,看到她來,眼睛里亮了一下,站起身來,蘇美女也來了。蘇子夏不動聲色地一笑,好久不見,何總。大家一一起身介紹,寒暄,有目光與贊美落在蘇子夏身上。蘇子夏慣性般地微笑頷首,一副優(yōu)雅得體的模樣。
一餐飯吃得有些恍惚。蘇子夏低著頭,依然能看見右側的何然不時遞過來的有些熱度的眼神。男人們照例開始拼酒。他們平時忙著拼事業(yè),拼成就,拼財富,拼閱歷,拼情史,然而在酒桌上,管他三教九流,管他舊故新知,一律只拼酒。蘇子夏不喝酒,從來不喝。她保持著她的做派,帶點矜持與傲嬌。她不想順著男人們的意愿,成為他們餐桌上的下酒菜。她悶悶地吃著菜,心不在焉的樣子。
何然這時候站起身來,蘇美女,來,我敬你。你喝茶,我干。有人說,何總真是憐香惜玉啊,我們美女還沒說話呢,你怎么就替她表態(tài)了。何然沒有接腔,端起大半杯白酒,仰頭一干而盡,然后看著蘇子夏。蘇子夏端起面前的茶輕啜一口,謝謝,何總海量。眾人不依不饒,蘇小姐太敷衍了,就是茶也該干了吧。蘇子夏還未開口,聽到何然說,茶就不要求了,萬一燙著人家蘇小姐。手機突然響起來,蘇子夏瞄了一眼,是邱北的電話。她調了無聲,將手機放到包里。抬頭時,又撞見何然灼灼的目光。蘇子夏終是沒有接話。
酒到酣處。男人們就著酒興開始說一些葷段子。文化人說的葷段子往往不帶有色字眼,明里一聽,雅得很,然而一兜一轉依然是奔著生殖器去的。他們樂于這種直面肉體之前輕解羅裳的迂回與妙意。蘇子夏常常不得其意,就算極少數(shù)聽出個意思來也依然裝著茫然不解的樣子。男人們卻是各種心領神會,一個個在酒精與荷爾蒙里丟盔卸甲。旁邊有人來敬蘇子夏的酒,說,蘇大美女,總是在電視里看你的節(jié)目,今天見著你真人,真是激動。蘇子夏聽到何然貿(mào)然插了一句,激動沒關系,雞不動就行。眾人愣了一下,一時竟沒人接腔。頓了一會,才有人嚷嚷,你們看,何總倒是自己把自己給說臉紅了。
蘇子夏以為自己心里會驚起一片波濤,卻不料竟是湖面如鏡,未起半點漣漪。蘇子夏記得那會,五年前吧,局里為了達成那個文化訪談節(jié)目的合作意向,請何然公司的精英們吃飯,她傻乎乎地去敬何然的酒,說節(jié)目創(chuàng)意這方面還要好好向何總取經(jīng)。有人就笑,何總,蘇美女要向你取經(jīng)(精)呢,你可不要吝嗇喲。一桌的男人們?nèi)ζ饋?。蘇子夏訕訕地站在那里,茫然地看著何然,不知道笑點從何而來。那個時候的她,白蓮花一般。時間,像漂白粉,是防護的屏障,卻也終是攪渾了些什么。蘇子夏抬起頭來時,突然在左前側玻璃窗的反光里看到了何然,那個滿臉通紅體態(tài)松弛的何然。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蘇子夏到底還是有些心酸。
2
五月了。前些日子春寒還像咳嗽一般,綿延不得愈終。突然就燥熱了,連這夜晚的風,也暖烘烘的,有一股子急不可耐的躁動。這天氣,像是人性,有時候,變得那么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P城真是越來越美了。車一開進濱湖大道,蘇子夏便不由得感嘆。夜色是湖最妖嬈的妝容,燈光映照下的湖水眼波流轉,漣漪輕漾,像懷春的女子。路邊蔥郁的樟樹里有銀線般的燈從車窗兩旁流淌過來,像綻放的煙火,又像流星的墜落。手機響了一下,嘀。過一會,又連著幾聲嘀。蘇子夏沒有理會。微信時代,誰還會那么稀罕手機里那些泛濫成災的召喚。不像那個時候,手機時刻揣著,心肝似的,生怕錯過何然的任何一聲召喚。唉,何然。
有些場景,若光陰再現(xiàn)。然而,卻完全不是從前的樣子。三年前,同樣是文化圈的聚會,那天正是蘇子夏的生日。上午一上班便收到了何然的快遞。蘇子夏拆開來,一塊刻著生肖豬的玉墜,被一條紅繩拴著,鮮紅翠綠,醒目的美好。那天晚上她戴著它,去赴一場有他的飯局。
他們在一場眾人的飯局里郎情妾意。她剛剛入座,便收到他在餐桌旁發(fā)來的短信,“好馬配好鞍,美玉贈美人?!彼麄儾粍勇暽珔s心意相通地尋找對方,然后他們的眼睛在一塊玻璃鏡子里相遇了。多么巧,那塊窗玻璃竟然是一面鏡子,它安放在他們中間,像一個聚光點,讓他倆悄悄地在那里會合,眉目傳情。一面愛情的鏡子,多像上天的美意。她在鏡子里看他,心里一片良辰美景。
蘇子夏那時想,去他媽的婚姻,去他媽的天長地久,我蘇子夏只要愛情。
一陣風吹來,帶著湖水的沁涼。蘇子夏放慢車速,她突然想將車停在一邊,下去走一走。多好,這初夏的夜。有商販早早地在湖邊擺起桌椅,繞著護欄掛上彩色的燈條,燒烤架上,孜然味兒香濃彌漫。一對戀人臨湖而坐,一邊啜清甜的冷飲,一邊旁若無人地渲染他們的青春與愛情。青春與愛情,真是迷人的字眼。蘇子夏心里想。五年前,她蘇子夏,也曾將它們抱個滿懷。那個時候……蘇子夏現(xiàn)在想起來,有些昨夜星辰的意思了。
那個時候,他們倆,兩個成年人,像兩個孩子一樣心無旁騖糾纏不休。上班的時候他們見縫插針地在QQ上你儂我儂,下班后還要再打電話,從各自的單位步行,然后在湖邊相遇,遠遠地彼此對望,卻依然說著電話,然后,一前一后,隔著十米的樣子,繞遍環(huán)湖路,從黃昏直走到夜深。每一次,都是蘇子夏走在前面,何然隨后。蘇子夏有時會感到別扭,她說,你走到我前面去!何然便跟她耍賴,不要,我喜歡看你的背影,別剝奪我的福利好不好。有時候,他們正情意綿綿著,他突然停下來,子夏,我來了電話,等會兒我回一下再打過來。蘇子夏只是輕輕地嗯一聲便掛掉。她從不追問誰的電話。蘇子夏也會想,或許是另一個等在家里的女人?她跟她蘇子夏有什么關系?但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他,看他拿著電話,眉頭微皺地輕聲解釋著什么,然后對她笑笑,重新打了過來。蘇子夏有一次突然問,你和她也這樣走過嗎?何然說,像我們這樣?當然沒有!我和她,幾乎算不上戀愛過。蘇子夏說,真的?何然說,真的。何然又說,傻丫頭,我從來沒有想過會遇到你這樣的女孩,這樣脫俗又極致,我沒有想到我還會這樣瘋狂地愛。他在電話里對她耳語,子夏,你就像,這夜色里的湖水,你是我生命里姍姍來遲的夏天。那個時候,蘇子夏便覺得不能再奢求了,這個三十五歲的極品男人,把他生命里真正的愛情給了她蘇子夏。這就是她想要的。
他們那樣走著走著,像是就那樣走到生命盡頭,像是一個綿長得不會醒來的夢。然而,總會在某個時段,何然會輕輕地把她拉出來,他說,子夏,太晚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蘇子夏這才從夢里無限留戀地醒過神來。她從不再要求,她喜歡那樣,飽滿,又節(jié)制,像一件完美的藝術品,有著迷人的質地與恰當?shù)牧舭?,充滿無限想象。多好。他們默契地道著晚安,然后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3
蘇子夏是什么時候愛上何然的,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那時候她剛結束兩年的北漂考到市電視臺,著手制作一個文化推廣類節(jié)目。何然是一家國有文化企業(yè)的副總經(jīng)理,負責廣告策劃。他到她臺里談節(jié)目合作,然后互留了E-mail。第二天,蘇子夏在郵箱里看到何然的郵件,內(nèi)容是關于節(jié)目合作的一些設想與建議,語言風趣且有見地。他郵件的最后一句是,很高興認識你,Miss蘇。他稱蘇子夏“Miss蘇”,莫名的,蘇子夏對何然心生好感。
節(jié)目播出后,何然請?zhí)K子夏吃了一餐飯,蘇子夏還刻意叫上了閨蜜應寧。何然約在一個西餐廳半敞開的包間里,環(huán)境清幽,有淡淡的熏香與音樂。蘇子夏和應寧到的時候,便看到何然,他穿著一件極有品質的白襯衫,站起身來對她們微笑。他對蘇子夏說,我今天是專程答謝的,蘇小姐比我想象的還要優(yōu)秀,這次節(jié)目效果超出了我的預期。他是那種氣質、穿著、言語風格特別統(tǒng)一的男人,話不多,言談智慧風趣,頗有風度。他對蘇子夏的贊美恰當而不落俗套,給人一種溫良與妥帖的感覺。夏天的夜像矜持的姑娘,姍姍來遲。最后一縷陽光從她們靠坐的西邊窗玻璃里照進來,有暖暖的色調打在何然的側臉上。蘇子夏看著他,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句文藝得發(fā)酸的話:那天陽光正好,而你,穿了一件我喜歡的白襯衫。蘇子夏的心暗自溫熱起來。何然挺講究地點了一瓶紅酒,說既然是慶功,怎么能沒有酒?我表達謝意,兩位姑娘隨意。不知為什么,蘇子夏竟然破例喝了一杯。他們聊了很久,蘇子夏好幾次竟然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飯后,蘇子夏和應寧沒有讓何然開車送回家,兩個女孩在附近的公園里散步。蘇子夏覺得頭暈暈的,有種微醉的美妙。應寧看著她,突然說,子夏,我覺得你和何然好配,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你們之間會有故事。蘇子夏微微笑著,是嗎?
蘇子夏其實是那種很悶騷的女人。怎么說呢,她像是玉蘭與芍藥的合體,天生有一種芬芳與清高,然而也熱烈,也妖嬈。這樣的蘇子夏,對于男人,是有著絕對的要求的。她從來只對一種男性有感,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像某種果子,經(jīng)過雨露風霜,香氣馥郁,汁液醇厚,有一種讓人欲罷不能的回甘。上大學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女同學都成雙成對,只有她,按兵不動。那些和她同齡的男孩子們,公然給她寫情書讀情詩,站在宿舍樓下給她唱歌彈吉他,帶著他們那個年紀的張揚,然而,終是有一種少不更事的喧嘩,一眼看穿的寡淡。蘇子夏更喜歡暗流涌動。喜歡某種散發(fā)著虛幻或神秘氣息的東西。那到底是一種什么形態(tài),蘇子夏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經(jīng)暗戀過她的一個中文導師。那個中年男人,喜歡穿各種質地良好的襯衫,站在課堂上,天然有一種馥郁之氣。蘇子夏覺得真好,她仰著頭看他,心想這才是我所喜歡的男人。有一次,她傻傻地跟蹤導師到他的住處,她看到她的導師和一個女人一起走出來,那個女人,她的師母,穿一件月白色的絲綢旗袍,有青色的蓮在她的身上曼妙,她款款向蘇子夏走來,挽著她丈夫的手,唇邊漾著星光一般的笑。她整個人,有一種真絲般奪目的質地。蘇子夏自慚形穢起來。她后來想,她蘇子夏以后也要修成一個像她一樣質地的女人,然后,談一場刻骨銘心勢均力敵的優(yōu)質愛情。
蘇子夏靜靜地等。寧缺毋濫。終于,她等到了何然。二十七歲的蘇子夏覺得,何然,是她的宿命。
之后,蘇子夏常在各種場合遇到何然。那個男人,每一次都對她散發(fā)著一種磁場,卻始終保持一種適宜的距離與溫度。他們偶爾在QQ里閑聊,在那個虛擬的磁場,他們仿佛重新相遇,文字是他們的媒介,躲在文字背后的何然,有一種宣紙的質感,閃爍出典雅的鋒芒。蘇子夏以前從來不網(wǎng)聊。網(wǎng)戀?蘇子夏覺得幼稚,膚淺,兩個人隔著屏幕,看不見眼神,聽不到心跳,能聊出愛情?蘇子夏和何然聊過,才知道網(wǎng)聊也可以這樣陽春白雪,曲徑通幽。有時候,蘇子夏竟生出一種把酒言歡人生幾何的酣暢過癮。有一次,何然的QQ頭像幾天都沒有動靜,蘇子夏按捺不住,給何然發(fā)一條短信,最近忙啥呢?何然回她,來杭州出差幾天了。蘇子夏又沒頭沒腦地問,異鄉(xiāng)的夜色很美吧?何然頓了一會,回過來,美得讓人心動,可惜她不是屬于我的。何然用了“她”而不是“它”,蘇子夏一下子便讀出了他言語里的深意。他借著夜色表達著一種悵然的情緒,蘇子夏卻讀到了“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的況味。蘇子夏覺得夠了。不僅夠了,而且是剛剛好。蘇子夏喜歡這種隱忍。她想起應寧的話,我覺得你們倆會有故事。她按捺住自己波濤洶涌的心,靜靜等著這個故事慢慢上演。像享受一場美妙的茶事,燒水,燙杯,沖泡,茶葉在開水中慢慢柔軟,舒張,有香味彌漫過來。然而,還得再過濾,再沖泡,香味愈是清淡,愈是甘甜。小口輕飲,慢慢回味。這是個迷人的過程。好茶,值得慢品。
有一次全市的文化講座,蘇子夏翩然到場。講座還沒開始,窗外隱約傳來一首唐磊的《丁香花》。然后她收到一條短信,沒想到在這樣枯燥的學術會里竟能聽到丁香花開的聲音。她回過頭,看到后幾排里何然在對她微笑。她回他短信,花還可以聽?真是詩意盎然。何然回,花可以遠觀,可以近聞,可以細聽,就是不能亂采。蘇子夏本想追問一句,采了又怎樣?卻終是按捺住了。這是她喜歡的節(jié)奏。緩慢的,溫和的,適合愛情一點點生長。他們在文字里千回百轉,然而,也就如此。何然靜靜地站在那里,溫熱而又隱忍。何然也是個有妻子的男人。
可是,當愛情真的來臨,誰又能抵擋住它的腳步?那天是愚人節(jié)。后來每一年的愚人節(jié),蘇子夏的心都會慣性般地酸痛,像患上了風濕。蘇子夏只是一時興起借著愚人節(jié)的名義給何然打個電話,她告訴他上午十點去他辦公室和他商談一件正事。她原本是想逗逗他的,卻突然有了強烈要見他的念頭。她提前了半個小時去了他的公司。何然的門虛掩著,蘇子夏本來是想敲門進去的,卻一時俏皮,從門縫里偷偷往里看。何然正在拿抹布仔細清理自己的辦公桌,他看了看他辦公桌對面的那張扶手略有點破損的藤椅,把自己坐的轉椅搬過去替換掉,然后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又轉到茶幾處泡了一杯菊花茶端過去。弄妥后,他站在那里,又看了看手表,心神不寧的樣子。蘇子夏走了進去。何然一臉窘迫地看著她,蘇小姐,你,你什么時候來的?你不是說十點到的嗎?蘇子夏看著他,她發(fā)現(xiàn)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竟然像個小男生一樣漲紅了臉。
蘇子夏管不了那么多了。27歲的蘇子夏聞到了她想要的氣息。那種相互的,迷人的,優(yōu)質的,愛情的氣息。蘇子夏說,何然,你明明喜歡我,你躲不了。何然說,蘇子夏,你為什么一定要戳穿我?蘇子夏,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的。蘇子夏,這樣對你不公平……
4
濱湖的燈火漸次滅了,風有了些許寒意,像漸漸冷卻的心。夜,真的夜了。
開了門,家里一片漆黑,爸媽看來早睡下了。蘇子夏松了口氣,不然又不逃不過老媽的幾番盤問。這兩年,她明顯感覺媽老了。前些天,她對她說,子夏啊,有時候媽半夜里想著你的事,心都揪著疼,你怎么就這樣任性胡鬧,生生把自己給耽擱了呢。蘇子夏看著媽媽這兩年長勢驚人的白發(fā),心酸起來。蘇子夏洗了個熱水澡,把自己丟在床上。發(fā)了一會兒呆,這才拿起手機。五個未接電話,都是邱北的。邱北,這個男孩,雞肋一般,溫水一般,卻始終杵在那里,像自己的這間房子,觸手可及,隨遇而安,倦了,便讓人涌起解甲歸田的暖意。不像何然,縱是萬般滋味,卻是隔岸的風景。像落梅河畔的紫云英,開起來的時候,豁出命一般熱烈壯觀,然而,卻拗不過花期。越是極致,越易夭折。
有一次,為了帶蘇子夏散心,邱北說,我們?nèi)ヂ涿泛幼咦甙?。他不知道,那是蘇子夏與何然的落梅河。她后來還獨自去過落梅河,帶著類似黛玉葬花般的情愫。蘇子夏記得那一天是8月19日。那個晚上,他們照例一路打電話,快要道別的時候蘇子夏突然耍了賴,她說,何然,我要你再陪陪我,我們一起去河邊走走?于是,他們一路走去了遠郊的落梅河。夜色中的落梅河像一張大床,蛙聲與螢火蟲是它的帷帳。月色恰到好處,帶著月老的善意。他們第一次接了吻。吻著吻著,何然的手便伸向了蘇子夏的襯衣里。蘇子夏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梅花一樣墜落,紛紛揚揚,宿命一般決絕??墒牵稳坏氖衷谒彳浀母共筷┤欢?。他像孩子一樣抱著蘇子夏,說了一句特別煽情的話,子夏,越是愛你,越不知道怎么愛你。
后來蘇子夏把這事告訴應寧,一副歌功頌德的模樣。應寧卻說,子夏,不科學啊,放著你這樣一個可人兒不入手,這個男人理性得可怕。蘇子夏不以為然,她回應寧,誰像你這么情色!可是那個愛情至上的應寧卻一本正經(jīng)地對蘇子夏說,我覺得他在保護你的同時更是保護自己。子夏,你別陷得太深。蘇子夏心想,應寧,你怎能懂得這種愛情。那一夜,她的身體沒有在何然面前和盤托出,她的愛卻在那個夜鳳凰涅槃了。在這個世道,還有什么比柏拉圖之愛更讓人歌頌的?蘇子夏覺得,這種靈魂之愛,這輩子唯有何然了。蘇子夏珍視這樣的何然,她不愿意他們的情感落上世俗的灰。
然而,又怎能不落上?
那一年是何然的本命年。三十六歲,一個男人的黃金期,他如愿地從副總晉升為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一得到這個消息,何然第一個告訴了蘇子夏。蘇子夏其實并沒有特別在意,那些附在何然身上的外在的光環(huán)于蘇子夏沒有多么重要,何然本身的光環(huán)就夠了。他像是蓄在湖面下的一團火,熱烈,灼燙,然而又被湖水覆蓋著,隱秘而節(jié)制,因而顯得更加珍貴更加迷人。他們像兩個孩子,面對一盒得之不易的糖果,又想嘗個痛快徹底,又害怕一下子失去,每天拿出來偷偷地嘗一顆,又悄悄藏起來,有事沒事惦記著,生怕被別人看見被別人拿走??駸嵊旨m結。這樣的何然,這樣的情感,讓蘇子夏特別上癮。蘇子夏并不在乎何然其他的東西,物質?地位?不,蘇子夏不屑。然而,她又覺得那些才更襯他。當然,她自有她的在乎,她在乎他第一個告訴她。
蘇子夏默不作聲地表達著她的愛。她用她工作以來所有積蓄的一半去省城給何然買了一塊手表。她特意選了梅花牌,有紀念她們的落梅河之夜的意思。那是一塊純手工機械表,尊貴精致,獨一無二。她不在乎物質,卻偏要在物質的給予上與他“舉案齊眉”。何然也會在某些特別的日子送她一點小禮物,別致用心,卻并不昂貴。何然曾經(jīng)跟蘇子夏有些歉意地解釋,子夏,我不管家,所以沒多少私房錢,不然……蘇子夏總是會意而嗔怪地打斷他,說什么呢。但蘇子夏總會去回贈,領帶、錢包什么的,她會選擇在她的承受能力之內(nèi)最能襯他的。蘇子夏喜歡這種相互,這種對等,她不愿意任何有形的東西,尤其是物質,來影響他們情感的平衡或純粹。她有她的驕傲與執(zhí)念。她心心念念要和他談一場棋逢對手的戀愛。
人事宣布的前一天下午,蘇子夏接到了何然的電話。他們相愛以來,第一次,何然約蘇子夏出去單獨吃飯。他們的情感大多數(shù)宣泄于網(wǎng)上,通過文字、聲音來抵達。他們不像大多數(shù)情人那樣,熱衷于情欲的歡愉,盡管,他們也懷揣那種情欲。何然約的地點,是鄰鄉(xiāng)的一個農(nóng)家飯店。他的車等在城西的出口,蘇子夏打出租去跟他會合。正是深秋的傍晚,空氣里開始有了些蕭瑟的味道,有晚霞慢慢暈染過來,交織著藍莓與紅酒的顏色,有一種意亂情迷的悲愴。蘇子夏默默地看著那個傍晚的天空,有些出神,心里面像裝著半池湖水,一蕩一蕩的。老遠便看到何然的車,黑色的帕薩特,锃亮,沉穩(wěn),中年男人的樣子。蘇子夏過去拉開車門,王菲空靈的歌聲便包圍過來?!斑@一次我執(zhí)著面對任性地沉醉,我并不在乎這是錯還是對,就算是深陷我不顧一切 ,就算是執(zhí)迷我也執(zhí)迷不悔,別說我應該放棄應該睜開眼,我用我的心去看去感覺,你并不是我又怎能了解,就算是執(zhí)迷就讓我執(zhí)迷不悔……”莫名的,蘇子夏心里面的湖水漫到眼底來。何然伸過手來,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用力捏著。
車一路飛奔,有種逃跑的癲狂。窗外滑過田野,村莊,路人,暮色漸漸漫過來。在那個僻靜的農(nóng)家菜館,他們第一次大大方方地坐在大廳里吃了飯,蘇子夏點了四菜一湯。何然說,要開車,不然得喝點紅酒。他們面對面安靜地吃飯,默契地,歡喜地,何然不時伸出一只手去,輕輕握住蘇子夏放在桌子旁邊的左手。吃過飯,何然說,我們走走吧。鄉(xiāng)村的野外特別靜,遠處有山巒給天空畫出深幽的弧線。蘇子夏從包里拿出那塊梅花手表,說,給你的禮物,慶祝你榮升。何然看著她笑,你這樣是要我以身相許嗎?看著看著,他便吻了過去。蘇子夏感覺仿佛有洪流在體內(nèi)塌陷、奔騰,帶著原始的神秘的力量。遠處有爆竹煙花聲傳來,砰一聲,在空中炸開。一聲比一聲決絕。他們終于放下一切,像兩只突圍的發(fā)情的獸,交織,交融,輾轉反復,用盡力氣。
后來,他們終于停了下來。他們躺在草地上,靜默無聲。夜空像熟睡的嬰兒。何然突然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第一次和蘇子夏說起了她。他說,子夏,和你說說我妻子吧。她是一個溫順善良的女人,很擅家務,菜做得很好吃,也很愛孩子,這些年來一直都是她在默默打理著家里的一切,說真的,我從來都沒想過去背叛她傷害她。我們剛結婚兩年的時候,我得了一場急性病,很嚴重,她剛懷孕三個月,身體又不好,但卻一直陪在我身邊服侍我,沒一點抱怨。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曾發(fā)誓,我這輩子絕不負她。何然說得很慢,一字一句的。說完后他久久地看著天空,他最后說,子夏,我恐怕是負了你們兩個了。
夜空里有微弱的星光,淡淡的,卻不容忽視。蘇子夏這才看清了她的愛情,原來它尷尬地處在理想與道德的夾縫里,困頓,扭曲,根本無法生長。她一下子覺得倉皇,無助,然而她還是掙扎著,她說,何然,我懂,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你給我什么,我不會給你任何壓力,我不貪求,我們可不可以,永遠像現(xiàn)在這樣……何然打斷她,子夏,是我太貪求,是我,我真不知道怎樣來愛你。我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蘇子夏總覺得那個晚上,充滿了某種儀式感,不僅僅是性。是什么,蘇子夏也說不具體,她只是覺得,那個晚上之后,她和何然之間不一樣了。像那天傍晚的天空,有一種極致的悲壯感。
蘇子夏記得,那是他們相愛兩年零八個月。那是他們彼此身體給予的唯一的一個夜。
5
那次性愛,他們之后竟然誰也沒有再提,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他們?nèi)栽诟鞣N形式里恩愛,卻莫名地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刻意。蘇子夏有時候在QQ里插科打諢,一副春意盎然我心依舊的樣子,心里頭卻是另一番天地了。
那個時候,應寧正在一段戀愛里昏天黑地,每天去學茶藝,練瑜伽,神經(jīng)兮兮地嚷嚷著要修身養(yǎng)性,做優(yōu)雅女人。有一天下班后非要拉著蘇子夏一塊去練瑜伽,應寧的“標致”正好送去保養(yǎng),她們便一起坐了206路公交車去新城區(qū)的瑜伽館。應寧一路嘰嘰喳喳,嘴里不時冒出一句“我們家宋維”,像個婆媽的小婦人。
應寧,小蘇子夏一歲,一個剛過二十九歲生日卻宣稱永遠十八歲的剩女。有顏,有薪,有品。是個不談戀愛便覺得生無可戀的情圣。這幾年先后談了兩任男友,均比她小。頭一個男孩癡癡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稱臣三年,最終因其母親百般阻攔而終日惶惶被應寧嫌棄而分手。第二個小男生彼特,比應寧小整整六歲,是個絕美小鮮肉,家境優(yōu)渥,脾氣傲嬌。偏偏應寧是個比他更傲嬌的主。纏綿了一年,便一拍而散。對于應寧的戀愛癖好,蘇子夏曾嚴厲打擊,說她簡直是糟蹋祖國小草。應寧卻涎笑著,切,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吧?是他們追的本小姐好不好,像我這樣的人間極品那可是一票難求!過后她還附在蘇子夏耳朵邊說,子夏,你不知道年輕男孩的身體有多優(yōu)美。蘇子夏啐她一口,不知廉恥!然而,她嘴里的“我們家宋維”卻好像是應寧世界里的另類。這個只比應寧大兩歲的大男孩,其貌不揚,卻是個超高IQ、EQ的績優(yōu)股,對生活品質頗有追求,看佛經(jīng),論茶道,年紀輕輕開了兩家公司,生意做到國外。應寧陪他出趟國之后,回家便對蘇子夏以“我們家宋維”呼之了,整個一深陷情海的小蝦米。蘇子夏,真的,你不知道我們家宋維太有格調,太有氣場了。應寧不只一次對蘇子夏渲染,一副小粉絲的弱智表情。蘇子夏知道,應寧這次是真的動心動肝了。
應寧有一種特別的本事,絕不讓自己的戀愛處于空窗期。每一段愛情都似乎談得活色生香,然而一旦結束,便能全身而退,立馬滿血復活地進入下一段。蘇子夏簡直是嘆服到五體投地。蘇子夏真羨慕那種鮮明,那種灑脫,那種帶勁。風一般,火一般。蘇子夏不是那樣的女子,她是一湖水,只能暗自洶涌。蘇子夏無法體會應寧那種愛情,卻羨慕她愛得陽光,像現(xiàn)在這樣一口一聲的“我們家宋維”,像是宋維是她口袋里的一塊硬幣,她隨時可以將他拋在人前,擲地有聲。
那種“我們家的”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蘇子夏正在心里酸酸地想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女人牽著一個男孩上了車。那個男孩,六七歲的樣子,蘇子夏一看到,眼淚便涌了上來。那輪廓,那模樣,簡直就是一個小版的何然。男孩一上車便掙脫了母親的手,往蘇子夏座位的方向走過去,她聽到那個女人在背后喊,何朗,慢點,扶穩(wěn)。那個女人,手里提著幾個超市的袋子,三十來歲的樣子,長發(fā)隨意地束起,清秀,溫和,眉眼有些憔悴。蘇子夏突然記起很多年前,那個婀娜婉約有著真絲質地的女人。眼前的女人特別尋常,像是一種棉布,沒有青蓮,沒有星光,只有隱隱的來自生活的皺褶。蘇子夏恍惚一下,站起身來,那個,讓你孩子坐我這吧。應寧看了看蘇子夏,也連忙起身,我們也快到了,你們母子倆一塊坐這吧。女人對她們笑笑,對孩子說,謝謝兩位阿姨。男孩便聽話地對蘇子夏揚起笑臉道謝。蘇子夏出神地看著那張仿佛沾著露珠的小草芽般的臉,悠悠地說,這孩子長得真好。女人由衷地笑了,嗯,隨他爸呢。蘇子夏哦一聲,便看向了窗外。母子倆親密地靠在一塊,嘰嘰呱呱,女人說,今天媽媽給你們做好吃的,有你愛吃的可樂雞翅,還有你爸爸愛吃的土豆牛腩。孩子說,爸爸今天回家吃飯嗎?太好了,好久都沒和老爸一起吃晚飯了。吃過飯我還要和老爸比賽《植物大戰(zhàn)僵尸》,老爸答應過我的,一直都沒兌現(xiàn)。女人說,你就和你爸親。孩子說,才不,和媽媽最親,可是媽媽不陪我玩游戲。母子倆說笑著,打趣著。某種生活的滋味,平平淡淡,細細密密,像空氣里無處不在的粉塵,突然被光照著,充滿了顆粒與質感,細微又洶涌,向蘇子夏裹挾而來。蘇子夏看著窗外,滿世界的煙火與繁華。原來何然喜歡吃土豆燒牛腩,她從不知道,也不會做這道菜,她只會素炒土豆絲,對于烹飪,她從不上心,她討厭油煙,更不熱衷廚房。何然,那個只關心文化與政論的男人,居然會玩《植物大戰(zhàn)僵尸》?她仿佛看到一大一小兩個男孩窩在沙發(fā)上,頭碰著頭對著電腦手舞足蹈……那樣的何然,陌生而又遙遠。手機突然響了一下,蘇子夏拿起來,是何然的短信:子夏,單位有個應酬,怕是會弄到很晚,就不再給你電話了,早點休息。想你。
車到了一個站,有新上車的人往里面涌進來,一股子熱烘烘的渾濁不清的氣息涌過來,蘇子夏有點不適地轉過身子往窗戶邊上靠。在將至的夜色里,她看到窗戶玻璃上那個像紙片一樣輕薄蒼白的自己。
6
剛下班,蘇子夏便接到應寧的電話。姐們,過來陪我,我快要死了。應寧說話風格一向驚世駭俗,然而蘇子夏還是隱隱感到應寧這次真遇著了事。
蘇子夏打電話跟老媽說了一下,便匆匆趕到她們的老地方——醉愛餐廳。蘇子夏曾經(jīng)跟應寧損過這餐廳的名字,醉愛,真俗氣。應寧卻不認同,我就覺得好,醉,愛,簡直是人生的兩大極樂嘛。這確實是應寧的人生追求。順著餐廳藍白的地中海風格瓷磚往左拐到頭,在燈光昏暗的角落里蘇子夏一眼看到了一臉淚痕的應寧。怎么了這是?
子夏,宋維失蹤了,他不要我了,他徹底不要我了。
蘇子夏嚇了一大跳,她從沒有見過灑脫的應寧這般消沉的怨婦模樣。你們不是好好的嗎?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前天我們還好好地在他小區(qū)里散步,他突然和我聊起彼特。他好像是看到了我寫給彼特的一封郵件。其實也沒什么,我之前和彼特的事我也沒刻意瞞他。他當時好像就說了一句,你真不是一般的女孩。我也沒多想。昨天中午下班我還以為他會來接我,結果打他電話關機。晚上又聯(lián)系不上。今天一天仍是沒有消息,就像失蹤了。子夏,子夏,你快幫我分析一下,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會這樣?
蘇子夏靜靜地看著這個一向高傲瀟灑此刻卻失魂落魄的應寧,雖然她并不知道那個宋維到底有什么魅力,卻知道那真是個理性絕情得令人發(fā)指的男人。
應寧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心碎了一地的樣子,他媽的混蛋,我應寧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宋維給挖出來!你明知道,我有多愛你,你明知道我這次是真的奔著結婚去的……
蘇子夏也給自己倒了杯酒。她有些想哭,卻哭不出來?,F(xiàn)在的餐廳裝修得越來越人性化了,她們坐的這個位置,背靠著墻,對面有一米多高的木制書柜隔著。書是次要的,要的是那種間隔。幾個小方格,幾盆綠籮,極有格調地為她們攔截了外部的喧囂。那一回,她們也是在這個小隔間里。她像應寧一樣,一杯一杯地給自己倒酒,哭得一塌糊涂。是為了什么事呢?只不過是她問何然,我是這個世界上你最愛的人吧。她只是一時頭腦發(fā)熱,突然地就拋出了這么一句幼稚的問話。她一問出來,便有些后悔了,但既然問了,便有些勝券在握不依不饒的意思了。偏偏何然沒回答,沒回答也就罷了,你可以扯出個其他的話題來巧妙地繞過去??善稳粵]有。那句問話半晌僵在那里,像個魚刺一般,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于是,蘇子夏又問了一句,是不是嘛?難道不是?蘇子夏帶著點撒嬌的語氣,一臉的楚楚動人。然而,何然說,子夏,我沒法回答你。何然其實只是說了一句不漂亮的真話,他不知道女人有時候只想聽漂亮話,真不真沒關系。蘇子夏一下子下不了臺了,不僅僅是下不了臺,突然地就有天塌下來的意思。那個溫良嚴謹?shù)哪腥恕D莻€步步為營始終都給自己留有退路的男人。其實他不知道,她蘇子夏從來只是想要一場勢均力敵的優(yōu)質愛情。愛情而已。那晚,她在這里哭成淚人兒,她說,應寧,我是那么那么地愛他,可我竟然不是他最愛的人,他連騙都不愿意騙我。應寧,你覺得我有意思嗎?
多幼稚。可是終是身在其中的幼稚,是霧里看花的幼稚,是曾經(jīng)擁有的幼稚。像現(xiàn)在的應寧。而此刻的蘇子夏,已然是曾經(jīng)滄海的淡定了。
前天,應寧突然拉著她去看一家店鋪,那是一家城北的面包屋,正在轉讓,兩層的獨幢小樓,八成新的裝修,有整面的落地窗。前面還有個小院。店主是外地人,也是個不缺錢的主,這樣好的店居然是裸轉。應寧一發(fā)現(xiàn),便給蘇子夏打來電話,她說,子夏,那簡直就是為我們倆準備的,真的,你想象不到有多好。蘇子夏和應寧在大學的時候就有個夢想,開一家咖啡書屋。她們曾經(jīng)在一起想象描述過它的樣子,要有大大的落地窗,可以曬太陽看星星,最好能有一個小院,栽上柚子樹,桂花樹,弄口大水缸,養(yǎng)睡蓮或金魚,弄個秋千架,她們邊想邊感嘆,那簡直是極致人生。應寧在電話里說,子夏,我們的極致人生終于來了!蘇子夏當日便和應寧一起去看了那家店面,甚是歡喜。當即打電話聯(lián)系了店主,免轉租費,但必須付一年的租金,十萬。蘇子夏的勁頭便一下子軟了下來。她說,應寧,光店租就十萬,我們還要改裝,買設備書籍,最少要十五萬,你知道我根本就沒有什么積蓄。應寧便說,我們家宋維可是全力資助我,這么好的機會錯過可真就沒有了。要不,你向何然周轉一下?
向何然周轉?怎么可能?錢,在蘇子夏眼里,它幾乎是愛情那碗美妙湯羹里的一粒老鼠屎,就算不是老鼠屎,也是一條蟲子一顆石子一根頭發(fā)等雜物。而且,以蘇子夏的驕傲,以蘇子夏的自尊,她怎么可能向何然提錢?就算是暫時的周轉也不可以!她又不是小三,不是撈女,她怎么可能拿愛情去化緣?那簡直是致命的褻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蘇子夏突然就想試一試。仿佛是為了給自己某種理由,仿佛是為了制造一種亂象。又仿佛是為了證明什么。她選擇了在QQ上和他說。她把一個流彈扔了過去,便坐在屏幕前靜等。她心想,不管那顆流彈是炸得流光溢彩還是灰飛煙滅,結局都是死寂。五年的時間,他們都已經(jīng)殫精竭慮。那是他們的宿命。
第一次,蘇子夏用一種簡單粗暴的心態(tài),把她的愛情掰開來,丟進俗世。過了一會,她看到何然回了一句話,子夏,你知道,我們家我從不管錢,我還真沒辦法幫你湊到這五萬塊?,F(xiàn)在不是有小額貸款嗎,好像挺方便的,你找你單位領導問問看?然后,他又打來一行字,現(xiàn)在才知道不管錢的男人有多無奈多無能。接著又是一行字:要不你問問邱北?……蘇子夏關了電腦。她原本還是有些把握的,這么些年,她第一次張口——只是周轉——她這么驕傲的人……雖然她也做好了各種準備,設想了各種答案,卻還是沒有想到,何然會說,你問問邱北。他到底是知道邱北的。那個隨時可以幫他接過心頭重負的真實的隱形人。他也許并不真就舍不得五萬塊錢,再怎樣,五萬塊錢而已。然而,他把它拋了出去。事到如今,他唯有把它拋出去。蘇子夏心頭一片寧靜。她突然覺得這樣才是最好的。他們果然是棋逢對手。果然是默契十足。就像那些個夜晚,他們從黃昏走到夜深,纏綿不盡,可是總會在某個時段,他們停住,默契地道別,然后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蘇子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想安慰應寧些什么,終究是一句也沒說出口。說什么呢?愛情,誰說得清。
窗外,路燈亮了起來,像蘇醒的眼。蘇子夏突然想起一句詩來,燈,把夜燙出一個洞。據(jù)說是一個八歲孩子寫的詩。蘇子夏想,那個“洞”字,真形象。生活,就像這夜空,絲綢一般,然而,被燙滿了洞。
更多的燈漸次亮起來,夜,媚眼如絲,如待約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