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陽
一
2015年初春,高考備戰(zhàn)進入白熱化階段,在班上,無論是學霸還是學渣都玩命復習,腦袋扎進卷子堆,一天抬不了幾次頭,一個個活像一遇到危險就把頭埋進沙土里的鴕鳥。
一摞摞復習資料遮住光華,曾經(jīng)放蕩不羈的少年面露愁容,而少女也情感學業(yè)雙重壓力。
我無法完全定義那時的自己,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只是一個孤僻而又瘋癲的高中女生,背影倔強,眼神清傲卻又盛滿不明所以的模糊溫柔。
那時的我,大家都喊大鵝——小腦袋、大腦門、長脖子、大屁股和小短腿這幾樣大鵝的特質我都有,所以大家喊我大鵝。
總之我很丑就是了。
二
大鵝:“小明,我很悲傷,明天陪我去唱KTV?!?/p>
小明:“抱歉,明天我約了小花在班級做卷子?!?/p>
大鵝:“東,我很悲傷,明天陪我去江邊滑旱冰?!?/p>
東:“抱歉,明天我約了玲子在班級背歷史書?!?/p>
大鵝:“于航,我很悲傷,明天陪我去爬山?!?/p>
于航:“抱歉,明天我約了梅梅在班級背單詞。”
大鵝:“我一巴掌甩你到墻上,就你還背單詞,別浪費那時間了?!?/p>
于航:“你要這么說話我不樂意聽,我怎么不能背單詞,我還打算和梅梅一起考個二本,一起浪跡天涯呢!”
大鵝:“成成成!你背吧!呵呵!”
學渣升級版的學霸一邊復習一邊秀恩愛,愛情未來兩不耽誤,簡直就是花式虐狗,本就心情郁悶的大鵝,瀕臨狗帶,被動傷害一萬點。
周末清晨,宿舍阿姨還沒開大門,大鵝就收拾好準備出校。她從一樓窗戶翻出去,走了兩步覺得不對勁兒,好像剛剛踩到了狗屎。她一邊罵著混蛋一邊朝前走,幾顆星搖搖欲墜掛在天上,風一吹像是要掉下來。她抬頭看著星星,就倏地想起那個人。她不知道怎么抵擋類似這樣的想念,一把鈍刀子隱隱約約往心臟上劃的感覺,誰能若無其事。
她穿過曲轉折回的羊腸小巷,腳步聲清脆跳躍,仿佛有個人跟在她身后。天漸漸明亮,小巷人家紛紛透出燈光,模糊的昏黃在她的眼眸里微弱沉浮。那些討生活的工人,匆匆喝一口頭天晚上溫在電飯鍋里的粥,便騎上叮當亂響的破自行車去不遠處的工廠勞作。這些人帶著細風經(jīng)過她身旁,她只要稍不留神,就會被撞上。她覺得,世界有點瘦,豐腴的春天和夏,只在年少夢里。
大鵝混混沌沌地走到公交站,她掏出一枚硬幣放進投幣箱,公交車轟鳴著,車窗外飄著細雪,不遠處的饅頭店暈出的白氣被風撕裂。公交甩開蒼茫,朝市區(qū)行進。
大鵝常去的網(wǎng)吧,在敖東街和長白路交叉口的一條破巷子里。她走進網(wǎng)吧,和臉熟的網(wǎng)管打了聲招呼,充了十塊錢網(wǎng)費,一頭扎進二樓。
那個時候,很多男生都迷英雄聯(lián)盟,大鵝不是男生,所以她不迷。不過她為什么要玩,這就沒必要搞清楚,畢竟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大鵝旁邊有四個男生,本來是五個,其中一個接了個電話走了,好像有急事。大鵝毛遂自薦,她說:“我給你們湊個數(shù)吧。”
挨著大鵝的男生說:“你行嗎?”
另一個男生拍了一下質疑大鵝實力的男生,然后跟大鵝說:“行!你來吧!”
大鵝不緊不慢登了號,開戰(zhàn)沒多一會兒,大鵝就三殺,幾個男生嚇傻了。
剛剛質疑大鵝的那個男生轉過頭,朝著大鵝說:“小弟我有眼不識泰山?!?/p>
大鵝伸手指了指這個男生的電腦說:“別瞎白話了,草叢里有人?!闭f完,大鵝又干掉了一敵,四殺。
三
大鵝加入四個男生的隊伍之后,怎么打怎么贏。玩了一上午,幾個人贏到都不想贏了,他們也都餓了,幾個人合計著去哪兒吃午飯,那個質疑大鵝的男生提議叫大鵝一起去吃午飯。
路邊隨便選了一家小館子,幾個人餓狼一樣圍坐在一起吃面條。那個質疑大鵝的男生叫李威,起先瞧不起人的是他,現(xiàn)在像個哈巴狗一樣搖尾巴的也是他,他一邊吃一邊嘴不閑著,不住地問大鵝怎么打得那么好。
大鵝倒也不謙虛,跟李威說:“你姐我人稱上單小公主。不瞞你說,你姐我最擅長的瑞雯今兒個都沒用,對面那幾個大水貨,隨便一個英雄虐到他們哭。”
李威筷子一摔,甩了甩腦門上那兩根毛說:“你下午沒事吧?咱們幾個唱歌去吧!”
大鵝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她早就想唱歌了,歇斯底里地在歌廳嚎一嚎,沒準心情好一點。
幾個人風風火火地往歌廳走,一邊走一邊聊著些英雄聯(lián)盟的事,大鵝被捧到了天上,其實大鵝也不見得有他們說的那么厲害,只不過他們是井底之蛙罷了。
到了歌廳,幾個男生根本搶不到麥,大鵝盤腿坐在茶幾上忘我地唱著,準確地說是忘我地嚎著。這就給李威提供了可乘之機,李威躊躇了半天,然后鼓起勇氣走到大鵝身后,兩手將大鵝腦袋一掰,“吧唧”一口親了上去。
大鵝霎時間炸了毛,一個大耳刮子抽了過去。李威捂著臉指著大鵝說:“你打我?”大鵝把麥扔到茶幾上,挽了挽袖子,雙手叉腰,說:“我就打你了怎么著!你學姐的便宜你都敢占!”
其他幾個男生窩在沙發(fā)里看好戲,他們一個個眼珠子瞪得溜圓,不懷好意地笑著。
李威指著他們說:“你們幾個倒是放個屁??!我都讓這瘋子抽了!”
大鵝往李威腳上一跺,李威“嗷嘮”一叫?!澳阏f誰瘋子?”大鵝問道。
李威掛不住了,氣沖沖地走出包間,臨走前還跟大鵝說:“你等著,我跟你沒完”。
四
QQ聊天:
大鵝: 在嗎?
李威:在。干啥?
大鵝:還生氣呢?
李威:哼!
大鵝:要不生氣的話,明天幫我個忙。
……
第二天,大鵝和李威在郵政再次見面。大鵝指著地上兩個箱子說:“幫我搬到我們學校?!?/p>
李威抱著膀子,一臉不屑地說:“我憑什么幫你?。康谝淮我娒婢统槲?,還抽那么狠,臉腫好幾天,我奶以為我出去惹事讓人給揍了,周末都不讓我出門了,這我還是偷跑出來的。”
“別廢話了,幫還是不幫?”
“不幫?!?/p>
“把箱子送回學校,學姐帶你飛?!?/p>
李威臉一下子就變了,說:“那行?!?/p>
“那趕緊地吧!”
“等等!你還得給我買個英雄!”
“我讓你幫我就是為了省打車錢,你這讓我給你買個英雄我倒賠了!”
大鵝和李威一人抱著一個紙箱子,一前一后地上了公交車,正值晌午,公交車上人滿為患,擠得車門差點兒關不上。兩人懷里的紙箱子沒地方放,只能抱著,大鵝還好,她抱的箱子輕一點,李威可就苦了,沉甸甸的箱子抱起來就像抱著一頭死豬,左右的人還不停地擠著,他臉憋得通紅,時不時罵幾句臟話。
“你這里什么玩意兒?這么沉!”李威問道。
“書。”
“這么兩大箱子書,你就不能打個車,摳死啊你要?”
“誰也沒想到咱趕上這人多的時候!再說了,我這是給你表現(xiàn)的機會呢!”
“表現(xiàn)個鬼頭!要我命了!”
把書搬到大鵝宿舍樓下的時候兩個人都累癱了,李威說:“我長這么大頭一次受這罪?!?/p>
大鵝讓李威在樓下等著,然后抱著一箱書走進了宿舍樓,大鵝把書放到寢室,又下樓取另一箱書。這箱書明顯沉很多,大鵝畢竟是個女生,搬起來都費勁,就更不用說抱著它走路了。李威雖然是個男生,但是留了長指甲,他用指甲把箱子上的膠帶摳開,讓大鵝把書分幾次往寢室拿。
“你一個大男生還留指甲,真惡心?!贝簌Z一邊從箱子里往外拿書一邊說。
“我樂意!你管不著!沒有我這指甲你還得多跑一趟取剪刀呢!”
大鵝一邊抱著一摞書往宿舍樓里走一邊說:“你說你留就留吧,你倒是勤清理著點啊,那指甲蓋子里都是泥,惡心!”
李威看著大鵝背影,罵道:“要你管!女漢子!”
大鵝把書全送回寢室之后,讓李威在樓下再等上一會兒,李威氣得直翻白眼,要不是等著讓大鵝帶他飛,他早撂挑子不干了。大鵝回到寢室,把剛剛沒打開的箱子打開,除了書什么都沒有,她又翻遍了每一本書,可是仍舊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真正想要的東西,并沒有連同這些書一起從遠方而來。大鵝鎖上寢室門,感覺很平靜,她習慣了,這樣漫長等待后并沒有驚喜的感觸??赡芤灿心敲匆稽c失望,就像是在走夜路時突然闖進了一條漆黑的小巷。
大鵝走出宿舍樓,李威在梧桐樹下等著,看到大鵝,他興奮地說:“你可算出來了,你再不出來這樹都快被我摳沒皮了?!?/p>
兩人并肩朝校外走,初春正午的陽光照在雪地上,折射出刺眼的光,可天空卻是寂靜的,它默默地吞噬著大地萬物,身處其中,仔細聆聽,便可感受到那種寂靜卻轟然作響。
大鵝望著天空,瞇縫著眼睛,她想著幾千里之外的那個人是不是也能看到這樣的天空。
“你在想什么?”
“在想念一個人,那個人遠在天邊。”
“那個地方坐火車多久能到?”
“好久好久,甚至在夢里都很難到達?!?/p>
“之前覺得你挺實在的,現(xiàn)在怎么突然陰陽怪氣?”
“就是憋了太久了,所以矯情了,再加上剛剛收到的包裹里沒看到他留下的任何話……李威,你覺得我美嗎?”
“美,很美?!?/p>
“說實話!我沒跟你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不美?!?/p>
“那你為什么親我?”
“其實親你只是那天跟哥幾個打賭輸了?!?/p>
五
春天真正到來,積雪幻化成水蒸氣隨風飄散,空氣里彌漫著清香,太陽越發(fā)明朗,整個世界仿佛不曾在任何時候落入寒冷和黑暗。
同學們用著身體里僅存不多的能量抵抗著高三最后的日子,大鵝也不甘落后,她把全套數(shù)學書一字不差地看下來,她想考去那個人所在的城市。每一個黑夜和每一個不愿意蘇醒的清晨,埋頭讀書是她常有的姿態(tài),只是在白晝降臨時,那恍若是另一個世界的光芒會讓她不知所措。
想念在心底蔓延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要把自己的手放在什么位置。
黃昏往往有著讓人輕易傷懷的奇異力道,她會在太陽熟得透紅的時候逃出學校。在那悠長的工業(yè)區(qū)馬路上,她有時會忍不住給那個遠方的人打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是忙碌的他,三言兩語敷衍了事。而大鵝,這個卑微而又倔強的女生,怎么能輕易低頭,讓他知道自己其實因想念而凝噎無語,即便有千萬言語想要訴說。到頭來苦水也只是卡在喉嚨,變成一聲經(jīng)久不衰的長嘆。
大鵝一個人,在夕陽低垂的時候,奔跑到小城的另一端。山丘之上,遠望無際,結痂的傷口不知不覺又流出鮮血,隱約的記憶和心動又在指尖上剝開,開出看不清顏色的玫瑰。
那是南方的冬天,沒有北方那樣寒冷,海風吹過 ,建筑白茫暖涼。大鵝邂逅了他,他是一個大大鵝幾歲的海漂青年。他是圖書館管理員,下班之后,他帶著大鵝在精美的城市街頭行走。他叫賀銓,雖然不帥,卻是高高的個子,笑起來可以看到酒窩。不得不說,大鵝見賀銓第一眼,就感覺堅硬的心臟被暖刀子劃開了一道口子。所有的一見鐘情都是見色起意,大鵝想起這句新時代名言。只不過沒有見色起意那么嚴重,而是一見他,所有感情茅塞頓開。仿佛他是上帝給大鵝的一份禮物,這個禮物,怎么拆開,是個難題。一個人的心扉究竟可以用什么樣的力度敲開?
大鵝和賀銓坐在花壇邊的石階上,賀銓說大鵝的嘴唇很干,于是掏出一個唇彩。賀銓左手不輕也不重地壓在大鵝的左臉頰,右手拿著唇彩輕輕地觸碰大鵝的嘴唇。大鵝有些不好意思,街上人來人往,旁邊的環(huán)衛(wèi)大媽不住地看過來。大鵝僵在那里,心臟卻萌動跳躍,仿佛暖流流經(jīng)她的每一寸肌膚,掀起一陣陣經(jīng)久不衰的浪花,淹沒所有嘈雜,她的世界安靜到只有他。
風轉出聲響,陽光流成江河。
他的笑,他的眉宇,他的藍色針織帽,都像暗色夢里的光亮,讓人根本不能忘卻。
“這是我們第一次相遇,不會也是最后一次吧。”這句憋在心里許久的問題,從大鵝的嘴里說出來卻更像是個陳述句。
“別胡說?!辟R銓說。
大鵝拿過賀銓的手機,在音樂app搜索欄里打出“ink”然后下載,她跟賀銓說:“這是全世界最深情的一首歌,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把它送給一個人。以后你聽到這首歌,要想起我?!?/p>
以后你聽到這首歌,要想起我。說的好像以后再也不會見面了一樣。
后來,每當大鵝想到這里,便知道,其實那時自己已經(jīng)預感到兩人之間的不可能。只是當局者迷,哪個墜入初戀火焰的人會沉著冷靜地思考呢?那個叫賀銓的高個子老男孩,笑起來致命,大鵝在他面前的舉動,足可以說明這個戀愛天平的失衡。其實賀銓沒那么喜歡大鵝,那他為什么還要溫柔地給大鵝涂唇彩呢?
無論男孩還是男人,總有著讓人琢磨不透的溫柔,通俗一點,用東北話說就是:愛撩閑。
大鵝站在山丘上,遠處已亮起叢叢燈火,遙遠而荒涼。大鵝眼中的淚光,閃爍出期盼與失望。
六
時間不早,大鵝準備回學校,沒想到李威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你怎么在這里?”大鵝問。
“我也會在鬧心的時候,來這里呆會兒。這地方高,透氣!”李威說。
“你能有什么鬧心的事?天天就知道玩游戲,像個二傻子?!贝簌Z。
李威想說些什么,卻又閉上了嘴。他送大鵝回學校,大鵝的學校在郊區(qū),兩個人一路跑著趕路。一邊跑一邊聊,大鵝跟李威說那個遠方的老男孩,李威沉默不作聲,但是大鵝說的話,他全都聽進了心里。
路邊有人放煙花,在冬天徹徹底底結束的時候,在春風欲來、花欲開的時候。
李威抬頭看了看綻放又凋謝的煙花,從兜里拿出一張紙條,撕碎,然后拋在空中。大鵝問那是什么,李威說是讓自己難過的東西。
兩個人跑著跑著,高考就來了。李威送大鵝進考場,他手里拿著大鵝各種過不了安檢的隨身物品,他不住地告訴大鵝不要緊張。曾經(jīng)那個玩世不恭的小破孩真的不見了。
大鵝笑得很開心,她一點也不緊張,她告訴自己,一考完就可以去遠方看那個心心念的老男孩了。
最后一門是英語,李威把大鵝送進考場,然后走進了一條小巷子,蹲在墻角哭了。
高考結束后的第一天,大鵝坐在長途列車上,窗外是連綿不絕的山巒和澄澈的藍天。
李威拍了拍大鵝的肩膀,大鵝嚇了一大跳,問李威怎么在火車上。
李威把大鵝帶到吸煙區(qū),他說他也不清楚為什么會在這兒,他說那時在KTV的一吻很用心,他說他私自扣了賀銓寄來包裹里的紙條。
大鵝問紙條上寫的什么。
李威說:“紙條上寫:雖然我也愛著你,但是你青春正好,我垂垂老矣,我們不可能在一起?!?/p>
大鵝說她還是要去,什么事當面說最痛快,心死得也快。
李威說: “不如我跟你一起去遠方,無論怎樣我是你的好朋友,你受傷的時候至少有我在身邊?!?/p>
七
我叫原愛妮,大家都叫我大鵝,我是一個丑女孩兒。我第一次心動在十九歲,我第一次心動在遠方。
我總是做一個夢,去那座遙遠的城市找他,夢里的天空總是黑色的,路總是狹窄的,我孤立無援,我時常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知道心動是對是錯。
李威跟我說,他要陪我去遠方,但是我把他趕下了火車。我的夢即是現(xiàn)實,我知道我一定見不到他,我會哭花我人生的第一個妝,我不想我哭的樣子被李威看到,那樣我會丑上加丑。在李威面前,我想一直都當一個快樂、陽光、二哈的學姐,因為正值成長的少年,正是需要能量。
其實我一直知道李威喜歡我,因為他一直在我身旁。
其實我一直知道我不會和他在一起,因為他一直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