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釔榕

近些年采訪了幾十位不同文化領(lǐng)域、不同年齡層的藝術(shù)家，每次訪談都頗感愉悅，都有不同程度的收獲，其中最讓我感到愜意、最受啟迪的，還是采訪老藝術(shù)家。雖然隱退在家多年的他們?nèi)鄙傩侣匋c，可是其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猶如一本厚重的寶書，更難得的是，德高望重的他們還特別愿意不知疲憊地一頁頁翻給你看，親切地講解給你聽。前一陣我采訪的藝術(shù)伉儷杜冶秋、馮慶齡，就是這樣兩位老藝術(shù)家。

約好采訪的那天，杜冶秋老師說要到小區(qū)門口接我，讓我受寵若驚，趕忙謝絕。那天天氣特別冷，從單位打的去二老家，尚在路上時，已收到一條杜老的微信：“找得到這里嗎？外面太冷，注意保暖！”頓覺一股暖意。到了二老家，一進門，我立刻被頗有現(xiàn)代氣息的家居設(shè)計所吸引——餐廳的墻是橘黃色的，特別明亮；客廳的墻是淡綠色的，掛著一些水墨、書法作品，很雅致，其中幾幅還是杜老的大作?？蛷d里的沙發(fā)又是艷麗的橘黃色，家具是簡約風格，客廳一角擺放著一架鋼琴，這是馮慶齡老師的“寶貝”。略掃視了一圈后，我就暗嘆，這哪像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夫妻的家啊，完全像年輕人的新房嘛。見我對屋子的裝修頗感興趣，馮老師還特地打開臥室門讓我參觀，杜老則有些得意地說，這全是他親自設(shè)計的。

外面刮著寒風，屋里很暖和，更讓我感到溫暖的是兩位老藝術(shù)家的熱情。我剛在沙發(fā)上坐定，馮老師就把她之前抱著的熱水袋往我懷里塞，接著又趕忙幫我倒了一杯熱茶。見我目光停在墻頭掛著的一張放大的黑白結(jié)婚照上，二老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我們結(jié)婚已經(jīng)56年了?！闭娴暮糜心?，在接下來的采訪中，我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這點。之前采訪藝術(shù)家夫妻時，我很怕認真聽一位暢談時，冷落了在座的另一位，但眼前的這兩位老藝術(shù)家則完全沒讓我有此擔憂。一位講述時，另一位會很認真地傾聽，時而插話做補充，談起對方的經(jīng)歷如同說自己一樣熟悉自如，好一曲琴瑟合鳴、比翼雙飛的夕陽戀歌！

《決裂》成為了牽線的“紅娘”

很多人的姻緣都始于一個美麗的邂逅，而杜冶秋、馮慶齡的姻緣卻始于一部名字并不太吉利的戲《決裂》。

1959年，上海實驗劇團為慶祝建國十周年，決定復排蘇聯(lián)經(jīng)典名劇《決裂》，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主任田稼擔任導演，該劇以俄國十月革命的重要事件阿芙樂爾巡洋艦起義為背景，以艦長一家人對革命的態(tài)度為軸心，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爭斗。劇中，艦長和長女同情革命者，小女兒克謝尼婭則是個無憂無慮的天真小姑娘。杜冶秋扮演大女兒的丈夫什圖別，是一個仇視革命的軍官。劇組成立之際，各個角色紛紛確定，唯獨小女兒的角色始終沒有著落。直到開排那天，他們才得知，田稼將愛徒馮慶齡召進劇組扮演小女兒。那年，馮慶齡23歲，比杜冶秋小了5歲，但是事實上她還是杜冶秋的學姐呢。

杜冶秋，1932年中秋之夜出生在湖北大冶礦區(qū)?？箲?zhàn)勝利后，杜冶秋跟隨醫(yī)生父親來到上海，幾年后又去了杭州。當時杭州的校園戲劇搞得特別熱鬧，加之杜冶秋當初在上海時曾觀看劇專演出受到熏陶，便對演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還在學校組織了一個演劇團體，自編自演。臨近高考的前半年，他得知了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演員培養(yǎng)學館招生的消息。既有機會學習鐘愛的表演藝術(shù)，又能去一直流連忘返的上海，杜冶秋欣然前往應考，并順利考中。1951年杜冶秋進入學館學習，從此走上從藝之路。待結(jié)業(yè)時，劇院專門安排他們排演上海人藝老院長夏衍的名劇《法西斯細菌》，杜冶秋在其中扮演了貫穿全劇的重要角色秦正誼，脫穎而出。1955年，他經(jīng)人藝學館推薦，去上海戲劇學院深造。在上戲，他不僅得到了戲劇大師熊佛西、朱端鈞、田稼、胡導等的悉心教導，還有幸聽了蘇聯(lián)專家列普科夫斯卡婭的課。

求學之路看似一帆風順，然而身處動蕩的時代，一不留神就會“觸礁”。1957年夏天的一場政治風暴中，擔任班長的杜冶秋因帶頭對黨委提了意見，不久后就遭了批判，甚至被開除出共青團。此事使風華正茂的他心灰意冷。轉(zhuǎn)眼到了1959年，即將畢業(yè)，由于政治上的“污點”，杜冶秋很擔心自己今后的出路。幸而，恰逢黨中央的一次會議將在上海錦江飯店召開，學院接到市委緊急通知，要求排一臺高水平的戲以備招待全會演出，最后學院決定開排莫里哀的喜劇《吝嗇鬼》，既可招待參會代表，又能作為當屆學生的畢業(yè)戲，當時杜冶秋被分配扮演吝嗇鬼阿巴公的廚師兼馬夫雅克一角。杜冶秋回憶，公演之后每當?shù)谌凰鰣鰰r，側(cè)臺就會簇擁一堆人來看他和阿巴貢逗樂，當他從臺上被打到臺下，劇場幾乎沸騰了。同時杜冶秋又在另一畢業(yè)劇目《上海激戰(zhàn)》中演了個解放軍師長，是全劇軍銜最高的長官，能演這個角色對他這個丟了團籍的學生來說，無疑是很大的寬慰。這兩臺戲公演后，杜冶秋順理成章地被留在學院的實驗劇團。

事業(yè)上的否極泰來、峰回路轉(zhuǎn)終于讓杜冶秋愁眉舒展，與此同時，與馮慶齡的相識相愛，更讓他喜上眉梢。

馮慶齡祖上是浙江慈溪的旺族，母親葉秀娥是出自上海葉家花園的舊式婦人，抗戰(zhàn)勝利后父親從南昌調(diào)任北平郵政匯業(yè)局副理，住在東交民巷6號。解放前夕馮慶齡一家南遷上海，住在梵皇渡路（現(xiàn)萬航渡路）上。這條路上的76號在抗戰(zhàn)時期曾是臭名昭著的汪偽特工總部，解放后改為行知藝術(shù)學校。

“我在家里就能望見行知藝術(shù)學校里的各種文藝活動，我很羨慕。我父親在郵局工作，是個票友，很愛唱京戲，這也影響了我，我也會唱一點，還喜歡唱流行歌曲。我經(jīng)常在家里臨窗口處唱歌，窗外的老行知的哥哥姐姐看到了我，可能覺得這個小妹妹蠻可愛的，就建議我去考他們學校。之后我就考入了行知藝術(shù)學校?！瘪T慶齡回憶道。

1953年馮慶齡轉(zhuǎn)入上海戲劇學院附中，一年后升入上海戲劇學院。作為班上的佼佼者，馮慶齡的求學之路一路順利，畢業(yè)時，被統(tǒng)一分配進了東海艦隊文工團。“那邊待遇很好，但是去了后，經(jīng)常安排我們到海上慰問演出。熊佛西院長知道后急了，說，我培養(yǎng)的孩子們怎么去唱歌跳舞了呢，我培養(yǎng)他們是讓他們?nèi)パ輵虻陌。‘敃r學院剛成立實驗話劇團，就把我們都招回去，留在團里了。”

“馮老師，您年輕時好漂亮，那時肯定很多人追吧?！币妰晌惶貏e平易近人，我也不再拘束，直率地問道。

馮老師呵呵笑著告訴我，當時的確很多人追，以前信都是掛在門口的，她經(jīng)常會收到電影票，很多約會的條子?！拔疫@人很老實，把信啊、紙條啊都交給團支部書記。然后領(lǐng)導就跟我談話。當時漂亮也要受到批評。”馮慶齡笑說道。

“當時那么多人追，最后為何選擇了杜老師了呢？”我又問道，說此話時，不由得望了杜老一眼，只見他也豎起耳朵，一臉好奇。

“他蠻有才氣的，以前到外面演出，一般要先了解工廠的好人好事，然后編個‘蓮花落唱。他是當場編，然后由他領(lǐng)唱?！瘪T慶齡說道。

“在戲劇學院學習時，我是合唱團的團長?！倍爬喜逶挼?，頗為自信地說，“今天你問了這個問題，私下我不會問她的。我感覺自己是挺有趣的一個人?！?/p>

“是的。其他人跟我談朋友，講來講去就這么幾句話。他這個人呢，比較有情趣，比我大五歲，又是高中畢業(yè)生，閱歷比我多，大哥哥一樣指導我。排《決裂》時，我演的小女兒性格比較開放、浪漫，我不太會演，他就啟發(fā)我：這個時候是飄飄飄飄出來一個女人，是比較妖艷的。”

“當時演戲的時候，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很好，她是非常漂亮的，很突出的一個人?！蔽吹任野l(fā)問，杜老就直率地告訴我他當時對馮慶齡的印象，一旁的馮老師聽了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杜老繼續(xù)說：“《決裂》這個戲中，她演的是艦長慣養(yǎng)著的小女兒，是有一點出格的，之前小馮演的是小花旦類型的，很單純，不花哨，碰到小女兒這樣的角色就不太會演，那我就指點一下她，然后就熟悉了，一塊吃吃飯、聊聊天，覺得挺聊得來的。感情這東西很奇怪的，偶然間就會碰出一個火花來?！?/p>

1960年的春夏之交，上海實驗劇團隨熊佛西院長去大西南巡回演出三個多月，杜冶秋與馮慶齡感情漸深，回滬后不久就準備結(jié)婚?；貞浧鸾Y(jié)婚時的情景，兩人更來了興致，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

“我們的新房是萬航渡路上一間不足30平方米的居室。那時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我弟弟考上了市西中學，我大哥是北京清華大學的教師，嫂子生了孩子，大哥來信希望母親過去照料。這樣，母親就把住的房子騰出來給我們做新房。我們就很簡單地布置了一下，那時沒有布票，窗簾也買不到，就把一條床單訂上幾個圈，掛上去，算窗簾?！瘪T慶齡說道。

“我們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1960年的8月26日。那天我還有演出，演完《鋼人鐵島》后已經(jīng)10點鐘，趕快乘公共汽車回到家。之前我特地在門口的桌子上鋪了一塊簽名的布，上面寫了幾個字：‘朋友請稍坐，瘟神逐后歸。什么意思呢？那時金門經(jīng)常來犯，上面就宣布要逐瘟神，解放軍就逢單日向金門放炮，逢雙日休息。我們劇團就排演了一個關(guān)于逐瘟神的故事。那個時候條件艱苦，別說沒有婚宴可擺，連喜糖都沒處買，只能花了近一個月工資去買了一些很貴的所謂‘高級糖來招待客人，一人只能分到兩三粒?！?/p>

婚后第二年，馮慶齡懷上了孩子，但因團里演出繁忙，她依然堅持演出?！爸敝猎衅谒膫€多月，小馮還在臺上參加《無事生非》的演出，她演的希羅小姐，戲份頗重。戲中要參加一場假面舞會，還有被舞伴上下反復拋舉的動作，我在一旁看得心驚肉挑?！倍乓鼻镎f。一旁的馮慶齡接話道：“生完小孩一個月不到，團里就讓我去演《千萬不要忘記》。一天要演三場，早場、午場、夜場。那個時候工廠都包場看的，不缺觀眾。因為我剛生完孩子，好幾次在臺上時奶水滲透戲裝，弄得十分尷尬?！?/p>

“戲一天到晚演，都是政治戲，《千萬不要忘記》《雷鋒》《我是一個兵》，你覺得這是戲的名字嗎？都是政治口號?！倍乓鼻镏甭实卣f道。

“拼命三郎”的藝術(shù)“晚春”

曾經(jīng)的一段時光對兩位而言，實在是苦不堪言，但是他們向我描述時，不時發(fā)出笑聲，仿佛在講一個個笑話。我想，這在于兩人在困難時期始終相互扶持、同甘共苦，還在于兩人原本的樂觀性格。馮慶齡氣質(zhì)如蘭、大氣爽朗，她直言：“我太透明了，單位同事叫我‘編者按，跟人爭論的時候，喜歡就說一句，往往能很準確、尖銳地道出問題所在，但是有時候要得罪人的?！?/p>

杜冶秋呢，則更是一個無拘無束、幽默風趣的人?！拔倚r候功課很差，屬于升不了級的那類學生，現(xiàn)在叫‘學渣，但是我自認為還是有點小聰明的?！倍爬咸孤识哪貙ξ艺f道。談及兒時的趣事時，還無所顧忌地透露自己讀書時“作弊”、買假成績單的“糗事”。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武俠小說家金庸曾在杭州的《東南日報》工作，主持《咪咪博士答客問》欄目。一天杜冶秋對于“咪咪博士”回答的一個問題不以為然，專門寫了封信寄去“商榷”。不料“咪咪博士”竟回信了：“……你一定是個非常有趣的孩子，很想和你見面交談交談。”杜冶秋回了信：“天天有空，歡迎光臨?！庇谑墙鹩乖谝粋€星期天登門拜訪，也因此邂逅了17歲的杜家小姐杜冶芬，一見鐘情，后成連理，可惜最終沒能白頭到老。

血氣方剛、灑脫自如的性格也影響了杜冶秋的表演，話劇舞臺上，他毫不顧忌自己形象，精彩地塑造了很多反面角色，如《甲午海戰(zhàn)》中的日本間諜，《戰(zhàn)斗的青春》中打入游擊隊內(nèi)部的特務趙青。后來，他還參與了電視劇《濟公》《華威先生》《孔乙己》等和電影《欲望的火焰》的拍攝，尤其是他在《濟公》中扮演的做壞事長大瘤的錢老板一角，讓觀眾印象極為深刻。“這是個討喜的角色，我也混了個臉熟。那會兒走在馬路上不時有人朝我指指點點，偷笑而過。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叫我‘錢老板?！?/p>

雖然從小學業(yè)不佳，但是杜冶秋很自信，他覺得自己的才能不止于演戲。早在1960年排演《戰(zhàn)斗的青春》時，他就在導演朱端鈞帶領(lǐng)下，參與劇本修改工作。后來他又開始嘗試導戲，只是他的導演之路卻是從一部日后被稱為陰謀文藝代表作的戲《戰(zhàn)船臺》開始的。對于這件非常不合時宜的事情，杜冶秋很懊悔，但也很無奈，當時整體處于無戲可演的狀態(tài)，杜冶秋及其他幾位創(chuàng)作者只是希望讓“死”了的話劇盡快“活”過來，卻陰差陽錯地被利用，隨即被卷入政治爭斗的漩渦。杜冶秋極不愿意提這件事，但接受采訪時又主動跟我提起，他坦誠地感慨道：“在那樣一段史無前例的日子，沒有這出戲，我那一段人生還剩下什么呢？”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戲劇開始復蘇，各個劇種開始各顯神通，或翻箱底或搞創(chuàng)新。杜冶秋也抓緊時機、拼命創(chuàng)作，開啟了他的藝術(shù)“晚春”。滬劇名演員王盤聲想將一本當時正流行的手抄本小說《一只繡花鞋》改成滬劇，邀請杜冶秋做導演，杜冶秋爽快地答應。

“他還導了好多部滑稽戲。”馮慶齡介紹道。對于杜老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她是了然于心?！盎鼞蜓輪T都是獨腳戲演員出身 ，以前是沒有舞臺戲的，因此排著排著便習慣走向臺口，面向觀眾演戲。因此他們很喜歡話劇導演去導戲，幫他們設(shè)計舞臺調(diào)度?！倍乓鼻锝忉尩?。

導了幾部戲后，作為導演的杜冶秋日益有名，各劇種劇團紛紛來找他。1985年，他導了廬劇《雙鎖柜》，后拍成戲曲電視片。1986年趙耀民編劇、杜冶秋導演的話劇《天才與瘋子》公演，場場滿座，竟演了百場之多。杜冶秋笑稱自己當時只是“玩票”的心態(tài)，并無大志，不料“冒然”走紅，“躺在床上也會有人找上門來”。有一天，闖進他家門的竟然是越劇名角王文娟女士。

之前素未謀面，杜冶秋很詫異這位貴客的來訪。寒暄一番后，王文娟直言來意，原來她與徐玉蘭主持的紅樓劇團脫離了男女合演的上海越劇院另立門戶，壓力很大。為了能在市里即將舉行的第三屆戲劇節(jié)上有好成績，也為了顯示紅樓劇團不只是能演才子佳人，她們打算破格排一臺現(xiàn)代農(nóng)村戲，劇本是陸軍作的輕喜劇《瓜園曲》，想請杜冶秋出馬導戲。徐、王兩位那么大的面子，杜冶秋不好意思推托，但是他接的可是個“燙手山芋”啊。

“反映上海郊區(qū)的農(nóng)村戲?qū)懙檬切U好，但是要把很漂亮的水袖換成農(nóng)民的衣服，女的還要演男的，很難。演員演起來更是痛苦得不得了，站不會站，走不會走，坐不會坐。我全力以赴，用排生活劇的手法入手，讓演員盡快從古裝戲的程式中走出，并在布景下面裝上輪子，每場戲都是景隨人移、人隨景動，讓人耳目一新。同時我又充分考慮了戲曲的特色。有場戲是在一家人家的家門口，相親的人過來開開心心敲門，新娘子從房間里面出來，一群人就站在了家門口外的空地上?？紤]到演員們還是熟悉戲曲中的一桌二椅，我就讓演員在歡迎的過程中，很自然地搬出一張小桌子、三四個凳子，一落定，之前手足無措的演員們一下子鎮(zhèn)定下來，該唱的時候唱，該說的時候說?！倍乓鼻镏v述道，“后來，這個戲還在彩排階段時，戲劇節(jié)報名行將終止，而戲的布景尚未制作完成，在徐、王的努力下，組委會同意破例來排練廳審定。演出異常成功，評委一致通過參加即將開幕的戲劇節(jié)。之后戲劇節(jié)上，我們拿到了很多獎項，包括我的導演獎。”

《瓜園曲》在越劇界一炮打響后的第二年，著名越劇導演黃沙與夫人金彩風登門造訪，邀請杜冶秋去排《楊貴妃》。之后他又排了粵劇《張冠李戴》、越劇《嶺南風云錄》等，獲得了不少導演獎。

聯(lián)想到如今一些話劇導演去導戲曲時，往往話劇味太濃戲曲味不足，被人詬病，我問杜老，他導戲曲時有什么秘訣。

“我認為最要緊的是不能違反藝術(shù)規(guī)律，要注重劇種的整體曲性、劇性，用各個劇種各自的特色、不同的形式，體現(xiàn)不同人物。比如越劇的調(diào)性是比較女性化的，講究形式美，因此排《楊貴妃》時，最后馬嵬坡上吊那場，我讓‘楊貴妃把一條很長的綢緞甩到樹上，把越劇的形式美推向極致。滬劇則跟越劇有很大的不同，是非常生活化的，所以我排滬劇時，更加自由?？缧腥缈缟?，排戲曲時，首先我是跟著他們走的，不是硬要他們服從我，然后根據(jù)不同劇種的特點、劇性，加以因勢利導，我這是被動地主動?！倍乓鼻镎f道。

長長的一串導戲名單，杜冶秋的藝術(shù)“晚春”可謂璀璨，但是他也坦率地表示，今天回過頭來看，要謹慎全面地看待那時一些所謂的“成功”。

“上世紀八十年代，文藝開始復蘇。被禁錮了十年的創(chuàng)作者，一被松綁，創(chuàng)作欲望都迸發(fā)出來，當然甩開膀子干了，肯定要越界的。當時是怎么多樣化就怎么創(chuàng)作，場面其實也是有點失控的。像刻畫林則徐的《嶺南風云錄》，劇本很好，演員都很努力，我也全力以赴了，但是事后看來越劇并不宜表現(xiàn)這類題材。而《瓜園曲》所謂的成功，只是就當時讓一直演紅樓的劇團反映了農(nóng)民生活這一件事情上做的比較成功，但不等于這個劇種可以一天到晚演這樣的戲，還是得回到經(jīng)典劇目。那時候的創(chuàng)作既幸福又有些盲目，現(xiàn)在很多思路都厘清了，上面干預也很少了，創(chuàng)作時要更加冷靜。當年把‘寓教于樂搞成‘高臺教化，現(xiàn)在也不能因為商業(yè)市場便‘走火入魔?！倍乓鼻镎f道。

1992年，杜冶秋退休了。早期還去演演戲、導導戲，后來就不參加了，“越來越復雜，排個小品什么的，一些青年演員架子太大了，根本不來排練，找個替身來、回去傳達給他，那有什么好來頭的，后來我就不去導戲了”。不過，不再涉足戲劇的杜冶秋也不閑著，去文化館報了班，學寫書法、畫中國畫，繼續(xù)他的藝術(shù)之路。

不服老的“老太太”

去年，我看過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創(chuàng)排的話劇版《桃姐》。此劇詩意地呈現(xiàn)了老人們的世界，讓我印象深刻。眾多上話的老戲骨再次出山，精彩地演繹了幾位養(yǎng)老院里的性格迥異的老人，可謂是“表演教科書”。其中有一個“老太太”的角色，雖然全劇只有一句臺詞“回家，我要回家”，也讓人過目難忘。這個“老太太”的扮演者就是馮慶齡，她憑著深厚的表演功底讓戲份最少的“老太太”成為了戲中的靈魂人物。

這部戲也是馮慶齡退休二十多年后首次出山之作。退休后，由于年紀的緣故以及為了照顧好外孫女，馮慶齡不再接戲，自嘲完全轉(zhuǎn)為了“家庭婦女”。因此剛收到《桃姐》劇組的邀請時，馮慶齡是有些猶豫的?！爱吘鼓敲淳脹]演戲了，心里還是有點擔憂、害怕，而且我是演花旦出身，沒有演過老太太，還是一個沒有名字的老太太，我覺得這個角色跟自己有點距離，不是我的路子?！瘪T慶齡回憶道，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笑著補充說，“其實我就是個老太太啊，但當時我沒思想準備。不過，后來我又一想，外孫女大了也不用照顧了，有時間出去走走，看看外頭的世界，跟青年人聊聊，這也不錯，說不定還能忘記自己高血壓之類毛病。”

馮慶齡很快答應了劇組。不過畢竟二十多年沒進劇場了，排戲時，馮慶齡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鮮”事物，比如“小蜜蜂”。青年演員對于此擴音器早已習以為常，但這卻讓馮慶齡感到了困惑。“我們那個時候從來沒有用過‘小蜜蜂。排練時，熊佛西院長總是站在最后一排對我們喊道，‘我在這里，我要聽見你們說的每一個字。所以我們這一代演員中氣都很足的，可以說得很響?！瘪T慶齡向我解釋道。

隱退多年的老戲骨再出山，努力適應著現(xiàn)在的排戲流程，而對后輩而言，也借此真正見識了老戲骨的功力。話劇版《桃姐》青年導演周可回憶道：“第一次的坐排結(jié)束后，馮老師問我：導演，你對人物有什么要求？我心想：就一句臺詞，還能怎么要求？于是我說：馮老師，您看著辦。接下來，馮老師讓我看到了接受傳統(tǒng)‘斯坦尼體系教育的老上戲演員是如何塑造人物的?！?/p>

雖然劇中“老太太”連名字都沒有，但是馮慶齡還是認真寫了人物小傳，揣摩這個角色的人物背景和成長歷程。她還去家對面的養(yǎng)老院體驗生活，跟那些老人聊天，觀察他們的神態(tài)，尤其是那種無奈、寂寞、孤獨的眼神。

熟悉了人物后，馮慶齡開始準備外形設(shè)計，練習老人走路的步態(tài)。劇組給的拐杖很高，她就把自己家里的拐杖拿過來；劇組做了一個凸顯駝背的道具，因為戴著不自在，馮慶齡就親自精心縫制了一個。劇中，徐幸扮演的桃姐也是拄著拐杖走路?！八侵辛孙L后才這樣走路的。我不能搶她的戲，我的表演要跟她有所區(qū)別。于是，我就在家里照鏡子，研究到底彎腰彎到什么程度好，步子是小還是大，都設(shè)計了一下。我還讓我兒子杜村提意見，他說，形象是出來了，但是希望我再駝一點。我聽了他的建議，后來發(fā)現(xiàn)的確效果更好，更有無助的感覺?！?/p>

“您都快80歲了，演戲時一直彎著腰，不累嗎？”我問道?！皬澭惯€好，最辛苦的是嘴巴張得很累。得了嚴重的老年癡呆癥的人，缺氧，不能很正常地呼吸，就總是張著嘴巴。”馮慶齡老師回答道。

劇中，“老太太”這個角色總是在打哈欠、打瞌睡，鮮有動作，也不跟其他人交流。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角色特別容易被人忽視。馮慶齡不希望自己演的這個人物老坐在那里發(fā)呆，成為了擺設(shè)，便想了個辦法，在上衣上別了一塊手帕?！袄咸笨偸菑堉彀停谒剂鞒鰜砹?，流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拿手帕擦一下，這也符合人物的生活習慣，上海人很愛干凈。之后，這塊小小的手帕成為了重要道具，演出時所有演員只要到“老太太”面前，都會拿起手帕幫“老太太”擦擦嘴?！跋硎堋钡搅怂腥藢λ奶貏e“照顧”后，馮慶齡居然還評出了這里頭給她擦得最好的一個人。“就是姚安濂。他是真正看到我流口水后來照顧我的，其他人都有點形式主義?！瘪T慶齡呵呵笑著對我說道。

《桃姐》的演出，杜冶秋未出馬，但劇組很多人表示要讓杜老師給大家提提意見。馮慶齡回家后就詢問老伴建議并認真記下來，到劇院后一一傳達。大家聽了后都感到有收獲，接著又好奇地問，那對你有什么意見，馮慶齡老實回答：“他講，你一共才一句話，都沒講清楚?！贝蠹乙宦牬笮ζ饋?，“怎么這么嚴格啊，那還要怎樣啊？”

“實際上，他就是覺得，不是把一句話講清楚就行了，還要在講這句話之前發(fā)出一種信號，把觀眾吸引過來?！瘪T慶齡很能理解杜老的建議。一旁的杜冶秋補充說道，“舞臺上那邊還有戲，你這邊表演了，若說四句話，等到觀眾視線轉(zhuǎn)過來時，還聽得到三句，可是她這個角色只有一句話，很容易被忽視掉，所以就特別需要用各種方法，比如跺一下拐杖，或者弄兩下凳子，先把觀眾吸引到她這里，然后再說臺詞?！?/p>

謝幕時，馮慶齡先是以曲膝弓背，走路抖抖索索、眼神混沌迷茫的“老太太”的形象走到臺前，忽然起身，恢復自己的神清氣爽、身輕如燕，如此反差，引起臺下觀眾一片歡呼、尖叫。演出后，不少觀眾在門口等著請馮慶齡簽名。在排練、演出《桃姐》那段時間，馮慶齡完全沉浸在演戲的狀態(tài)中，連回家后還在琢磨。“完全擺脫了家庭婦女的生活，菜也不買了、飯也不燒了，到了吃飯時間，經(jīng)常就去外面吃點面?！瘪T慶齡笑說道。一旁的杜冶秋向我“抱怨”：“二十多年的生活原本是很固定的，結(jié)果她一演戲，生活全亂套了。”

其實“抱怨”是嘴上說說的，杜冶秋是全力支持老伴演戲的。有老同事在跟他打電話時，忍不住說：“你叫小馮不要這么賣力，一共一句話，用不著這么累的?！倍乓鼻锖茏匀坏鼗貞溃骸八谎輵蚓瓦@么投入，改不了了?！?/p>

“她跟我演戲時的狀態(tài)完全不一樣，我演戲是非常隨性的，以前在長江劇場演出，戲七點一刻開始，我總是提前半小時才到，而她下午四點鐘就到了，要做很多準備?！倍乓鼻飳ξ艺f道。

“其實我演的很多戲中并不是主角，但我很認真地演好每個角色。我是蠻好的一片綠葉?！瘪T慶齡謙虛地說。

“她呀，不爭不搶，但總有一個恰當?shù)奈恢媒o她，也很燦爛。43歲時她還主演了電影《瑰寶》，從青年時代演到老年，反響很好?！闭f著，杜老起身去柜子里翻出了一堆“寶貝”，其中就有一張《瑰寶》的大海報?！斑@張海報你還收藏著啊。”馮慶齡有些驚訝地說道，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接著，杜老又找出了一本影集，翻著照片，老倆口又介紹起了自己的兒女。女兒現(xiàn)定居日本，兒子杜村現(xiàn)在在中福會兒童藝術(shù)劇院任專職編劇。一下午的采訪中，馮老師總是發(fā)出一串清脆有力的笑聲，很能感染人。杜老師不僅口若懸河，還總是起身做示范動作，一旁的馮老師帶著欣賞的口吻對我說：“別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84歲了，動作還是蠻輕巧的啊?！辈稍L這兩位老藝術(shù)家真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只可惜時間流逝得太快，下午一點多跨進二老的家門，一晃已經(jīng)六點多了，外面天都黑了，我起身告辭。自己還沒顧得上晚餐的馮老師怕我餓著，硬塞給我一盒巧克力蛋糕。杜老師則執(zhí)意送我出門，我很感動，不由地想，能如此照顧一個第一次見面的晚輩，他們的心中定盛著滿滿的愛。他們經(jīng)歷過時代的動蕩，有太多生活的艱辛，也留下很多遺憾，但是幸運的是，在藝術(shù)的道路上、人生的道路上，他倆始終能同甘共苦、比翼雙飛，真讓人羨慕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