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果
蘇味道,不是指蘇式甜點的味道,也不是蘇州評彈的味道,蘇味道是個人,欒城人,大男人,兩度做過唐朝的宰相,還以其音律貢獻,發(fā)端了初唐近體詩的創(chuàng)作。如此顯赫的官職兼文名,然而嗅遍《新唐書》,聞遍《唐才子傳》,從幾行簡單如履歷表的文字里,既品不到酸辣,也嘗不到甘香。不僅全不似以其府第命名的老酒,還真如后世史家所揶揄:他甚至沒有大蒜的味道,腐乳的味道,腋臭的味道。
其實,蘇味道是有味道的。所以不被人感知,在乎歷史名人的奇香大辣,久經(jīng)品咂,濃烈之味麻木了味蕾;在乎人們多貪饞風流韻事的怪異,成為流行性感冒,使鼻塞不通,以至于些微獨特的氣息,嗆不出一串噴嚏來。
養(yǎng)育蘇味道的老家井泉是沒有味道的,只能感覺到它的柔軟。蘇味道的品性也是水做的。青幼時,他的小弟因事不滿,對他大發(fā)雷霆之怒,難聽的言辭劈頭蓋臉,幾欲捋袖揮拳,蘇味道憑著身高馬大,能一腳踢得他滿地找牙,卻既不與爭斗,也不與吵鬧,只“嘻嘻”而笑。這笑聲,一時如細水輕流,繼而變成了他端坐南窗的瑯瑯書聲;這書聲,簇涓滴之知識,匯成他胸腹的學問之海。蘇味道九歲能寫文章,名揚趙郡,天賦也罷,神童也罷,若沒有鐵硯磨穿的韌勁,充其量做個江淹第二,斷不能二十歲進士及第,成就以金榜題名。
《全唐詩》里,載有蘇味道的詩作,雖僅十五首,淹沒在李白杜甫們的佳句洪波之中,然而揀點出來,隔千余年品讀,仍余香幽幽。最是那首《正月十五夜》,璀璨奪目,一如古長安的節(jié)慶煙火。其中“火樹銀花”詞組,形象生動,演化為成語。蘇味道的文章,一定帶著新奇的芬芳,時髦的鮮氣,所以被挑在大拇指上,被尊崇為“文章四友”,一似現(xiàn)當代的文壇巨擘“魯茅巴郭”。蘇味道其外,三者何人?一為倚馬可待之崔融,一為趙州老鄉(xiāng)李嶠,一為杜甫的爺爺杜審言。同簇為星座,蘇味道名列其中,想那支如椽大筆,翰墨淋漓,染得滿紙飄香。可惜湮沒,皆由于盛唐的群星燦爛,盡管后來的初唐四杰如桃李爭春,更后來的詩圣詩仙如牡丹斗艷,蘇味道的詩文無疑是梅花一枝,以那早放的清香,啟開了時序晴陽。
從蘇味道身上,還能咂出的苦澀,是從一則著名的公案里泄露出來。蘇味道任吏部侍郎,是朝廷里管官的二把手,負責判定臣僚的理政能力,考核的辦法是讓官員們寫判詞。這天應試的杜審言,以恃才傲世出名,尖刻的挖苦能力,讓人見地縫就想鉆。他只答以寥寥數(shù)筆,就哭喪著臉出了考場,人問悲愁原因,他說:我友蘇味道,必死無疑。見眾人驚詫,杜審言噗嗤一笑:看到我的判詞,就羞死他了!何以害羞至死?想必杜審言答卷上的言辭,把考官蘇味道糟踐得一錢不值,乃至豬狗不如。日后蘇味道聽到,眉梢抖也不抖,只是緊抿著的嘴角兒,掠過一絲苦笑。苦在何處?報復杜審言,非不能也,是不為也。何以不為?于心不忍。在尋常之輩,一定金剛怒目;在蘇味道,心中的滋味有多苦,卻作菩薩低眉。
一股成熟的味道,揮發(fā)自“模棱兩可”的蘇造成語,千百年來卻被世人當做麻辣燙,有滋有味地取笑兼貶損,使這位綽號“蘇模棱”者,魂入九泉,依然咽不下,吐不出,呲牙咧嘴。模棱原為摸棱,指說摸著有棱的物體,從哪頭開始都能最終觸及頂端。被人捉住把柄的原話是:處事不欲決斷明白,但模棱以持兩端也。捫心想來,處理政務(wù)千種,解決俗事萬樣,如下棋局局新,取勝豈止一套路數(shù)?更多的完美,往往不是弄個“黑白分明”,而是“稀里糊涂”。由之,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恰似蘋果的也青也紅也黃,甚至稍帶了深褐,說不清顏色的成熟,正是也年輕也老成,不青澀也不腐朽。端底生發(fā)自“中庸之道”,譏笑陳舊也可,那味道,不啻從圣人哲理上萌生的鮮蘑菇。
“和事佬”的味道,總帶著幾分甜軟,無疑是美譽;“和稀泥”,誰說不是良策?這味道,對不讓須眉的武則天說來,正是大才的奇味兒,奇才的美味,比狄仁杰更為厚重,所以任用為宰相;不高興貶了一回,失之方覺珍貴,踏破鐵鞋難得,只能再度重用,以為支撐金鑾殿的金龍玉柱。若不是沾惹了面首張易之兄弟的糗事兒,蘇味道受牽連而削職為眉州刺史,他的模棱兩可,或許被推崇為工作經(jīng)典:“模”,是打理公務(wù)之范本;“棱”,乃處事條理之左右逢源。
雖不敢以真水無香褒揚,蘇味道或許般配“無味乃至味”之哲言。多年多代多人不知其味,或因掩藏得太深,低調(diào)以平淡無奇,或因眾多的味覺被世俗格式化。好在他的苦辣酸甜,被后世嫡孫蘇軾深諳底蘊,識珠以慧眼,發(fā)掘以生花妙筆,張揚出有棱有角的韻致,以平仄的詩行噴吐成豪放。東坡居士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也如蘇味道的“不合眾口”,根柢一脈相傳,所以蘇大學士的書畫,署名為“趙郡蘇氏”,莫不是尋根尋味?
(常朔摘自《燕趙晚報》2016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