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藍眼睛

法國新浪潮導(dǎo)演特呂弗曾經(jīng)拍過一個電影叫阿黛爾雨果的故事，講的是大文豪雨果的女兒愛上了一個軍官，從此墮入戀愛地獄，完全失去了自我，偏執(zhí)成狂的故事。用通俗的話說，就是一個高貴的阿黛爾雨果小姐愛上一個無名浪子，堅決不相信對方跟她只是玩玩，拼上性命去證明這一段可以是真愛，最后……其實不必管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僅僅是思考一下這個證明的意義所在，也已經(jīng)是悲劇一幕。

我們身邊都有這樣的雨果小姐，毫無來由地愛上一個人，掏心掏肺情深似海，對方不打算領(lǐng)情反而覺得厭煩，接著就陷入惡性循環(huán)，她越付出他越煩，他越冷淡她越抓狂，虐戀雪球越滾越大，終于把那個傷感的雨果小姐的愛意鞭笞得渾身鮮血淋漓，不得善終。最后還會賺來一句：自找的?；蛘撸簾┧廊?。

“煩死人”的雨果小姐沒什么錯，她們還希望能夠得到對方的愛，倘若真的得到了，她們也未必真的感激涕零，可是那種明知道得不到的絕望感控制了她們的征服欲，又加上往往出身不錯的她們鮮少遇到挫折，在戀愛上的挫敗讓她們有了慘烈的存在感，像個戰(zhàn)士一樣，她們扛上槍義無反顧上戰(zhàn)場。

可惜雨果小姐不相信，有一種人天生不深情，他們沉迷男歡女愛，卻對愛情不感興趣，肉體的歡愉多過情感的需求，變化的伴侶勝過獨守一人的枯燥，責(zé)任感也基本是建立在良心之上，這些卻都不是人生必備配置。意大利有個性愛狂魔卡薩諾瓦，寫了本自傳記錄了他跟無數(shù)女性的風(fēng)流艷史，很難想象像這樣對性愛有著近乎病態(tài)迷戀的人，如何跟他嚴肅認真地討論如何有良心有道德感有耐心地守住某一個女性，哪怕這個女人貌美如仙。中國的古典小說里也有很多類似的故事，多半都是女人深明大義，卻不幸遇到薄情郎，多年前我也曾經(jīng)為這樣的渣男憤慨，如今我倒是覺得太重感情確實讓人厭煩。

前幾日聽來一個類似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人也是雨果小姐式的癡心不悔，愛上了一個在別人看來挺普通的男人，她在他普通的人生里找到了所有不平凡的可能性，比如說眼神里閃爍著靈性等大抵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優(yōu)點，然后一頭扎進去如癡如醉地迷戀起來，可惜這位先生也是個卡薩諾瓦，沾花惹草風(fēng)流成性，從不知道專一為何物，本來跟雨果小姐也是逢場作戲，沒想到雨果小姐撲著大風(fēng)大浪大愛意沖過來，嚇得他面如土灰連連逃跑，可是她完全不相信他并不愛她，一次次地去證明，所有的手段都用完——哀求，斥責(zé)，憤怒，眼淚，讓步……可是，你如何去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你如何去打動一個不愛你的心？有這樣一段對話，雨果小姐問他為什么這樣對她，卡薩諾瓦先生說我不喜歡你，雨果小姐說，可是我這么愛你，我對你這么好……卡薩諾瓦先生很無奈，他沒辦法讓她明白，她對他再好也沒用，因為他不需要。

現(xiàn)在故事已經(jīng)發(fā)展到他四處躲著她，而她打算傾家蕩產(chǎn)跟他去流浪。別人的故事聽起來總是略帶諷刺和搞笑，若細想起來，當(dāng)事人必定是相當(dāng)痛苦的，這個痛苦不光是多情的雨果小姐，也包括無情的卡薩諾瓦先生。雨果小姐的戀愛太用力，卡薩諾瓦先生只講快樂邏輯，終于只能互相厭棄——沉迷其中的雨果小姐血淚縱橫，清醒過來的雨果小姐則兩種極端，要么痛徹心扉的恨，要么傷筋動骨地報復(fù)，同樣是電影大師的羅曼波蘭斯基就也拍了一個同樣驚世駭俗的電影，核心其實也是雨果小姐愛上了一個卡薩諾瓦，可是波蘭斯基的雨果小姐可沒那么好欺負，她痛定思痛后對卡薩諾瓦先生進行了可怕的報復(fù)……這個電影叫做《苦月亮》。

如今想起苦月亮的情節(jié)我依然為卡薩諾瓦們感到后怕，有些卡薩諾瓦先生注定會被雨果小姐們毀滅，他們往往簡單粗暴，毫不掩飾自己的薄情，直接了當(dāng)表達出嫌棄之情。比起這些，稍微婉轉(zhuǎn)點的卡薩諾瓦的故事就動人得多，比如郁達夫曾寫出“生怕情多累美人……”那樣的詩句，一面給雨果小姐們發(fā)上好人卡進行情感安撫，一面又恰好掩蓋了自己不堪的情史繼續(xù)風(fēng)月馳騁，果然流氓會武術(shù)是最可怕。劉德華有首歌叫謝謝你的愛，生動了演繹了類似的畫面。像這類情商比較高級的卡薩諾瓦，即使同樣是拿感情當(dāng)游戲，雨果小姐們倒也經(jīng)常原則原諒，甚至理解。

當(dāng)然，也有一些浪子比較有覺悟，廝混多年后，想起當(dāng)年有個雨果小姐對自己挺仗義，不管自己多么無恥，她總能原諒，會留下一兩行鱷魚的熱淚。那也基本都是浪子老成咸魚干后面對凄涼現(xiàn)狀無奈之余想起的曾經(jīng)的輝煌的迷戀。說到底還是自戀，雨果小姐們當(dāng)年被嫌棄的癡情也屬于自我迷戀的一部分，只是回憶里證明自己有過魅力的輔助道具。那些風(fēng)流韻事已熄滅，那些閃爍過的美人也遲暮，就像當(dāng)年他們盼望的那樣，彼此不拖累，果然就一絲一毫印記都沒留下，留下的是雨果小姐們用生命和尊嚴留下的愛的悲歌。

當(dāng)雨果愛上卡薩諾瓦，總之悲劇一場。

2015/11/30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