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平
盡管經(jīng)常麻起膽子在省城的文化講壇說點什么,但回到故鄉(xiāng),當著父老鄉(xiāng)親的面講評書,我還是有些小緊張。
鄉(xiāng)親們拖我上臺,一來是從報刊上看到我寫的一些專欄,二來我有個特殊身份—老鎮(zhèn)評書藝人江四爸的外孫。
外公生前一輩子沒走出過峽谷小鎮(zhèn),但他在自己的評書江湖里行走如風,踏遍千山萬水。他是個仁厚謙和的小老頭,但任何兇悍的壞人都在他嘴里死得很慘。鎮(zhèn)上有點歲數(shù)的人,都把他當成那個年代的袁闊成或單田芳。
外公講評書主要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我那時還是個光著腳丫在河邊鵝卵石上跑來跑去的孩子。一如兩千多年前先民鑿棧道、鋪竹筧將鹽泉輸運到下游巫峽制鹽,外公的評書,也在我和小伙伴的心頭架起一座認識山外世界的橋梁。
記憶中,每到外公開講,我都提前扒完幾口晚飯,早早搬著木凳去鎮(zhèn)小學的古戲臺占位子。古戲臺是民國初年鎮(zhèn)上幾位鹽商捐建的:黑色的木柱以金粉繪飾,青灰的屋檐綴著雕鏤的鈴鐺,屋頂?shù)牧鹆咄衅痫w騰的龍首,還有四個笑吟吟的彌勒佛。
古戲臺也成了我和小伙伴捉迷藏的寶地,我們在黑咕隆咚的臺柱下鉆來躲去;而咚咚嗒嗒跑在臺面上的腳步聲,震得脫漆的樓板像要隨時掉落。最淘氣的是寧饅頭,他經(jīng)常往我書包里塞個柿子或烤紅苕,唆使我去偷外公木箱里的小人兒書,再照著它用粉筆在戲臺上畫豬八戒,畫錦毛鼠,畫美女蛇。
外公講評書時,總喜歡穿著那件藍灰色對襟棉布衫,手持花帛扇,桌上擱把紅木材質的驚堂木。他聲調豐富,在人物對話上善用變口,從不用“包拯說”“張飛說”等舊式;人物出場,也一招一式驟變于眉宇口舌之間,巧妙營造出英雄好漢的個性特點。
我一直覺得,外公的評書,有一種極富穿越感的蒼涼之氣回蕩在青山綠水間,它應和著百年吊腳樓下的悠揚水流,攜帶著清末“夔東十三家軍”古堡的凌冽風骨,連接著民國萬爐制鹽舟楫往來的高亢號子。于是,十萬八千里外的英雄俠客都穿越風塵而來,三天兩頭在我們小鎮(zhèn)跑來竄去: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關云長溫酒斬華雄、穆桂英大破天門陣、秦叔寶京城鬧花燈、美猴王三打白骨精……在每個孩子心頭播下鋤強扶弱揮戈疆場的種子,英雄主義情懷先于荷爾蒙在體內亂竄。走在路上,寧饅頭常握著小拳頭說,咱倆去撿個壞人揍他一下吧。這家伙最喜歡干的事,是在同學跨籃投球時扯人家的褲子。
月光如水的晚上,山坳里的露天書場宛如銀白色的四合院,偶爾有貓頭鷹飛來盤旋一陣,它俯視著這群安靜聽書的人,嗷嗷嗷回蕩在夜空的鳴叫聲在我聽來就像在喊好好好。那一刻,我外公成了這個清涼世界絕對的主人,他吞吐天地,傲視古今,他撒豆成兵,揮戈疆場,他清瘦的身影被月色映照得格外高冷,也格外圣潔。
我也有怨惱外公的時候,還賭氣罷工不給他捶背。外公經(jīng)常講到緊要處就裝怪,如楊再興佯退中突然回身朝岳飛殺個回馬槍,啪的一聲,他猛拍驚堂木,望望四周,不說了。他慢悠悠端起蓋碗茶,呷一口,搖搖扇,若無其事。臺下急得要哭:戳到岳飛沒?外公講武松打虎更氣人,折騰三晚上都不讓武松打出那一拳:二郎醉臥亂岡,山林陰風怒號,大蟲眈眈出場,人虎近身肉搏……東說西說,急得我每天清早沒穿好衣就去問他:外公你到底好久打死老虎嘛?他嘿嘿一笑:莫急莫急,今晚就打,捶背。
也許因了外公的評書和英雄好漢在心頭的作伴,幼小的我常一個人行走在山勢鬼魅、幽洞曲折的臨崖古道,從不懼怕什么母夜叉蜘蛛精跑出來索命,也練就了我成年后每每被生活的重拳打得鼻青臉腫依然忍辱前行,以及獨行于大江南北采風探險吃盡苦頭始終執(zhí)著率性。
外公作古已二十多年,我沒有機會承接他的評書技藝,但老人家擅講故事的基因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并經(jīng)常于冥冥中引導我口若懸河過點嘴癮。這些年,無論是在高校宿舍還是在省城文化館,我在許多場合都說過評書講過故事,也煞有介事贏得過一些掌聲。當然,比起那些功成名就的專家無所不在的高談闊論,我的評書最多是娛己樂人的草根式頑皮。
這次回故鄉(xiāng),被熱心的父老鄉(xiāng)親拖到前臺,哪怕僅僅是出于對外公的緬懷,我都想好好露一手。前面說有點小緊張,主要是怕我講的東西水土不服把事情搞砸了。
當年的古戲臺早已消失,鎮(zhèn)小學也早已搬遷。那天晚上,我來到充作臨時書場的大茶館,一看傻眼了。也許是沖著江四爸后人這一“名人效應”,鎮(zhèn)上近百人擠滿茶館,有的還自帶板凳在最前面坐下;臨開場時,一些孩子還探頭探腦四處找地兒。我記得多年前鎮(zhèn)上放映瓊瑤愛情劇和金庸武俠劇,大伙也這么扎堆觀看,比魯迅先生筆下的逛廟會聽社戲還熱鬧。
噼噼啪啪的鞭炮響過,茶館老板寧饅頭站在板凳上,這已是個兩鬢斑白的佝僂小老頭,他扯開煙鍋巴嗓子大聲暖場,聲音震得屋子的老塵簌簌掉落:今晚茶水免費,隨便喝!還記得當年江四爸江老爺子的評書吧,現(xiàn)在我們請四爸的外孫、省城回來的貴哥來段評書如何,鼓巴巴掌。
我覺得我是被一股看不見的熱浪推上講臺的,那股熱浪,攜帶著峽谷深處鼓蕩而出的颶風,風猛的時候可以吹翻木船。所謂講臺,也就是一張墊了四塊磚升高了位置的大方桌。開講中,我借鑒四川評書藝人李伯清先生的散打手法,結合自己的新聞從業(yè)經(jīng)歷和游歷見聞,用川渝兩地的民間俗語,講了幾則都市人“奇葩”生活的龍門陣:城里女人的開車毛病,好朋友為借錢反目,拮據(jù)小女孩路燈下苦練芭蕾、我的娛記同事“暗算”全國明星……
對深居深山峽谷的鄉(xiāng)親們來說,我的散打評書,當然說不上是連接山外世界的橋梁,但興奮點還是有的:除了好玩,我更多想跟臺下那些和我當年一樣穿吊襠褲的孩子們,分享一些人生道理,尤其是吃虧受挫的“經(jīng)驗”,盡管這些東西,可能被端坐在象牙塔烹制心靈雞湯的大師們笑掉大牙。
一氣講了兩個小時,完了,寧饅頭一手拿酒瓶,一手握拳捶在我肩頭,他臉上笑成一朵菊花:行啊狗東西,還好這一口,咱外公九泉之下也會樂得醒過來。喝酒時,饅頭有些暗淡地說:多回老鎮(zhèn)走走吧,也多給我們講點啥,我這一輩子是沒法走出去了。我曉得,這曾經(jīng)的淘氣鬼、我的好兄弟,二十年前因炸魚弄傷了腳,瘸拐難行。我握住饅頭那雙不再像饅頭的手說:哥,我想吃柿子,吃烤紅苕……
這是巍巍長江三峽腹地最后的古鎮(zhèn),千百年來,它靜臥在高山深嶺守望著日升月落。老鎮(zhèn)腳下,那條映照著古懸棺棧道的青綠河水潺潺流動,絮叨著岸上居民的經(jīng)年往事。寶源山上,流淌了數(shù)千年曾滋養(yǎng)過明清“鹽都”的鹽泉,不舍晝夜地陪伴當?shù)厝朔毖苌ⅰ_@些年,當山外一撥撥舉著剪刀手的游客,把微信、APP、互聯(lián)網(wǎng)+帶入越來越深的鄉(xiāng)野,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我的發(fā)小朋友心安理得地守護著自己的精神家園,也時常請來外地的教授學者和我這樣的“土名人”搞些文化秀場—盡管樸拙,盡管簡陋,也盡管他們的生活早已離不開電視機游戲機,但他們始終為最接地氣的休閑方式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