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任釗這一生做過的所有事情，都有目的，比如迎娶錢員外獨(dú)女錢敏，這項(xiàng)婚姻帶給他最切實(shí)的好處，除了一個吃穿不愁的家庭，還有一條靠近仕途跟官場的路。錢員外是個貨真價實(shí)的買賣人，僅靠兩只拳頭搏下萬貫家產(chǎn)，所謂官貴商賤，其間白眼心酸可想而知，便不想再讓寶貝女兒錢敏再受這種輕蔑。

待錢敏及笄之后，錢員外心中便多生了一只眼去留意生意場外的讀書人，幾年下來所獲頗豐，當(dāng)中值得一顧的，非任釗莫屬。

這人與敏兒年紀(jì)相仿，長相好，學(xué)識好，除了家世差些，寡母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其他樣樣都好。岳丈看女婿，也是越看越滿意，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著實(shí)英俊了些。于是尋世外高人，拿他跟敏兒的生辰八字算了一卦，卦面六神玄武，引水青龍，是卦象中的大大吉，兩人倘若配為一對，此后便是官運(yùn)亨達(dá)，金山銀山，妻妾成群，不在話下??！

錢員外就在那個“啊”字?jǐn)嗟舻膭x那把臉往下一沉，妻妾成群啊你小子，我姑娘進(jìn)了你家門，沒圖你家錢，沒圖你家田，還得忍氣吞聲替你張羅床上的生意，你小子倒是艷福不淺。

術(shù)士江湖混跡多少年，沒這點(diǎn)眼力見兒豈敢賺這燙手的錢，喲了一聲，收了卦著，防著對方惱羞成怒往自己腦門上砸：“您家這位，是姑娘啊？”

錢員外蠻不講理把眼一橫：“怎么，看我像生不出兒子？”

“怎會？您挑的這個女婿，將來要比兒子還出息。”

這句話不輕不重地按到了他最嫩的一根骨頭，合了錢員外的意，大大地順了他老人家的心。置備了最豐厚的嫁妝，找了最舌燦蓮花的媒婆，轟轟烈烈地上門說親去。任釗當(dāng)然不會傻到跟天降的餡餅作對，一愣之下便點(diǎn)頭應(yīng)下這門親事。

萬事俱備，就差女兒錢敏這一東風(fēng)。錢員外跟發(fā)妻鶼鰈情深，哪怕妻子體弱多病，只生一女也從未動過納妾的念頭，自發(fā)妻病故后便將所有愛護(hù)轉(zhuǎn)移到錢敏身上，捧在手心擔(dān)心她顛，含在嘴里怕她熱，便是挑個皇帝的公主出來，也未必比得過她。錢員外將這任釗任公子夸得天花亂墜，也動搖不了她不嫁的心，被逼急了就一句：“您要是覺得他這么好，您就招了他上門來做兔兒爺，反正您也不愿意納妾，我也不介意多個小爹爹?！?/p>

氣得錢員外差點(diǎn)背過氣去。

最后還是這個寵女兒寵得遠(yuǎn)近馳名的爹爹敗下陣來，長長嘆了口氣，精疲力竭地?fù)]了揮手，道：“你要是不愿意，爹也不強(qiáng)求?！?/p>

連著幾日為女兒的婚事操勞奔波的錢員外，就在弦徹底繃掉的那個晚上終于病倒，渾身滾燙，躺在床上連一句話都說不了，只朝她豎了根食指，熱淚在眼中滾來滾去。錢敏亦是滿眼帶淚，哭倒在父親床邊，旁人不解，可做女兒的明白，娘在她七八歲的時候病逝，哀傷的父親將懵懂的幼女抱在膝上，指著自己的食指告訴她：“你就是爹爹這根指頭，爹爹有十根手指，斷了其余九根都沒關(guān)系，爹爹還能用這根手指撥算盤，做生意，養(yǎng)活你?！?/p>

錢敏終于含淚松口，應(yīng)下這門婚事。

幾天之后，錢員外病體康復(fù)，生龍活虎，憋足了氣一頭扎入嫁女兒的大業(yè)中去。

任釗是個不錯的年輕人，對這個妻子百般疼惜，呵護(hù)備至。況且錢敏也是一個值得丈夫善待的好姑娘。夫妻倆成婚之后順順當(dāng)當(dāng)搬進(jìn)了錢員外給他倆置辦的別院，又尋了好些奴仆伺候照顧，供這女婿念書考取功名。

這女婿確實(shí)有才華，有野心，再加上錢員外上下打點(diǎn)，一路秀才，舉人，進(jìn)士，殿試，崇政殿唱名的那一天，驚艷了整個鎮(zhèn)江。

據(jù)說，他是國朝歷代狀元郎中最年輕的一位，并且，也是最英俊的一位。

衣錦還鄉(xiāng)，引水不忘挖井恩，他感激錢員外的青眼相加，自然也感激妻子錢敏。待禮部定了官職，任釗便將自己在鄉(xiāng)下寡居的老母接進(jìn)鎮(zhèn)江城中，待京城的官邸竣工完畢便攜妻子老母入京述職。

這老母生了狀元種，按理說為人處事應(yīng)當(dāng)有些不同，可就是因?yàn)殒拙訋资?，苦了大半輩子，有朝一日時來運(yùn)轉(zhuǎn)，享福都成了報(bào)復(fù)。進(jìn)了京城，搬進(jìn)了高大氣派的任家府邸，住的不再是丈人家的牙余恩惠，使的下人也不是舊主前仆，從今往后都是自己兒子的財(cái)物，她便是這府里名正言順的老夫人，掌管著全府上下的生死。天長地久地，心里于是活絡(luò)起了別的念頭——改掉府里所有奴婢的姓氏，入了她任家的門，就是任家的人，死了也要埋入他們家的祖墳。

任釗孝子賢孫似的答應(yīng)，將這命令頒布下去，錢敏自然是又氣又笑，拿整件事當(dāng)作笑話一樁。既然是命令自然有人不從，不從怎么辦，收拾行李滾蛋，可不從的那幾位都是從十幾歲起就跟著錢員外賣命，風(fēng)里來雨里去，最得主人倚重，因此嫁女的時候一并陪了過來。

這老夫人莫名其妙想這一出，正是要用這一招陰鷙的法子，逼走有功的前朝遺臣，鬧得最不可開交的時候，這老夫人惡形惡狀探身出去，劈面一個巴掌，扇了對方個措手不及，連體面都不要了，咒罵道：“你算什么東西，不過就是我們?nèi)渭屹I的一條狗，改了你的姓氏又如何，哪天我兒子做了宰相，賣了你的妻嫖了你的女，叫你吠都不敢吠一聲！”

那老仆怒不可遏，掩面而去，去了錢敏房中哭訴。錢敏出門討要說法時被乳母從身后一把抱住，她勉強(qiáng)壓住心頭攢動的火苗，道：“攔著我做什么，我去跟任釗說，不是他娘?！?/p>

她興師動眾地去對質(zhì)，得來的不過是他輕描淡寫一句話：“我娘打的又不是你，看你跑得滿頭是汗的，急什么？”他心疼極了，抽出袖中白絹，離開書案上前為她拭汗。

她偏頭一躲就避開，忍得連手指頭都在微微地抖：“這幾個叔叔伯伯從小看著我長大，跟著我爹爹出生入死，是我們錢家的功臣?！比吾摯瓜挛罩纸伒氖郑粍勇暽乜粗?，將這棘手的問題物歸原主：“那你要怎么辦？”

“暫停這個荒唐的命令。當(dāng)今圣上以仁治國，對待奴仆尚且寬容敦厚，我們做臣民的居于天子腳下，理當(dāng)以圣上的話為訓(xùn)誡，守法度，明經(jīng)禮，寬以待人，若家里這些事傳到圣上耳里，你從政為官如何自處？”

這些話，是讓任釗感到不安的，最令他覺得不安的，是這些話會從錢敏嘴里出來。

闔府上下漸漸亮穿了這個老太太的苦出身，說話做事前言不搭后語，高興起來抬舉這個抬舉那個，不高興就打丫頭罵廚子，鬧得闔府不安寧，下人們避著她，跟避貓鼠兒似的，不大去她面前走動。她覺得無趣，孤單，將不懷好意的目光轉(zhuǎn)移到了錢敏身上，于是在某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她忽然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隱藏在他們婚姻里至關(guān)重要的一個矛盾——錢敏的肚子。

老夫人大刀闊斧地鬧將起來，起哄要給他納妾，任釗也是不肯，成親才多久，傳出去也不好聽。再怎么不肯要，老夫人也不至于怪到自己兒子身上，對外面的親戚總是道，那位嬌生慣養(yǎng)，悍著呢。

對這個問題，錢敏表現(xiàn)出來罕見的強(qiáng)硬，父親之于她的寵愛也不會讓她對這種局面做出任何折中的退步。她不是不肯任釗納妾，她是不準(zhǔn)。

老夫人更有了把柄，逢人就說媳婦不孝，自己肚子爬不出玩意兒也就罷了，占著茅坑不拉屎，恨不得他們?nèi)渭覕嘧咏^孫。

錢敏對這個粗鄙的婆母還保有基本的敬重，不想任釗在她們之間為難，便是聽到，也裝作不曾聽到，可就是那些話，即便混遍了三教九流，聞之也要紅一紅耳朵。

任釗不敢忤逆母親，因此心疼錢敏，只能竭力地對她好，在其他方面進(jìn)行彌補(bǔ)。夫妻之間也能稱得上同甘共苦肝膽相照。

老夫人嘴巴敞，又管不住話，稍微來家里坐坐的客人都要跟他們講，其中有一位還是進(jìn)京趕考的他昔日同窗王守義，二十剛出頭，來拜見狀元郎，聽得面紅耳赤，竭力將話題引向別處，又時時回頭顧庭外，只盼有個熟悉的人經(jīng)過這里，將自己從眼下這種困境中解脫出來。

但是沒有人來，連本府的主人任釗也遲遲未露面。

王守義漸漸醒悟，心中略灰，告辭要走。難得有個斯斯文文的人坐在那兒，肯聽她說話，老夫人竭力挽留，一把抓住王守義的膀子，回頭問廳中服侍的婢女：“飯呢，怎么飯還不來，讓王公子餓了這許久。”

佩環(huán)清淺相擊的聲音從簾后傳出，在這燥熱困窘的午后，仿佛一泓清亮冷淡的溪水，自山澗徐徐流過。

那女子素衣粉裳，低容斂面，從屏風(fēng)后從容走出，剎那之間，他屏住呼吸，耳畔傳來擂鼓似的轟鳴，目光在她移步的動作中失去了明確的落點(diǎn)……她并不是那種讓人驚艷的美麗女子，卻讓王守義強(qiáng)烈地想起長安夜游的牡丹，舉手投足間所散發(fā)出的華貴安寧。

她一定被人隆重地愛過，毫無保留地珍惜過，才造就她如今這番氣度。

而愛她的那個人，一定不是她的丈夫。

她雙眼微紅，面頰上還有殘留的水珠，襯著她雪色肌膚，令她有一種清麗無匹的感覺。在奴仆的協(xié)同下將飯菜一一擺上餐桌。勞作過后老夫人沒好氣地讓她退下，待她走后才向王守義解釋此人身份。

當(dāng)夜他從任府作別，帶著兩袖清風(fēng)和沒有送出手的嘉禮，回到自己暫居的破落別院，躺回床上，面向頭頂破舊蚊帳以及四壁皆有縫的墻，忽然只想大哭一場。

從那開始，他無法管束自己的雙耳，去收集所有關(guān)于錢敏的信息，他無法約束自己的大腦，將那女子的倩影從腦海中徹底驅(qū)逐出去。

關(guān)于是否納妾的爭論，在任釗某次酒后亂性后有了結(jié)果。他應(yīng)酬同僚扶醉而歸，納了替他脫衣洗漱的婢女春兒。

這個消息對錢敏造成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她當(dāng)下并沒有做出任何過激的反應(yīng)，只是遣退所有人，將自己孤身鎖在房中，整整一天一夜不曾進(jìn)食。任釗心中愧疚，上門負(fù)荊請罪，姿態(tài)奇低，再三地賠禮道歉，求她能原諒自己一時的心猿意馬。

她看著面前這個額帶薄汗，面色驚恐的自己的丈夫，心就好像被一只手給攥住，捏碎，然后一把摁進(jìn)了碎瓷片里去。

這可能是他一生當(dāng)中最狼狽的時刻，他是愛她的，誰能否認(rèn)？可他偏偏也能夠與其他的女人同床共枕。

別說是納妾，此間多的是正室主動提出為丈夫?qū)ず弦獾奶罘垦绢^。

他半跪著蹲在她面前，將她的一只手合攏放在自己兩掌之間，嘴里說著令她回心轉(zhuǎn)意的話，間或吻她的手背一下。

她凄然一笑，只覺得萬千過往歷歷可數(shù)，卻無從言表：“任釗，我愛你，你知不知道？”

他連聲道：“敏敏，我也愛你，我是真的愛你。就算春兒進(jìn)了任府的門，她也不過是個妾，影響不了你主母的地位，你在我的心里誰都取代不了。”

到底什么是愛，可以被分享的東西都不能算。

她笑起來，還是很溫柔，卻堅(jiān)定地將自己的手從他掌中抽出，從容地理了理自己的鬢發(fā)，向他淡淡道：“任釗，讓她進(jìn)門，那也是我死了以后的事?！?/p>

他的臉，微不可察地一變。

與婆母矛盾最終的激化，從是否納這個妾開始。老夫人鎮(zhèn)日捶胸號哭，只說自己命苦，從肚子里爬出來的兒子向著外人。她就是不肯，即便傳出悍妻的惡名也不答應(yīng)，事情經(jīng)過好事者的嘴傳遍京城，很快便成了笑聞一樁。

王守義當(dāng)然也知道，偶爾同窗聚在一處閑聊，提到任狀元家中不肯為夫納妾的主母，不免將她揶揄一番。王守義通常都是一言不發(fā)，端起案上飽蘸了墨汁的硯盤，狠狠砸了過去。

他是個書生，百無一用的書生，若是沒遇到也就罷了，偏偏狹路相逢，在她已為人婦之后。

就這樣一日一日地拖延、爭執(zhí)、抗衡，父親從一而終的愛情給了她最高貴的品性，從前優(yōu)越的生活也造就了她高闊的視野，其后的半年里她以所有勇氣來捍衛(wèi)自己的婚姻，卻在春兒被診出有一個月身孕的時候被徹底擊垮。

這也代表著，在她最絕望，最崩潰，最無助的時候，她的丈夫與這名婢女還發(fā)生過肌膚之親，并且可能，不止一次。

錢員外被騙得好苦，玄武是卦象之中的淫亂之神，豈會是婚姻美滿的好卦！

她保持著無懈可擊的平靜，客氣地將大夫送出春兒的房間，并且周到地塞了不菲的醫(yī)資，作為他出診的費(fèi)用。然后回到她的床邊，在春兒挑釁的得意笑容形成之前，她揚(yáng)手，干脆利落地扇了那丫頭一個耳光，態(tài)度跟表情一樣波瀾不驚：“這是我的丈夫，我以為你們都會吸取教訓(xùn)。”

“住手！”身后是任釗驚恐的聲音，他從大夫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也因?yàn)槔⒕沃皇悄卣驹谝贿?，不曾引起錢敏的注意。所以春兒有意激怒錢敏，以她的兇悍來反襯自己的無辜，效果自然非常顯著。她委屈動人地叫了一聲姑爺，淚便晶瑩楚楚地滴了下來。

任釗擋在春兒面前，阻止錢敏再有別的過激舉動，沉聲道：“夠了！敏敏，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為什么會變得這樣善妒，這樣自私，這樣不擇手段，這樣陌生。

她目中瑩瑩閃動，像是天上的星星，無奈而絕望地從迢迢銀漢中墜落，但其實(shí)也沒有哭。

他眼神疲倦，是真的累到了極點(diǎn)，道：“我很累，敏敏，我太累了?！?/p>

夫妻的爭執(zhí)冷戰(zhàn)一點(diǎn)點(diǎn)磨盡了他對錢敏的愧疚感，由此而起的，是越燒越熾的煩悶，他的妻子，一點(diǎn)點(diǎn)脫離他預(yù)期的形象，變得妒忌，兇悍甚至淪為庸俗。

單純的少女也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魚目，他黯然地想。

春兒也是料準(zhǔn)了這一點(diǎn)，極盡體貼之能事，伏低做小曲意逢迎，男人在妻子那里失去的溫柔繾綣，她源源不斷地供應(yīng)。

九月之后，她第一個女兒降生，老夫人大失所望。

次年，春兒又誕下一對雙胞胎女兒，老夫人連嬰兒的面都沒見，寒著臉回了自己房間，暗中找人算了一卦，算命的說是這家中有煞星，太過戾氣，克住了他的子嗣?；厝ズ笏蛻Z恿兒子休了錢敏。

幸好任釗還有點(diǎn)良心，這能生擅養(yǎng)的春姑娘肚子很快又有了動靜，當(dāng)年年底，一鼓作氣生下任釗頭子。同年，任釗左遷晉為禮部侍郎從二品，是同一年所有進(jìn)士中仕途最通達(dá)的一位，老夫人抱著小孫子看個不停，笑個不停，橘皮似的臉貼著嬰兒柔嫩的肌膚，道：“你是咱們家的福星，沖走了那掃把星帶來的晦氣。”

因此更是要一力抬舉春兒。那年除夕家中宴請，請了朝中大小官員不計(jì)其數(shù)，偕同而來的都是正妻主母，按理說一個妾不該入女眷的席，可是老夫人不但安排她上桌，而且排了主位。春兒抱著剛滿月的兒子才入座，錢敏的貼身婢女便走來，不卑不亢地請她離席。春兒惶恐起立，緊了緊懷中的襁褓，囁嚅道：“老夫人……老夫人讓我……”

那婢女微微笑著低聲道：“老夫人心腸軟，春姑娘也就跟著糊涂了嗎？自己不要臉面，也別怪別人不給你。”

春兒眼圈一紅，抱著兒子含淚離席。

錢敏還未坐穩(wěn)，老夫人呼天搶地地過來，不由分說要拽她離開：“姓錢的，你給我起來。”她不語不動，任由對方拍打責(zé)罵，只是淡淡道：“這是我的座位，我為何要讓開？”

“放你娘的屁，你連個屁都放不出，還占著茅坑不拉屎！”

在座所有女眷系出名門，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這對婆媳，似覺得無禮，便又迅速掩面轉(zhuǎn)開頭去?？蛇@老夫人當(dāng)年是能拿把菜刀砍到人家中討債的女梟雄，越是多人看便越是起勁，將自己對這新婦的不滿從頭至尾，清清楚楚事無巨細(xì)地說了個痛快。

另一桌上的王守義豁然起身，垂于衣袍兩側(cè)的手掌緩緩捏攏，心中怒火翻天覆地，將要行動時被身側(cè)安坐的老師孫太傅一把按住。

只有她一個，在這老婦惡毒的攻擊中端坐。

她的丈夫聞訊而來，也聽清楚了大概，徑直走至錢敏跟前，殷殷低聲勸道：“敏敏，你先走好不好？”

即便面對這前所未有的侮辱也不曾動搖的錢敏，就在她丈夫這一句話中徹底碎為齏粉。她如此平靜鎮(zhèn)定，以至于沒有一個人會去懷疑，她的心在這四面楚歌的境地放聲哭泣。她淡淡道：“你松手?！?/p>

“敏敏！母親上了年紀(jì)，就順著她一次，不過是個座位而已，讓給春兒好不好？”

她很清楚地告訴他：“我不會?！?/p>

“敏敏，就算我求你，不要這么任性。”

“任釗，”她提高音調(diào)，高到讓全場的人都足以耳聞，“我錢敏沒有任何東西，是需要你答應(yīng)后我才可以擁有?！?/p>

他的臉一寸寸沉下去，低聲喝道：“無理取鬧！”

花園一隅，憑借一盞高懸的明燈將其分為明暗兩地，王守義在昏暗的花崗巖背后，漠然地看著湖心亭里那對貌合神離的夫妻。

“敏敏，你到底在爭些什么，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水紋似的波光在她身上，卻映不亮她原來明亮的眼眸。她搖頭，似覺得多說無益：“我并沒有在爭什么?！?/p>

他疲倦地道：“你是我的發(fā)妻，我不會拋棄你?！?/p>

拋棄這個詞，也決定了他們的關(guān)系，他對她，多少是含有輕視。

一個丈夫若是存了這樣的心，便再也不會將妻子看得過分貴重。

錢敏道：“我們和離吧?！?/p>

任釗只覺得太陽穴兩處嗡嗡地跳，怒極反笑：“我要是休了你，你如何自處？別人怎么看你，你的父親怎么應(yīng)對那些流言蜚語，敏敏，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能不能不要這么任性。你嫁過人了，將來誰還愿意娶你？”

心早已百孔千瘡，再痛也滴不出血，她輕輕道：“我愛過你，你知道嗎？”

他一愣，表情漸漸緩和，凝視她的目光漸趨柔和：“敏敏，我知道?！?/p>

她別開臉，眼中似有什么滾過：“所以我會過得很好，你不必操心。”

王守義仍舊站在那里，深夜的露水浸透薄衣，手中的帕子舉起又落下，落下又舉起，他多么想走到她的面前，問她一句，你還記得我嗎？

當(dāng)年那個流落鎮(zhèn)江的小乞丐，找了你很多年，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有了家庭跟夫君，過得不太快樂。

在收到錢員外病重的消息當(dāng)天上午錢敏從京城出發(fā)，日落之前已到了鎮(zhèn)江，卻還是沒有來得及趕上見父親最后一面。任釗處理好京城的事情，快馬跟來，主動承擔(dān)起了錢府上下所有后事。無論如何，他是感激的，感激錢員外當(dāng)年的垂青，助他踏入仕途的這一臂之力。

她看著父親的靈位輕聲道：“我錯了。”

他心中一緩，連帶語氣也變得柔和：“知道錯了就好，現(xiàn)在，跟我回去，就當(dāng)成從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p>

錢敏自顧自地道：“父親這一輩子一無所求，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幸福快樂，可是這一點(diǎn)，我都沒有做到?！?

任釗臉色一沉，不由得叫出聲：“敏敏！”

她面色蒼白，殊無笑意，當(dāng)她再次開口的時候，兩行清淚緩緩滑下臉頰：“任釗，我曾經(jīng)很愛你，你知道嗎？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洞房那天，你揭開我的蓋頭，我就看到了你的臉，那時候我想，這個人，從今往后就要跟我長相守。”

他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墜落，無止境地墜落，在她明明輕快動人的描述里，這理當(dāng)是個快樂幸福的場景，卻被她用這樣哀傷冷清的語調(diào)提及。

她輕笑：“我真的非常愛你，任釗?！?/p>

他心頭模糊地一震，仿佛有輕紗掠過心頭，勢不可擋地遠(yuǎn)去。

她示意一邊侍候的奴婢奉上早已備好的休書跟筆墨。

任釗定了定神，目光落在她臉上，半晌，他才搖頭：“敏敏，你太不知足了，我對你無所謂不好，你何必要把事情做得這么絕？”

是的，他不是壞人，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有多壞。

他接過筆，飽蘸了硯臺上的濃墨，落筆之前以肯定的語氣判斷她將來的命運(yùn)：“敏敏，離開我的庇護(hù)，你不會得到幸福的。如果哪一天你后悔了，我不會等你，你知不知道？”

她徐徐一笑，將那薄薄兩頁紙往他面前一推：“我知道?！?/p>

結(jié)發(fā)夫妻，相濡以沫，在他考取功名時她陪著自己受苦，悉心照料他的起居，紅顏在流年間一點(diǎn)點(diǎn)消磨，也在這幾筆之間恩斷義絕。

他對自己說：我沒有對不起她，誰都不能責(zé)怪我無情無義。

他離開鎮(zhèn)江回到京城，已無牽掛。

半個月后，任釗京城的門被同僚王守義叩開，這一屆進(jìn)士中的翹楚，連當(dāng)今圣上也曾贊他鐘靈毓秀，人與文章一樣秀美。

他的眼中有不同尋常的狂熱：“她沒有回來？”

任釗敏感地注意到，他用的代詞含混不清，并不直指對象，他看了王守義一眼，隱約覺得他這人今天有點(diǎn)奇怪，但又說不上哪里怪。他皺起眉頭，又冷淡嚴(yán)厲地瞥了他一眼。

當(dāng)天夜里，這個十五歲與人相遇，十年之后才有緣再遇的年輕人租了一匹最快的馬，在天亮起來之前出現(xiàn)在錢家別院前，心潮澎湃地叩門，五內(nèi)俱焚地等待，他說，他有事要見錢姑娘一面。

其后的十年，是上蒼寬待王守義的十年，他的仕途幾乎沒有遭遇任何波瀾，一路由延尉、光祿大夫遷至太常、司馬，貴人的提攜使他恰如其分地避免了一場場政治旋渦，平步青云。他穩(wěn)定而又出眾的表現(xiàn)引起任釗等人的注意，有人試圖將他拉入自己的陣營，對此他一笑表示：“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p>

因此在結(jié)黨意義過于明顯的休沐群筵上，他第一個離席，眾人一再挽留，他簡單解釋：“家中有事。”坐他下首的上官大人關(guān)心地詢問：“什么事？”

他只是微笑，卻與他以往所有笑容大不相同，嘴角弧度舒心地上揚(yáng)，點(diǎn)亮了眼中一道溫柔的光芒：“娘子怕黑，我要去陪她?！?/p>

待他走后，上官大人小聲與旁嘀咕：“怎么都沒聽說他成親了？”

他昔日同窗孫大人倒是笑得很明朗：“他啊，幾年前早定了親，是在老家鎮(zhèn)江辦的，他娘子也是幾日前才進(jìn)京來探視?！?/p>

鎮(zhèn)江。這兩個字對任釗的意義非凡，他光明的仕途就是從那里起航，而且那里還有個女子，持杯的手一頓，他凝神細(xì)聽，孫大人道：“……他娘子是鎮(zhèn)江的大戶，仿佛姓錢，是家中獨(dú)女，家世頗豐，可惜父親過世后也就敗落了……”

上官大人取笑他：“你怎對人家的閨閣之事了如指掌？”

孫大人搖頭：“你以為很容易，王兄對這妻子極是疼愛有加，鮮少出來讓她見客，只可惜，膝下一直無子?！?/p>

任釗望著堂中躍動的明燭，由心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誕感，在這個四面明燈高懸的空間，他終于無力躲避那燭火灑落的陰影，任由它們鬼魅一樣侵入心底。

王守義掀簾下車，疾步入院，夜風(fēng)涼如水，拂過他鬢發(fā)長袍，以及嘴角浮起的微笑。他意外自己原來這樣鐘愛這帶來光明的燭火，當(dāng)他的夫人出現(xiàn)在那光明的中央。他加快腳步，走至她跟前，低聲問：“怎么還不睡？”

她語調(diào)清亮安詳：“我想見一見你?！?/p>

“我要是晚上不回來了呢？”

“你會回來的。”她微笑，眼角眉梢處已有歲月的痕跡，而說話的神情仍稚雅天真。十年前，王守義從京城連夜趕到鎮(zhèn)江，進(jìn)行一段二十多年前就應(yīng)進(jìn)行的告白。錢敏第一反應(yīng)是覺得這個人瘋了，他沒有多加解釋，滿頭大汗地走了。之后一年中他頻繁奔波于鎮(zhèn)江跟京城之間，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替她擺平一切麻煩，幫她解除所有危機(jī)，最后是她看不下去，如實(shí)地同他交代：“父親走了，錢家已經(jīng)敗落，徒有其形，不過是坐吃山空?！?/p>

他掉頭就走，隔日重來，帶了他這些年所有俸祿給她，錢敏嘆道：“你這是何苦？”

“我要讓你相信我娶你并不是為了你的家產(chǎn)，只是你這個人。”

“可我已經(jīng)拿不出最好的一面跟你交換?！?/p>

他笑：“我不要你最好的一面，我要你的一切，我要你對我笑，對我發(fā)脾氣、撒嬌，錢敏，你不是我，你不會理解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p>

疑惑在任釗心中滋生得越來越強(qiáng)烈，強(qiáng)烈到連等待都變成了一場酷刑。某天他的馬車經(jīng)過王家府邸，他狀似無意，望向被風(fēng)吹起的卷簾的縫隙，王守義小心地扶著一女子下車。

除了感覺荒唐，再無其他。

那個女子，那個快要消失在記憶中，只在心底屬于愧疚的領(lǐng)域偶爾浮起的妻子，他偶爾會想起，在某個夜深人靜時，在他美妾陪伴的枕邊，他會想起她孤苦伶仃無所依傍的下半生，心口隨之翻涌起點(diǎn)滴的潮痛，錢敏是他的責(zé)任，是他獲得今時今日地位應(yīng)該承擔(dān)的義務(wù)。他拋棄了她。

她過得痛苦絕望，她在某個遙遠(yuǎn)的地點(diǎn)恨著他，想著他……

為什么不是這樣？

怎么可能不是這樣？

如果硬要挑剔這段婚姻，除了他們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錢敏憂心如焚，王守義便趁休沐那天來廟里陪她上香，進(jìn)門時恰與出門的任釗母子狹路相逢。前塵已有十年之久，錢敏不過掠了他一眼，已被王守義拉向其他地方。

他選擇用抱緊她作為回答問題的方式。

老夫人望著她的背影，豁然睜大眼睛，驚聲道：“是她！”

是她……

萬般滋味齊齊浮上任釗的心頭，是她，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依舊安之若素，勇敢如初，可以用生命來捍衛(wèi)婚姻的幸福。

但這一次她不會受傷，因?yàn)檫@個人，他懂她。

老夫人嘆氣：“我說兒啊，咱們當(dāng)初就是失算了，晚些休了她，說不定還能分些她爹的家產(chǎn)，看她旁邊那官人的打扮，不知道從中撈了多少好處……”

他似乎聽見耳后血液洶涌的聲音，從未有過的窘迫一路冒至耳垂處，他近乎狼狽地低聲道：“母親，夠了！”

她不解：“你又沒對不起她，就算她爹助你考取功名，咱們家也是錦衣玉食供著她，她卻連個妾都容不下去，這種女人，如何要得？”

他凄然一笑：“因?yàn)樗龕畚??！?/p>

這十年里，他獲得了他想要的一切，他現(xiàn)任夫人是當(dāng)朝的宰相千金，大度包容他所有妾室，以及她們誕下的孩子，她會在晚歸的每一個夜晚挑燈等待他歸來，然后溫和地建議，今晚他該去誰的住所，安撫哪一顆心。

他們只是夫妻，不需要愛這種東西。

他只覺得荒誕，這默契到幾乎冷漠的家庭，她們竟然能如此和睦地相處。

她們愛過他嗎？

許多經(jīng)年的畫面浮現(xiàn)在眼前：她蒙眬的淚眼，她一點(diǎn)點(diǎn)崩潰的心智，她在這個家庭所遭遇的凌辱，還有他的輕視……她的愛情是荒涼的森林，其中是嫉妒，像強(qiáng)盜一樣。她的手里只有一把劍，是絕望，每一刺都是殘酷的死亡。

他忽然問他的妻子：“你愛我嗎？”

她一愣，模糊地笑了：“夫君，你今天這是怎么了？”

離開寺廟之前，他遇見了王守義，擦肩而過的瞬間，是他叫住了他：“為什么？”

王守義原本不欲跟他交談，不知為何還是停住腳步，回頭說了一句：“心無旁騖地愛一個人其實(shí)很辛苦，她太辛苦了，我不想她再這樣，要有一個人來愛她。”

任釗長久地站在那里，風(fēng)吹過，柳絮翻飛處，回首已是百年身。

上蒼多情又殘忍，她跟王守義生活美滿，舉案齊眉，卻遲遲沒有屬于他們自己的孩子。那一年冬至，大雪過早地臨幸京城，扯棉丟絮地下了一天一夜，王家出城的馬車途徑御街，停在街邊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小乞丐面前，一女子探身從簾內(nèi)出來，遞給他財(cái)物若干，小乞丐訝異地仰起頭，露出清秀瘦弱的臉龐。

她在問那孩子的姓名。

“我姓趙，趙必君?！彼邶X清晰地回答。

她由衷地夸贊他的名字寓意深刻，小男孩蒼白的臉也因這贊美泛起紅光，她態(tài)度友善，說出一句令身后馬車上的任釗覺得熟悉的句子，那時候他不懂真心的可貴，于是從今往后，他只能在很遠(yuǎn)的地方默然注視。

“小兄弟，你可以通過努力擁有許多屬于自己的東西，并且不用低聲下氣，經(jīng)過任何人準(zhǔn)許?！?/p>

身側(cè)與她同坐的王守義溫柔地凝視著她，微微笑起來。

任釗坐在車內(nèi)。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他們一齊想起了從前。

元宵佳節(jié)，十幾歲的少女隨父親外出賞花燈，王守義餓著肚子守在飯館門口，等待食客酒足飯飽后的憐憫，她將手中的糖人遞過去，打量中最多的也只是好奇，她問他：“你怎么不回家，等在這里做什么？”

他等了又等，就為了跟她白頭。